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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厦门~广州(1926年9月至192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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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六

    广平兄:

    我九月一日夜半上船,二日晨七时开,四日午后一时到厦门,一路无风,船很平稳,这里的话,我一字都不懂,只得暂到客寓,打电话给林语堂〔1〕,他便来接,当晚即移入学校居住了。

    我在船上时,看见后面有一只轮船,总是不远不近地走着,我疑心就是“广大”。不知你在船中,可看见前面有一只船否?倘看见,那我所悬拟的便不错了。

    此地背山面海,风景佳绝,白天虽暖————约八十七八度————夜却凉。四面几无人家,离市面约有十里,要静养倒好的。普通的东西,亦不易买。听差懒极,不会做事也不肯做事;邮政也懒极,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都不办事。

    因为教员住室尚未造好(据说一月后可完工,但未必确),所以我暂住在一间很大的三层楼上,上下虽不便,眺望却佳。学校开课是二十日,还有许多日可闲。

    我写此信时,你还在船上,但我当于明天发出,则你一到校,此信也就到了。你到校后,望即见告,那时再写较详细的情形罢,因为现在我初到,还不知什么。

    迅。九月四日夜。

    ==注释==

    〔1〕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曾留学美国,早期是《语丝》撰稿人之一。先后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等校任教,当时任厦门大学文科主任兼国学院秘书。

    ◎ 三七

    (每起头的○是某一个时间内写的,用○起始,以示段落。)

    ○ MY DEAR TEACHER:〔1〕

    昨到你住的孟渊旅馆奉访后,四妹领我到永安公司,买得小手巾六条,只一元,算来一条不到二角。晚上又游四川路广东街,买雨伞一把,也不过几角钱。访了两处亲戚,都还客气,留吃点心或饭,点心是吃的,但饭却推却了。

    今天(九月一日)又往先施公司等,买得皮鞋一双,只三元;又信纸六大本(与此纸同,但大得多),一元。此外又买些应用什物,不敢多买,因为我那天看见你用炒饭下酒,所以也想节省一点。

    ○ 今晚(一日)七时半落广大轮船,有二位弟弟送行,又有大安旅馆之茶房带同挑夫搬送行李,现在是已在船中安置好了。一房二人,另一人行李先到,占了上格床,我居下格。现只我一人在房,我想遇有机会,想说什么就写什么,管它多少,待到岸即投入邮筒;但临行时所约的时间,〔2〕我或者不能守住,要反抗的。船票二十五元,连杂费约共花三十余元,余下的还很不少。又,大安旅馆自沪一直招呼至粤,使费大约较自己瞎撞的公道,且可靠,这也足以令人放心的。

    船中热甚,一房竟夕惟我一人,也自由,也寂寞,船还停着,门窗不敢打开,闷热极了!好在虽然时时醒来,但也即睡去;臭虫到处都是,不过我尚能安眠。只是因为今晚独自在船,想起你的昨晚来了。本来你昨晚下船没有,走后情形如何,我都不知道,晚间妹妹们又领我上街闲走,但总是蓦地一件事压上心头,十分不自在,我因想,此别以后的日子,不知怎么样?

    ○ 二日晨八时十分,船始开。天刚亮,就有人来查行李。先开随身的木箱,后开帆布箱,我故意慢慢地。他不耐烦了,问我作什么的。我答学生,现做教员。他走了。船开后又来查,这回是查私贩铜元的,床铺里也都穷搜,将漆黑的手印满留在枕席上。

    同房的姓梁,是基督教徒,有一个她的女友,住房舱的,却到我们房里来吃饭,两人总是谈着什么牧师爷牧师奶,讨厌得很,我这回车和船都顶着“华盖”了。午后她们又约我打牌,虽则不算钱,总是费时无益的事,我连忙躺下看书,不久睡着,从十一点多钟一直到四点。六时顷晚饭,菜是广东味,不十分好,也还吃得几碗饭。也不晕船,躺着看小说。

    ○ 睡起见水色已变浅绿,泛出雪白的波头,好看极了。因为多年囚禁在沙漠中,所以见之不禁惊喜,但可气的是船面上挤满着人,铺盖,水桶,货物;房的窗口也总有成排的人,高高的坐在箱子上,遮得全房漆黑,而我又在下层床,日里又要听基督圣谕。MY DEAR TEACHER!你的船中生活怎么样?

    ○ 三日晨七时起床,十时早饭,十一时左右,在我们房门口的堆满行李的舱面上,是工友们开会。许多人聚在一处,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做主席,大家演说北伐的必要……随意发挥;报告各地情形的也有,我也略略说了一点北京的黑暗。开会有二时之久,大家精神始终贯注,互相勉励,而著重于鼓励工人,因为这会是为工人而开的。我在旁参与,觉到一种欢欣,算是我途中第一次的喜遇。这现象,在北方恐怕是梦想不到的罢!下午一时多散会,还豫约每天开会一次,尤其是注意于向着上海工厂招来的工友们,灌输国民革命的意义。

    有一个孙传芳〔3〕部下的军官,当场演说北方军阀的黑幕,并说自当军官以来,不求升官发财,现在看北方军人实在无可希望了,所以毅然脱离,径向广东投国民革命军,意欲从这里打破北方的黑暗。这是大家都很欢迎的。MYDEARTEACHER,你看这种情形是多么朝气呀!

    十时吃的算是午饭,一时顷有咖啡一杯,面包二片,晚九时又有鸡粥一碗,其间的四时顷是晚餐,食物较火车上为方便。船甚稳,如坐长江轮船一样,不知往厦门去的是否也如此?

    ○ 四日被姓梁的惊醒,已经八点多了。她有一个女友,和一个男友(?),不绝的来,一方面唱圣诗,一方面又打扑克。我被挤得连看书的地方都没有了,也看不下去,勉强的看了《骆驼》;又看《炭画》,是文言的,没有终卷。继看《夜哭》〔4〕,字句既欠修饰,命意也很无聊,糟透了。

    下午四时船经过厦门,我注意看看,不过茫茫的水天一色,厦门在那里!?

    因为听说是经过厦门,我就顺便打听从厦门到广州的走法。据客栈人说:可以由厦门坐船到香港,再由香港搭火车到广州,但坐火车要中途自己走一站,不方便,倘由广州往香港,则须用照相觅铺保,准一星期回,否则惟店铺是问。也有从厦门到汕头的。我想,这条路较好,从汕头至广州,不是敌地,检查之类,可省许多麻烦,这是船中所闻,先写寄,免忘记,借供异日参考。

    现在写字时是四日晚的九时,快有粥吃了。男女两教徒都走了,清净不少,但天气比前两天热,也不愿意睡,就想起上面的那些话,写了下来。

    ○ MY DEAR TEACHER:现在是五日午后二时廿分了,我正吃过午点心。不晓得你在做什么?今天工人仍然开会,但时间提早了,是十时多。刚刚摆开早饭,一个工人就来邀我赴会,说有两个主席,我是其一。我想,在这样人地生疏的境况之下,做主席是很难的,一不合式,就会引起纠纷,便说正在吃饭,又向来没有做过主席,不敢当,当场推却了。饭后到会,就有人要我演说,正推辞间,主席已在宣布喉咙不大好,说话不便,要我去接替。我没法,只得站上台去,攻击了一顿北京的政治和社会上的黑暗的情形。一完就退席,回到房里。听人说,开会时有国民党员百来人,但是彼此争执开会手续不合法,一部分人退席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往回一想,这么几个人,在这么短期间,开一个小会就冲突,则情形之复杂可想,幸而我没有做主席,否则,也许会糟到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哩!听说明天上午可以到广州了,船内的会总该不致再开,我或者可以不再去说话。但是,到广州呢?

