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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词曲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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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歌古以诗,近代以词。如《关雎》《鹿鸣》,皆声出于言也,词则言出于声矣。故词,声学也。

    《说文》解“词”字曰:“意内而言外也。”徐锴《通论》曰:“音内而言外,在音之内,在言之外也。”故知词也者,言有尽而音意无穷也。

    词有创调、倚声,本诸倡和。倡和莫先于虞廷,观“乃歌曰”以下三句调,即“乃赓载歌”及“又歌”之调所出也。《风》《雅》篇必数章,后章亦多用前调。其或前后小异者,殆犹词同调之又一体耳。

    词导源于古诗,故亦兼具六义。六义之取,各有所当,不得以一时一境尽之。乐中正为雅,多哇为郑。词,乐章也,雅郑不辨,更何论焉?

    梁武帝《江南弄》,陶宏景《寒夜怨》,陆琼《饮酒乐》,徐孝穆《长相思》,皆具词体而堂庑未大。至太白《菩萨蛮》之繁情促节,《忆秦娥》之长吟远慕,遂使前此诸家悉归环内。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足抵少陵《秋兴八首》。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后乎?

    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阕,风流千古。东坡尝以其成句用入《鹧鸪天》,又用于《浣溪沙》,然其所足成之句,犹未若原词之妙通造化也。黄山谷亦尝以其词增为《浣溪沙》,且诵之有矜色焉。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张志和《渔歌子》,两家一忧一乐,归趣难名,或灵均《思美人》《哀郢》、庄叟“濠上”近之耳。

    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韦端已、冯正中诸家词,留连光景,惆怅自怜,盖亦易飘飏于风雨者。若第论其吐属之美,又何加焉!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宋子京词是宋初体,张子野始创瘦硬之体,虽以佳句互相称美,其实趣尚不同。

    王半山词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惟未能涉乐必笑,言哀已叹,故深情之士不无间然。

    柳耆卿词,昔人比之杜诗,为其实说无表德也。余谓此论其体则然,若论其旨,少陵恐不许之。

    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

    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

    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惟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后世论词者或转以东坡为变调,不知晚唐、五代乃变调也。

    东坡《定风波》云:“尚馀孤瘦雪霜姿。”《荷花媚》云:“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雪霜姿”、“风流标格”,学坡词者便可从此领取。

    东坡《与鲜于子骏书》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成一家。”一似欲为耆卿之词而不能者。然坡尝讥秦少游《满庭芳》词学柳七句法,则意可知矣。

    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方外白玉蟾诸家,惜未诣此。

    黄山谷词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办。惟故以生字俚语侮弄世俗,若为金元曲家滥觞。

    少游词有小晏之妍,其幽趣则过之。梅圣俞《苏幕遮》云:“落尽梅花春又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秦少游词得《花间》《尊前》遗韵,却能自出清新。东坡词雄姿逸气,高轶古人,且称少游为词手。山谷倾倒于少游《千秋岁》词“落红万点愁如海”之句,至不敢和。要其他词之妙,似此者岂少哉!

    少游《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讥之云:“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语极解颐。其子湛作《卜算子》云:“极目烟中百尺楼,人在楼中否?”言外无尽,似胜乃翁,未识东坡见之云何?

    叔原贵异,方回赡逸,耆卿细贴,少游清远。四家词趣各别,惟尚婉则同耳。东坡词在当时鲜与同调,不独秦七、黄九别成两派也。晁无咎坦易之怀,磊落之气,差堪骖靳。然悬崖撒手处,无咎莫能追蹑矣。

    无咎词堂庑颇大。人知辛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为后来名家所竞效,其实辛词所本,即无咎《摸鱼儿》“买陂塘旋栽杨柳”之波澜也。

    周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不知终日意萦何处矣。

    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辛稼轩风节建竖,卓绝一时,惜每有成功辄为议者所沮。观其《踏莎行·和赵兴国》有云:“吾道悠悠,忧心悄悄”,其志与遇概可知矣。《宋史》本传称其“雅善长短句,悲壮激烈”,又称“谢校勘过其墓旁,有疾声大呼于堂上,若鸣其不平”。然则其长短句之作,固莫非假之鸣者哉?

    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瘦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敻异!

    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世或以粗犷托苏、辛,固宜有视苏、辛为别调者哉!

    张玉田盛称白石而不甚许稼轩,耳食者遂于两家有轩轾意。不知稼轩之体,白石尝效之矣。集中如《永遇乐》《汉宫春》诸阕,均次稼轩韵,其吐属气味,皆若秘响相通,何后人过分门户耶?

