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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龙的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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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早凋的,便片片地在岩石上、干草堆里下落。斜对着阁子的东南面,有一带柿子林,错落在山腰中间,累垂着圆圆的半黄的果实。与西方黑云中淡金色的斜阳相互映照,是山中这个时季的美丽景色。所有到这边游玩的人都回去了,可是旅馆中的主人还是静静地等待着,白白消耗他们的时间与饭食。也许是没有别的事可做?往后,霜落下来,山路渐渐冻硬了,不用到雪封了山的冬令,外边的人谁还到这边来找苦吃。然而他们却没有出山的预备。

    女的经过一个夏季的山中生活,终天在庙门外来回,脸色黑了些。原是微黄的皮肤,却更见健康。棕色的长发也不卷曲,每根美丽的发都整洁地盘在前额上,结成几股辫子拢向脑后。微斜的、淡黑色的眼睛表示出她的沉静和善。她常是笑着与男人说话,做事十分勤奋。客人多,不曾躲懒,也不嫌烦。当斜阳在山头上散着金彩时,她正在庙门外大白果树下捋羊奶,男的在阁子上支开的木窗下写字。

    静悄悄地只有落叶的微响。西面的崖石下一个人倏地跳上来,他从几日前把黄污的白小衫脱去了,现在却穿了一身稍见清洁的青布制服。

    走到树下面,他呆呆地望着女人的动作出神。白围裙,绿绒紧上衣,滚圆的两条红色的手臂,温和地把羊乳挤到磁瓶里。男的在阁子上正好望见这常来的客人,把自来水笔丢在案上,摸摸光滑的下巴向客人点头。

    “好!……看羊……羊奶。”简单的中国话,似是对来者欢迎词。

    这位从夏天常常到阁子左右打发他的课余时间的教师,从来没有与旅馆主人说过多话,彼此打不通多少意思。他不知同人家说什么话才对劲。只知道男的叫塞里可夫,省事,他只说后面的两个音。男主人每听他这样叫,像是十分高兴。有时近前去拉拉他的手,年轻的教师脸便飞红,仿佛一个羞涩的处女被男子调戏似的表情。每一次这样,塞里可夫便大笑起来。

    “可————夫”,照例地,教师轻声轻气的,女子却回过身子把两手向树根上洒着,也学着她的男人的口气。

    “啊,伙————计,学生,同你的学生来看羊?”

    他每回听到这年轻、活动、勤劳的外国女人向自己叫着迟缓的“伙————计”的音调,觉得比那些愚蠢的孩子天天喊着“老师,老师”的声音好听得多。柔和的口音,引动他的欢喜笑容,枯黄的面颊上顿时浮泛出亮光。

    旅馆的男主人轻捷地跑到庙门外来,向教师说些意思不很连贯的中国话。他们有两个多月的认识,虽然言语上都有隔阂,在寂寞中却有了精神上的联合。忙烦时候,教师只好往树林子里找老道士下棋,旅馆主人有时空闲着,看见这瘦弱的教师走来,总爱同他玩笑几句。

    这里,连庙里原有的烧火的聋伙夫,一共四个人。道士有他的孤僻脾气,常是瞪瞪发灰的眼珠,不轻易从脸上露出一点点的笑样。伙夫终天是砍柴,烧火,推麦子,睡觉。剩下一对青年的外国人只能彼此打着乡谈消除他们的郁闷。客人少了,山中快到完全荒凉的时季,孤独的恐怖与感动,使活泼的青年人觉得不自在。不过,他们没了买卖为什么还在这临时旅馆里歇着?道士不理会,教师虽然奇怪,却又不能问人家。

    他用力点着头,用手指比着种种样子,塞里可夫便用他知道的中国单句说着一些事。他两手画着圆圈,向东南指指柿子林,张开巨大的口作咬咽的形相,教师忍不住笑,女子却只是拍拍挤羊乳的手掌。过一会,教师才从塞里可夫的比拟里略略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拾起大黑石旁边堆落的黄叶子,做出从那些高树上下坠的比象,又说:“冷,避伏的没有,……”然而他苦于中国话学的太少,时光太快的感想说不出,只好吹着口哨急忙地在石头道上用身子打旋转,又恐怕这黄脸的朋友还不懂,便连续着说英国话。

    教师等他的种种的作势过后,才知道这外国人是在说时光真快,秋天不久也要过去。蹙着眉毛,摇摇头,显见是他心中有深沉的感触。女的挤完羊乳,倚着大树,两只光膊作成三角形交叠在发髻后面,溶溶地,眼中似乎含着泪晕。听了男人的话,她向远远的西方呆望着黑山上烘出来的彩云,与轻轻荡动的太阳,浮着一层薄光的树顶。她像要向那遥远的不可知的地处祈求着什么。一会,她直立着,严肃地在凸出的前胸用手指画着十字,微微的叹气声从她的口中送出。

