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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厦门~广州(1926年9月至192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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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教书,但无聘书;(2)上遂的事尚无结果,最后的答复是“总有法子想”;(3)他自己除编副刊外,也是教授,已有聘书;(4)学校又另电请几个人,内有“现代”派〔1〕。这样看来,我的行止,当看以后的情形再定。但总当于阴历年假去走一回,这里阳历只放几天,阴历却有三礼拜。

    李逢吉前有信来,说访友不遇,要我给他设法绍介,我即寄了一封绍介于陈惺农的信,从此无消息。这回伏园说遇诸途,他早在中大做职员了,也并不去见惺农,这些事真不知是怎么的,我如在做梦。他寄一封信来,并不提起何以不去见陈,但说我如往广州,创造社的人们很喜欢云云,似乎又与他们在一处,真是莫名其妙。

    伏园带了杨桃回来,昨晚吃过了,我以为味道并不十分好,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气,出于各种水果之上。又有“桂花蝉”和“龙虱”〔2〕,样子实在好看,但没有一个人敢吃。厦门也有这两种东西,但不吃。你吃过么?什么味道?

    以上是午前写的,写到那地方,须往外面的小饭店去吃饭。因为我的听差不包饭了,说是本校的厨子要打他(这是他的话,确否殊不可知),我们这里虽吃一口饭也就如此麻烦。在饭店里遇见容肇祖(东莞人,本校讲师)和他的满口广东话的太太。对于桂花蝉之类,他们俩的主张就不同,容说好吃的,他的太太说不好吃的。

    六日灯下。

    从昨天起,吃饭又发生了问题,须上小馆子或买面包来,这种问题都得自己时时操心,所以也不大静得下。我本可以于年底将此地决然舍去,我所迟疑的是怕广州比这里还烦劳,认识我的人们也多,不几天就忙得如在北京一样。

    中大的薪水比厦大少,这我倒并不在意,所虑的是功课多,听说每周最多可至十二小时,而做文章一定也万不能免,即如伏园所办的副刊,就非投稿不可,倘再加上别的事情,我就又须吃药做文章了。在这几年中,我很遇见了些文学青年,由经验的结果,觉他们之于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时便竭力使役,可以诘责时便竭力诘责,可以攻击时自然是竭力攻击,因此我于进退去就,颇有戒心,这或也是颓唐之一端,但我觉得这也是环境造成的。

    其实我也还有一点野心,也想到广州后,对于“绅士”们仍然加以打击,至多无非不能回北京去,并不在意。第二是与创造社联合起来,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我再勉力写些文字。但不知怎的,看见伏园回来吞吞吐吐之后,便又不作此想了。然而这也不过是近一两天如此,究竟如何,还当看后来的情形的。

    今天大风,仍为吃饭而奔忙;又是礼拜,陪了半天客,无聊得头昏眼花了,所以心绪不大好,发了一通牢骚,望勿以为虑,静一静又会好的。

    明天想寄给你一包书,没有什么好的,自己如不要,可以分给别人。

    迅。十一月七日灯下。

    昨天在信上发了一通牢骚后,又给《语丝》做了一点《厦门通信》,牢骚已经发完,舒服得多了。今天又已约定一个厨子包饭,每月十元,饭菜还过得去,大概可以敷衍半月一月罢。

    昨夜玉堂来打听广东的情形,我们因劝其将此处放弃,明春同赴广州。他想了一会,说,我来时提出条件,学校一一允许,怎能忽然不干呢?他大约决不离开这里的了。但我看现在的一批人物,国学院是一定没有希望的,至多,只能小小补苴〔3〕,混下去而已。

    浙江独立早已灰色,夏超〔4〕确已死了,是为自己的兵所杀的,浙江的警备队,全不中用。今天看报,知九江已克,周凤岐〔5〕(浙兵师长)降,也已见于路透电,定是确的,则孙传芳仍当声势日蹙耳,我想浙江或当还有点变化。

    L.S.十一月八日午后。

    ==注释==

    〔1〕“现代”派:原信作顾颉刚。

    〔2〕“桂花蝉”、“龙虱”:都是水生甲虫,可食用。

    〔3〕补苴:语出汉代刘向《新序·刺奢》:“今民衣敝不补,履决不苴。”

    〔4〕夏超:字定侯,浙江青田人,曾任北洋政府浙江省省长,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宣布浙江独立。据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日《申报》;十月二十三日,孙传芳派兵占领杭州,夏超败走余杭,为乱军所杀。

    〔5〕周凤岐(1879——1938):浙江长兴人。原为孙传芳部浙江陆军第三师师长,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初,归附国民革命军,十二月任二十六军军长。

    ◎ 七○

    MY DEAR TEACHER:我前信不是说,我校发生事情了么,现在还正在展开。我们对于这学校,大家都已弄得力尽筋疲,然而总是办不好,学生们处处故意使人为难。上月间广州学生联合会例须召集各校,开全体大会,每校三十人中选举一人出席,而我校学生会全为旧派所把持。说起旧派来,自“树的派”〔1〕(听说以一枝粗的手杖为武器,攻打敌党,有似意大利的棒喝团,但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失败后,原已逐渐消沉了的,而根株仍在,所以得了广州学生联合会通告后,我校学生会的主席就先行布置了有利于己派的一切,然后公布召集大会,选举代表。这谋划引起了别派学生的不满,起而反对,遂大纷扰。学校为避免纠纷起见,禁止两方开会,而旧派不受约束,仍要续开,且高呼校长为“反革命”。于是校中组织特别裁判委员会,议决开除学生二名,于今日发表。〔2〕现在各班仍照常上课,并无举动,但一面自在暗中活动,明天当或有游行,散传单呼冤,或拥被开除的二人回校等类之举的。总之,事情是要推演下去的。

    今日阅报,知闽南已被革命军肃清,闽周兵逃回厦门。那么,厦门交通恐已有变,不知此信能早到否?

    李逢吉日前来一信,说见伏园,知我来粤,约时一见。他是老实人,我已回信给他,约有空来校一见了。

    伏园先生已回厦门否?他既要来粤作事,复回厦门是什么缘故?

    这几天我也许忙一点,不暇常常写信,但稍闲即写,不须挂念。这回是要说的都说了,暂且“带住”罢。

    YOUR H.M.十一月四晚十一时半。

    ==注释==

    〔1〕“树的派”:也称“士的派”,国民党右派“孙文主义学会”操纵的广州学生界的反动组织。它的成员大都携带手杖(即“士的”,英语Stick的音译),动辄打人,故称。

    〔2〕据銮鸣《值得一说的女师学潮》:(载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六日《国民周刊》):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受“士的派”操纵的广东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学生李秀梅等破坏会章,私行召集一部分学生,违法选举出席广州学联会代表。另一部分学生起而反对,并致函学联大会否定其代表权。李等遂进一步于三十日违反授课时间不得开会等有关规定,召开学生大会,并蒙骗部分小学生到会滋扰闹事。学校为制止李等扩大事端,于十一月二日组织特别裁判委员会进行调查处理,裁决开除李秀梅学籍,并勒令曾当众高呼校长为“反革命”的右派学生蒋仲箎退学。

    ◎ 七一

    广平兄:

    昨天上午寄出一包书并一封信,下午即得五日的来信。我想如果再等信来而后写,恐怕要隔许多天了,所以索性再写几句,明天付邮,任它和前信相接,或一同寄到罢。

    对于学校也只能这么办。但不知近来如何?如忙,则不必详叙,因为我也并不怎样放在心里,情形已和对杨荫榆时不同也。

    伏园已回厦门,大约十二月中再去。逢吉只托他带给我一封含含胡胡的信,但我已推测出,他前信说在广州无人认识是假的。《语丝》第百一期上,徐耀辰所做的《送南行的爱而君》的L就是他,他给他好几封信,绍介给熟人(=创造社中人)〔1〕,所以他和创造社人在一处了,突然遇见伏园,乃是意外之事,因此对我便只好吞吞吐吐。“老实”与否,可研究之。

    忽而匿名写信来骂,忽而又自来取消的乌文光〔2〕,也和他在一处;另外还有些我所认识的人们。我这几天忽而对于到广州教书的事,很有些踌躇了,恐怕情形会和在北京时相像。厦门当然难以久留,此外也无处可走,实在有些焦躁。我其实还敢站在前线上,但发见当面称为“同道”的暗中将我作傀儡或从背后枪击我,却比被敌人所伤更其悲哀。我的生命,碎割在给人改稿子,看稿子,编书,校字,陪坐这些事情上者,已经很不少,而有些人因此竟以主子自居,稍不合意,就责难纷起,我此后颇想不再蹈这覆辙了。

    忽又发起牢骚来,这回的牢骚似乎发得日子长一点,已经有两三天。但我想,明后天就要平复了,不要紧的。

    这里还是照先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只听说漳州是民军就要入城了。克复九江,则其事当甚确。昨天又听到一消息,说陈仪入浙后,也独立了,这使我很高兴,但今天无续得之消息,必须再过几天,才能知道真假。

    中国学生学什么意大利,以趋奉北政府,还说什么“树的党”,可笑极了。别的人就不能用更粗的棍子对打么?伏园回来说广州学生情形,真很出我意外。

    迅。十一月九日灯下。

    ==注释==

    〔1〕徐耀辰:即徐祖正,参看本卷第132页注〔6〕。他在《送南行的爱而君》中曾说:“方才你(按指李遇安)来向我辞行,我交给你几封介绍信”,又说:“我介绍你去见的人,都只是海外来的同学、同志,大都只呼吸过文艺美术的空气”。按这里提到的“同学、同志”,当为早期创造社的一些成员。

    〔2〕乌文光:原信作黎锦明。湖南湘潭人,著有短篇小说集《烈火》等,当时在广东海丰中学任教。

    ◎ 七二

    MY DEAR TEACHER:

    这几天因为学校有事,又引起了我有事即写不出字来的老毛病,所以五日接到你廿九,卅日两信后,屡想执笔而仍复搁下了。

    以上是昨晚写的,但仍写不下去,今早(星期)再写以下的话————

    五日寄一信,不是说我校在闹风潮了么,现在还未止,但也不十分激烈。我觉得女性好像总较倾于黑暗和守旧,所以学生之中,中立者一部分,革命者一部分,反动者一部分而最占势力。其实中立者虽无举动,但不过因学校禁止一切集会而然,她们仍遍贴传单,要求开会解决,收回二生,谓否则行第二策(罢课),再否则行第三策(十二个B队署名,即以十二响剥壳枪对待也);同时校长又收到英文信一封,内画一剑一枪,末云请其自择。已以虚声恫吓,则其实力之不足可知,大约风潮是不久便要了结的。但自从学潮起后,因我是训育主任,直接禁罚他们,故已成众矢之的,先前见我十分客气,表示欢笑者,现亦往往不过勉强招呼,或故作不见,甚或怒目而视。总之感情破裂,难以维持,此学期一日不完,我暂且负责一时,但一结束,当即离开,此时如汕头还缺教员,便赴汕头,否则另觅事做就是了。

    昨领到十月份薪水,计小洋四十五元,另有库券及公债票,但前月库券,日内兑现,可得廿金,共六十五元,也未尝不够。不相干的人物,无帮助之必要,诚如来信所言,惟寡嫂幼侄,情实可怜,见之凄然,令人不能不想努力加以资助,这在现在,是只能看作例外的。

    战事无甚新闻,惟昨报载九江已经攻下。今日为苏俄十月革命纪念日,农工各会,皆组织纪念会;九日为广州光复纪念,放假一天;十二为中山先生生日纪念,此地有大庆祝,届时又有一番忙碌了。

    你说“做事没有上半年那么急进”,也许是进步,但何以上半年还要急进呢?是因为有人和你淘气么?请勿以别人为中心,而以自己定夺罢。

    你暂不来粤,也好,我并不定要煽动你来。不过听了厦门的情形,怕你受不住气,独自闷着,无人从旁劝解耳。对于跳铁丝栏,亦拟不加诰诫,因为我所学的是教育,而抑制好动的天性,是和教育原理根本刺谬的。

    你廿九,卅两信,同时收到;又收到了十月廿四寄的《语丝》一束,内共有四期。

    我身体很好,饭量亦加,请勿念。现在外面鼓声冬冬,是苏俄革命纪念日的工会游行罢。下午也许偷空访人去。

    要说的都写出来了。

    YOUR H.M.十一月七日早十时半。

    ◎ 七三

    广平兄:

    十日寄出一信,次日即得七日来信,略略一懒,便迟到今天才写回信了。

    对于侄子的帮助,你的话是对的。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1〕然而自己也往往觉得太过,实行上或者且正与所说的相反。人也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也还是帮,不过最好是量力,不要拚命就是了。

    “急进”问题,我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这意思,大概是指“管事”而言,上半年还不能不管事者,并非因为有人和我淘气,乃是身在北京,不得不尔,譬如挤在戏台面前,想不看而退出,也是不很容易的。至于不以别人为中心,也很难说,因为一个人的中心并不一定在自己,有时别人倒是他的中心,所以虽说为人,其实也是为己,因此而不能“以自己定夺”的事,也就往往有之。

    我先前在北京为文学青年打杂,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这里,又有几个学生办了一种月刊,叫作《波艇》〔2〕,我却仍然去打杂。这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因为遇见过几个坏人,便将人们都作坏人看的意思。但先前利用过我的人,现在见我偃旗息鼓,遁迹海滨,无从再来利用,就开始攻击了,长虹在《狂飙》第五期上尽力攻击,自称见过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许多会话(如说我骂郭沫若之类)。其意即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则推广《狂飙》的销路,其实还是利用,不过方法不同。他们那时的种种利用我,我是明白的,但还料不到他看出活着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杀了煮吃,有如此恶毒。我现在姑且置之不理,看看他技俩发挥到如何。总之,他戴着见了我“不下百回”的假面具,现在是除下来了,我还要子细的看看。

    校事不知如何?如少暇,简略的告知几句就好。我已收到中大聘书,月薪二百八,无年限的,大约那计画是将以教授治校,所以凡认为非军阀帮闲的,就不立年限。但我的行止,一时也还不能决定。此地空气恶劣,当然不愿久居,而到广州也有不合的几点:(一)我对于行政方面,素不留心,治校恐非所长;(二)听说政府将移武昌〔3〕,则熟人必多离粤,我独以“外江佬”留在校内,大约未必有味;而况(三)我的一个朋友或者将往汕头,则我虽至广州,又与在厦门何异。所以究竟如何,当看情形再定了,好在开学还在明年三月初,很有考量的余地。

    我在静夜中,回忆先前的经历,觉得现在的社会,大抵是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只要于他有利。我在北京这么忙,来客不绝,但一受段祺瑞,章士钊们的压迫,有些人就立刻来索还原稿,不要我选定,作序了。其甚者还要乘机下石,连我请他吃过饭也是罪状了,这是我在运动他;请他喝过好茶也是罪状了,这是我奢侈的证据。借自己的升沉,看看人们的嘴脸的变化,虽然很有益,也有趣,但我的涵养工夫太浅了,有时总还不免有些愤激,因此又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死了心,积几文钱,将来什么事都不做,顾自己苦苦过活;(二)再不顾自己,为人们做些事,将来饿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唾骂;(三)再做一些事,倘连所谓“同人”也都从背后枪击我了,为生存和报复起见,我便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二条我已行过两年了,终于觉得太傻。前一条当先托庇于资本家,恐怕熬不住。末一条则颇险,也无把握(于生活),而且又略有所不忍。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写信和我的朋友商议,给我一条光。

    昨天今天此地都下雨,天气稍凉。我仍然好的,也不怎么忙。

    迅。十一月十五日灯下。

    ==注释==

    〔1〕“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语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孙盛《杂记》。

    〔2〕《波艇》:文艺月刊,厦门大学学生组织的泱泱社创办,撰稿人有崔真吾、王方仁、俞念远、谢玉生等。鲁迅曾为该刊撰稿和阅稿,并介绍上海北新书局代为印刷发行。一九二七年一月出版两期后停刊。

    〔3〕政府将移武昌:国民政府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七日自广州移往武昌。

    ◎ 七四

    MY DEAR TEACHER:

    你十一月二日的信,十日到,五日的信,十一到,寄的是前后隔四天,而收的只隔一天,这大约是广东方面的缘故。因为这里每有一点事如纪念日等,工人即停工巡行,报纸每星期有六天看,已算幸运,其他即可想而知了。

    曹轶欧的文稿中说■■女校生,也许是知道有人常用此名,而故意影射,使你触目。我疑心这是男生,较知底细的男生所作,托名于上海大学的女生的。

    “马又发脾气”,这也是时势使然,不是我故意弄成的。旧派学生日来想尽方法,强行开会,向政府请愿,而政府以学校处理为至当;自中央至省,市三青年部长(专管学界)及省教育厅所组织之学潮委员会,亦并以学校之办法为然。其实我们办事员也只得秉承当局意旨依照办理,个人实无权操纵也。所以现在她们只在夜间暗帖辱骂学校,或恐吓校长之标帖,又嗾使被开除者的家长,来校理论,此外更无别法。但我和别几个教员,与学生感情已因此破裂,虽先前有十分信仰佩服的,此时也如仇雠,恰如杨荫榆事件一出,田平粹〔1〕辈之于你一样。所以我们主张学潮平后,校长辞职,我们数人也一同走出,才有利于学校之发展。这计画早则日内实现,迟则维持至十一月之末,或本学期终了。我自己此后当另觅事做,倘广州没有,就到旁的地方去,但自然暂不离粤,俟年假完后再走,不知你以为何如?