    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才子、豪杰,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

    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

    词家称白石曰“白石老仙”。或问毕竟与何仙相似?曰:藐姑冰雪,盖为近之。

    陈同甫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同甫《贺新郎·寄幼安见怀韵》云:“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其《酬幼安再用韵见寄》云:“斩新换出旌麾别。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这话把只成痴绝。”《怀幼安用前韵》云:“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观此则两公之气谊怀抱,俱可知矣。

    同甫《水龙吟》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言近指远,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

    陆放翁词安雅清赡,其尤佳者在苏、秦间。然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韵,是以人得测其所至。

    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沈著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其有意效稼轩体者,如《沁园春》“斗酒彘肩”等阕,又当别论。

    高竹屋词争驱白石,然嫌多绮语。如《御街行》之咏轿,其设想之细腻曲折,何为也哉!咏帘亦然。刘改之《沁园春》咏美人指甲、美人足二阕,以亵体为世所共讥,然病在标者,犹易治也。

    刘后村词,旨正而语有致。真西山《文章正宗》诗歌一门属后村编类,且约以世教民彝为主,知必心重其人也。后村《贺新郎·席上闻歌有感》云:“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又云:“我有生平《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意殆自寓其词品耶?

    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炼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较贞,其思视梦窗较清。刘文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与!

    张玉田词清远蕴藉,凄怆缠绵,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尝不转益多师,即《探芳信》之次韵草窗,《琐窗寒》之悼碧山,《西子妆》之效梦窗可见。评玉田词者,谓“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玉田作《琐窗寒》悼王碧山,序谓:“碧山,其词闲雅,有姜白石意。”今观张、王两家,情韵极为相近。如玉田《高阳台》之“接叶巢莺”,与碧山《高阳台》之“浅萼梅酸”,尤同鼻息。

    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不知者以为变声,其实乃变之正也。故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

    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南宋词近耆卿者多,近少游者少。少游疏而耆卿密也。

    词品喻诸诗:东坡、稼轩,李、杜也;耆卿,香山也;梦窗,义山也;白石、玉田,大历十子也。其有似韦苏州者,张子野当之。

    金元遗山诗,兼杜、韩、苏、黄之胜,俨有集大成之意。以词而论,疏快之中,自饶深婉,亦可谓集两宋之大成者矣。

    东坡谓陶渊明诗“臞而实腴,质而实绮”。余谓元刘静修之词亦然。

    苏、辛词似魏玄成之妩媚,刘静修词似邵康节之风流。倘泛泛然以“横放瘦淡”名之,过矣。

    虞伯生、萨天锡两家词,皆兼擅苏、秦之胜;张仲举词大抵导源白石,时或以稼轩济之。

    词之章法不外相摩相荡,如奇正、空实、抑扬、开合、工易、宽紧之类是已。

    词中承接转换,大抵不外纡徐、斗健交相为用,所贵融会章法,按脉理节拍而出之。

    元陆辅之《词旨》云:“对句好可得,起句好难得。收拾全藉出场。”此盖尤重起句也。余谓起、收、对三者皆不可忽。大抵起句非渐引即顿入,其妙在笔未到而气已吞;收句非绕回即宕开,其妙在言虽止而意无尽;对句非四字、六字即五字、七字,其妙在不类于赋与诗。

    词有过变,隐本于诗。《宋书·谢灵运传论》云:“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盖言诗当前后变化也。而双调换头之消息,即此已寓。

    “升歌、笙入、闲歌、合乐”,《楚辞·招魂》所谓“四上竞气”也。词之过变处,节次浅深,准此辨之。

    词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齐到,相间相融,各有其妙。

    一转一深,一深一妙,此骚人三昧。倚声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

    “空中荡漾”,最是词家妙诀。上意本可接入下意,却偏不入,而于其间传神写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动,《楚辞》所谓“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也。

    词要放得开,最忌步步相连;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远。必如天上人间,去来无迹,斯为入妙。

    小令难得变化,长调难得融贯,其实变化融贯,在在相须,不以长短别也。

    词以炼章法为隐,炼字句为秀。秀而不隐,是犹百琲明珠而无一线穿也。

    炼字,数字为炼,一字亦为炼。句则合句首、句中、句尾以见意,多者三四层,少亦不下两层。词家或遂谓字易而句难,不知炼句固取相足相形,炼字亦须遥管遥应也。

    玉田谓“词与诗不同,合用虚字呼唤。”余谓用虚字正乐家歌诗之法也。朱子云:“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出许多泛声,后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案朱子所谓实字,谓实有个字,虽虚字亦是有也。

    词之好处,有在句中者,有在句之前后际者。陈去非《虞美人》“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此好在句中者也;《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忆昔”,俯注“一梦”,故此二句不觉豪酣转成怅悒,所谓好在句外者也。倘谓现在如此,则呆甚矣。

    贺方回《青玉案》词收四句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其末句好处,全在“试问”句呼起,及与上“一川”二句并用耳。或以方回有“贺梅子”之称,专赏此句,误矣。且此句原本寇莱公“梅子黄时雨如雾”诗句,然则何不目莱公为寇梅子耶?