    自从认识这一对外国人以来,教师没有看见过他们像这一天的沉郁。秋来了,什么都现出清冷与凋零的形相,秋带来一份忧伤的送礼压到他们的心上。年轻,买卖不错,又是很配合的一男一女,教师从心里羡慕着他们的生活与兴趣。他想:这是自由,快活,舒适,应分是时时感到满足;比起自己来,就连杜谷中所有的人家比起来,要高出多少?简直不能比拟。可是他们对一个中国人都这么表示,为的什么?

    可惜自己的学历太差了,虽然曾在乡村师范中读过两三册英文,现在听来可一句也听不懂,只从发音上晓得塞里可夫不是说他本国话了,自己只好摇摇头。

    塞里可夫用有劲的大手抓住教师的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用简易的单字,向教师喊。教师用手拍着前额,想想,比刚才明白得多了,点点头。塞里可夫从绒衬衣的袋子里取出小本子,用铅笔把这几个字端端正正地写出,加上大声的句读,果然这个法子使教师高兴起来。亏得还知道这几个字的拼音,多少明白一些。

    自然那对夫妇有好些话对他解释,教师只可胡乱点头,哪能完全明白他们的意思。

    末后,教师忽然觉悟到他们是犯了怀乡病。迢遥的家乡与熟识的亲故,隔远了,浮泛着流浪到异国的山中开旅馆,自然也有他们的难过。于是他问了,用中国话,与记不清的英文拼音,问他们是不是想着家乡或者要到别处去。

    男的摇摇头,叹口气。难道他们犯了什么罪?看他们的和善态度怎么也猜不到是罪犯。

    天快黑了,破庙的周围渐渐有了升拢的晚烟,苍茫的大气把柿子与斜阳的色彩自远而近地遮蔽起来。一个个的山峰都如眼光昏眯的老人在沉默中蹲伏着。这三个言语不通的年轻人谁也没想到疲倦,他们望着归巢乌鸦,望着弥漫山谷的苍烟,望着庙里大殿上的旧瓦,似乎在这些物象上有种牵引的魔力,使他们都一时离不开。老道士已经吃过晚饭,拄着弯曲的木杖从庙里踱出来。

    看看这三个年轻人像是发呆的样子,不说什么,只用拄杖敲着碎石头作响。……

    “话说不通,真急人。……”教师搓搓两只起酸的手掌说。

    道士仍然用颤颤的手指捋着胡子,从鼻孔里发出冷笑声音,似对什么事都看不进眼。他仿佛山涧中的尖角石块,谁触着他就被他的锋棱刺一下。

    “不通,……不通,咳!……什么东西!……”

    不知是对谁发脾气。两个沉郁的外国人向这古怪的“修道士”凝望着,更不明了。

    不久,在暗影中摸着路,杜谷的教师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下不平的峡谷。

    简直看不清石子道的高低,幸是熟道,在昏暗中摸着走还不至于跌倒,或者走了差路。然而这常走的熟道难望得见有什么明光。山村中连点灯的也不多,有的在石墙台上少填一块石头放上盏豆油灯,微弱的颤光,窗子外都照不到,何况那又小又黑的鸟巢般窗子,怎么会放出引人走路的光明。教师的心思恰好与小窗子后面陈旧的昏灯一样。在身旁边也听见活活的水声,飕飕的风响。仰头从高高的空间接得到三个五个淡淡星光,仍然不能够给他作黄昏后爬山路的指引。

    沉重的苦思使他忘记了路的远近,刚才那一对夫妇给他的表情映到心上愈加疑惑。“若是他们的生活还不感到快乐,自己呢,应当一头在山石上碰死,不就喝一口毒药。爹,六十开外,还得给人家种地,冬天有时连一双棉鞋没的穿。哥哥,当兵去了十多年,不知流落何处。妻,在外县里给有钱有势的人家佣工,一年不容易回家一次,与自己几乎失去了见面的机会。上年春天看她回来的样子,明明是心拴在外边。穿的,戴的,自己比起来也知道惭愧。本来一个月十几元的薪水,不能养活一个女人。……再想到个人的未来,……前几年冬天没有棉裤,穿着单薄制服在学校里睡冷木板,熬过了四个年头,费过不少的心思、口舌,在各乡间找到这样的位置。同学们各人往他们的前路奔跑,有时遇见仅仅比自己高一级的小学校长等等人物,还高傲地对自己有点怜悯。至于到处受人白眼更不用提。……”女人、家、生活、物质的精神的压迫!……又想到眼前的那对人物苦于不知足,也许是人性的本来?