    现时船早过了汕头,晚饭顷可经香港之北,名大划〔5〕的地方。在这里须等候带船的人来领入广州,但他来的迟早很不一定,即使来了,也得再走六小时之久,始达终点。但无论如何,六日是必能到广州的了。

    ○ MY DEAR TEACHER:今天是六日,现在是快到八点了。昨晚十时,船停香北大划地方,候带船人,因为此后伏礁甚多,非熟识者难以前进。幸而今早起来,听说带船人已经到了,专候潮长,便即开船;如能准时,则午后可到珠江了。

    ○ MY DEAR TEACHER:现在(三时)船快到了,以后再谈罢。

    YOUR H.M.〔6〕六日下午三时。

    ==注释==

    〔1〕MY DEAR TEACHER:英语:亲爱的老师。

    〔2〕据许广平《鲁迅回忆录·厦门和广州》,鲁迅和她离开北京时曾有“做两年工作再作见面的设想”。

    〔3〕孙传芳(1885——1935):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当时任安徽、江苏、浙江、江西、福建五省联军总司令。

    〔4〕《骆驼》:不定期文艺刊物,周作人、徐祖正等主办,一九二六年六月在北京创刊,北新书局发行。《炭画》,中篇小说,波兰显克微支著,周作人于一九○九年用文言翻译,一九一四年四月由上海文明书局出版。《夜哭》,散文诗集,焦菊隐著,一九二六年七月北新书局出版。

    〔5〕大划在香港北角铜锣湾船坞附近。

    〔6〕YOUR H.M.YOUR,英语:你的;H.M.,“害马”罗马字拼音的缩写。

    ◎ 三八

    先生:

    六日我寄了一封信,那是在船上陆续写出,到粤后托客栈人寄的,收到了没有?

    船于这日上午九时启碇驶入广州,经虎门黄埔,下午二时又停于距城甚远之车歪炮台〔1〕外,又候至六时,始受专意捣乱,久延始来之海关外人〔2〕查关检疫,乃放人换坐小艇泊岸。将泊岸了,而船夫一时疏失,突入旋涡,更兼船中人多(三十余)货重(百余件),躲浪不及,以致船身倾侧,江水入船,船夫坠水,幸全船镇静,使船放平,坠水船夫更竭力挽救,始得化险为夷,迨水上警察来时,已经平安无事矣。

    登岸后,住大安栈,但钱币不同,路不认识,迫得写信叫人送给约我回来的陈家表叔〔3〕,请其到栈接我,即于七日上午迁寓陈家,此信即在陈家所写。女子师范学校〔4〕已经正式上课,今日(八日)下午四时左右,便当搬到校内去了。一切情形还多。女师甚复杂。我担任的是训育,另外授课八小时,每班一时,现在姑且尽力,究竟能否长久,再看情形就是了。这里民气激昂,但闻北伐顺利,所以英人从中破坏〔5〕,现正多方寻衅,见诸事实,例如武装兵船示威珠江,沙面等,以图扰乱后方即是。闽中有何新闻?关于本地或外省的,便希通知一下。以后再谈。

    候著安。

    你的H.M.九月八日。

    ==注释==

    〔1〕车歪炮台:在珠江南石头附近,清朝政府曾在这里筑过炮台。

    〔2〕海关外人:旧海关的外籍人员。

    〔3〕陈家表叔:指陈延炘,广东番禺人。北京大学毕业,当时任中山大学理科地质系讲师。

    〔4〕女子师范学校:即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

    〔5〕英人从中破坏:一九二六年北伐军向武汉进军时,英国军舰于九月四日武装占领广州省港码头,且连日在珠江游弋,截击货船,拘捕华人,开枪射击省港罢工纠察队。

    ◎ 三九

    迅师:

    七,九两日发了两封信,你都收到了没有?那信是写一路上情形的。

    五日你寄的信,十日晚收到了。信来在我到校之后,并非一到校也就收到。

    八日搬入学校,在下午四时顷,我的妹妹,嫂嫂已在等我相见许多时候了。待行李送到后,我即和她们同回老家,入门,则见房屋颓坏,人物全非,对此故园,不胜凄痛。晚间蚊虫肆虐,竟夕不成眠。次晨为母氏纪念日,祀祭后十时余返校。卧室在旧校楼上,是昔之缝纫室,今隔为三,前后两间皆有窗,光线充足,但先已有人居住;中间室狭而暗,周围无窗,四面“碰壁”,即我朝夕之居处也。

    校役招呼尚好,食品价亦不算太贵,但较北方或略昂,惟若可口,即算值得。

    本校八日正式开课,校长〔1〕特许休息几天,所以于明日(十三,星期一)才起首授课及办公。以前几天,有时在校豫备教课,或休息,有时也出去探访亲戚,但总是请人带领。

    这个学校的学生颇顽固,而且盲动,好闹风潮,将来也许要反对我,现时在小心中。

    我一路上不觉受苦,回来后精神也佳,校内旧的熟人不少,但是我还是常常喜欢在房内看书。

    你的较详细的信是否在途中,还是尚未写发,我希望早点收到。

    明天有两小时教课,急要豫备,下次再细谈罢。

    YOUR H.M.九月十二晚六时三十五分。

    我的职务(略)

    ==注释==

    〔1〕校长:指廖冰筠,广东惠阳人。她于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七年初任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校长。

    ◎ 四○

    (明信片背面)

    从后面(南普陀)所照的厦门大学全景。

    前面是海,对面是鼓浪屿。

    最右边的是生物学院和国学院,第三层楼上有记的便是我所住的地方。

    昨夜发飓风,拔木发屋,但我没有受损害。

    迅。九,十一。

    (明信片正面)

    想已到校,已开课否?

    此地二十日上课。

    十三日。

    ◎ 四一

    广平兄:

    依我想,早该得到你的来信了,然而还没有。大约闽粤间的通邮,不大便当,因为并非每日都有船。此地只有一个邮局代办所,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不办事,所以今天什么信件也没有————因为是星期————且看明天怎样罢。

    我到厦门后发一信(五日),想早到。现在住了已经近十天,渐渐习惯起来了,不过言语仍旧不懂,买东西仍旧不便。

    开学在二十日,我有六点钟功课,就要忙起来,但未开学之前,却又觉得太闲,有些无聊,倒望从速开学,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满。〔1〕学校的房子尚未造齐,所以我暂住在国学院的陈列所空屋里,是三层楼上,眺望风景,极其合宜,我已写好一张有这房子照相的明信片,或者将与此信一同发出。上遂〔2〕的事没有结果,我心中很不安,然而也无法可想。

    十日之夜发飓风,十分利害,语堂的住宅的房顶也吹破了,门也吹破了,粗如笔管的铜闩也都挤弯,毁东西不少。我住的屋子只破了一扇外层的百叶窗,此外没有损失。今天学校近旁的海边漂来不少东西,有桌子,有枕头,还有死尸,可见别处还翻了船或漂没了房屋。

    此地四无人烟,图书馆中书籍不多,常在一处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无话可谈,真是无聊之至。海水浴倒是很近便,但我多年没有浮水了,又想,倘若你在这里,恐怕一定不赞成我这种举动,所以没有去洗,以后也不去洗罢,学校有洗浴处的。夜间,电灯一开,飞虫聚集甚多,几乎不能做事,此后事情一多,大约非早睡而一早起来做不可。

    迅。九月十二夜。

    今天(十四日)上午到邮政代办所去看看,得到你六日八日的两封来信,高兴极了。此地的代办所太懒,信件往往放在柜台上,不送来,此后来信,可于厦门大学下加“国学院”三字,使他易于投递,且看如何。这几天,我是每日去看的,昨天还未见你的信,因想起报载英国鬼子在广州胡闹,进口船或者要受影响,所以心中很不安,现在放心了。看上海报,北京已戒严,〔3〕不知何故;女师大已被合并为女子学院,师范部的主任是林素园(小研究系),而且于四日武装接收〔4〕了,真令人气愤,但此时无暇管也无法管,只得暂且不去理会它,还有将来呢。