    词之妙全在衬跌。如文文山《满江红·和王夫人》云:“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驿中言别》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每二句若非上句,则下句之声情不出矣。

    “词眼”二字,见陆辅之《词旨》。其实辅之所谓“眼”者,仍不过某字工、某句警耳。余谓“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有数句之眼,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专求字句,纵争奇竞巧,岂能开阖变化,一动万随耶?

    词家用韵,在先观其韵之通别。别者必不可通,通者仍须知别。如江之于阳,真之于庚,古韵既别,虽今吻相通,要不得而通也。东、冬于江,歌于麻,古韵虽通,然今吻既别,便不可以无别也。至一韵之中,如十三元韵,今吻读之,其音约分三类,亦当择而取之。余韵准此。词中平仄,体有一定。古人或有平作仄、仄作平者,必合句上、句下、句内之字,权其律之所宜,互为更换,斯得如铜山灵钟,东西相应。故效古者当专效一体,不可挹彼注兹,致讥声病。

    “平声可为上、入”,语本张玉田《词源》,则平去之不可相代审矣。然平可代以上、入,而上、入或转有不可互代者。玉田称其父寄闲老人《瑞鹤仙》词“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闲了寻香两翅”,“扑”字不协,遂改为“守”字。此于声音之道,不其严乎!

    上、入虽可代平,然亦有必不可代之处。使以宛转迁就之声,乱一定不易之律,则代之一说,转以不知为愈矣。

    上、去不宜相替,宋沈伯时义甫之说也。“去声当高唱,上声当低唱”,明沈璟《词隐》之说也。两说为后人论词者所本,爰为表而出之。

    词家既审平仄,当辨声之阴阳,又当辨收音之口法。取声取音,以能协为尚。玉田称其父《惜花春起早》词“琐窗深”句“深”字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始协。此非审于阴阳者乎?又“深”为闭口音,“幽”为敛唇音,“明”为穿鼻音,消息亦别。

    古人原词用入声韵,效其词者仍宜用入;余则否。至如句中用入,解人慎之。

    词家辨句兼辨读。读在句中,如《楚辞·九歌》每句中间皆有“兮”字,“兮”者无辞而有声,即其读也。更以古乐府观之,篇终有声,如《临高台》之“收中吾”是也;句下有声,如《有所思》之“妃呼豨”是也。何独于句中之声而疑之?

    词句中用双声叠韵之字,自两字之外,不可多用。惟犯叠韵者少,犯双声者多。盖同一双声,而开口、齐齿、合口、撮口,呼法不同,便易忘其为双声也。解人正须于不同而同者,去其隐疾。且不惟双声也,凡喉、舌、齿、牙、唇五音,俱忌单从一音连下多字。

    十二律与后世各宫调异名而同实。如在黄钟,则正黄钟为宫,大石调为商,以至般涉调为羽;在大吕,则高宫为宫,高大石调为商,高般涉调为羽;《词源》所列,既明且备矣。

    词固必期合律,然《雅》《颂》合律,“桑间”、“濮上”亦未尝不合律也。“律和声”,本于“诗言志”,可为专讲律者进一格焉。

    昔人词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我在也。然人亦孰不有我?惟“耿吾得此中正”者尚耳。

    词深于兴,则觉事异而情同,事浅而情深。故没要紧语正是极要紧语,乱道语正是极不乱道语。固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原是戏言。

    邻人之笛,怀旧者感之;斜谷之铃,溺爱者悲之。东坡《水龙吟·和章质夫咏杨花》云:“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亦同此意。

    东坡《水龙吟》起云:“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时有举史梅溪《双双燕·咏燕》、姜白石《齐天乐·赋蟋蟀》令作评语者,亦曰“似花还似非花”。

    词中用事,贵无事障。晦也,肤也,多也,板也,此类皆障也。姜白石词用事入妙,其要诀所在,可于其《诗说》见之,曰:“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词有点有染。柳耆卿《雨淋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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