    胡乱地寻思着,足趾触到了大树的浮根,觉悟过来,精细地看看周围,离开杜谷小学的门口已经多远。暗中有片黑光在下面晃动,原来他已立在那个水潭的上崖了。

    究竟找着原路又奔回去,头上大白杨叶子刷刷地响着,像是妖怪的翅子。他向来不知道害怕,可是这晚上心里乱得如一团乱丝,神经上易受震动。秋宵的寒气逼得他发抖。

    星星的光渐渐散开,空中似乎新撒下一个珠网,他的灵魂也想要投到这晶明的珠网里,脱却浊垢的污尘,然而那隔得很远,很远,在天上!他转不出山中的崎岖道路,更何从找到往高空去的捷径?

    第二天绝早,山顶上的夜气还没散尽,东方有点淡淡的红光时候,教师已经从屋子里跑出来。用门外的清流擦着眼睛,听了先来的学生报告,使他直跳起来。

    原来天还没明,水云观里出了事。十几个警察,还有穿便衣的,把那个新旅馆封了,要把一对外国人带走,说是去打官司。对那龙钟的老道士也像拷贼似的过了一堂。

    十多岁的级长瞪着眼睛,促促地喘着气向老师说:他亲眼见的,因为他每天从庙门外过路的时候,两扇朱红的山门都还关着,这一清早却挤满了警察与看热闹的男女。

    不必再详细追问,教师揉着干涩眼角跳上峡谷的石阶,一口气跑到水云观前面。

    两个年轻的外国人被几个带盒子枪的警察在那棵大白果树下看守着。塞里可夫的脸色很沉静、坦然,仿佛他知道会有这样发觉的一天。尽力地吸着纸烟,见教师跑来,微笑着向他打招呼。女的却不住地打寒颤,凄惶的神色罩在她那轻红腮颊上。奇怪的是塞里可夫,虽然在这时失去了自由,他却没有昨晚上的忧郁、凄凉了。坚定与勇敢表现出他的正直的心意,他仿佛是一无所虑,有时用力拍拍女人的膀子代替了许多话。

    本来没曾费力的官里人跑了半夜黑道,很从容地将他捉到。一个象头目的高个子,便向庙里的火夫与围看的山中居民打官话,也稍稍吐露出塞里可夫犯案的大略。

    原来他们到中国南方最大的城里不过两年多。塞里可夫从前是音乐师,专在戏院、电影场里弹钢琴,他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妹子,跟着他流浪到各处去。自从有声电影流行以来,他失去了演电影时奏乐的机会,便受雇在跳舞场里献技。无奈他的花费一天比一天大,一家三口不容易支持,听了朋友的怂恿,便把妹妹送进舞场。年轻女子的漂亮与技术的进步,不久便成为这大舞场中一朵娇艳的玫瑰。几个月后,她却被中国的一个小开骗上了,塞里可夫却不能加以管束,何况她已经怀了孕,事实上也没有方法使他们离开。……她怀孕半年,那个狡猾的少年已决定丢开她,用了种种方法跑到远处去。证据没有,又找不到他的去处,末后,舞女仍然回到哥哥家中养了孩子,却不到十多天死去。从此以后,这心思狭窄的姑娘便起了自杀的念头。一个夏夜里吃了什么药片,就死在塞里可夫的寓所。因此,塞里可夫吃了官司,受了几天拘禁。……恰好今年春天————距他妹妹死去后的两个月————的一个晚间,他在另一个小舞场的奏乐台下遇见了害死妹妹的凶手。什么事都像不曾知道,仍然抱住妖艳女人打磨旋。……他出去走了一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手枪。……散场时候在门外汽车旁边,那个流氓便死在他的枪下。当时人多,找不出谁做的事,第二天他夫妇便离开那个大城。直到事过后,才被侦探出是他为妹妹报仇。找人,……这天才找到。他改了名字,现在并不是真名,警察和移提的人一同来,……没有错。……

    那精干的头目对道士、火夫与别人都问过话,才同穿制服与便衣的一群把旅馆中的东西带着,押了犯人,走下庙外的山坡。

    塞里可夫冷冷地不说话,只是望望那盖上红瓦不久的尖阁子与木板子上的招牌。往下去时,还向站在一旁的教师说声“再会,……好了!……”