    回上去讲我途中的事,同房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广东人,姓魏或韦,我没有问清楚,似乎也是民党中人,所以还可谈,也许是老同盟会员罢。但我们不大谈政事,因为彼此都不知道底细,也曾问他从厦门到广州的走法,据说最好是从厦门到汕头,再到广州,和你所闻于客栈中人的话一样。船中的饭菜顿数,与广大同,也有鸡粥;船也很平;但无耶稣教徒,比你所遭遇的好得多了。小船的倾侧,真太危险,幸而终于“马”已登陆,使我得以放心。我到厦门时,亦以小船搬入学校,浪也不小,但我是从小惯于坐小船的,所以一点也没有什么。

    我前信似乎说过这里的听差很不好,现在熟识些了,觉得殊不尽然。大约看惯了北京的听差的唯唯从命的,即容易觉得南方人的倔强,其实是南方的等级观念,没有北方之深,所以便是听差,也常有平等言动,现在我和他们的感情好起来了,觉得并不可恶。但茶水很不便,所以我现在少喝茶了,或者这倒是好的。烟卷似乎也比先前少吸。

    我上船时,是克士〔5〕送我去的,还有客栈里的茶房。当未上船之前,我们谈了许多话,我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伏园已经大大的宣传过了,还做些演义。所以上海的有些人,见我们同车到此,便深信伏园之说了,然而也并不为奇。

    我已不喝酒了,饭是每餐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的两碗),但因为此地的菜总是淡而无味(校内的饭菜是不能吃的,我们合雇了一个厨子,每月工钱十元,每人饭菜钱十元,但仍然淡而无味),所以还不免吃点辣椒末,但我还想改良,逐渐停止。

    我的功课,大约每周当有六小时,因为语堂希望我多讲,情不可却。其中两点是小说史,无须豫备;两点是专书研究,须豫备;两点是中国文学史,须编讲义。看看这里旧存的讲义,则我随便讲讲就很够了,但我还想认真一点,编成一本较好的文学史。你已在大大地用功,豫备讲义了罢,但每班一小时,八时相同,或者不至于很费力罢。此地北伐顺利的消息也甚多,极快人意。报上又常有闽粤风云紧张之说,在这里却看不出,不过听说鼓浪屿上已有很多寓客,极少空屋了,这屿就在学校对面,坐舢板一二十分钟可到。

    迅。九月十四日午。

    ==注释==

    〔1〕据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厦声日报》所载《与鲁迅的一席话》,鲁迅受聘于厦门大学,原定期限为二年。

    〔2〕上遂:原信作季黻,即许寿裳(1882——1948),字季黻,号上遂,浙江绍兴人,教育家。鲁迅留学日本弘文学院时的同学,后又在教育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广州中山大学等处与鲁迅同事多年。当时鲁迅正在为他谋职。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台湾大学任教。因倾向民主和宣传鲁迅,遭国民党反动派忌恨,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深夜被刺杀于台北。

    〔3〕北京戒严:奉系军阀为与直系军阀争夺对北京的控制权,张宗昌于一九二六年九月三日夜十时突然发布戒严令,任命京师警察总监李寿金为戒严司令,宪兵司令王琦为戒严副司令。七日,李、王公布戒严法八条。九月二十二日直系卫戍司令王怀庆被迫将所部移驻保定。(据一九二六年九月五日、八日《申报》)

    〔4〕武装接收: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北洋政府决定将女师大改为师范部,并入北京女子学院,由教育总长任可澄自兼院长,并任命林素园为师范部学长(据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九日《申报》)。九月四日,任可澄同林素园率领军警武装接收女师大。参看《华盖集续编·记谈话(附记)》。

    〔5〕克士:原信作建人,即周建人,字乔峰,笔名克士,鲁迅的三弟,生物学家。当时在商务印书馆任编辑。

    ◎ 四二

    广平兄:

    十三日发的给我的信,已经收到了。我从五日发了一信之后,直到十四日才发信,十四以前,我只是等着等着,并没有写信,这一封才是第三封。前天,我寄上了《彷徨》和《十二个》〔1〕各一本。

    看你所开的职务,似乎很繁重,住处亦不见佳。这种四面“碰壁”的住所,北京没有,上海是有的,在厦门客店里也看见过,实在使人气闷。职务有定,除自己心知其意,善为处理外,更无他法;住室却总该有一间较好的才是,否则,恐怕要瘦下。

    本校今天行开学礼,学生在三四百人之间,就算作四百人罢,分为豫科及本科七系,每系分三级,则每级人数之寥寥,亦可想而知。此地不但交通不便,招考极严,寄宿舍也只容四百人,四面是荒地,无屋可租,即使有人要来,也无处可住,而学校当局还想本校发达,真是梦想。大约早先就是没有计画的,现在也很散漫,我们来后,都被搁在须作陈列室的大洋楼上,至今尚无一定住所。听说现正赶造着教员的住所,但何时造成,殊不可知。我现在如去上课,须走石阶九十六级,来回就是一百九十二级;喝开水也不容易,幸而近来倒已习惯,不大喝茶了。我和兼士及朱山根〔2〕,是早就收到聘书的,此外还有几个人,已经到此,而忽然不送聘书,玉堂费了许多力,才于前天送来;玉堂在此似乎也不大顺手,所以上遂的事,竟无法开口。

    我的薪水不可谓不多,教科是五或六小时,也可以算很少,但别的所谓“相当职务”,却太繁,有本校季刊的作文,有本院季刊的作文,有指导研究员的事(将来还有审查),合计起来,很够做做了。学校当局又急于事功,问履历,问著作,问计画,问年底有什么成绩发表,令人看得心烦。其实我只要将《古小说钩沈》整理一下拿出去,就可以作为研究教授三四年的成绩了,其余都可以置之不理,但为了玉堂好意请我,所以我除教文学史外,还拟指导一种编辑书目的事〔3〕,范围颇大,两三年未必能完,但这也只能做到那里算那里了。

    在国学院里的,朱山根是胡适之〔4〕的信徒,另外还有两三个,好像都是朱荐的,和他大同小异,而更浅薄,一到这里,孙伏园便要算可以谈谈的了。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浅薄者之多。他们面目倒漂亮的,而语言无味,夜间还要玩留声机,什么梅兰芳〔5〕之类。我现在惟一的方法是少说话;他们的家眷到来之后,大约要搬往别处去了罢。从前在女师大做办事员的白果〔6〕是一个职员兼玉堂的秘书,一样浮而不实,将来也许会兴风作浪,我现在也竭力地少和他往来。此外,教员内有一个熟人〔7〕,是先前往陕西去时认识的,似乎还好;集美中学内有师大旧学生五人,都是国文系毕业的,昨天他们请我们吃饭,算作欢迎,他们是主张白话的,在此好像有点孤立。

    这一星期以来,我对于本地更加习惯了,饭量照旧,这几天而且更能睡觉,每晚总可以睡九至十小时;但还有点懒,未曾理发,只在前晚用安全剃刀刮了一回髭须而已。我想从此整理为较有条理的生活,大约只要少应酬,关起门来,是做得到的。此地的点心很好;鲜龙眼已吃过了,并不见佳,还是香蕉好。但我不能自己去买东西,因为离市有十里,校旁只有一个小店,东西非常之少,店中人能说几句“普通话”,但我懂不到一半。这里的人似乎很有点欺生。因为是闽南了,所以称我们为北人;我被称为北人,这回是第一次。

    现在的天气正像北京的夏末,虫类多极了,最利害的是蚂蚁,有大有小,无处不至,点心是放不过夜的。蚊子倒不多,大概是因为我在三层楼上之故。生疟疾的很多,所以校医给我们吃金鸡纳〔8〕。霍乱已经减少了。但那街道,却真是坏,其实是在绕着人家的墙下,檐下走,无所谓路的。