    今晚为豫备庆祝中山先生诞日提灯大会,我饭后即约表妹往大马路的妇女俱乐部〔2〕三层楼上观看,候至七时余,就见提灯的行列,首先为长方形灯,装饰,色彩,大小,各各不同,另有各种鱼灯和果灯,而以扎出党旗的星形者为多。还有舞狮子的,奏军乐的,喊口号的,唱革命歌的,有声有色,较之日间的捏一枝小旗,懒洋洋的走着的好多了。快到九时才走完,看了也不免会令人有“大丈夫不当如是耶”之感。明日为正诞日,学校放假一天,早九时在校中聚集,十时行纪念礼,十一时出发巡行,我也得陪学生去。

    广州天气甚佳,秋高气爽,现时不过穿二单衣,畏寒的早晚加夹衣就足够了。我虽然忙,但也有机会可做琐事,日前织成毛绒衣一件,是自己用的,现在织开一件毛线小半臂,系藏青色,成后打算寄上,现已做了大半了。不见得心细,手工佳,但也是一点意思。稍暖时可以单穿它,或加在绒衣上亦可,取其不似棉的厚笨而适体耳。

    YOUR H.M.十一月十一晚十一时。

    ==注释==

    〔1〕田平粹:原信作陈衡粹,曾是鲁迅在北京女师大任教时的学生。女师大学潮爆发后,成为杨荫榆的拥护者。

    〔2〕妇女俱乐部:一九二六年二月由何香凝、邓颖超主持的国民党中央妇女部设立的机构。它的宗旨是“将一般妇女联络聚集,使多与本党(党)员接触;随时输入革命思想”。(见《广东省党部党务月刊》第一期)

    ◎ 七五

    广平兄:

    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已到。十二日发的信,今天收到了。校事已见头绪,很好,总算结束了一件事。至于你此后所去的地方,却教我很难代下断语。你初出来办事,到各处看看,历练历练,本来也很好的,但到太不熟悉的地方去,或兼任的事情太多,或在一个小地方拜帅,却并无益处,甚至会变成浅薄的政客之流。我不知道你自己是否仍旧愿在广州,抑非走开不可,倘非决欲离开,则伏园下月中旬当赴粤,我可以托他问一问,看中大女生指导员之类有无缺额,他一定肯绍介的。上遂的事,我也要托他办。

    曹轶欧大约不是男生假托的,因为回信的地址是女生宿舍,但这些都不成问题,由它去罢。中山生日的情形,我以为和他本身是无关的,只是给大家看热闹;要是我,实在是“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1〕,恐怕连盛大的提灯会也激不起来的了。保在这里,却也太没有生气,只见和尚自做水陆道场,男男女女上庙拜佛,真令人看得索然气尽。我近来只做了几篇付印的书的序跋〔2〕,虽多牢骚,却有不少真话;还想做一篇记事,将五年来我和种种文学团体的关涉,讲一个大略,但究竟做否,现在还未决定。至于真正的用功,却难,这里无须用功,也不是用功的地方。国学院也无非装门面,不要实际。对于教员的成绩,常要查问,上星期我气起来,就对校长说,我原已辑好了古小说十本,只须略加整理,学校既如此着急,月内便去付印就是了。于是他们就从此没有后文。你没有稿子,他们就天天催,一有,却并不真准备付印的。

    我虽然早已决定不在此校,但时期是本学期末抑明年夏天,却没有定,现在是至迟至本学期末非走不可了。昨天出了一件可笑可叹的事。下午有校员恳亲会,我是向来不到那种会去的,而一个同事硬拉我去,我不得已,去了。不料会中竟有人演说,先感谢校长给我们吃点心,次说教员吃得多么好,住得多么舒服,薪水又这么多,应该大发良心,拚命做事,而校长如此体帖我们,真如父母一样……我真要立刻跳起来,但已有别一个教员上前驳斥他了,闹得不欢而散。〔3〕

    还有希奇的事情,是教员里面,竟有对于驳斥他的教员,不以为然的。他说,在西洋,父子和朋友不大两样,所以倘说谁和谁如父子,也就是谁和谁如朋友的意思。这人是西洋留学生,你看他到西洋一番,竟学得了这样的大识见。

    昨天的恳亲会是第三次,我却初次到,见是男女分房的,不但分坐。

    我才知道在金钱下的人们是这样的,我决计要走了,但我不想以这一件事为口实,且仍于学期之类作一结束。至于到那里去,一时也难定,总之无论如何,年假中我必到广州走一遭,即使无噉饭处,厦门也决不住下去的了。又我近来忽然对于做教员发生厌恶,于学生也不愿意亲近起来,接见这里的学生时,自己觉得很不热心,不诚恳。

    我还要忠告玉堂一回,劝他离开这里,到武昌或广州做事去。但看来大半是无效的,这里是他的故乡,他不肯轻易决绝,同来的鬼祟又遮住了他的眼睛,一定要弄到大失败才罢,我的计画,也不过聊尽同事一场的交情而已。

    迅。十八,夜。

    ==注释==

    〔1〕“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见《世说新语·任诞》:“张季鹰纵任不拘,……。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2〕指《华盖集续编·小引》和同书的“校讫记”、《坟·题记》、《写在〈坟〉后面》、《〈争自由的波浪〉小引》。

    〔3〕据《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七日:“下午校中教职员照相毕,开恳亲会,终至林玉霖妄语,缪子才痛斥。”按林玉霖,福建龙溪人,林语堂之兄,当时任厦门大学学生指导长。缪子才,名篆,江苏泰兴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 七六

    MY DEAR TEACHER:

    我现在空一点,想回谢君的信,忽然心血来潮,还是想写给你,我就将写着的信中途“带住”,开始换一张纸来写给你了。

    我今天很安闲。昨日游行,下午就回校,虽小小疲倦,却还可以坐着织绒背心。今天放假休息,早上无事,仍在寝室里继续编织;十一时出街理发,买些什物,到家里看了一回。而今天使我喜欢的,是我订了一个好玩的印章,要铺子刻“鲁迅”二字,白文,印是玻璃质的,通体金星闪闪,说是星期二刻好(价钱并不贵,不要心里先骂),打算和毛绒小半臂一同寄出。小半臂今天也做起了,一日里成功了两件快意事。依我的脾气,恨不得立刻寄到,但印章怕星二未必刻成,此处的邮政又太不发达,分局不寄包裹,总局甚远,在沙基左近,须当场验过,才能封口,我打算下星四或星五自己寄去,算起来你能在月末或下月初收到,已要算快的了。我原也知道将来可以面呈,但这样我实在不及待。

    学校中暂时没有动作,但听说她们还要闹的,要闹到校长身败名裂才罢云。校长也知道这些,然而都置之不理。她们大约因背后有人操纵,所以一时不能罢手,现在正以共产二字诬校长及职教员,恰如北方军阀一样。

    YOUR H.M.十一月十三晚八时半。

    ==注释==

    ◎ 七七

    MY DEAR TEACHER:

    今天竟日下雨,平时没有这么冷,办公的处所又向北而多风,所以四点钟就回到寝室里,看见你十一月八日寄来的信并一包书,内报纸二分,期刊六本,书籍七本。这些刊物,要我自己去买,自然未必肯,但你既寄给我,我欢喜的收下了,借给人看是可以的,而“分给别人”则不可。

    早晨见《民国日报》及《国民新闻》〔1〕,都说你已允来中大作文科教授,我且信且疑,正拟函询,今见来信所云,则似乎未知此事。你如来粤,我想,一定要比厦门忙,比厦门苦,薪金大约不过二三百小洋,说不定还要搭公债和国库券。就此看来,大半是要食少事繁,像我在这里似的。厦门难以久居,来粤也有困难之处,奈何!至于食物,广州自然都有,和厦大之过孤村生活不同,虽然能否合你口味也说不定。

    至于我这学校,现在却并无什么事。但既因风潮而引起了一部分学生的反感,此后见面讲书,亦殊无味,自以早日离去为宜。不过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学潮未平,校款支绌,势不能中途撒手。有人主张校长即行辞职,另觅人暂时代理,从新做过,以救目前,而即要我出而担任。但无论如何,我坚决不干,俟觅得新校长,为之维持几天,至多至阳历一月为止。此后你如来粤,我也愿在广州觅事,否则,就到汕头去。

    提起逢吉来,我就记得见伏园先生时,曾听说他在中大当职员,将来还要帮伏园办报。后于本月初,得他从东山来信云,“昨见伏园兄,才知道你也到广州,不想我们又能在这里会面,真是愉快极了。如果你有工夫,请通知一个时间,我们谈谈。……”我即函告以公务以外的时间,但至今不见人来,也无回信,也许他又跑到别处去了。

    杨桃种类甚多,最好是花地产,皮不光洁,个小而丰肥者佳,香滑可口,伏老带去的未必是佳品,现时已无此果了。桂花蝉顾名思义,想是香味如桂花,或因桂花开时乃有,未详。龙虱生水中,外甲壳而内软翅,似金龟虫,也略能飞。食此二物,先去甲翅,次拔去头,则肠脏随出,再去足,食其软部,也有并甲足大嚼,然后吐去渣滓的。嗜者以为佳,否则不敢食,犹蚕蛹也。我是吃的,觉得别有风味,但不能以言传。

    做教员而又须日日自己安排吃饭,真太讨厌,即此一端,厦门就不易住。在广州最讨厌的是请吃饭,你来我往,每一回辄四五十元,或十余元,实不经济。但你是一向拒绝这事的,或者可以避免。

    你向我发牢骚,我是愿意听的,我相信所说的都是实情,这样倒还不至于到“虑”的程度。你的性情太特别,一有所憎,即刻不可耐,坐立不安。玉堂先生是本地人,过惯了,自然没有你似的难受,反过来你劝他来粤,至少在饮食一方面,他就又过不惯了,况且中大薪水,必少于厦门,倘他挈家来此,也许会像在北京时候似的,即使我设身处地,也未必决然就走的罢。

    写完以上的话,已在晚上八时余,又看了些书,觉得陶元庆〔2〕画的封面很别致,似乎自成一派,将来仿效的人恐怕要多起来。

    看校长的意思,好像月底就要走了。她一走,我们自然也跟着放下责任,以后的事,随时再告罢。

    YOUR H.M.十一月十五晚十一时。

    ==注释==

    〔1〕《民国日报》:一九二三年国民党在广州创办的报纸。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五日该报载:“著名文学家鲁迅即周树人,久为国内青年所倾倒,现在厦门大学担任教席。中山大学委员会特电促其来粤,担任该校文科教授。闻鲁氏已应允就聘,不日来粤云。”《国民新闻》,一九二五年国民党人在广州创办的报纸。

    〔2〕陶元庆(1893——1929):字璇卿,浙江绍兴人,美术家。先后在浙江台州第六中学、上海立达学园,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任教。鲁迅前期著译《彷徨》、《朝花夕拾》、《坟》、《苦闷的象征》等书均由他作封面画。

    ◎ 七八

    MY DEAR TEACHER:

    今日(十六)午饭后回办公处,看见桌上有你十日寄来的一信,我一面欢喜,一面又仿佛觉着有了什么事体似的,拆开信一看,才知道是这样子。

    校事表面上好像没有什么了,但旧派学生见恐吓无效,正在酝酿着罢课,今天要求开全体大会,我以校长不在,没法批准为辞,推掉了。如果一旦开会,则学校干涉,群众盲从,恐怕就会又闹起来。至于教职员方面,则因薪水不足维持生活,辞去的已有五六人,再过几天,一定更多,那时虽欲维持,但中途那有这许多教员可得?至于解决经费一层,则在北伐期中,谈何容易,校长到底也只能至本月卅日提出辞呈,飘然引去,那时我们也就可以走散了。MY DEAR TEACHER,你愿否我趁这闲空,到厦门一次,我们师生见见再说,看你这几天的心情,好像是非常孤独似的。还请你决定一下,就通知我。

    看了《送南行的爱而君》,情话缠绵,是作者的热情呢,还是笔下的善于道情呢,我虽然不知道,但因此想起你的弊病,是对有些人过于深恶痛绝,简直不愿同在一地呼吸,而对有些人又期望太殷,不惜赴汤蹈火,一旦觉得不副所望,你便悲哀起来了。这原因是由于你太敏感,太热情,其实世界上你所深恶的和期望的,走到十字街头,还不是一样么?而你硬要区别,或爱或憎,结果都是自己吃苦,这不能不说是小说家的取材失策。倘明白凡有小说材料,都是空中楼阁,自然心平气和了。我向来也有这样的傻气,因此很碰了钉子,后来有人劝我不要太“认真”,我想一想,确是太认真了的过处。现在这句话,我总时时记起,当作悬崖勒“马”。

    几个人乘你遁迹荒岛而枪击你,你就因此气短么?你就不看全般,甘为几个人所左右么?我好久有一番话,要和你见面商量,我觉得坦途在前,人又何必因了一点小障碍而不走路呢?即如我,回粤以来,信中虽总是向你诉苦,但这两月内,究竟也改革了两件事,并不白受了苦辛。你在厦门比我苦,然而你到处受欢迎,也过我万万倍,将来即去而之他,而青年经过你的陶冶,于社会总会有些影响的。至于你自己的将来,唉,那你还是照我上面所说罢,不要太认真。况且你敢说天下就没有一个人是你的永久的同道么?有一个人,你就可以自慰了,可以由一个人而推及二三以至无穷了,那你又何必悲哀呢?如果连一个人也“出乎意表之外”……也许是真的么?总之,现在是还有一个人在劝你,希望你容纳这意思的。

    没有什么要写了。你在未得我离校的通知以前,有信不妨仍寄这里,我即搬走,自然托人代收转寄的。

    你有闷气,尽管仍向我发,但愿不要闷在心里就好了。

    YOUR H.M.十一月十六晚十时半。

    ◎ 七九

    广平兄:

    十九日寄出一信;今天收到十三,六,七日的来信了,一同到的。看来广州有事做,所以你这么忙,这里是死气沉沉,也不能改革,学生也太沉静,数年前闹过一次,激烈的都走出,在上海另立大夏大学了。〔1〕我决计至迟于本学期末(阳历正月底)离开这里,到中山大学去。

    中大的薪水是二百八十元,可以不搭库券。朱骝先还对伏园说,也可以另觅兼差,照我现在的收入之数,但我并不计较这一层,实收百余元,大概已经够用,只要不在不死不活的空气里就好了。我想我还不至于完在这样的空气里,到中大后,也许不难择一并不空耗精力而较有益于学校或社会的事。至于厦大,其实是不必请我的,因为我虽颓唐,而他们还比我颓唐得利害。