    捋着白胡子的道士看这种事并不惊讶,他将榉木拐杖用力拄了一下。

    “外国人,有好东西?……”向教师冷笑着,意思是证明他向来看不起外国人的先见。

    一群破衣的山民真莫名其妙,连那警察告诉出来的话还是多半不懂。什么“舞场”、“小开”、以及罗唣的生名字。……他们只知道外国人叫当兵的拿去完了,他们更不追问为的什么。

    嫩嫩的朝阳升上东面的山头,白果树叶轻轻挥动那些淡黄的小扇子,尖阁上冷清清地等待它的顾客。教师大张着红眼睛送走了那一对外国人的身影。老道士的得意神色他并没留心看,一块石头压在心中!塞里可夫犯罪的是非,幸与不幸,他还来不及下判断,但觉得这荒凉的峡谷又回复了以前的枯寂。失去了才待要发展的生机,仿佛田地中当一阵小雨后重复被闷热的太阳烧干了,以后怕看不到一点新绿的彩色。

    从这天起,上峡谷的熟路中再看不见这年轻教师的急促脚步。大白果树飘飘地把扇形叶子铺满了庙门外的山坡。

    冬天渐渐到了,老道士恢复了“闭关”生活,庙门终天闭着。

    水云观的两个外国人出事以后十多天,杜谷的小学教师忽然从小学的本校收到一封故乡中寄来的信,那是他的父亲求别人写的,差字很多,而淡淡字迹上可告诉的十分明白。老人说儿媳从外县跑回家来,还有送她来的人,硬要回当年的婚书。不提离婚,也没有别的道理,就是再不跟教师那样的穷鬼。有人出钱,百多元的现洋作为退亲礼物,不答应,横竖她也是一去不回;如果强留她在家里,她预备好剪子、绳子,当场要同老人拚命。离城很远的小乡庄哪里见过这样阵势,况且样子是早与娘家说通了,自然只是帮着女的说话。送的人像是便衣军人,也像土匪。邻居谁肯为这事同那些不知来历的人动嘴。结果是把银元留下,婚书抢走。听说,她在外县雇工的人家,原是退伍军官,在当地很有势派。女人的心变了,更不必多费事。……信中的大意是这样,找人写的自然看不出那孤独老人的心境,是对着买身的银元苦笑?还是捧着礼物发昏?可是事实一点不错。末后还有几句劝解儿子、与望他体谅老人的话。

    这几天教师已经像是个失群的孤雁,每日勉强打起精神与一群孩子瞎缠。为了塞里可夫那种勇敢的气概使自己感到生活的卑怯,对着山涧中的流水,挺直的松树,郁闷的煤油灯,抱着头寻思一切。这封信恰好是秘结后的泻剂,虽是过于峻利了,却把他的肠腑来一次廓清。

    躺在木板床上半天没有动作,连外间屋里孩子们的读书声也没听见。淡红签子信封斜放在他的胸口上,像一把带血利刃刚好从心中拔出。

    一种决定,一种企图,一种向来没有的力量,直到过午,把他从床上掷到门外。激感、愧悔与挣扎的心情逼迫着他!记起塞里可夫的复仇方法,然而他不想那么傻干,他要去找新的生活。

    立刻往本校见校长,要把他在这穷山中的生活作个结束。

    不到黑天事情便办妥了。他往回路上走,经过那片白光飞瀑的一边,他头一次赏识到它的飞动、洒落、活泼的姿态。一股力量从山劈口泻下来,经过几层曲折、跌荡,从岩石前面,它却把清洁、有力的飞流在空潭上激起涌动的水花。他直到此时,才看出这白光的明丽与它的活态。

    从这一天起,荒凉的杜谷越发荒凉了。只有那快要变成殉道者的道士与聋子伙夫,死守着轻易连烟火不见的偶像。那些不能不靠山岭吃饭的男女与到处跑的小孩子,他们是这峡谷中最活动的生物,然而近几年来他们纯静的心思,也被外来人的行踪渐渐引动了。

    为了两个外国人与分校的教师忽然地被人押去,忽然地走失,这两件事使他们记起了古老的传说:镇山银龙————那条叠峰中间的小瀑布————的尾巴如果有扫着潭外石子那一天————也就是它翻身的时候,山里要大有变动。谁也猜不出变动的是什么事与怎样的情形。这一年的夏季雨太多了,白光下的水面也渐渐高涨,与黑石潭口几乎要平起来。潭口外平铺的杂色石子像很欢迎地等待那条银龙的扫尾。可巧接连出了这两件事,于是那些安分畏怯的居民分外惊疑,他们相信会有那古旧传说证实的一日!

    然而水云观的道士早从杜谷安设小学分校时,使拉着拐杖说:“快了,快了,镇山的银龙不久就要大翻身!……”

    他们在颤栗中等待着。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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