    兼士似乎还要回京去,他要我代他的职务,我不答应他。最初的布置,我未与闻,中途接手,一班绝不相干的人,指挥不灵,如何措手,还不如关起门来,“自扫门前雪”罢,况且我的工作也已经够多了。

    章锡琛托建人写信给我,说想托你给《新女性》〔9〕做一点文章,嘱我转达。不知可有这兴致?如有,可先寄我,我看后转寄去。《新女性》的编辑,近来好像是建人了,不知何故。那第九(?)期,我已寄上,想早到了。

    我从昨日起,已停止吃青椒,而改为胡椒了,特此奉闻。

    再谈。

    迅。九月二十日下午。

    ==注释==

    〔1〕《十二个》:长诗,苏联勃洛克著,胡斅译,鲁迅为作《后记》,一九二六年八月北新书局出版。

    〔2〕朱山根:原信作顾颉刚(1893——1980)。江苏吴县人,历史学家。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教授兼文科国文系名誉讲师。

    〔3〕据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四日《厦大周刊》:厦门大学国学院计划编印《中国图书志》,内容包括谱录、春秋、地理、曲、道家儒家、尚书、小学、医学、小说、金石、政书、集、法家共十三类书目。鲁迅负责小说类。

    〔4〕胡适之(1891——1962):名适,安徽绩溪人,早年留学美国,“五四”时期,他是新文化运动的右翼代表人物。当时是北京大学教授,现代评论派主要成员之一。

    〔5〕梅兰芳(1894——1961):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艺术家。

    〔6〕白果:原信作黄坚。字振玉,江西清江人,曾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务处和总务处秘书。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陈列部干事兼文科主任办公室襄理。

    〔7〕指陈定谟,江苏昆山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一九二四年七月与鲁迅同去西安讲学。当时任厦门大学社会科学教授。

    〔8〕金鸡纳:一作金鸡纳霜,即奎宁。

    〔9〕《新女性》:月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创刊,章锡琛主编。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停刊,共出四卷。上海新女性社发行。

    ◎ 四三

    迅师:

    七,九,十二去了三信,只接到五日来的一信,你那里的消息一概不知道,惟有心猜臆测。究竟近状如何?是否途中感冒,现在休养?望勿秘不见告。

    我不喜欢出街,因为到处不胜今昔之感;也因回来迟了,更不好意思偷懒,日常自早八时至晚五时才从办公室退至寝室,此后是沐浴和豫备教课……时间总觉短促,各方还未顺熟,终日傻瓜似的一个。

    这校有三数学生是顽固大家,大多数都是盲从,貌似一气,其实全无主见。今日十六晚是星期四,此信寄到或当不是在邮差休息时,你可以早些看见了。你豫备教课忙么?余后陈。

    祝你在新境度中秋鉴赏他们的快乐。

    你的H.M.九月十七日。

    ◎ 四四

    广平兄:

    十七日的来信,今天收到了。我从五日发信后,只在十三日发一信片,十四日发一信,中间间隔,的确太多,致使你猜我感冒,我真不知怎样说才好。回想那时,也有些傻气,因为我到此以后,正听见(口英)人在广州肇事〔1〕,遂疑你所坐的船,亦将为彼等所阻,所以只盼望来信,连寄信的事也拖延了。这结果,却使你久不得我的信。

    现在十四的信,总该早到了罢。此后,我又于同日寄《新女性》一本,于十八日寄《彷徨》及《十二个》各一本,于二十日寄信一封(信面却写了廿一),想来都该到在此信之前。

    我在这里,不便则有之,身体却好,此地并无人力车,只好坐船或步行,现在已经炼得走扶梯百余级,毫不费力了。眠食也都好,每晚吃金鸡纳霜一粒,别的药一概未吃。昨日到市去,买了一瓶麦精鱼肝油,拟日内吃它。因为此地得开水颇难,所以不能吃散拿吐瑾〔2〕。但十天内外,我要移住到旧的教员寄宿所去了,那时情形又当与此不同,或者易得开水罢。(教员寄宿舍有两所,一所住单身人者曰“博学楼”,一所住有夫人者曰“兼爱楼”,不知何人所名,颇可笑。)

    教科也不算忙,我只六时,开学之结果,专书研究二小时无人选,只剩了文学史,小说史各二小时了。其中只有文学史须编讲义,大约每星期四五千字即可,我想不管旧有的讲义,而自己好好的来编一编,功罪在所不计。

    这学校化钱不可谓不多,而并无基金,也无计划,办事散漫之至,我看是办不好的。

    昨天中秋,有月,玉堂送来一筐月饼,大家分吃了,我吃了便睡,我近来睡得早了。

    迅。九月二十二日下午。

    ==注释==

    〔1〕(口英)人在广州肇事:参看本卷第112页注〔5〕(口英:英的旧译。折翼之风注)。

    〔2〕散拿吐瑾:德国柏林出产的补脑健胃药品。

    ◎ 四五

    MY DEAR TEACHER:

    你扣足了一星期给我一信,我在企望多日之中总算得到一点安慰————虽则只是一张明信片。

    然而我实不解,我于七,九,十二,十七共发四函,并此为五,倘皆不到,我想,是否理由如下:

    第一信,是到广州之次早,托大安栈茶房发出的,不知是否他学了洪乔?但可惜,此信记自沪至粤一路情形颇详细。

    第二信,同时寄出者四处,除你之外尚有上海之叔,天津之嫂,东省之谢。〔1〕岂学校女工(给我做事的)作弊?

    兹对于收到之信片更作复函,由我自己投邮,看结果如何?

    五日来信十日晚到,十三信片十八到,计需六天。如我寄之信不失,则你于十二,十四,十八,二二,二四,应陆续接得我信。假使非茶房及女工之误,则请你向贵校门房一询,凡有书周树人,豫才,鲁迅而下款为广州或粤之景,宋,许……缄者,即为我寄之信。下笔时故意捣乱,不料反致遗失,可叹!

    我校从十三日起,我即授课办公,教课似乎还过得去(察看情形),至于训育,真是难堪,包括学监舍监的事,从早八时至下午五时在办公处或查堂,回来吃晚饭后又要查学生自习及注意起居饮食……,总之无一时是我自己的时间。更有课外会议,各种领导事业及自己豫备教材……,弄得精疲力尽,应接不暇。明日是星期,下午一时还要开训育会议,回想做学生真快活也。

    现人已睡久,钟停了不知何时,急忙写此,恕其不备为幸。

    祝快乐,不敢劝戒酒,但祈自爱节饮。

    你的H.M.九月十八晚。

    飓风拔木,何不向林先生要求乔迁?

    ==注释==

    〔1〕上海之叔:指在上海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任职的许炳璈。天津之嫂,指许广平的堂嫂。东省之谢,指谢敦南(1900——1959),名毅,福建安溪人,当时在黑龙江省任财政厅总务科科员兼省陆军军官医院医官。其妻常瑞麟,是许广平在河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同学。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八年在黑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任校医兼任生理卫生教员。

    ◎ 四六

    广平兄:

    十八日之晚的信,昨天收到了。我十三日所发的明信片既然已经收到,我惟有希望十四日所发的信也接着收到。我惟有以你现在一定已经收到了我的几封信的事,聊自慰解而已。至于你所寄的七,九,十二,十七的信,我却都收到了,大抵是我或孙伏园从邮务代办处去寻来的,他们很乱,或送或不送,堆成一团,只要有人去说要拿那几封,便给拿去,但冒领的事倒似乎还没有。我或伏园是每日自去看一回。

    看厦大的国学院,越看越不行了。朱山根是自称只佩服胡适陈源两个人的,而田千顷,辛家本〔1〕,白果三人,似皆他所荐引。白果尤善兴风作浪,他曾在女师大做过职员,你该知道的罢,现在是玉堂的襄理,还兼别的事,对于较小的职员,气焰不可当,嘴里都是油滑话。我因为亲闻他密语玉堂,“谁怎样不好”等等,就看不起他了。前天就很给他碰了一个钉子,他昨天借题报复,我便又给他碰了一个大钉子,而自己则辞去国学院兼职。我是不与此辈共事的,否则,何必到厦门。