    玉堂今天辞职了,因为减缩豫算的事,但只辞国学院秘书,未辞文科主任。我已托伏园转达我的意见,劝他不必烂在这里,他无回话。我还要自己对他说一回。但我看他的辞职是不会准的。

    从昨天起,我又很冷静了,一是因为决定赴粤,二是因为决定对长虹们给一打击。你的话大抵不错的,但我之所以愤慨,却并非因为他们使我失望,而在觉得了他先前日日吮血,一看见不能再吮了,便想一棒打杀,还将肉作罐头卖以获利。这回长虹笑我对章士钊的失败道,“于是遂戴其纸糊的‘思想界的权威者’之假冠,而入于身心交病之状态矣。〔2〕”但他八月间在《新女性》上登广告,却云“与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合办《莽原》”,一面自己加我“假冠”以欺人,一面又因别人所加之“假冠”而骂我,真是轻薄卑劣,不成人样。有青年攻击或讥笑我,我是向来不去还手的,他们还脆弱,还是我比较的禁得起践踏。然而他竟得步进步,骂个不完,好像我即使避到棺材里去,也还要戮尸的样子。所以我昨天就决定,无论什么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面,先作一个启事〔3〕,将他利用我的名字,而对于别人用我名字,则加笑骂等情状,揭露出来,比他的唠唠叨叨的长文要刻毒得多,即送登《语丝》,《莽原》,《新女性》,《北新》四种刊物。我已决定不再彷徨,拳来拳对,刀来刀当,所以心里也很舒服了。

    我大约也终于不见得为了小障碍而不走路,不过因为神经不好,所以容易说愤话。小障碍能绊倒我,我不至于要离开厦门了。我也很想走坦途,但目前还不能,非不愿,势不可也。至于你的来厦,我以为大可不必,“劳民伤财”,都无益处;况且我也并不觉得“孤独”,没有什么“悲哀”。

    你说我受学生的欢迎,足以自慰么?不,我对于他们不大敢有希望,我觉得特出者很少,或者竟没有。但我做事是还要做的,希望全在未见面的人们;或者如你所说:“不要认真”。我其实毫不懈怠,一面发牢骚,一面编好《华盖集续编》,做完《旧事重提》,编好《争自由的波浪》〔4〕(董秋芳译的小说),看完《卷葹》〔5〕都分头寄出去了。至于还有人和我同道,那自然足以自慰的,并且因此使我自勉,但我有时总还虑他为我而牺牲。而“推及一二以至无穷”,我也不能够。有这样多的么?我倒不要这样多,有一个就好了。

    提起《卷葹》,又想到了一件事。这是王品青〔6〕送来的,淦女士所作,共四篇,皆在《创造》上发表过。这回送来要印入《乌合丛书》〔7〕,据我看来,是因为创造社不征作者同意,将这些印成小丛书,自行发卖,所以这边也出版,借谋抵制的。凡未在那边发表过者,一篇都不在内,我要求再添几篇新的,品青也不肯。创造社量狭而多疑,一定要以为我在和他们捣乱,结果是成仿吾〔8〕借别的事来骂一通。但我给她编定了,不添就不添罢,要骂就骂去罢。

    我过了明天礼拜,便又要编讲义,余闲就玩玩,待明年换了空气,再好好做事。今天来客太多,无工夫可写信,写了这两张,已经是夜十二点半了。

    和这信同时,我还想寄一束杂志,其中的《语丝》九七和九八,前回曾经寄去过,但因为那是切光的。所以这回补寄毛边者两本。你大概是不管这些的,不过我的脾气如此,所以仍寄。

    迅。十一月廿日。

    ==注释==

    〔1〕另立大夏大学:一九二四年四月,厦门大学学生对校长林文庆不满,拟作出要求校长辞职的决议,因部分学生反对而作罢。林文庆为此开除为首学生,解聘教育科主任等九人,从而引起学潮。六月一日,林又唆使部分建筑工人殴打学生,并下令提前放暑假,限令学生五日离校,扬言届时即停膳、停电、停水。当时厦门市的保守势力也都对林表示支持,学生被迫宣布集体离校,在被解聘教职员帮助下到上海另建大夏大学。

    〔2〕这是高长虹毁谤鲁迅的话,见《狂飙》周刊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所载《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

    〔3〕启事:即《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后收入《华盖集续编》。

    〔4〕《争自由的波浪》:俄国小说和散文集,董秋芳由英译本转译为中文,鲁迅为之作《小引》,一九二七年一月北新书局出版,为《未名丛书》之一。

    〔5〕《卷葹》:短篇小说集,冯沅君作,一九二七年一月北新书局出版,为《乌合丛书》之一。

    〔6〕王品青:名贵鉁,字品青,河南济源人。北京大学毕业,《语丝》投稿者。曾任孔德学校教员。

    〔7〕《乌合丛书》:鲁迅在北京主编的专收创作的一种丛书。

    〔8〕成仿吾:湖南新化人,创造社主要成员,文学批评家。当时任中山大学文科教授,并在黄埔军官学校任兵器处科技正。

    ◎ 八○

    迅师:

    兹寄上图章一个,夹在绒背心内,但外面则写围巾一条。你打开时小心些,图章落地易碎的。今早我曾寄出一信,计算起来近日写去的信颇详细了。现时刚吃先早饭,就要上课,下次再谈罢。

    蛇足的写这封信,是使你见信好向邮局索包裹。这包长可七寸,阔五寸,高四寸左右。

    H.M.十一月十七日。

    ◎ 八一

    广平兄:

    二十一日寄一信,想已到。十七日所发的又一简信,二十二日收到了;包裹还未来,大约包裹及书籍之类,照例比普通信件迟,我想明天也许要到,或者还有信,我等着。我还想从上海买一合较好的印色来,印在我到厦门后所得的书上。

    近日因为校长要减少国学院豫算,玉堂颇愤慨,要辞去主任,我因劝其离开此地,他极以为然。今天和校长开谈话会,我即提出强硬之抗议,以去留为孤注,不料校长竟取消前议了,别人自然大满足,玉堂亦软化,反一转而留我,谓至少维持一年,因为教员中途难请云云。又,我将赴中大消息,此地报上亦经揭载,大约是从广州报上抄来的,学生因亦有劝我教满他们一年者。这样看来,我年底大概未必能走了,虽然校长的维持豫算之说,十之九不久又会取消,问题正多得很。

    我自然要从速离开此地,但什么时候,殊不可知。我想H.M.不如不管我怎样,而到自己觉得相宜的地方去,否则,也许因此去做很牵就,非意所愿的事务,比现在的事情还无聊。至于我,再在这里熬半年,也还做得到的,以后如何,那自然此时还无从说起。

    今天本地报上的消息很好,泉州已得,浙陈仪又独立,商震〔1〕反戈攻张家口,国民一军将至潼关〔2〕。此地报纸大概是民党色采,消息或倾于宣传,但我想,至少泉州攻下总是确的。本校学生中,民党不过三十左右,其中不少是新加入者,昨夜开会,我觉得他们都没有历练,不深沉,连设法取得学生会以供我用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奈何奈何。开一回会,空嚷一通,徒令当局者因此注意,那夜反民党的职员就在门外窃听。

    二十五日之夜,大风时。

    写了一张之(刚写了这五个字,就来了一个客,一直坐到十二点)后,另写了一张应酬信,还不想睡,再写一点罢。伏园下月准走,十二月十五左右,一定可到广州了。上遂的事,则至今尚无消息,不知何故。我同兼士曾合写一信,又托伏园面说,又写一信,都无回音,其实上遂的办事能力,比我高得多。

    我想H.M.正要为社会做事,为了我的牢骚而不安,实在不好,想到这里,忽然静下来了,没有什么牢骚了。其实我在这里的不方便,仔细想起来,大半是由于言语不通,例如前天厨房不包饭了,我竟无法查问是厨房自己不愿做了呢,还是听差和他冲突,叫我不要他做了。不包则不包亦可。乃同伏园去到一个福州馆,要他包饭,而馆中只有面,问以饭,曰无有,废然而返。今天我托一个福州学生去打听,才知道无饭者,乃适值那时无饭,并非永远无饭也,为之大笑。大约明天起,当在这一个福州馆包饭了。

    仍是二十五日之夜,十二点半。

    此刻是上午十一时,到邮务代办处去看了一回,没有信。而我这信要寄出了,因为明天大约有从厦门赴粤之船,倘不寄,便须待下星期三这一艘了。但我疑心此信一寄,明天便要收到来信,那时再写罢。

    记得约十天以前,见报载新宁轮由沪赴粤,在汕头被盗劫,纵火。〔3〕不知道我的信可有被烧在内。我的信是十日之后,有十六,十九,二十一等三封。

    此外没有什么事了,下回再谈罢。

    迅。十一月二十六日。

    午后一时经过邮局门口,见有别人的东莞来信,而我无有,那么,今天是没有信的了,就将此发出。

    ==注释==

    〔1〕商震(1887——1978):号启字,浙江绍兴人,原任阎锡山部第一师师长、绥远都统;反正后,任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第一军团总指挥。

    〔2〕国民一军将至潼关:据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民国日报》:十八日,冯玉祥部刘郁芬率国民军六师攻克三原、富平,进逼潼关。

    〔3〕据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八日《申报》载路透社十七日香港电:来往于沪、港间的太古轮船公司新宁号,十五日在距香港八十英里处为四十名海盗所劫。海盗与船员搏斗,并“纵火焚其头等舱”,舵楼被烧毁,后在港方派去之军舰救护下,由拖轮将其拖回香港。

    ◎ 八二

    MY DEAR TEACHER:

    现在是星期日的下午二时,我从家里回到学校。至十一月十六日止连收你发牢骚的信,此后就未见信来,是没有牢骚呢,还是忍着不发?我这两天是在等信,至迟明天也许会到罢,我这信先写在这里,打算明天收到你的来信后再寄。

    我十七日寄上一信及印章背心,此时或者将到了。但这天我校又发生了事故,记得前信已经提及,校长原是想要维持到本月三十的,而不料于十七日晨已决然离校,留下一封信,嘱教务,总务,训育三人代拆代行,一面具呈教育厅辞职,这事迫得我们三人没有办法。如何负责呢?学校又正值多事之秋,我们便往教厅面辞这些责任,教厅允寻校长,并加经费,十九日来了一封公函,是慰留校长,并答应经费照豫算支给的。但校长以为这不过口惠,仍不回校。现在校中无款,总务无法办;无教员,教务无法办;学潮未平,训育无法办。所以我们昨天又去一函,要教厅速觅校长,或派人暂代,以免重负,然而一时是恐怕不会有结果的。

    现时我最觉得无聊的,是校长未去,还可向校长辞职,此刻则办事不能,摆脱又不可,真是无聊得很。

    报章说你已允到中大来,确否?许多人劝我离开女师,仍在广州做事,不要远去。如广州有我可做的事,我自然也可以仍在这里的。

    昨接逢吉信,说未有工夫来,并问我旧校地址,说俟后再来访,我觉得他其实并无事情,打算不回复了。

    十一月廿一日下午二时。

    MY DEAR TEACHER:

    现在是星一(廿二)晚十时,我刚从会议后回校。自前星三校长辞职后,我几乎没有一点闲工夫了,但没有在北京时的气愤,也没有在北京时的紧张,因为事情和环境与那时完全两样。

    今日晨往教厅欲见厅长,说明学校现状,不遇;午后一时往教育行政委员会,又不遇,约四时在厅相见。届时前往,见了。商量的结果,是欠薪一层,由教厅于星四(廿五)提出省务会议解决,校长仍挽留,在未回校前,则由三部负责维持。这么一来,我们就又须维持至十二月初,看发款时教厅能否照案办理,或至本星期四,看省务会议能否通过欠薪案,再作计较了。

    你到广州认为不合的几点,依我的意见:一,你担任文科,并非政治,只要教得学生好就是了,治校恐不怎样着重;二,政府迁移,尚未实现,“外江佬”之入籍,当然不成问题;三,他行止原未一定,熟人也以在广州者为多,较易设法,所以十之九是还在这里的。

    来信之末说到三种路,在寻“一条光”,我自己还是世人,离不掉环境,教我何从说起。但倘到必要时,我算是一个陌生人,假使从旁发一通批评,那我就要说,你的苦痛,是在为旧社会而牺牲了自己。旧社会留给你苦痛的遗产,你一面反对这遗产,一面又不敢舍弃这遗产,恐怕一旦摆脱,在旧社会里就难以存身,于是只好甘心做一世农奴,死守这遗产。有时也想另谋生活,苦苦做工,但又怕这生活还要遭人打击,所以更无办法,“积几文钱,将来什么事都不做,苦苦过活”,就是你防御打击的手段,然而这第一法,就是目下在厦门也已经耐不住了。第二法是在北京试行了好几年的傻事,现在当然可以不提。只有第三法还是疑问,“为生存和报复起见,便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这一层你也知道危险,于生活无把握,而且又是老脾气,生怕对不起人。总之,第二法是不顾生活,专戕自身,不必说了,第一第三俱想生活,一是先谋后享,三是且谋且享。一知其苦,三觉其危。但我们也是人,谁也没有逼我们独来吃苦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必须受苦的义务的,得一日尽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就是了。

    我的话是那么率直,不知道说得太过分了没有?因为你问起来,我只好照我所想到的说出去,还愿你从长计议才好。

    YOUR H.M.十一月廿二晚十一时半。

    ◎ 八三

    广平兄:

    二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当已到。次日即得二十三日来信,包裹的通知书,也一并送到了,即向邮政代办处取得收据,星期六下午已来不及。星期日不办事,下星期一(廿九日)可以取来,这里的邮政,就是如此费事。星期六这一天,我同玉堂往集美学校讲演〔1〕,以小汽船来往,还耗去了一整天;夜间会客,又耗去了许多工夫,客去正想写信,间壁的礼堂里走了电,校役吵嚷,校警吹哨,闹得“石破天惊”〔2〕,究竟还是物理学教授有本领,走进去关住了总电门,才得无事,只烧焦了几块木头。我虽住在并排的楼上,但因为墙是石造的,知道不会延烧,所以并不搬动,也没有损失,不过因了电灯俱熄,洋烛的光摇摇而昏暗,于是也不能写信了。

    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向来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因为那时豫科是活不久的。后来豫料并不确中,仍能生活下去,遂至弊病百出,十分无聊。再后来,思想改变了,但还是多所顾忌,这些顾忌,大部分自然是为生活,几分也为地位,所谓地位者,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为的剧变而失去力量。这些瞻前顾后,其实也是很可笑的,这样下去,更将不能动弹。第三法最为直截了当,而细心一点,也可以比较的安全,所以一时也决不定。总之,我先前的办法已是不妥,在厦大就行不通,我也决计不再敷衍了,第一步我一定于年底离开这里,就中大教授职。但我极希望H.M.也在同地,至少可以时常谈谈,鼓励我再做些有益于人的工作。

    昨天我向玉堂提出以本学期为止,即须他去的正式要求,并劝他同走。对于我走这一层,略有商量的话,终于他无话可说了。他自己呢,我看未必走,再碰几个钉子,则明年夏天可以离开。

    此地无甚可为。近来组织了一种期刊,而作者不过寥寥数人,或则受创造社影响,过于颓唐,或则像狂飙社嘴脸,大言无实;又在日报上添了一种文艺周刊〔3〕,恐怕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大学生都很沉静,本地人文章,则“之乎者也”居多,他们一面请马寅初写字,一面要我做序,真是一视同仁,不加分别。有几个学生因为我和兼士在此而来的,我们一走,大约也要转学到中大去。

    离开此地之后,我必须改变我的农奴生活;为社会方面,则我想除教书外,仍然继续作文艺运动,或其他更好的工作,俟那时再定。我觉得现在H.M.比我有决断得多,我自到此地以后,仿佛全感空虚,不再有什么意见,而且有时确也有莫明其妙的悲哀,曾经作了一篇我的杂文集的跋〔4〕,就写着那时的心情,十二月末的《语丝》上可以发表,你一看就知道。自己也明知道这是应该改变的,但现在无法,明年从新来过罢。

    逢吉既知道通信地方,何以又须详询住址,举动颇为离奇。我想,他是在研究H.M.是否真在广州办事,也说不定。因他们一群中流言甚多,或者会有H.M.亦在厦门之说也。

    女师校长给三主任的信,我在报上早见过了。现在未知如何?无米之炊,是人力所做不到的。能别有较好之地,自以从速走开为宜。但在这个时候,不知道可有这样凑巧的处所?

    迅。十一月廿八日午十二时。

    ==注释==

    〔1〕往集美学校讲演:讲稿佚。据《鲁迅日记》:这次讲演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讲演内容参看《华盖集续编·海上通讯》。

    〔2〕“石破天惊”:语见李贺《李凭箜篌引》:“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3〕指《鼓浪》周刊。厦门大学学生组织的鼓浪社创办,附《民钟日报》发行。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一日创刊,次年一月五日出至第六期停刊。

    〔4〕指《写在〈坟〉后面》。

    ◎ 八四

    MY DEAR TEACHER:

    廿五日午收十九来信,晚间又收廿一的来信;此外十,十六两信,也都收到,我已经写了回信了。

    你十九的信里说,兼任太多,或在僻地做事,怕易流于浅薄,这是极确的。况且我什么都是一知半解,没有深的成就和心得,学的虽是文科,而向来未尝下过死工夫,可以说连字也不认识。我胆子又小,研究不充足就不敢教人,现在教这几点钟,已经时常怕会疏失,倘专做国文教员,则选材,查典,改文……更加难办。职员又困于事务,毫无余闲,有时且须与政界接洽,五光十色,以我率直之傻气,当然不适于环境。我终日想离开此校,而至今未有去处者,虽然因为此时不便引退,但一面也并无相宜的地方,不过事到其间,必有办法,那时自然会有人给我谋事,请你不必挂心。至于“中大女生指导员”之事,做起来也怕有几层难处:一,这职务等于舍监,盖极烦忙,闻中大复试后,学生中仍然党派纷歧,将来也许如女师之纠纷,难于处理;二,现时已有人指女师中表同情于革新之一部分教职员为共产党(也如北方军阀一样手段,可笑),倘我到中大,恐怕会连累你,则似以我不在你的学校为宜。但如果你以为无妨,就不妨向伏园先生说说,我是没有什么异议的。

    你廿一的信,说收到我十五,六,七日三信了,但我十七又寄一包裹并一信————说明所寄的物件,并叫你小心开拆,勿打碎图章。图章并不是贵重品,不过颇别致耳,即使打碎,也勿介介。现必收到了罢?收到就通知我一声。

    你在北京,拚命帮人,傻气可掬,连我们也看得吃力,而不敢言。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的父母一生都是这样傻,以致身后萧条,子女窘迫,然而也有暂致其敬爱,仗义相助的,所以我在外读书,也能到了毕业,天壤间也须有傻子交互发傻,社会才立得住。这是一种;否则,萍聚云散,聚而相善,散便无关,倒也罢了。但长虹的行径,却真是出人意外,你的待他,是尽在人们眼中的,现在仅因小愤,而且并非和你直接发生的小愤,就这么嘲笑骂詈,好像有深仇重怨,这真可说是奇妙不可测的世态人心了。你对付就是,但勿介意为要。

    你想寄的一束杂志还未到,本拟俟到后再复,但怕你在等信,就提前寄出了。如再有话,下次再谈。

    YOUR H.M.十一月廿七日。

    ◎ 八五

    广平兄:

    上月廿九日寄一信,想已收到了。廿七日发来的信,今天已到。同时伏园也得陈惺农信,知道政府将移武昌,他和孟余都将出发,报也移去,改名《中央日报》,叫伏园直接往那边去,因为十二月下旬须出版。所以伏园大约不再赴广州;广州情状,恐怕比较地要不及先前热闹了。

    至于我呢,仍然决计于本学期末离开这里而往广州中大,教半年书看看再说。一则换换空气,二则看看风景,三则……。教不下去时,明年夏天又走,如果住得便,多教几时也可以。不过“指导员”一节,无人先为打听了。

    其实,你的事情,我想还是教几点钟书好。要豫备足,则钟点不宜多。办事与教书,在目下都是淘气之事,但我们舍此亦无可为。我觉得教书与办别事实在不能并行,即使没有风潮,也往往顾此失彼,不知你此后可有教书之处(国文之类),有则可以教几点钟,不必多,每日匀出三四点钟来看书,也算豫备,也算是自己的享乐,就好了;暂时也算是一种职业。你大约世故没有我这么深,所以思想虽较简单,却也较为明快,研究一种东西,不会困难的,不过那粗心要纠正。还有一个吃亏之处是不能看别国书,我想较为便利的是来学日本文,从明年起我当勒令学习,反抗就打手心。

    至于中央政府迁移而我到广州,于我倒并没有什么。我并不在追踪政府,许多人和政府一同移去,我或者反而可以闲暇些,不至于又大欠文章债,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到中大去的。

    包裹已经取来了,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这样就可以过冬,无需棉袍了。印章很好,其实这大概就是称为“金星石”的,并不是“玻璃”。我已经写信到上海去买印泥,因为旧有的一盒油太多,印在书上是不合适的。

    计算起来,我在此至多也只有两个月了,其间编编讲义,烧烧开水,也容易混过去。厨子的菜又变为不能吃了,现在是单买饭,伏园自己做一点汤,且吃罐头。他十五左右当去。我是什么菜也不会做的,那时只好仍包菜,但好在其时离放学已只四十多天了。

    阅报,知北京女师大失火〔1〕,焚烧不多,原因是学生自己做菜,烧伤了两个人:杨立侃,廖敏。姓名很生,大约是新生,你知道么?她们后来都死了。

    以上是午后四点钟写的,因琐事放下,接着是吃饭,陪客,现在已是夜九点钟了。在金钱下呼吸,实在太苦,苦还罢了,受气却难耐。大约中国在最近几十年内,怕未必能够做若干事,即得若干相当的报酬,干干净净。(写到这里,又放下了,因为有客来。我这里是毫无躲避处,有人要进来就直冲进来的。你看如此住处,岂能用功。)往往须费额外的力,受无谓的气,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如此。我想此后只要能以工作赚得生活费,不受意外的气,又有一点自己玩玩的余暇,就可以算是万分幸福了。

    我现在对于做文章的青年,实在有些失望;我看有希望的青年,恐怕大抵打仗去了,至于弄弄笔墨的,却还未遇着真有几分为社会的,他们多是挂新招牌的利己主义者。而他们竟自以为比我新一二十年,我真觉得他们无自知之明,这也就是他们之所以“小”的地方。

    上午寄出一束刊物,是《语丝》,《北新》各两本,《莽原》一本。《语丝》上有我的一篇文章〔2〕,不是我前信所说发牢骚的那一篇,那一篇还未登出,大概当在一○八期。

    迅。十二月二日之夜半。

    ==注释==

    〔1〕女师大失火: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北京女师大学生在宿舍用酒精灯烧饭酿成火灾。按这时的女师大已改名为女子学院。

    〔2〕指《坟·题记》,载《语丝》周刊第一○六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日)。

    ◎ 八六

    广平兄:

    今天刚发一信,也许这信要一同寄到罢,你初看或者会以为又有甚么要事了,其实并不,不过是闲谈。前回的信,我半夜投在邮筒中;这里邮筒有两个,一个在所内,五点后就进不去了,夜间便只能投入所外的一个。而近日邮政代办所里的伙计是新换的,满脸呆气,我觉得他连所外的一个邮筒也未必记得开,我的信不知送往总局否,所以再写几句,俟明天上午投到所内的一个邮筒里去。

    我昨夜的信里是说:伏园也得惺农信,说国民政府要搬了,叫他直接上武昌去,所以他不再往广州。至于我则无论如何,仍于学期之末离开厦门而往中大,因为我倒并不一定要跟随政府,熟人较少,或者反而可以清闲些。但你如离开师范,不知在本地可有做事之处,我想还不如教一点国文,钟点以少为妙,可以多豫备。大略不过如此。

    政府一搬,广东的“外江佬”要减少了。广东被“外江佬”刮了许多天,此后也许要向“遗佬”报仇,连累我未曾搜刮的“外江佬”吃苦,但有“害马”保镳,所以不妨胆大。《幻洲》〔1〕上有一篇文章,很称赞广东人,使我更愿意去看看,至少也住到夏季。大约说话是一点不懂,与在此盖相同,但总不至于连买饭的处所也没有。我还想吃一回蛇,尝一点龙虱。

    到我这里来空谈的人太多,即此一端也就不宜久居于此。

    我到中大后,拟静一静,暂时少与别人往来,或用点功,或玩玩。我现在身体是好的,能吃能睡,但今天我发见我的手指有点抖,这是吸烟太多了之故,近来我吸到每天三十支了,从此必须减少。我回忆在北家的时候,曾因节制吸烟而给人大碰钉子,想起来心里很不安,自觉脾气实在坏得可以。但不知怎的,我于这一事自制力竟会如此薄弱,总是戒不掉。但愿明年能够渐渐矫正,并且也不至于再闹脾气的了。

    我明年的事,自然是教一点书;但我觉得教书和创作,是不能并立的,近来郭沫若郁达夫之不大有文章发表,其故盖亦由于此。所以我此后的路还当选择:研究而教书呢,还是仍作游民而创作?倘须兼顾,即两皆没有好成绩。或者研究一两年,将文学史编好,此后教书无须豫备,则有余暇,再从事于创作之类也可以。但这也并非紧要问题,不过随便说说。

    《阿Q正传》的英译本〔2〕已经出版了,译得似乎并不坏,但也有几个小错处。你要否?如要,当寄上,因为商务印书馆有送给我的。

    写到这里,还不到五点钟,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了,就此封入信封,赶今天寄出罢。

    迅。十二月三日下午。

    ==注释==

    〔1〕《幻洲》:文艺性半月刊,叶灵凤、潘汉年编辑,一九二六年十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二八年一月出至第二卷第八期停刊。该刊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六年十月)骆驼所作《把广州比上海》中说:“广州的人好似一块石头,硬性的,然而是干脆的;是一凿一块的,即是不作兴拖泥带水的,……他们从没有临时装成的笑脸,……不会有无理的敲诈,难堪的讥嘲,可耻的欺骗,虽然你是不懂广州话的外江阿木林。”

    〔2〕《阿Q正传》英译本:梁社乾译,一九二六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关于译文中的小错误,作者在《〈阿Q正传〉的成因》(收入《华盖集续编》)中曾经说及。

    ◎ 八七

    MY DEAR TEACHER:

    我现时是在豫备教材,明天用的,但我没有专心看书,我总想着廿六,七该得你的来信了,不料至今(卅)未有。而这两天报上则说漳州攻下,泉州永春也为北伐军所得。以前听说厦门大学危险,正在战事范围中,不知真相如何?适值近几天不见来信,莫非连船也不能来往了么?

    看广大聘请教授条例(不知中大是否仍如此):初聘必为一年,续聘为四年,或无期,教至六年,则可停职一年,照支原薪。教授不能兼职,但经校务(?)会议通过,则可变通。授课时间每周八时,多或十余至二十时左右。教授又须指导学生作业云。

    我校校长仍然未返,在看十二月初发给经费时,是照新豫算,抑旧豫算。倘照新豫算而不搭发积欠(省政府已通过),则办事仍有困难,还是不回校。我自己在校长回校,或决不回校时,均可引退,惟当青黄不接之间,则我决不去。现在已有些人,要我无论如何,再维持下去,但我是赞成凡与风潮有关的人,全都离校的,这样一来,可以除去一部分学生想闹的目标,于学校为有利。况且训育是以德相感,以情相系的,现在已经破脸,冷眼相看,又有什么意味呢?你看,这该如何处置才好?

    汕头我没有答应去,决意下学期仍在广州,即使有经济压迫,我想抵抗它试试看,看是它胜过我,还是我打倒它。

    YOUR H.M.十一月卅晚八时三刻。

    MY DEAR TEACHER:

    十二月一晚收到你廿六的信,而以前说寄的《新女性》等,至今未来;你十六,十九,廿一等信,俱先后收到,都答复过了,并不因新宁轮而有阻碍。

    今日往陈惺农先生寓,见他正在整理行装,打算到武汉去,云于五日前后动身。他说并已电约伏园,径赴湖北。那么,伏园于十五左右先赴广州之说,恐怕又有变动了。学校今日由财政厅领得支票,不但不搭还欠薪,连数目也仍照旧豫算,公债库券也仍有,不过将先前搭发二成之三十个月满期的公债,改为一成。事情几乎毫无解决,校长拟往香港去了,我们三主任定于明日向全校教职员布告经过,并声明卸去维持校长职务的责任。但事情是绝不会如此简单的,或仍是不死不活的拖下去,学生两方亦仍争持不下,这真好像朽索之御六马,懔乎其危〔1〕了。

    你因为怕有“不安”而“静下来”了,这教我也没有什么可说。至于我,“为社会做事”么?社会上有什么事好做?回粤以后,参与了一两样看去像是革新的事情,而同人中禁不起敌人之诬蔑中伤,多有放手不问之态,近来我校的情形,又复这个样子。你愿意我终生颠倒于其中而不自拔么?而且你还要因此忍受旧地方的困苦,以玉成我“为社会做事”么?过去的有限的日子,已经如此无聊,再“熬半年”,能保不发生别的意外么?单为“玉成”他人而自放于孤岛,这是应当的么?我着实为难,广大当然也不是理想的学校,所以你要仍在厦大,我也难于多说。但不写几句,又怕你在等我的回信,说起来,则措辞多不达意,恐你又因此发生新的奇异感想。我觉得书信的往来实在讨厌,既费时光,而又不能达意于万一的。这封信也还是如此。

    YOUR H.M.十二月二日。

    ==注释==

    〔1〕朽索之御六马,懔乎其危:语出《尚书·五子之歌》:“懔乎若朽索之御六马”。孔颖达疏:“腐索驭六马,索绝马惊,马惊则逸,言危惧甚也。”

    ◎ 八八

    广平兄:

    三日寄出一信,并刊物一束,系《语丝》等五本,想已到。今天得二日来信,可谓快矣。对于廿六日函中的一段话,我于廿九日即发一函,想当我接到此信时,那边必亦已到,现在我也无须再说了。其实我这半年来并不发生什么“奇异感想”,不过“我不太将人当作牺牲么”这一种思想————这是我向来常常想到的思想————却还有时起来,一起来,便沉闷下去,就是所谓“静下去”,而间或形于词色。但也就悟出并不尽然,故往往立即恢复,二日得中央政府迁移消息后,便连夜发一信(次日又发一信),说明我的意思与廿九日信中所说者并无变更,实未有愿你“终生颠倒于其中而不自拔”之意,当时仅以为在社会上阅历几时,可以得较多之经验而已,并非我将永远静着,以至于冷眼旁观,将H.M.卖掉,而自以为在孤岛中度寂寞生活,咀嚼着寂寞,即足以自慰自赎也。

    但廿六日信中的事,已成往事,也不必多说了。中大的钟点虽然较多,我想总可以设法教一点担子稍轻的功课,以求有休息的余暇,况且抄录材料等等,又可有帮我的人,所以钟点倒不成问题。每周二十时左右者,大抵是纸面文章,也未必实做的。

    你们的学校,真是好像“湿手捏了干面粉”,粘缠极了,虽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在位者不讲信用,专责“匹夫”,使几个人挑着重担,未免太任意将人来做无谓的牺牲。我想,事到如此,该以自己为主了,觉得耐不住,便即离开,倘因生计或别的关系,非暂时敷衍不可,便再敷衍它几日。“以德感”,“以情系”这些老话头,只好置之度外。只有几个人是做不好的。还傻什么呢?“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1〕