    我原住的房屋,要陈列物品了,我就须搬。而学校之办法甚奇,一面催我们,却并不指出搬到那里,教员寄宿舍已经人满,而附近又无客栈,真是无法可想。后来总算指给我一间了,但器具毫无,向他们要,则白果又故意特别刁难起来(不知何意,此人大概是有喜欢给别人吃点小苦头的脾气的),要我开帐签名具领,于是就给碰了一个钉子而又大发其怒。大发其怒之后,器具就有了,还格外添了一把躺椅,总务长〔2〕亲自监督搬运。因为玉堂邀请我一场,我本想做点事,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的,能否到一年,也很难说。所以我已决计将工作范围缩小,希图在短时日中,可以有点小成绩,不算来骗别人的钱。

    此校用钱并不少,也很不撙节,而有许多悭吝举动,却令人难耐。即如今天我搬房时,就又有一件。房中原有两个电灯,我当然只用一个的,而有电机匠来,必要取去其一个玻璃泡,止之不可。其实对于一个教员,薪水已经化了这许多了,多点一个电灯或少点一个,又何必如此计较呢。

    至于我今天所搬的房,却比先前的静多了,房子颇大,是在楼上。前回的明信片上,不是有照相么?中间一共五座,其一是图书馆,我就住在那楼上,间壁是孙伏园和张颐〔3〕教授(今天才到,原先也是北大教员),那一面是钉书作场,现在还没有人。我的房有两个窗门,可以看见山。今天晚上,心就安静得多了,第一是离开了那些无聊人,也不必一同吃饭,听些无聊话了,这就很舒服。今天晚饭是在一个小店里买了面包和罐头牛肉吃的,明天大概仍要叫厨子包做。又自雇了一个当差的,每月连饭钱十二元,懂得两三句普通话,但恐怕颇有点懒。如果再没有什么麻烦事,我想开手编《中国文学史略》了。来听我的讲义的学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内女生二人),这不但是国文系全部,而且还含有英文,教育系的;这里的动物学系,全班只有一人,天天和教员对坐而听讲。

    但是我也许还要搬。因为现在是图书馆主任正请假着,由玉堂代理,所以他有权。一旦本人回来,或者又有变化也难说。在荒地里开学校,无器具,无房屋给教员住,实在可笑。至于搬到那里去,现在是无从揣测的。

    现在的住房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到平地只须走扶梯二十四级,比原先要少七十二级了。然而“有利必有弊”,那“弊”是看不见海,只能见轮船的烟通。

    今夜的月色还很好,在楼下徘徊了片时,因有风,遂回,已是十一点半了。我想,我的十四的信,到二十,二十一或二十二总该寄到了罢,后天(二十七)也许有信来,因先来写了这两张,待二十八日寄出。

    二十二日曾寄一信,想已到了。

    迅。二十五日之夜。

    今天是礼拜,大风,但比起那一次来,却差得远了。明天未必一定有从粤来的船,所以昨天写好的两张信,我决计于明天一早寄出。

    昨天雇了一个人,叫作流水,然而是替工,今天本人来了,叫作春来,也能说几句普通话,大约可以用罢。今天又买了许多器具,大抵是铝做的,又买了一只小水缸,所以现在是不但茶水饶足,连吃散拿吐瑾也不为难了。(我从这次旅行,才觉到散拿吐瑾是补品中之最麻烦者,因为它须兼用冷水热水两种,别的补品不如此。)

    今天忽然有瓦匠来给我刷墙壁了,懒懒地乱了一天。夜间大约也未必能静心编讲义,玩一整天再说罢。

    迅。九月二十六日晚七点钟。

    ==注释==

    〔1〕田千顷:原信作陈万里(1891——1969),江苏吴县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考古学导师,兼造型部干事和文科国文系名誉讲师。辛家本,原信作潘家洵。江苏吴县人,翻译工作者。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英文编辑,兼外国语言文学系讲师。

    〔2〕总务长:指周辨明,福建惠安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主任,语言学教授兼总务处主任。

    〔3〕张颐字真如,四川叙永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当时任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

    ◎ 四七

    MY DEAR TEACHER:

    二十二日得到你十四的和十二的放在一个信封内的信,知道了好多要说的话,虽则似乎很幽默,但我是以己度人,能够领解的。我以为一两天的路程,通信日期当然也不过如此,即须较多,三四天了不得了,而乃五六七八天,这真教人从何说起,况有时且又过之呢?

    我正式做工和上课,已经有一星期零四天了,所觉到的结果是忙,忙……早上八点起就到办事处,或办事,或授课,此外还要查堂,看学生勤惰;五时回来吃晚饭;到七时学生自习,又要查了。训育职务是兼学监舍监之类(但又别有教务,舍务处),又须注意学风,宣传党义,与教务及总务俱隶属于校长之下,而如此办法,则惟广东在今年暑假后为然。我初毕业,既无经验,且又无可借鉴(他校尚未成立训育处),居此地位,真是盲人瞎马,“害”字加了一目矣。更兼学生为三数旧派所左右,外有全省学生联合会(广东学生而多顽固,岂非“出人意表之外”)为之援,更外则京沪旧派为之助,势力滋蔓,甚难图也,此后倘能改革,固为大幸,否则我自然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多半是要被排斥的。当我未回之前,学生联合会已借口省立第一,二中学为■■〔1〕校长,作种种办学无状之条文,洋洋洒洒,大加攻击,甚至教育厅开除学生;继而广大(中山大学)法科反对陈启修〔2〕为主任,亦与第一,二中同一线索。女师是他们豫备第三次起风潮的,所以学生总是蠢蠢欲动,现正在多方探听我的色彩,好像曾经反抗段祺瑞政府者,亦即党国罪人一样。女子本少卓见,加以外诱,增其顽强,个个有杨荫榆之流风,甚可叹也。好在我只要自己努力,或者不至失败,即使失败,现时广东女子地位与男子等,亦自有别处可去,非如外地一受攻击,即难在社会上立足之困人也。

    MY DEAR TEACHER!你为什么希望“合同年限早满”呢?你是因为觉得诸多不惯,又不懂话,起居饮食不便么?如果对于身体的确不好,甚至有妨健康,则还不如辞去的好。然而,你不是要“去作工”么?你这样的不安,怎么可以安心作工!?你有更好的方法解决没有?或者于衣食抄写有需我帮忙的地方,也不妨通知,从长讨论。

    中秋那一天,你玩了没有?难得旅行到福建,住一天,最好是勿白辜负了这一天,还是玩玩吃吃的好,学校的厨子不好,不是五分钟可到鼓浪屿么?那边一定有食处,也有去处,谢君的哥哥就住在那地方,他们待人都好,你愿意去看看他么?今日还接到谢君来信,他极希望回到家乡去做点事,但看你所处的情形,连上遂先生也难荐,则其余恐怕更不必说了。

    我在中秋的那天上午随校长赴追悼朱执信〔3〕六周年纪念会,到的人很多,见于树德〔4〕先生讲演,依然北方淳厚之风,后又往烈士坟凭吊,回校已午后一时,算是过了上半天的节。是日,不断的忆起去年今日,我远远的提着四盒月饼,跑来喝酒,此情此景,如在目前,有什么法子呢!而且训育方面逼住要中秋后一天开会,交出计画书去,我于中秋前赶做一晚,当天又接着做,勉强抄袭出来,能否适用还说不定。中秋下午,我实在耐不住了,跑回家里一趟,看见嫂妹的冷清清的,便又记起未出广东以前家庭的样子,不胜凄恻,又不忍走开,即买菜同吃一顿。饭后出街走了一圈,回来买些灯笼给孩子们,买些水果大家吃,约莫十时睡了,月是怎么样,没有细看。

    北京女师大事,我收到两次学生宣言〔5〕,教育部诬助学生之教员为图自己饭碗;岂明,祖正二先生且被林素园当面诬为赤化〔6〕,虽即要求他认错取消,但亦可谓晦气。北伐想是顺利,此间清一色的报纸,莫明究竟,在福建大约可以较得真相。

    邮政代办所离学校有多少远?天天走不累的慌么?