    伏园须直往武昌了,不再转广州,前信似已说过。昨有人(据云系民党)从汕头来,说陈启修因为泄漏机密,已被党部捕治了。我和伏园正惊疑,拟电询,今日得你信,知二日曾经看见他,以日期算来,则此人是造谣言的。但何以要造如此谣言,殊不可解。

    前一束刊物不知到否?记得先前也有一次,久不到,而终在学校的邮件中寻来。三日又寄一束,到否也是问题。此后寄书,殆非挂号不可。《桃色的云》〔2〕再版已出了,拟寄上一册,但想写几个字,并用新印,而印泥才向上海去带,大约须十日后才来,那时再寄罢。

    迅。十二月六日之夜。

    ==注释==

    〔1〕“匹夫匹妇之为谅也”等语,见《论语·宪问》。

    〔2〕《桃色的云》:童话剧,爱罗先珂作,鲁迅译。一九二三年北京新潮社初版,一九二六年北新书局再版。

    ◎ 八九

    广平兄:

    本月六日接到三日来信后,次日(七日)即发一信,想已到。我猜想昨今两日当有信来,但没有;明天是星期,没有信件到校的了。我想或者是你因校事太忙,没有发,或者是轮船误了期。

    计算从今天到一月底,只有了五十天,我到这里,已经三个月又一星期了。现在倒没有什么事。我每天能睡八九小时,然而仍然懒。有人说我胖一点了,不知确否?恐怕也未必。对于学生,我已经说明了学期末要离开,有几个因我在此而来的〔1〕,大约也要走。至于有一部分,那简直无药可医,他们整天的读《古文观止》〔2〕。

    伏园就要动身,仍然十五左右;但也许仍从广州,取陆路往武昌去。

    我想一两日内,当有信来,我的廿九日信的回信也应该就到了,那时再写罢。

    迅。十二月十一日之夜。

    ==注释==

    〔1〕指谢玉生、王方仁、廖立睋、谷中尤等人。

    〔2〕《古文观止》:清代康熙年间吴楚材、吴调侯编选的古文读本,收入先秦到明代散文二二二篇。

    ◎ 九○

    MY DEAR TEACHER:

    六日晨得十一月廿九日信,又廿一寄的书一束,一束书而耽搁至十六天,中国的邮政真太可以了。这信到在我发了廿三的信之后,总是觉得我太过火了,这样的说话。但你前一信说拟在厦门半年,后一信又说拟即离开,这样改变,全以外象为主,看来真好像十分“空虚”似的。现既打算离去,则关于学校的一切,可勿过于扰心,不如好好的静下来,养养身体。食物如何解决,已在福州馆子包饭么?伏园一走,你独自一人早晚为食物奔波,不太困苦么?

    学校火警是很可怕的,我在天津,曾经遇到,在半夜里逃出。日前李之良得北京来信,说女师大失火,烧了几间寝室,一个由女子大学转学过来的杨立侃因伤身死,另一个是重伤。女师大真不幸,连转学过来的都遭劫。你也曾在报上看见或别方面听到过没有?

    你为什么“时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是因为感着寂寞么?是因为想到要走的路么?是因了为别人而焦虑么?“跋”中或有未便罄尽之处,其详可得闻欤?

    我校自三主任声明不负代行校长职务后,当由教职员推举代表五人,向省政府,教育厅,财政厅交涉,但仍不得要领,继由革新之学生前去请愿,财政厅始允照新豫算发给。今日庶务处已领得支单,惟积欠仍无着落,众意须俟积欠有着,始敢相信,开手办事;故全校仍未上课,旧派学生忽对于总务主任及我开始攻击,但这是无聊之极思,没有用的。倘有事,以后再谈罢。

    YOUR H.M.十二月六晚八时。

    ◎ 九一

    MY DEAR TEACHER:

    今日是学校因经费问题而停课的第二天。薪水是发过了,数目为八成五,一半公债库券,一半现金,我得了七十八元。但那八十多个学生,昨却列队到省政府及教育厅,财政厅,去说是学校的问题并不在经费而在校长,只要宋庆龄〔1〕长校,一切即皆解决,云云。今日教育厅又约三主任及附小主任于下午四时前去谈话,现尚未到时,但我们必须待经费彻底解决以后,这才做下去。

    今晨曾寄一信,是复你十一月廿九日信的,现在又接到十二月三日的信了。印章的质地是“金星石”,但我先前随便叫它曰玻璃;这不知是否日本东西,刻字时曾经刻坏了一个,不过由刻者负责,和我无干。有这样脆。我想一落地必碎,能够寄到而无损,算是好的了。穿上背心,冷了还是要加棉袄,棉袍……的。“这样就可以过冬”么?傻子!一个新印章,何必特地向上海买印泥去呢,真是多事。

    这几天经费问题未解决,总坚持不上课;一解决,则将有一番革新,革新后自己再走,也是痛快事。昨日反对派学生推代表三人来,限总务主任于二十四小时内召集财政会议,布告经费状况,又限我于两日内解散革新学生会同盟会〔2〕。我们都置之不理,不久,大约当有攻击我们的宣言发表的。现在已没有什么要说了,下次再谈。

    YOUR H.M.十二月七日午三时。

    ==注释==

    〔1〕宋庆龄:广东文昌人,政治家。曾留学美国,当时任国民党中央委员。

    〔2〕革新学生会同盟会:广东省立女师一部分倾向进步的学生的组织,成立于一九二六年十月。

    ◎ 九二

    MY DEAR TEACHER:

    现在是七日晚七时半,我又开始写信了。今日我发了一信,不是说下午四时要到教育厅去么?从那里回校时,看见门房里竖着几封信,我心内一动,转想午间已得来信,此时一定没有了,乃走不数步,听差赶上来交给我信,是你三日发的第二封。我高兴极了,接连两日得信三封,从这三封信中,可见你心神已略安定,有些活气了。至于廿六发的那一封,却似乎有点变态,不安而故示安定,所以我二日的回信,也未免激一些,现得最近的三信,没有问题了,不必挂念或神经过敏。

    现在我要下命令了:以后不准自己将信“半夜放在邮筒中”。因为瞎马会夜半临深池的,十分危险,令人捏一把汗,很不好。况且“所外”的信今日上午到,“所内”的信下午到,这正和你发出的次序相同,殊不必以傻气的傻子,而疑“代办所里的伙计”为“呆气”的呆子,其实半斤八两相等也。即如我,发信也不如是急急,六晚写好的信,是今早叫给我做事的女工拿去的,但许久之后,我出校门,却见别一女工手拿一碗,似将出街买物,又拿着我的信,可见她又转托了人,便中送去。而且恐怕我每次发信,大抵如此,以后应该改换方法了。说起用人来,则因为广州有工会,故说话极难,一不小心,便以工会相压。例如我用的那个,虽十分村气,而买物必赚一半,洗物往往不见,我未买热水壶时,日嫌茶冷,买来以后,却连螺旋盖也不会开,用铁锤之类新新的就将热水壶敲坏了。你将来到广州时,倘用的是男的,或者好一点,但也得先知道,以免冒起火来。

    至于用语,则这里的买物或雇车,普通话就可以,也许贵一点,不过有人代办,不成问题。我在北京,买物是不大讲价的,这里却往往开出大价,甚至二倍以上,须斟酌还价,还得太多是吃亏,太少或被骂,真是麻烦透了。吃食店随处都有,小饭馆也不化多少钱,你来不愁无吃处,而愁吃不惯口味,但广东素以善食称,想来你总可以对付的。至于蛇,你到时在年底,不知道可还有?龙虱也已过时,只可买干的了。又这里也有北方馆子,有专卖北京布底鞋的铺子,也有稻香村一类的店,所以糖炒栗子也有了,这大约是受了“外江佬”的影响。

    你高兴时,信上也看见“身体是好的,能食能睡”一类的话,但在上月二十至廿六左右,则不特不然,而且什么也懒得做了。其实那一个人也并非一定专为别人牺牲,而且是行其心之所安的,你何必自己如此呢。现在手指还抖么?要看医生不?我想心境一好,无聊自然减少,不会多吸烟了。有什么方法可以减却呢?我情愿多写几个字。

    你到这里后,住学校就省事,住外面就方便,但费用大。陈先生住的几间屋,是二楼,每月房租就四十余元,还有雇人,食,用……等,至少总在百元以上。究竟如何,是待到后再说,还是未雨绸缪?

    我想,没有被人打倒,或自己倒下之前,教书是好的,倒下以后,则创作似乎闭户可做。但在那时,是否还有创作的可能,也很难说。在旧社会里,对于一般人,需用一般法,孤行己见,便受攻击,真是讨厌。不过人一受逼,自然会寻活路,著作路绝,恐怕也还是饿不死的。以上也只是些空话,因为今晚高兴多写,以致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英译《阿Q》不必寄,现时我不暇看也不大会看,待真的阿Q到了广州,再拿出译本,一边讲解,一边对照罢。那时却勿得规避,切切!

    今晚大风,窗外呼呼有声,空气骤冷。我已经穿上了夹裤,呢裙,毛绒背心及绒衫。但没有蚊子了。

    YOUR H.M.十二月七晚九时。

    ◎ 九三

    广平兄:

    今天早上寄了一封信。现在是虽在星期日,邮政代办所也开半天了。我今天起得早,因为平民学校〔1〕的成立大会要我演说,我去说了五分钟,又恭听校长辈之胡说至十一时。有一曾经留学西洋之教授曰:这学校之有益于平民也,例如底下人认识了字,送信不再会送错,主人就喜欢他,要用他,有饭吃,……。我感佩之极,溜出会场,再到代办所去一看,果然已有三封信在,两封是七日发的,一封是八日发的。

    金星石虽然中国也有,但看印匣的样子,还是日本做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随便叫它曰玻璃”,则可谓胡涂,玻璃何至于这样脆,又岂可“随便”到这样?若夫“落地必碎”,则一切印石,大抵如斯,岂独玻璃为然?特买印泥,亦非“多事”,因为不如此,则不舒服也。

    近来对于厦大,什么都不过问了,但他们还要常来找我演说,一演说,则与当局者的意见一定相反,真是无聊。玉堂现在亦深知其不可为,有相当机会,什九是可以走的。我手已不抖,前信竟未说明。至于寄给《语丝》的那篇文章〔2〕,因由未名社〔3〕转寄,被社中截留了,登在《莽原》第廿三期上。其中倒没有什么未尽之处。当时动笔的原因,一是恨自己为生活起见,不能不暂戴假面,二是感到了有些青年之于我,见可利用则尽情利用,倘觉不能利用了,便想一棒打杀,所以很有些悲愤之言。不过这种心情,现在早已过去了。我时时觉得自己很渺小;但看他们的著作,竟没有一个如我,敢自说是戴着假面和承认“党同伐异”〔4〕的,他们说到底总必以“公平”或“中立”自居。因此,我又觉得我或者并不渺小。现在拚命要蔑视我和骂倒我的人们的眼前,终于黑的恶鬼似的站着“鲁迅”这两个字者,恐怕就为此。

    我离厦门后,有几个学生要随我转学,还有一个助教也想同我走,他说我对于金石的知识于他有帮助。我在这里,常有客来谈空天,弄得自己的事无暇做,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将来拟在校中取得一间屋,算是住室,作为豫备功课及会客之用,另在外面觅一相当的地方,作为创作及休息之用,庶几不至于起居无节,饮食不时,再蹈在北京时之覆辙。但这可俟到粤后再说,无须未雨绸缪。总之,我的主意,是在想少陪无聊之客而已。倘在学校,谁都可以直冲而入,并无可谈,而东拉西扯,坐着不走,殊讨厌也。

    现在我们的饭是可笑极了,外面仍无好的包饭处,所以还是从本校厨房买饭,每人每月三元半,伏园做菜,辅以罐头。而厨房屡次宣言:不买菜,他要连饭也不卖了。那么,我们为买饭计,必须月出十元,一并买他毫不能吃之菜。现在还敷衍着。伏园走后,我想索性一并买菜,以省麻烦,好在日子也已经有限了。工人则欠我二十元,其中二元,是他兄弟急病时借去的,我以为他穷,说这二元不要他还了,算是欠我十八元,他即于次日又借去二元,仍凑足二十元之数。厦门之对于“外江佬”,好像也颇要愚弄似的。

    以中国人一般的脾气而论,失败之后的著作,是没有人看的,他们见可役使则尽量地役使,见可笑骂则尽量地笑骂,虽一向怎样常常往来,也即刻翻脸不识,看和我往来最久的少爷们的举动,便可推知。但只要作品好,大概十年或数十年后,就又有人看了,不过这只是书坊老板得益,至于作者,则也许早被逼死,不再有什么相干。遇到这样的时候,为省事计,则改业也行,走外国也行;为赌气计,则无所不为也行,倒行逆施也行。但我还没有细想过,因为这还不是急切的问题,此刻不过发发空议论。

    “能食能睡”,是的确的,现在还如此,每天可睡至八九小时。然而人还是懒,这大约是气候之故。我想厦门的气候,水土,似乎于居民都不宜,我所见的本地人,胖子很少,十之九都黄瘦,女性也很少有丰满活泼的;加以街道污秽,空地上就都是坟,所以人寿保险的价格,居厦门者比别处贵。我想国学院倒大可以缓办,不如作卫生运动,一面将水,土壤,都分析分析,讲一个改善之方。

    此刻已经夜一时了,本来还可以投到所外的箱子里去,但既有“命令”,就待至明晨罢,真是可惧,“我着实为难”。

    迅。十二月十二日。

    ==注释==

    〔1〕平民学校:厦门大学学生自治会为本校工人创办的学校。

    〔2〕指《写在〈坟〉后面》,仍载《语丝》第一○八期。

    〔3〕未名社:文学团体,一九二五年秋成立于北京,成员有鲁迅、韦素园、曹靖华、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该社注重介绍外国文学,特别是俄国和东欧文学,曾先后出版《莽原》半月刊、《未名》半月刊和《未名丛刊》、《未名新集》等。一九三一年秋结束。

    〔4〕“党同伐异”:语见《后汉书·党锢传序》。

    ◎ 九四

    MY DEAR TEACHER:

    今早九时由家里回校,见你十二月七日的信在桌上,大约是昨天到的,而我外出未见。我料想日内当有信来,今果然,慰甚。三日寄的刊物则至今未到,但慢惯了,倒也不怎样着急。二日的信,乃晚间七时自己投在街上邮筒中的(便中经过),若六日到,则前后仅四天,也差强人意,而平常竟有耽搁至八天的,真是奇怪。

    你“向来常常想到的思想”,实在谬误,“将人当作牺牲”一语,万分不通。牺牲者,谓我们以牛羊作祭品,在牛羊本身,是并非自愿的,故由它们一面看来,实为不合。而“人”则不如此,天下断没有人而肯任人宰割者。倘非宰割,则一面出之维护,一面出之自主,即有所失,亦无牺牲之可言。其实在人间本无所谓牺牲,譬如吾人为社会做事,是大家认为至当的了。于是有因公义而贬抑私情者,从私情上说,固亦可谓之牺牲,而人们并不介意,仍趋公义者,即由认公义为比较的应为,急为而已。这所谓应,所谓急,虽亦随时代环境而异,但经我决择,认为满意而舍此无他道,即亦可为,天下事不能具备于一身,于是有取舍,既有所取,也就不能偏重所舍的一部分,说是牺牲了。此三尺童子皆知之,而四尺的傻子反误解,是应该记打手心十下于日记本上的。

    校事又变化起来了。反对派的学生们以学生会之名,向官厅请愿,又在校内召集师生联席会议,教员出席者七人,共同发表了一封信,责三主任为什么故意停课,限令立即开课云云。其实我们的卸责,学校的停课,是经过全校教职员会议种种步骤的,今乃独责主任,大有问罪之意;曾经与议的教员们,或则先去,或则诿为不知,甚或有出席师生联席会议,反颜诘责者。幸而学校已经领了一点款,可以借此转圜,校长应允回校,先仍由三主任负责,于是从明天(十三)起上课了,但另一消息,则说校长决不回来,不过姑允回校,使学生照常上课,免得扰嚷,以便易于引退,实“以进为退”也云。这使我很恐惧,倘她不回校,教育厅又不即派继任人物,则三主任负责无期,而且我还有被荐,或被派为新校长的危险,因为先前即有此说,经我竭力拒绝了的。我现在已知道此校病根极深,甚难挽救,一作校长,非随波逐流,即自己吃苦。我只愿意做点小事情,所谓“长”者,实在一听到就令人不寒而栗,我现在只好设法力劝校长早日回校,以免自己遭残,否则便即走开,你说是不是呢?

    你常往上海带书,可否替我买一本《文章作法》,开明书店出版,价七角,能再买一本《与谢野晶子论文集》〔1〕则更佳。现已十二月中旬,再过三十多天便可见面,书籍寄得太慢,或在人到之后,不如留待自己带来,且可免遗失或损坏。香港已经通船了,你来也不必定转汕头,且带着许多书籍,车上恐怕也不如船上之方便。

    从明天起上课,事情又多起来了。省妇女部立的妇女运动人员训练所〔2〕,要我担任讲“妇女与经济政治之关系”,为时三周,每周二小时,在晚上,地点是中山大学。我推却而不能,已答应了,但材料还未搜得多少,现正在准备中。我自思甚好笑,自己实无所长,而时机迫得我硬干,真是苦恼。倘不及早设法倒下来,怕就要像厂甸〔3〕的轻气球一样,气散而自己掉下来了,一点也没有法子想。

    你的手有点抖,好了没有?

    YOUR H.M.十二月十二日午一时。

    ==注释==

    〔1〕《文章作法》:夏丐尊、刘薰宇著。《与谢野晶子论文集》,日本女作家与谢野晶子著,张娴译。两书都于一九二六年由开明书店出版。

    〔2〕妇女运动人员训练所:由国民党广东省党部与中山大学特别党部联合举办,所址在中山大学西讲堂,每期学习三个月,第一期于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一日开学(据国民党广东省党部《关于妇女运动的报告》)。

    〔3〕厂甸:北京地名,位于和平门外琉璃厂。旧俗夏历正月初一至十五传统的庙会期间,设有各种商摊,出售玩具、食品及杂货等。

    ◎ 九五

    广平兄:

    昨(十三日)寄一信,今天则寄出期刊一束,怕失少,所以挂号,非因特别宝贵也。束中有《新女性》一本,大作在内,又《语丝》两期,即登着我之发牢骚文,盖先为未名社截留,到底又被小峰〔1〕夺过去了,所以仍在《语丝》上。慨自寄了二十三日之信,几乎大不得了,伟大之钉子,迎面碰来,幸而上帝保佑,早有廿九日之信发出,声明前此一函,实属大逆不道,应即取消,于是始蒙褒为“傻子”,赐以“命令”,作善者降之百祥〔2〕,幸何如之。

    现在对于校事,已悉不问,专编讲义,作一结束,授课只余五星期,此后便是考试了。但离校恐当在二月初,因为一月份薪水,是要等着拿走的。

    中大又有信来,催我速去,且云教员薪水,当设法增加,但我还是只能于二月初出发。至于伏园,却在二十左右要走了,大约先至粤,再从陆路入武汉。今晚语堂饯行,亦颇有活动之意,而其太太则大不谓然,以为带着两个孩子,常常搬家,如何是好。其实站在她的地位上来观察,的确也困苦的,旅行式的家庭,教管理家政的女性如何措手。然而语堂殊激昂。后事如何,只得“且听下回分解”了。

    狂飙中人一面骂我,一面又要用我了。培良要我在厦门或广州寻地方,尚钺〔3〕要将小说编入《乌合丛书》去,并谓前系误骂,后当停止,附寄未发表的骂我之文稿,请看毕烧掉云。我想,我先前的种种不客气,大抵施之于同年辈或地位相同者,而对于青年,则必退让,或默然甘受损失。不料他们竟以为可欺,或纠缠,或奴役,或责骂,或诬蔑,得步进步,闹个不完。我常叹中国无“好事之徒”,所以什么也没有人管,现在看来,做“好事之徒”实在也大不容易,我略管闲事,就弄得这么麻烦。现在是方针要改变了,地方也不寻,丛书也不编,文稿也不看,也不烧,回信也不写,关门大吉,自己看书,吸烟,睡觉。

    《妇女之友》第五期上,有沄沁〔4〕给你的一封公开信,见了没有?内中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对于女师大再被毁坏的牢骚。我看《世界日报》〔5〕,似乎程干云仍在校,罗静轩〔6〕却只得滚出了,报上有一封她的公开信,说卖文也可以过活,我想,怕很难罢。

    今天白天有雾,器具都有点潮湿。蚊子很多,过于夏天,真是奇怪。叮得可以,要躲进帐子里去了,下次再写。

    十四日灯下。

    天气今天仍热,但大风,蚊子忽而很少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编了一篇讲义。印泥已从上海寄来,此刻就在《桃色的云》上写了几个字,将那“玻璃”印和印泥都第一次用在这上面,豫备等《莽原》第二十三期到来时,一同寄出。因为天气热,印泥软,所以印得不大好,但那也不要紧。必须如此办理,才觉舒服,虽被斥为“多事”,亦不再辩,横竖受攻击惯了的,听点申斥又算得什么。

    本校并无新事发生。惟山根先生仍是日日夜夜布置安插私人;白果从北京到了,一个太太,四个小孩,两个用人,四十件行李,大有“山河永固”之意。不知怎地我忽而记起了“燕巢危幕”〔7〕的故事,看到这一大堆人物,不禁为之凄然。

    十五夜。

    十二日的来信,今天(十六)就到了,也算快的。我看广州厦门间的邮信船大约每周有二次。假如星期二,五开的罢,那么,星期一,四发的信更快,三,六发的就慢了,但我终于研究不出那船期是星期几。

    贵校的情形,实在不大高妙,也如别的学校一样,恐怕不过是不死不活,不上不下。一沾手,一定为难。倘使直截痛快,或改革,或被打倒,爽快,或苦痛,那倒好了。然而大抵不如此。就是办也办不好,放也放不下,不爽快,也并不大苦痛,只是终日浑身不舒服,那种感觉,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话,叫作“穿湿布衫”,就是恰如将没有晒干的小衫,穿在身体上。我所经历的事情,几乎无不如此,近来的作文印书,即是其一。我想接手之后,随俗敷衍,你一定不能;改革呢,能办到固然好,即使自己因此失败也不妨,但看你来信所说,是恐怕没有改革之望的。那就最好是不接手,倘难却,则仿“前校长”的老法子:躲起来。待有结束后,再出来另觅事情做。

    政治经济,我晓得你是没有研究的,幸而只有三星期。我也有这类苦恼,常不免被逼去做“非所长”,“非所好”的事。然而往往只得做,如在戏台下一般,被挤在中间,退不开去了,不但于己有损,事情也做不好。而别人见你推辞,却以为谦虚或偷懒,仍然坚执要你去做。这样地玩“杂耍”一两年,就只剩下些油滑学问,失了专长,而也逐渐被社会所弃,变了“药渣”了,虽然也曾煎熬了请人喝过汁。一变药渣,便什么人都来践踏,连先前喝过汁的人也来践踏,不但践踏,还要冷笑。

    牺牲论究竟是谁的“不通”而该打手心,还是一个疑问。人们有自志取舍,和牛羊不同,仆虽不敏,是知道的。然而这“自志”又岂出于本来,还不是很受一时代的学说和别人的言动的影响的么?那么,那学说的是否真实,那人的是否确当,就是一个问题,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我听得甚至有人说:“他一世过着这样无聊的生活,本早可以死了的,但还要活着,可见他没出息。”于是也乘我困苦的时候,竭力给我一下闷棍,然而,这是他们在替社会除去无用的废物呵!这实在使我愤怒,怨恨了,有时简直想报复。我并没有略存求得称誉,报答之心,不过以为喝过血的人们,看见没有血喝了就该走散,不要记着我是血的债主,临走时还要打杀我,并且为消灭债券计,放火烧掉我的一间可怜的灰棚。我其实并不以债主自居,也没有债券。他们的这种办法,是太过的。我近来的渐渐倾向个人主义,就是为此;常常想到像我先前那样以为“自所甘愿,即非牺牲”的人,也就是为此;常常劝别人要一并顾及自己,也就是为此。但这是我的意思,至于行为,和这矛盾的还很多,所以终于是言行不一致,恐怕不足以服足下之心,好在不久便有面谈的机会,那时再辩论罢。

    我离厦门的日子,还有四十多天,说“三十多”,少算了十天了,然则心粗而傻,似乎也和“傻气的傻子”差不多,“半斤八两相等也”。伏园大约一两日内启行,此信或者也和他同船出发。从今天起,我们兼包饭菜了,先前单包饭的时候,每人只得一碗半(中小碗),饭量大的人,兼吃两人的也不够,今天是多一点了,你看厨子多么利害。这里的工役,似乎都与当权者有些关系,换不掉的,所以无论如何,只好教员吃苦,即如这个厨子,原是国学院听差中之最懒而最狡猾的,兼士费了许多力,才将他弄走,而他的地位却更好了。他那时的主张,是:他是国学院的听差,所以别人不能使他做事。你想,国学院是一所房子,会开口叫他做事的么?

    我向上海买书很便当,那两本当即去带,并遵来命,年底面呈。

    迅。十六日下午。

    ==注释==

    〔1〕小峰:即李小峰(1897——1971),江苏江阴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曾参加新潮社和语丝社,当时是上海北新书局主持人。

    〔2〕作善者降之百祥:语出《尚书·伊训》:“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

    〔3〕尚钺:号宗武,一作钟吾,河南罗山人,历史学家。早期参加莽原社,后为狂飙社成员。这里所说“小说”指《斧背》,后列为《狂飙丛书》之一,一九二八年五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

    〔4〕沄沁:即吕云章,山东蓬莱人,女师大国文系毕业。她在《妇女之友》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上发表的《寄景宋的公开信》,谈及许广平离开女师大后,林素园率领军警武装接收女师大等情形。

    〔5〕《世界日报》:一九二五年二月创刊于北京,成舍我主办。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一日该报刊登“女师大领得俄款”的消息中说:“女师大应得款项六千余元,由前总务长程干云代领”,所以鲁迅说程于云“似乎仍在校”。

    〔6〕罗静轩:湖北红安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当时任北京女子学院舍务主任。因学校失火,烧死学生事引咎辞职。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六日,她在《世界日报》上发表致北京女子学院教职员及全体同学公开信,其中有“静轩虽不才,鬻文为生,尚足养母”等语。

    〔7〕“燕巢危幕”: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夫子之在此也,犹燕之巢于幕上。”

    ◎ 九六

    广平兄:

    十六日得十二日信后,即复一函,想已到。我猜想一两日内当有信来,但此刻还没有,就先写几句,豫备明天发出。伏园前天晚上走了,昨晨开船。现在你也许已经看见过。

    中大有无可做的事,我已托他探问,但不知结果如何。上遂南归,杳无消息,真是奇怪,所以他的事情也无从计划。

    我这里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过前几天很阔了一通,将伏园的火腿用江瑶柱〔1〕煮了一大锅,吃了。我又从杭州带来茶叶两斤,每斤二元,喝着。伏园走后,庶务科便派人来和我商量,要我搬到他所住过的半间小屋子里去。我即和气的回答他:一定可以,不过可否再缓一个多月的样子,那时我一定搬。他们满意而去了。

    其实,教员的薪水,少一点倒不妨的,只是必须顾到他的居住饮食,并给以相当的尊重。可怜他们全不知道,看人如一把椅子或一个箱子,搬来搬去,弄不完,幸而我就要搬出,否则,恐怕要成为旅行式的教授的。

    朱山根已经知道我必走,较先前安静得多了,但听说他的“学问”好像也已讲完,渐渐讲不出来,在讲堂上愈加装口吃。田千顷是只能在会场上唱昆腔,真是到了所谓“俳优蓄之”〔2〕的境遇。但此辈也正和此地相宜。

    我很好,手指早已不抖,前信已经声明。厨房的饭又克减了,每餐复归于一碗半,幸而我还够吃,又幸而只有四十天了。北京上海的信虽有来的,而印刷物多日不到,不知其故何也。再谈。

    迅。十二月二十日午后。

    现已夜十一时,终不得信,此信明天寄出罢。

    二十日夜。

    ==注释==

    〔1〕江瑶柱:俗名干贝。

    〔2〕“俳优蓄之”:语见《汉书·严助传》:“(东方)朔、(枚)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蓄之。”

    ◎ 九七

    MY DEAR TEACHER:

    十六日寄上一信,告诉你此后通信的地址。这日我就告病(伪的)回家去住了。但又不放心,总想到学校去看看。昨晚往校,果见你十三寄的信,这信的第一句就是“今天早上寄了一封信”,而早上的一封我却没有收到,不知是否因为我有几天不在校内的缘故。

    学校的事,昨晚回校,始知校长确不再来,教务总务也都另得新职,决去此校,所不知这消息的,只有我一个。我幸而请着病假,但已迟了几天,多做几天傻子了,因即致函校长,辞去职务。惟又闻校长辞呈中,曾举一李女士〔1〕和我,请教育厅选一人继任云云。不过我是决计不干的,我现在想休息休息了,一面慢慢地找事做。

    厦大几时放寒假?我现在闲着了,来的日期可先行通知,最好托客栈招呼,或由我豫先布置,总以豫知为便,好在我是闲着的。

    我在家里,是做做缝纫的事(缝工价贵),改造旧衣,或编织绒物(人托做的),或看书,并不闷气,可无须挂念。

    这信是在校内写的,不久又要回家去了。再谈罢。

    YOUR H.M.十二月十九日下午五时。

    ==注释==

    〔1〕指李雪英,广东人,日本留学生,当时任广东女子师范学校教员。

    ◎ 九八

    广平兄:

    十九日信今天到,十六的信没有收到,怕是遗失了,所以终于不知寄信的地方。此信也不知能收到否?我于十二上午寄一信,此外尚有十六,廿一两信,均寄学校。

    前日得郁达夫及逢吉信,十四日发的,似于中大颇不满,都走了。次日又得中大委员会十五来信,言所定“正教授”只我一人,催我速往。那么,恐怕是主任了。不过我仍只能结束了学期再走,拟即复信说明;但伏园大概已经替我说过。至于主任,我想不做,只要教教书就够了。

    这里一月十五考起,阅卷完毕,当在廿五左右,等薪水,所以至早恐怕要在一月廿八才可以动身罢。我想先住客栈,此后如何,看情形再说,现在可以不必豫先酌定。

    电灯坏了。洋烛所余无几,只得睡了。倘此信能收到,可告我更详确的地址,以便写信面。

    迅。十二月廿三夜。

    怕此信失落,另写一封寄学校。

    ◎ 九九

    广平兄:

    今日得十九来信,十六日信终于未到,所以我不知你住址,但照信面所写的发了一信,不知能到否?因此另写一信,挂号寄学校,冀两信中有一信可到。

    前日得郁达夫及逢吉信,说当于十五离粤,似于中大颇不满。又得中大委员会信,十五发,催我速往,言正教授只我一人。然则当是主任。拟即作复,说一月底才可以离厦,但也许伏园已经替我说明了。

    我想不做主任。只教书。

    厦校一月十五考试,阅卷及等候薪水等,恐至早须廿八九才得动身。我想先住客栈,此后则看情形再定。

    我除十二,十三,各寄一信外,十六,二十一,又俱发信,不知收到否?

    电灯坏了,洋烛已短,又无处买添,只得睡觉,这学校真是不便极了!