    伏园宣传的话,其详可得闻欤?

    现时候不早,眼睛倦极,下次再谈罢。祝你快乐!

    你的H.M.九月二十三晚。

    ==注释==

    〔1〕■■:原信作赤化。一九二六年夏,广东省立一中、二中学生中的右派组织“孙文主义学会”和“女权运动大同盟”,以两校校长陈蕃、黎樾庭是“赤化”分子为由,策动学生要求省教育厅撤换他们,经两校学生议决反对后,反动学生便到教育厅闹事。在省教育厅批准两校开除七名带头闹事者后,他们又盗用省、市学联名义,对教育厅进行攻击。

    〔2〕陈启修字惺农,四川中江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当时任广州《民国日报》社长。

    〔3〕朱执信(1885——1920):原名大符,浙江萧山人,近代民主革命家。一九二○年秋赴广东策划桂系军队反正,九月二十一日在虎门被杀害。

    〔4〕于树德:河北静海(今属天津)人,当时任国民党中央委员,政治委员会北京分会委员。在这次会上他作了关于三一八惨案和北京革命运动有关情况的讲演。

    〔5〕两次学生宣言:指北京女师大学生于一九二六年九月三日、八日分别发表的宣言。主要内容是反对北洋政府撤销女师大,揭露任可澄、林素园率领军警武装接收学校的暴行,呼吁全国各界声援。(据一九二六年九月四日、八日《世界日报》)

    〔6〕岂明:即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早年留学日本,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语丝社成员之一。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祖正,即徐祖正(1895——1978),字耀辰,江苏昆山人,早年留学日本,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周作人在《语丝》第九十六期(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一日)发表的《女师大的命运》一文,其中述及徐祖正被林素园“当面诬为赤化”的经过:“(一九二六年)八月(按应为九月)四日上午,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因为续招新生,开考试委员会,我也出席,议事完了,正要分散的时候,忽然说女子学院的学长林素园来了。……我因与林君略略相识,便约了一位徐君(按指徐祖正)前去招待。略谈几句,林君就露出不逊的态度来,徐君……劝他注意,末后渐近争论,徐君便说我教训你不要如此。说时迟,那时快,林君勃然大怒,厉声疾呼曰:‘你是共产党!抓,抓,抓!’我那时真有点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尔时警察既未即进‘抓’徐君,徐君乃乘间力请于林君,要求宣示证据,经了同来的两个人的好些奇妙的辩解,如‘共产党并没有什么要紧’之类,林君终乃道谢,云系误会,于是此事遂告一结束。”

    ◎ 四八

    广平兄:

    廿七日寄上一信,收到了没有?今天是我在等你的信了,据我想,你于廿一二大约该有一封信发出,昨天或今天要到的,然而竟还没有到,所以我等着。

    我所辞的兼职(研究教授),终于辞不掉,昨晚又将聘书送来了,据说林玉堂因此一晚睡不着。使玉堂睡不着,我想,这是对他不起的,所以只得收下,将辞意取消。玉堂对于国学院,不可谓不热心,但由我看来,希望不多,第一是没有人才,第二是校长有些掣肘(我觉得这样)。但我仍然做我该做的事,从昨天起,已开手编中国文学史讲义,今天编好了第一章。眠食都好,饭两浅碗,睡觉是可以有八或九小时。

    从前天起,开始吃散拿吐瑾,只是白糖无法办理,这里的蚂蚁可怕极了,有一种小而红的,无处不到。我现在将糖放在碗里,将碗放在贮水的盘中,然而倘若偶然忘记,则顷刻之间,满碗都是小蚂蚁。点心也这样。这里的点心很好,而我近来却怕敢买了,买来之后,吃过几个,其余的竟无法安放,我住在四层楼上的时候,常将一包点心和蚂蚁一同抛到草地里去。

    风也很利害,几乎天天发,较大的时候,令人疑心窗玻璃就要吹破;若在屋外,则走路倘不小心,也可以被吹倒的。现在就呼呼地吹着。我初到时,夜夜听到波声,现在不听见了,因为习惯了,再过几时,风声也会习惯的罢。

    现在的天气,同我初来时差不多,须穿夏衣,用凉席,在太阳下行走,即遍身是汗。听说这样的天气,要继续到十月(阳历?)底。

    L.S.〔1〕九月二十八日夜。

    今天下午收到廿四发的来信了,我所料的并不错。但粤中学生情形如此,却真出我的“意表之外”,北京似乎还不至此。你自然只能照你来信所说的做,但看那些职务,不是忙得连一点闲空都没有了么?我想,做事自然是应该做的,但不要拚命地做才好。此地对于外面的情形,也不大了然,看今天的报章,登有上海电(但这些电报是什么来路,却不明),总结起来:武昌还未降,大约要攻击;南昌猛扑数次,未取得;孙传芳已出兵〔2〕;吴佩孚似乎在郑州〔3〕,现正与奉天方面暗争保定大名。

    我之愿合同早满者,就是愿意年月过得快,快到民国十七年,可惜来此未及一月,却如过了一年了。其实此地对于我的身体,仿佛倒好,能吃能睡,便是证据,也许肥胖一点了罢。不过总有些无聊,有些不高兴,好像不能安居乐业似的,但我也以转瞬便是半年,一年,聊自排遣,或者开手编讲义,来排遣排遣,所以眠食是好的。我在这里的情形,就是如此,还可以无需帮助,你还是给学校办点事的好。

    中秋的情形,前信说过了。谢君的事,原已早向玉堂提过的,没有消息。听说这里喜欢用“外江佬”,理由是因为倘有不合,外江佬卷铺盖就走了,从此完事,本地人却永久在近旁,容易结怨云。这也是一种特别的哲学。谢君的令兄我想暂且不去访问他,否则,他须来招呼我,我又须去回谢他,反而多一番应酬也。

    伏园今天接孟余〔4〕一电,招他往粤办报,他去否似尚未定。这电报是廿三发的,走了七天,同信一样慢,真奇。至于他所宣传的,大略是说:他家不但常有男学生,也常有女学生,但他是爱高的那一个的,因为她最有才气云云。平凡得很,正如伏园之人,不足多论也。

    此地所请的教授,我和兼士之外,还有朱山根。这人是陈源之流,我是早知道的,现在一调查,则他所安排的羽翼,竟有七人之多,先前所谓不问外事,专一看书的舆论,乃是全都为其所骗。他已在开始排斥我,说我是“名士派”,可笑。好在我并不想在此挣帝王万世之业,不去管他了。

    我到邮政代办处的路,大约有八十步,再加八十步,才到便所,所以我一天总要走过三四回,因为我须去小解,而它就在中途,只要伸首一窥,毫不费事。天一黑,就不到那里去了,就在楼下的草地上了事。此地的生活法,就是如此散漫,真是闻所未闻。我因为多住了几天,渐渐习惯,而且骂来了一些用具,又自买了一些用具,又自雇了一个用人,好得多了,近几天有几个初到的教员,被迎进在一间冷房里,口干则无水,要小便则须旅行,还在“茫茫若丧家之狗”哩。

    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邪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了厦门。嘴也不大乱吃,只吃了几回香蕉,自然比北京的好,但价亦不廉,此地有一所小店,我去买时,倘五个,那里的一位胖老婆子就要“吉格浑”(一角钱),倘是十个,便要“能(二)格浑”了。究竟是确要这许多呢,还是欺我是外江佬之故,我至今还不得而知。好在我的钱原是从厦门骗来的,拿出“吉格浑”“能格浑”去给厦门人,也不打紧。