    此地现颇冷,我白天穿夹袍,夜穿皮袍,其实棉袍已够,而我懒于取出。

    迅。十二月廿三夜。

    告我通信地址。

    ◎ 一○○

    MY DEAR TEACHER:

    以前七晨,午,十二各寄一信,想必都到在此信之先了。这封信是向你发牢骚的,因为只有向你可以尽量发,但既能发,则非怒气冲天可知了,所以也还是等于送戏目给你看。

    昨日我校的总务主任辞职了。今晨我到校办公,阅报及听庶务员说,才知道教务主任也要往中大当秘书去,无意于此了。那个庶务员就取笑我,说:已并校长及三主任,四职萃于一身了!我才恍然大悟,做了傻子,人们找好事情,溜之大吉,而我还打算等有了交代再走,将来岂不要人都跑光,校长又不回来,只剩我一个独受学生的闷气,教职员的催逼么?我急跑去找校长面辞,并陈述校中情状,正说之间,那个教务主任也到了,他不承认有辞职之事,说是只因为忙,所以未到,明天是可以到校的云云,我也不知道的确与否。

    至于学生间的纠纷,则今日(十五)中央,省,市,青年部来宣布两派学生会同时停止,另由学生会改选新会员,结果是和以前一样。总而言之,坏的学生狠猾而猖獗,好一点的学生则老实而胆怯,只会腹诽,惮于开口,真没奈何。教职员既非一心,三主任又去其二,校长并不回来,也不决绝,明日有筹备学生选举会事,我也打算不做傻子了,即使决意要共患难,也没有可共之人,我何必来傻冲锋呢?现已写好两信,一致校长,辞赴筹备会,一致教务主任,告诉他我请病假(装假),而无日数,拟即留信回家,什么都不闻不问了。在家里静静的过几天之后,再到学校去收拾行李。你以后寄信,暂寄“广州高第街中约”便妥,倘有改动,当再通知。

    我身体是好的。校事早了,也早得安心。勿念。

    YOUR H.M.十二月十五晚。

    ◎ 一○一

    广平兄:

    昨(廿三)得十九日信,而十六日信待至今晨还没有到,以为一定遗失的了,因写两信,一寄高第街,一挂号寄学校,内容是一样的,上午发出,想该有一封可以收到。但到下午,十六日发的一封信竟收到了,一共走了九天,真是奇特的邮政。

    学校现状,可见学生之无望,和教职员之聪明,独做傻子,实在不值得,还不如暂逃回家,不闻不问。这种事我也遇到过好几次,所以世故日深,而有量力为之,不拚死命之说,因为别人太巧,看得生气也。伏园想早到粤,已见过否?他曾说要为你向中大一问。

    郁达夫已走,有信来。又听说成仿吾也要走。创造社中人,似乎和中大有什么不对似的,但这不过是我的猜测。达夫逢吉则信上确有愤言。我且不管,旧历年底仍往粤。算起来只有一个多月了。

    现在在这里还没有什么不舒服,因为横竖不远要走,什么都心平气和了。今晚去看了一回电影。川岛〔1〕夫妇已到,他们还只看见山水花木的新奇。我这里常有学生来,也不大能看书;有几个还要转学广州,他们总是迷信我,真是无法可想。

    玉堂恐怕总弄不下去,但国学院是一时不会倒的,不过不死不活,“学者”和白果,已在联络校长了,他们就会弄下去。然而我们走后,不久他们也要滚出的。为什么呢,这里所要的人物,是:学者皮而奴才骨。他们却连皮也太奴才了,这又使校长看不起,非走不可。

    再谈。

    迅。十二月二十四日灯下。(电灯修好了。)

    ==注释==

    〔1〕川岛:章廷谦,字矛尘,笔名川岛,浙江绍兴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语丝》撰稿人。当时来厦门大学任国学院出版部干事兼图书馆编辑。

    ◎ 一○二

    广平兄:

    廿五日寄一函,想已到。今天以为当得来信,而竟没有,别的粤信,都到了。伏园已寄来一函,今附上,可借知中大情形。上遂与你的地方,大概都极易设法。我已写信通知上遂,他本在杭州,目下不知怎样。

    看来中大似乎等我很急,所以我想就与玉堂商量,能早走则早走。况且我在厦大,他们并不以为必要,为之结束学期与否,不成什么问题也。但你信只管发,即我已走,也有人代收寄回。

    厦大我只得抛开了,中大如有可为,我还想为之尽一点力,但自然以不损自己之身心为限。我来厦门,虽是为了暂避军阀官僚“正人君子”们的迫害。然而小半也在休息几时,及有些准备,不料有些人遽以为我被夺掉笔墨了,不再有开口的可能,便即翻脸攻击,想踏着死尸站上来,以显他的英雄,并报他自己心造的仇恨。北京似乎也有流言,和在上海所闻者相似,且云长虹之拚命攻击我,乃为此。这真出我意外,但无论如何,用这样的手段,想来征服我,是不行的,我先前对于青年的唯唯听命,乃是退让,何尝是无力战斗。现既逼迫不完,我就偏又出来做些事,而且偏在广州,住得更近点,看他们躲在黑暗里的诸公其奈我何。然而这也许是适逢其会的借口,其实是即使并无他们的闲话,我也还是要到广州的。

    再谈。

    迅。十二月廿九日灯下。

    ◎ 一○三

    MY DEAR TEACHER:

    今日(廿三)下午往学校去一看,得你十六日的来信,大约是到了好几天的,因为我今天才到校,所以耽搁了一些时候了。

    你来信说寄给我刊物的有好些次,但除十一月廿一寄的一束之外,什么也没有收到。那个号房不是好人。画报(图书馆定的)寄到,他常常扣留住,但又不能明责他,因为他进过工会,一不小心,就可以来包围。所以此后一切期刊及书籍,还是自己带来,较为妥当,倘是写字盖章的,寄失就更可惜。至于家里,则数百人合用的一个门房,更可想而知了。

    也是今日回校时候,同信一起在寝室桌上见有伏园名片,写着廿二日来校,现住广泰来栈,我打算明日上午去看他,但不想问他中大的事。日前有一个旧同学问我省立中学缺少职员,愿去否?我答愿意。职员我是做厌了,不过如无别处可去,我想也只得姑且混混。不知你以为何如?

    也还是今日在学校里,见沄沁寄来的《妇女之友》共五期,这才看见了你所说的那篇给我的公开信,既是给我,又要公开,先前全是公开,现在见了这一份,总算终于给我了,一笑。

    妇女讲习所里,昨晚已去讲了二小时,下星期三再去一次就完事。学生老幼不齐,散学时在街上大喊,高谈,秩序颇纷乱,我是只讲几小时的,所以没有去说她们。

    有谁能够不受“一时代的学说和别人的言动的影响”呢?文学就离不开这一层。

    你那些在厦门购置的器具,如不沉重,带来用用也好。此地的东西,实在太贵,而且我也愿意看看那些用具,由此来推见你在厦门的生活。

    二月初大约是旧历十二月末,到粤即度岁了。也只好耐着。

    YOUR H.M.十二月廿三晚。

    ◎ 一○四

    广平兄:

    自从十二月廿三,四日得十九,六日信后,久不得信,真是好等,今天(一月二日)上午,总算接到十二月廿四的来信了。伏园想或已见过,他到粤后所问的事情,我已于三十日函中将他的信附上,收到了罢。至于刊物,则十一月廿一之后,我又寄过两次,一是十二月三日,恐已遗失,一是十四日,挂号的,也许还会到,门房连公物都据为己有,真可叹,所以工人地位升高的时候,总还须有教育才行。

    前天,十二月卅一日,我已将正式的辞职书提出,截至当日止,辞去一切职务。这事很给学校当局一点苦闷:为虚名计,想留我,为干净,省事计,愿放走我,所以颇为难。但我和厦大根本冲突,无可调和,故无论如何,总是收得后者的结果的。今日学生会也举代表来留。自然是具文而已。接着大概是送别会,有恭维和愤慨的演说。学生对于学校并不满足,但风潮是不会有的,因为四年前曾经失败过一次。〔1〕

    上月的薪水,听说后天可发;我现在是在看试卷,两三天即完。此后我便收拾行李,至迟于十四五以前,离开厦门。但其时恐怕已有转学的学生同走了,须为之交涉安顿。所以此信到后,不必再寄信来,其已经寄出的,也不妨,因为有人代收。至于器具,我除几种铝制的东西和火酒炉而外,没有什么,当带着,恭呈钧览。

    想来二十日以前,总可以到广州了。你的工作的地方,那时当能设法,我想即同在一校也无妨,偏要同在一校,管他妈的。

    今天照了一个相,是在草莽丛中,坐在一个洋灰的坟的祭桌上的,但照得好否,要后天才知道。

    迅。一月二日下午。

    ==注释==

    〔1〕参看本卷第214页注〔1〕。

    ◎ 一○五

    广平兄:

    伏园想已见过了。他于十二月廿九日给我一封信,今裁出一部分附上,未知以为何如?我想,助教是不难做的,并不必讲授功课,而给我做助教尤其容易,我可以少摆教授架子。

    这几天,“名人”做得太苦了,赴了几处送别会,都要演说,照相。我原以为这里是死海,不料经这一搅,居然也有了些波动,许多学生因此而愤慨,有些人颇恼怒,有些人则借此来攻击学校或人们,而被攻击者是竭力要将我之为人说得坏些,以减轻自己的伤害。所以近来谣言颇多,我但袖手旁观,煞是有趣。然而这些事故,于学校是仍无益处的,这学校除全盘改造之外,没有第二法。

    学生至少有二十个也要走。我确也非走不可了,因为我在这里,竟有从河南中州大学转学而来的,而学校的实际又是这模样,我若再帮同来招徕,岂不是误人子弟?所以我一面又做了一篇《通信》〔1〕,去登《语丝》,表明我已离开厦门。

    我好像也已经成了偶像了,记得先前有几个学生拿了《狂飙》来,力劝我回骂长虹,说道:你不是你自己的了,许多青年等着听你的话!我曾为之吃惊,心里想,我成了大家的公物,那是不得了的,我不愿意。还不如倒下去,舒服得多。现在看来,还得再硬做“名人”若干时,这才能够罢手。

    但也并无大志,只要中大的文科办得不像样,我的目的就达了,此外都不管。我近来改变了一点态度,诸事都随手应付,不计利害,然而也不很认真,倒觉得办事很容易,也不疲劳。此信以后,我在厦门大约不再发信了。

    迅。一月五日午后。

    ==注释==

    〔1〕指《厦门通信(三)》,后收入《华盖集续编》。

    ◎ 一○六

    MY DEAR TEACHER:

    昨廿六日我到学校去,将什物都搬回高第街了。原想等你的来信能寄到高第街后,再去搬取什物的,但前天报上载有校长辞职呈文,荐一位姓李的和我自代,我所以赶紧搬开,以示决绝。并向门房说明,信件托他存起,当自去取,或由叶姓表姊转交,言次即赠以孙总理遗像一幅(中央银行钞票),此君唯唯,想必不至于作殷洪乔了。

    现在我住在嫂嫂家里,她甚明达,待我亦好,惟孩子吵嚷,不是用功之所。但有一点好处,就是我从十六回家至廿六日,不过住了十天,而昨天到校,看见的人都说我胖了,精神也好得多了。胖瘦之于我,虽然无甚关系,但为外观计,也许还是胖些的好罢。睡也很多,往往自晚九点至次早十点,有十多个钟头了。你看这样懒法。如何处置呢?

    廿四日晨我往广泰来栈访孙伏园老,九点多到,而他刚起身,说是昨日中酒,睡了一天,到粤则在冬至之夜云。客栈工人因为要求加薪,正在罢工,不但连领路也不肯,且要伏园立刻搬出,我劝他趁早设法,因为他们是不留情面的。略坐后我们即到海珠公园一游,其次是一同入城,在一家西菜馆吃简便的午餐,听他所说的意思,好像是拟在广州多住些时,俟有旅伴,再由陆路往武汉似的。但我想,也许他虽初到,却已觉到此地党派之纷歧,又一时摸不着头脑,因此就徘徊起来,要多住些时,看个清楚,然后来定去就,也未可料。

    实在,这里的派别之纷繁和纠葛,是决非久在北京的简单的人们所能豫想的。即如我在女师,见有一部分人,觉学校之黑暗,须改革,同此意见,于是大家来干一下而已。弄到后来,同事跑散了,校长辞职了,只剩我不经世故,以为须有交代才应放手的傻子,白看了几天学校,白挨了几天骂。这还是小事情,后来竟听说有一个同事,先前最为激烈,发动之初,是他坚持对旧派学生不可宽容,总替革新派的学生运筹帷幄的人,却在说我是共产党了。他说我误以他们为同志,引为同调,今则已知其非,他们也已知我为共党,所以不合作了,云云。你看,这多么可怕,我于学校,并无一二年以上久栖之心,其所以竭力做事,无非仍以为不如此对不起学校,对不起叫我回去做事的人,我几个月以来,日夜做工,没有一刻休息,做的事都是不如教务总务之有形式可见,而精神上之烦琐,可说是透顶了,风潮初起,乃有人以校长位置诱我同情旧派学生,我仍秉直不顾,有些学生恨而诬我共党,其论理推断是:廖仲恺〔1〕先生是共党,所以何香凝〔2〕是共党,廖先生之妹冰筠校长也是共党,我和他们一气,故我亦是共党云。这种推论,固不值识者一笑,而不料共同一气办事的人,竟也会和他所反对的旧派一同诬说!我之非共,你所深知,即对于国民党,亦因在北京时共同抵抗过黑暗势力,感其志在革新,愿尽一臂之力罢了,还不到做到这么诡秘程度。他们这样说,固然也许是因为失败之后,嫁祸于人,或者因为自己变计,须有借口之故,然而这么阴险,却真给了我一个深刻的教训,使我做事也没有勇气了。现在离开了那个学校,没有集体,心中泰然了。一鼓之气已消,我只希望教几点钟书,每月得几十元钱,自己再有几小时做些愿做的事,就算十分幸福了。

    我前信不是说你十二的信没有收到么,昨天到学校去,在办公桌的抽斗里发见了,一定是我在请假时,不知谁藏在那里面的。你说在盼信,但现必已陆续收到,不成问题。

    此刻是午十二时半,我要到街上去,下次再谈罢。

    YOUR H.M.十二月廿七日。

    ==注释==

    〔1〕廖仲恺(1877——1925):原名恩煦,广东惠阳人,国民党左派。曾积极协助孙中山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一九二四年国民党改组后,任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黄埔军官学校党代表,以及广东省长、财政部长等职。一九二五年八月在广州被国民党右派暗杀。

    〔2〕何香凝(1878——1972):广东南海人,廖仲恺夫人,国民党革命派。曾随同孙中山从事辛亥革命,致力于推翻满清的斗争。民国成立后坚决支持孙中山的革命纲领和改组国民党。当时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妇女部部长等职。

    ◎ 一○七

    MY DEAR TEACHER:

    昨廿九日由表姊从学校带到你廿一的信,或者耽搁了些时,但未遗失,已足满意了。

    昨接伏园信,说:“关于你辞去女师职务以后的事,我临走时鲁迅先生曾叫我问一声骝先,我现在已经说过了,就请你作为鲁迅先生之助教。鲁迅先生一到之后,即送聘书。鲁迅先生处我已写信去通知了。现在特通知您一声。”作为你的助教,不知是否他作弄我?跟着你研究自然是好的,不过听说教授要多编讲义而助教则多任钟点,我能讲得比你强么?这是我所顾虑的地方。又,他说聘书待你到后再发,临时不至于中变么?现在外间对于中大,有左倾之谣,而我自女师风潮以后,反对者或指为左派,或斥为共党。我虽无所属,而辞职之后,立刻进了“左”的学校去了,这就能使他们证我之左,或直目为共,你引我为同事,也许会受些牵连的。先前听说有一个中学缺少职员,这回我想去打听一下,倘能设法,或者不如到那边去的好罢。

    饭菜不好,我希望你多吃些别的好东西。冬天没有蚁了,

    何妨买些点心吃。

    我住在这里,地方狭窄(这是说没有可以使我静心读书的地方),所以不能多看书,我的脾气是怕嘈杂的,这里又正和我相反。早上起来,看看报,帮些家常琐事,就过了一上午;下午这个时候(二时)算是静一会,侄辈一放学,就又热闹起来了。现在我在打算搬到外面去,必须搬走,这才能够有规则的用功。

    昨晚我到中大去上讲习所的课,上完,就完事了。去看伏园,房门锁着,没有见到。

    “又幸而只有”三“十天了”。书籍还未收到,以后切勿寄来,免得遗失。

    YOUR H.M.十二月卅午后二时。

    ◎ 一○八

    MY DEAR TEACHER:

    十六日信是告诉你寄信的地址的,十九日信面上就没有详写。但你廿四的信封上光写高第街,却居然也寄到了。我住的是街中间,叫作“高第街中约”,倘加上“旧门牌一七九号”,就更为妥当。

    你十六,廿一的信,都收到了,惟寄校之另一封未见,我想是就会到的,因我已托人代收,或不致失少。

    现在是下午六时,快要晚餐;八时还要外出,稍缓再详谈罢。

    祝你新年。

    YOUR H.M.十二月三十下午六时。

    ◎ 一○九

    广平兄:

    五日寄一信,想当先到了。今天得十二月卅日信,所以再来写几句。

    中大拟请你作助教,并非伏园故意谋来,和你开玩笑的,看我前次附上的两信便知,因为这原是李逢吉的遗缺,现在正空着。北大和厦大的助教,平时并不授课,厦大的规定是教授请假半年或几月时,间或由助教代课,但这样的事是很少见的,我想中大当不至于特别罢。况且教授编而助教讲,也太不近情理,足下所闻,殆谣言也。即非谣言,亦有法想,似乎无须神经过敏。未发聘书,想也不至于中变,其于上遂亦然。我想中学职员可不必去做,即有中变,我当托人另行设法。

    至于引为同事,恐因谣言而牵连自己,————我真奇怪,这是你因为碰了钉子,变成神经过敏,还是广州情形,确是如此的呢?倘是后者,那么,在广州做人,要比北京还难了。不过我是不管这些的,我被各色人物用各色名号相加,由来久矣,所以被怎么说都可以。这回去厦,这里也有各种谣言,我都不管,专用徐大总统〔1〕哲学:听其自然。

    我十日以前走不成了,因为上月的薪水,至今还没有付给我,说是还得等几天。但无论怎样,我十五日以前总要动身的。我看这是他们的一点小玩艺,无非使我不能早走,在这里白白的等几天。不过这种小巧,恐怕反而失策了:校内大约要有风潮,现正在酝酿,两三日内怕要爆发。这已由挽留运动转为改革学校运动〔2〕,本已与我不相干,不过我早走,则学生少一刺戟,或者不再举动,但拖下去可不行了。那时一定又有人归罪于我,指为“放火者”,然而也只得“听其自然”,放火者就放火者罢。

    这几天全是赴会和饯行,说话和喝酒,大概这样的还有两三天。这种无聊的应酬,真是和生命有仇,即如这封信,就是夜里三点钟写的,因为赴席后回来是十点钟,睡了一觉起来,已是三点了。

    那些请吃饭的人,蓄意也种种不同,所以席上的情形,倒也煞是好看。我在这里是许多人觉得讨厌的,但要走了却又都恭维为大人物。中国老例,无论谁,只要死了,挽联上不都说活着的时候多么好,没有了又多么可惜么?于是连白果也称我为“吾师”了,并且对人说道,“我是他的学生呀,感情当然很好的。”他今天还要办酒给我饯行,你想这酒是多么难喝下去。

    这里的惰气,是积四五年之久而弥漫的,现在有些学生们想借我的四个月的魔力来打破它,我看不过是一个幻想。

    迅。一月六日灯下。

    ==注释==

    〔1〕指徐世昌(1855——1939),字菊人,天津人,官僚政客,清宣统时曾任内阁协理大臣,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二年任北洋政府总统。“听其自然”是他常说的处世方法的一句话。

    〔2〕改革学校运动:厦门大学学生自治会得知鲁迅辞职的消息后,于一九二七年一月二日派代表前往挽留。当他们知道鲁迅去志已定时,就组织罢课风潮委员会,于一月七日召开全校学生大会,发动停课罢考,张贴打倒校长亲信刘树杞的标语和传单。据《福建青年》第四期(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五日)《集美停办与厦大风潮之再起》一文说:“这次风潮的目的就是:一、求整个的————学生、教员、学校————的生机。二、拯救闽南衰落的文化。三、培植福建的革命气息。”

    ◎ 一一○

    MY DEAR TEACHER:

    现在过了新年又五天了,日子又少了五天。你十二月廿五的信,于四日收到;廿四日寄学校的挂号信,亦于二日由叶表姊交来,我似乎即复一函,但在我简单的日记上没有登载,不知确曾寄去与否,但你寄来的那一封挂号信,则确已收到了。

    我住在家里,总不能专心的看书,做事。有时想做一件事,但看见嫂嫂忙着做饭,就少不得放下去帮帮忙。在嘈杂中,连慢慢的写一张信的机会也很少,现在是九点多,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我就趁这时光来写几句。

    新年于我没有什么,我并且没有发一张贺年片,除了前校长寄一张红片来,报以我的名片,写上几个字外。一日晚上我又去看提灯会,与前次差不多,后来又到一个学校看演戏;白天则到住在河南〔1〕的一家旧乡亲那里,看看田家风景,玩了好半天。昨四日也玩了一天,是和陈姓的亲戚游东山。晚上去看伏园,并带着四条土鲮鱼去请他吃,不凑巧他不在校,等了一点多钟,也不见回来,我想这也何必呢,就带着回家,今天要自己受用了。

    不知道是学校门房作怪,还是邮政作怪,昨天我亲自到学校去问,门房说什么刊物也没有。记得你说寄印刷物有好几次,别的没有法子了,那挂号的一束,还可以追问么?自郭沫若做官后,人皆说他左倾,有些人且目之为共党,这在广州也是排斥人的一个口头禅,与在北京无异。创造社中人的连翩而去〔2〕,不知是否为了这原因。你是大家认为没有什么色采的,不妨姑且来作文艺运动,看看情形,不必因为他们之去而气馁。但中大或较胜于厦大,却不能优于北大;盖介乎二者之间,现在可先作如是想,则将来便不至于大失所望了。

    昨天遇见一个熟悉学界情形的人,我就问他中大助教是怎样的。他说,先前的文科助教,等于挂名,月薪约一百元,却没有什么事做,也能暗暗的到他校兼课,可算是一个清闲的好位置。助教二年可升讲师,再升……云云。末一节和我不相干,因我未必能至二年也。但现在你做教授,我就要替你抄写,查书,即已非挂名可比,你也不要自以为给了我“好位置”罢,而且在一处做事,易生事端,也应该留意的。

    YOUR H.M.一月五日。

    ==注释==

    〔1〕河南指广州珠江南部。

    〔2〕创造社中人连翩而去:指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等相继离穗。郭沫若于一九二六年七月辞去广东大学文学院院长职务,参加北伐;成仿吾在此期间也辞去广东大学文科教授,去黄埔军校任兵器处科技正;郁达夫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辞去中山大学(前身即广东大学)教授及出版部主任,去上海主持创造社出版部工作。

    ◎ 一一一

    MY DEAR TEACHER:

    昨五日接到十二月卅日挂号信;现在是七日了,早上由叶家表姊自己送来你十二月二日及十二日发的印刷品共二束,一是隔了一月余,一是隔了廿多日,这样的邮政,真是慢得出奇。

    两束刊物我大略翻了一下,除《莽原》的《琐记》和《父亲的病》没有看外,我觉得《阶级与鲁迅》〔1〕这篇没有大意思,《厦门通信》写得不算好,我宁可看“通信广州”了。但《坟》的《题记》,你执笔可真是放恣了起来,你在北京时,就断不肯写出“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这样的句子,有一次做文章,写了似乎是“……的人”,也终于改了才送出去的。这一次可是放恣了,然而有时也含蓄,如“至于不远的踏成平地……”等就是。至于《写在〈坟〉后面》说的“人生多苦辛,而人们有时却极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点笔墨,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这话,就是你“给来者一些极微末的欢喜”的本意么?你之对于“来者”,所抱的是博施于众,而非独自求得的心情么?末段真太凄楚了。你是在筑台,为的是要从那上面跌下来么?我想,那一定是有人在推你,那是你的对头,也就是“枭蛇鬼怪”,但绝不是你的“朋友”,希望你小心防制它!恐怕它也明知道要伤害你的,然而是你的对头,于是就无法舍弃这一个敌手。总之,你这篇文章的后半,许多话是在自画招供了,是在自己走出壕堑来了,我看了感到一种危机,觉得不久就要爆发,因为都是反抗的脾气,不被攻击固然要做,被攻击就愈要做的。

    卅日的来信说“北京似乎也有流言”,这大约是克士先生告诉你的罢?又,同日挂号信上,像是说要不管考试,就赴中大,但中大表面上不似那么急速组织的样子,惟内容则不知。倘为别的原因,也可以无须这么亟亟。

    这几天除不得已的事情外,我不想多到外面去,恐怕有特别消息送到。

    YOUR H.M.一月七日下午六时。

    ==注释==

    〔1〕《阶级与鲁迅》:参看本卷第189页注〔1〕。

    ◎ 一一二

    广平兄:

    五日与七日的两函,今天(十一)上午一同收到了。这封挂号信,却并无要事,不过我因为想发几句议论,倘被遗失,未免可惜,所以宁可做得稳当些。

    这里的风潮似乎还在蔓延,但结果是决不会好的。有几个人已在想利用这机会高升,或则向学生方面讨好,或则向校长方面讨好,真令人看得可叹。我的事情大致已了,本可以动身了,今天有一只船,来不及坐,其次,只有星期六有船,所以于十五日才能走。这封信大约要和我同船到粤,但姑且先行发出。我大概十五日上船,也许要到十六才开,则到广州当在十九或二十日。我拟先住广泰来栈,待和学校接洽之后,便暂且搬入学校,房子是大钟楼,据伏园来信说,他所住的一间就留给我。

    助教是伏园出力,中大聘请的,俺何敢“自以为给”呢?至于其余等等,则“爆发”也好,发爆也好,我就是这么干,横竖种种谨慎,也还是重重逼迫,好像是负罪无穷。现在我就来自画招供,自卸甲胄,看看他们的第二拳是怎样的打法。我对于“来者”,先是抱着博施于众的心情,但现在我不,独于其一,抱了独自求得的心情了。(这一段也许我误解了原意,但已经写下,不再改了。)这即使是对头,是敌手,是枭蛇鬼怪,我都不问;要推我下来,我即甘心跌下来,我何尝高兴站在台上?我对于名声,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枭蛇鬼怪够了,对于这样的,我就叫作“朋友”。谁有什么法子呢?但现在之所以还只(!)说了有限的消息者:一,为己,是总还想到生计问题;二,为人,是可以暂借我已成之地位,而作改革运动。但要我兢兢业业,专为这两事牺牲,是不行了。我牺牲得不少了,而享受者还不够,必要我奉献全部的性命。我现在不肯了,我爱对头,我反抗他们。

    这是你知道的,单在这三四年中,我对于熟识的和初初相识的文学青年是怎么样,只要有可以尽力之处就尽力,并没有什么坏心思。然而男的呢,他们自己之间也掩不住嫉妒,到底争起来了,一方面于心不满足,就想打杀我,给那方面也失了助力。看见我有女生在座,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大抵是貌作新思想者,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如果我再隐忍,退让,他们更要得步进步,不会完的。我蔑视他们了。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那流言,是直到去年十一月,从韦漱园的信里才知道的。

    他说,由沈钟社里听来,长虹的拚命攻击我是为了一个女性,《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1〕他还问我这事可是真的,要知道一点详细。我这才明白长虹原来在害“单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的到我这里来的原因,他并不是为《莽原》,却在等月亮。但对我竟毫不表示一些敌对的态度,直待我到了厦门,才从背后骂得我一个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我是夜,则当然要有月亮的,还要做什么诗,也低能得很。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2〕,和他开了一些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了。

    那时我又写信去打听孤灵〔3〕,才知道这种流言,早已有之,传播的是品青,伏园,亥倩,微风,宴太〔4〕。有些人又说我将她带到厦门去了,这大约伏园不在内,是送我上车的人们所流布的。白果从北京接家眷来此,又将这带到厦门,为攻击我起见,便和田千顷分头广布于人,说我之不肯留居厦门,乃为月亮不在之故。在送别会上,田千顷且故意当众发表,意图中伤。不料完全无效,风潮并不稍减,因为此次风潮,根柢甚深,并非由我一人而起,而他们还要玩些这样的小巧,真可谓“至死不悟”了。

    现在是夜二时,校中暗暗的熄了电灯,帖出放假布告,当即被学生发见,撕掉了。此后怕风潮还要扩大一点。

    我现在真自笑我说话往往刻薄,而对人则太厚道,我竟从不疑及玄倩之流到我这里来是在侦探我,虽然他的目光如鼠,各处乱翻,我有时也有些觉得讨厌。并且今天才知道我有时请他们在客厅里坐,他们也不高兴,说我在房里藏了月亮,不容他们进去了。你看这是多么难以伺候的大人先生呵。我托令弟〔5〕买了几株柳,种在后园,拔去了几株玉蜀黍,母亲很可惜,有些不高兴,而宴太即大放谣诼,说我在纵容着学生虐待她。力求清宁,偏多滓秽,我早先说,呜呼老家,能否复返,是一问题,实非神经过敏之谈也。

    但这些都由它去,我自走我的路。不过这次厦大风潮之后,许多学生,或要同我到广州,或想转学到武昌去,为他们计,在这一年半载之中,是否还应该暂留几片铁甲在身上,此刻却还不能骤然决定。这只好于见到时再商量。不过不必连助教都怕做,同事都避忌,倘如此,可真成了流言的囚人,中了流言家的诡计了。

    迅。一月十一日。

    ==注释==

    〔1〕指高长虹发表于《狂飙》第七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题为《给————》的诗,其中有“月儿我交给他了,我交给夜去消受。……夜是阴冷黑暗,他嫉妒那太阳,太阳丢开他走了,从此再未相见”等句。

    〔2〕指《奔月》。后收入《故事新编》。

    〔3〕孤灵:原信作川岛。

    〔4〕亥倩:原信作衣萍。即章衣萍(1906——1947),安徽绩溪人,北京大学毕业,《语丝》周刊撰稿人。微风,原信作小峰。宴太,原信作二太太,指周作人之妻、日本人羽太信子。

    〔5〕令弟:原信作羡苏。这里是戏称。

    ◎ 一一三

    广平兄:

    现在是十七夜十时,我在“苏州”船中,泊香港海上。此船大约明晨九时开,午后四时可到黄埔,再坐小船到长堤,怕要八九点钟了。

    这回一点没有风浪,平稳如在长江船上,明天是内海,更不成问题。想起来真奇怪,我在海上,竟历来不遇到风波,但昨天也有人躺下不能起来的,或者我比较的不晕船也难说。

    我坐的是唐餐间〔1〕,两人一房,一个人到香港上去了,所以此刻是独霸一间。至于到广州后,住那一家客栈,现在不能决定。因为有一个侦探性的学生跟住我。此人大概是厦大当局所派,探听消息的,因为那边的风潮未平,他怕我帮助学生,在广州活动。我在船上用各种方法拒斥,至于恶声厉色,令他不堪,但是不成功,他终于嬉皮笑脸,谬托知己,并不远离。大约此后的手段是和我住同一客栈,时时在我房中,打听中大情形。我虽并不怀挟秘密,而尾随着这么一个东西,却也讨厌,所以我当相机行事,能将他撇下便撇下,否则再设法。

    此外还有三个学生,是广东人,要进中大的,我已通知他们一律戒严,所以此人在船上,也探不到什么消息。

    迅。

    ==注释==

    〔1〕唐餐间:指供应中餐的船舱,相当于二等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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