    我的功课现在有五小时了,只有两小时须编讲义,然而颇费事,因为文学史的范围太大了。我到此之后,从上海又买了一百元书。克士已有信来,说他已迁居,而与一个同事姓孙的同住,我想,这人是不好的,但他也不笨,或不至于上当。

    要睡觉了,已是十二时,再谈罢。

    迅。九月三十日之夜。

    ==注释==

    〔1〕L.S.“鲁迅”二字罗马字拼音的缩写。

    〔2〕孙传芳出兵:孙传芳,参看本卷第110页注〔3〕。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一日,孙传芳从南京赶赴九江,亲自督兵与北伐军在九江、德安、南昌一线作战。

    〔3〕吴佩孚(1873——1939):字子玉,山东蓬莱人,北洋军阀直系首领之一。一九二六年九月十六日,北伐军攻克汉口、汉阳,他在十七日逃至郑州,企图组织援军反攻。这时奉系军阀张作霖趁机向吴提出接防保定、大名的要求,为此两派之间进行明争暗斗。

    〔4〕孟余:顾兆熊(1888——1972),字梦余,又作孟余,河北宛平(今属北京)人,国民党政客,曾任北京大学教授、教务长,后任中山大学委员会副委员长。

    ◎ 四九

    MY DEAR TEACHER:

    廿三晚写好的信,廿四早发出了。当日下午收到《彷徨》和《十二个》,包裹甚好,书一点没有损坏。但是两本书要寄费十分,岂非太不经济?

    我一天的时间,能够给我自己支配的,只有晚上九时以后,我做自己的事————如写信,豫备教材————全得在这时候。此外也许有时有闲,但不一定。所以我写信时匆忙极了,许多应当写下来的事,也往往忘却,致使你因此挂心,这真是该打!忘记了什么呢?就是我光知道诉苦,说我住的是“碰壁”的房,可是现在已经改革了,东面的楼上住的一位附小的教员辞了职,校长教我搬去,我赶紧实行,于到校第二个星期六搬过来了。此楼方形,隔成田字,开间颇大,用具也不少。每间住一人,余三人为小学教员,胸襟一样狭窄,第一天即三人成众,给我听了不少讽刺话,我也颇气愤,但因不是在做学生了,总得将就一些,便忍耐下去,次早还要陪笑脸招呼,这真是做先生的苦处。现在她们有点客气了,然而实在热闹得可以,总是高朋满坐,即使只有三人,也还是大叫大嚷,没一时安静。更难堪的是有两位自带女仆婢子,日里做事,夜间就在她们房里搭床,连饭菜也由用人用煤油炉煮食,一小房便是一家庭,其污浊局促可想。所以我的房门口的过道,就成了女仆婢子们的殖民地,摆了桌子,吃饭,梳洗,桌下锅盆碗碟,堆积甚多,煞是好看。但我这方面总是竭力回避,关起门来,算是我的世界,好在一大块向南的都是窗,有新空气,不会病了。

    这个学校,先前是师范和小学合在一处的,现在师范分到新校去了,但校舍还未造好,正在筹捐,所以师范教员和学生仍旧住在小学————即旧校里。今年暑假以后,算是大加革新了,分设教务,总务,训育于校长之下,而训育最繁琐,且须管理寄宿,此校学生曾起反对校长风潮,后虽平息,而常愤愤,每寻瑕伺隙,与办事人为难。我上课的第一天,学生就提出改在寝室内自修(原在教室,但灯暗……)的难题目给我做。现已给以附有条件的允许,于明日实行。但那么一来,学生散处各室,夜间查堂就更加困难了。对寝室负责的,我之外本来还有一舍监,现此人因常骂学生及仆人,大有非去不可之势,学校当局以为我闲空,要我兼任(但不加薪),我只答应暂兼数天,那时就将更加忙碌,因早晚舍监应做的如督率女仆,收拾寝室,厕所……也须归我管理也。

    看你在厦大,学生少,又属草创,事多而趣少,如何是好?菜淡不能加盐么?胡椒多吃也不是办法,买罐头补助不好么?火腿总有地方买,不能做来吃么?万勿省钱为要!!!广东水果现时有杨桃,五瓣,横断如星形,色黄绿,厦门可有么?

    广东常有雨,但一止就可以出街,无雨则热甚,上课时汗流浃背的,蚊子大出,现在就一面写字,一面在喂它。蚂蚁也不亚于厦门,记得在“碰壁”的房里时,夜间睡眠中,臂膊还曾被其所咬;食物自然更易招致,即使挂起来,也能缘绳而至,须用水绕,始得平安。空气甚湿,衣物书籍,动辄发霉,讨厌极了。

    我虽然忙,但《新女性》既转折的写了信来,似乎不好推却。不过我的作品太幼稚,你有什么方法鼓舞我,引导我,勿使我疏懒退缩不前么?

    现在我事务虽然加多,但办得较前熟手了。八时教课,实则只要豫备四班教材,而都是从头讲起,班高的讲快,参考简单,班低讲慢,参考较多,互相资助,日来似觉稍为顺手。总之,到这里初做事,要做得好,即不能辞劳苦,宁可力竭而去,不欲懒散而存,所以我愿意努力工作,你以为何如?有北京消息没有,学校近况如何?

    祝你健康。

    YOUR H.M.九月二十八晚。

    ◎ 五○

    广平兄:

    一日寄出一信并《莽原》两本,早到了罢。今天收到九月廿九的来信了,忽然于十分的邮票大发感慨,真是孩子气。花了十分,比寄失不是好得多么?我先前闻粤中学生情形,颇“出于意表之外”,今闻教员情形,又“出于意表之外”,我先前总以为广东学界状况,总该比别处好得多,现在看来,似乎也只是一种幻想。你初作事,要努力工作,我当然不能说什么,但也须兼顾自己,不要“鞠躬尽瘁”才好。至于作文,我怎样鼓舞,引导呢?我说,大胆做来,先寄给我,不够么?好否我先看,即使不好,现在太远,不能打手心,只得记帐,这就已可以放胆下笔,无须退缩的了,还要怎么样呢?

    从信上推测起你的住室来,似乎比我的阔些,我用具寥寥,只有六件,皆从奋斗得来者也。但自从买了火酒灯之后,我也忙了一点,因为凡有饮用之水,我必煮沸一回才用,因为忙,无聊也仿佛减少了。酱油已买,也常吃罐头牛肉,何尝省钱!!!火腿我却不想吃,在北京时吃怕了。在上海时,我和建人因为吃不多,便只叫了一碗炒饭,不料又惹出影响,至于不在先施公司多买东西,孩子之神经过敏,真令人无法可想。相距又远,鞭长不及马腹,也还是姑且记在帐上罢。

    我在此常吃香蕉,柚子,都很好;至于杨桃,却没有见过,又不知道是甚么名字,所以也无从买起。鼓浪屿也许有罢,但我还未去过,那地方大约也不过像别处的租界,我也无甚趣味,终于懒下来了。此地雨倒不多,只有风,现在还热,可是荷叶却干了。一切花,我大抵不认识;羊是黑的。防止蚂蚁,我现也用四面围水之法,总算白糖已经安全,而在桌上,则昼夜总有十余匹爬着,拂去又来,没有法子。

    我现在专取闭关主义,一切教职员,少与往来,也少说话。此地之学生似尚佳,清早便运动,晚亦常有;阅报室中也常有人。对我之感情似亦好,多说文科今年有生气了,我自省自己之懒惰,殊为内愧。小说史有成书,所以我对于编文学史讲义,不愿草率,现已有两章付印了,可惜本校藏书不多,编起来很不便。

    北京信已有收到,家里是平安的,煤已买,每吨至二十元。学校还未开课,北大学生去缴学费,而当局不收,可谓客气,然则开学之毫无把握可知。女师大的事没有听到什么,单知道教员都换了男师大的,大概暂时当是研究系〔1〕势力。总之,环境如此,女师大是决不会单独弄好的。

    上遂要搬家眷回南,自己行踪未定,我曾为之写信向天津学校设法,但恐亦无效。他也想赴广东,而无介绍。此地总无法想,玉堂也不能指挥如意,许多人的聘书,校长〔2〕压了多日才发下来。校长是尊孔的,对于我和兼士,倒还没有什么,但因为化了这许多钱,汲汲要有成效,如以好草喂牛,要挤些牛乳一般。玉堂盖亦窥知此隐,故不日要开展览会,除学校自买之泥人(古冢中土偶也)而外,还要将我的石刻拓片挂出。其实这些古董,此地人那里会要看,无非胡里胡涂,忙碌一番而已。

    在这里好像刺戟少些,所以我颇能睡,但也做不出文章来,北京来催,只好不理。■■书店〔3〕想我有书给他印,我还没有;对于北新,则我还未将《华盖集续编》整理给他,因为没有工夫。长虹和这两店,闹起来了,因为要钱的事。沈钟社和创造社,也闹起来了,现已以文章口角〔4〕;创造社伙计内部,也闹起来了,已将柯仲平〔5〕逐出,原因我不知道。

    迅。十,四,夜。

    ==注释==

    〔1〕研究系:一九一六年袁世凯死后,在黎元洪任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时期,原进步党首领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宪法研究会”,依附段祺瑞,进行政治投机活动,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研究系”。

    〔2〕指林文庆(1869——1957),字梦琴,福建海澄人,曾留学英国。一九二一年起任厦门大学校长,曾在马来亚华侨中发起组组孔教会并任会长。著有《孔教大纲》等。

    〔3〕■■书店:原信作开明书店,一九二六年八月在上海成立。

    〔4〕沉钟社和创造社口角:沉钟社,文学团体。一九二五年秋成立于北京,主要成员有林如稷、陈炜谟、陈翔鹤、杨晦、冯至等。创造社,五四新文学运动的著名文学团体,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间成立。主要成员有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一九二六年六月,《洪水》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九期,登有《创造社出版部为〈沉钟〉半月刊启事》,声明因“事务浩繁”,原定由该部代印的《沉钟》半月刊,一时难以出版;同年八月,《沉钟》半月刊第一期也登有《〈沉钟〉半月刊为创造社出版部启事》,说明该刊第一、二期交稿五月,而创造社出版部未能印行,故特改由北新书局出版。九月中,《洪水》第二卷第二十三、二十四合期又发表了周全平的《出版部的幸不幸二事》,针对《沉钟》的启事说:“出版部成立不久,就有不少的友人来托我们帮他的刊物出版的忙”,但因资本不多,所以便“得罪了不少的友人”,“《沉钟》半月刊便是失望而归的一个”;接着《沉钟》第四期也发表陈炜谟的《“无聊事”————答创造社的周全平》,列举事实,辨明《沉钟》之委托创造社出版部代印,系先由周全平致函沉钟社社员愿意“帮助出版”,因此,“便同他接洽印半月刊”,“沉钟社并不曾‘来托’创造社帮忙”等等。

    〔5〕柯仲平(1902——1964):云南广南人,诗人。曾是狂飙社成员,参加过后期的创造社,当时在创造社出版部工作。

    ◎ 五一

    MY DEAR TEACHER:

    今早到办公室就看见你廿二日写给我的信了。现在是卅晚十时,我正从外面回校,因为今天是我一个堂兄〔1〕生了孩子的满月,在城隍庙内的酒店请客,人很多,菜颇精致,我回来后吃广东酒席,今天是第二次了。广东一桌翅席,只几样菜,就要二十多元,外加茶水,酒之类,所以平常请七八个客,叫七八样好菜,动不动就是四五十元。这种应酬上的消耗,实在利害,然而社会上习惯了,往往不能避免,真是恶习。

    现时我于教课似乎熟习些,豫备也觉容易,但将上讲堂时,心中仍不免忐忑。训育一方,则千头万绪,学生又多方找事给我做,找难题给我处理,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校务舍务,俱不能脱开。前信曾说过舍监要走的事,幸而现在已经打消了,我也省得来独力支持,专招怨骂了。

    学校散漫而无基金,学生少,设备不全,当然是减少兴味的。但看北京的黑暗,一时不易光明,除非北伐军打入北京,或国民军再进都城,我们这路人,是避之则吉的。这样一想,现时我们所处的地方,就是避难桃源,其他不必苛求,只对自己随时善自料理就是了。

    睡早而少吃茶烟,是出于自然还是强制?日间无聊,将何以写忧?

    广东几乎无日无雨,天气潮湿,书物不易存储,出太阳则又热不可耐,讨厌之极。又此地不似外省随便,女人穿衣,两三月辄换一个尺寸花头,高低大小,千变万化,学生又好起人绰号,所以我带回来的衣服,都打算送给人穿,自己从新做过,不是名流,未能免俗,然私意总从俭朴省约着想,因我固非装饰家也。但此种恶习,也与酒席一样消耗得令人厌恶。

    愿你将你的情形时时告我。祝你安心课业。

    YOUR H.M.九月卅晚十时半。

    MY DEAR TEACHER:

    现在我又给你写信了,卅日写了一纸,本待寄去,又想,或者就有来信,所以又等着,到现在,四天了,中间有礼拜六,日,明天也许有信到,但是我等不及了,恐怕你盼望,就先寄给你罢。

    这数日来我的大事记————一日整天大雨,无屋不漏。但党政府定于这天叫人到党部领徽章(铜质,有五元,一元,四角三种)去卖,我就代表学校,前去领取,还有扑满,旗帜,标语,宣传印刷品等,要点数目,费了大半天工夫。二日除照常校务外,并将徽章按各班人数分配妥帖。三日星期,则上半天全化在将这些分给各班各组的事情上,神疲力尽,十一时始完。午餐后去看李表妹及陈君,他们正拟邀我往城北游玩,因一同出城,乡村风景,甚觉宜人,野外花园,殊有清趣,树木蔚为大观,食品较城市便宜,我们三人在北园饮茶吃炒粉,又吃鸡,菜,共饱二顿,而所费不过三元余,从午至暮,盘桓半日,始返陈宅。

    今天四日晨,复与大家往第一公园一游,午后上街买书报,又回家一看,三时顷回校收学生售章回来之扑满,直至五时,还只数个,明天尚有事做也。当我回校时,桌上见有李之良〔2〕名片,她初到粤,人地生疏,又不懂话,因即于晚六时半往访,听了一点关于北京的情形。才知道我出京后,那边收不到我的信,但是谢君的弟弟却收到的,不知何故。你这里于北京消息不隔膜么?至于女师大,据李君说,则已由教育部直接用武装军警,强迫交代,学生被任可澄〔3〕林素园召集至礼堂训话,大家只有痛哭,当面要求三事,一全体教职员照旧,二学校独立,三经费独立,闻经一一应允,但至李君来时,已经教职员全去,只留学生云。

    我事情仍甚忙,学生对我尚无恶感,可是应付得太费力了,处处要钩心斗角,心里不愿如此,而表面上不得不如此,我意姑且尽职一学期至阳历一月,如那时情形不佳,则惟有另图生活之一法了。

    前两天学校将所收的学费分掉了,新教职员得薪水之三成,我收到五十九元四角。听说国庆日以前还可多发一点,然而从中减去了公债票,国库券,北伐慰劳捐等等,则所余亦属无几。总之,所谓主任也者,名目好听,事情繁,收入少,实在为难,不过学学经验,练练脾气,也是好的。从前是气冲牛斗的害马,现在变成童养媳一般,学生都是婆婆小姑,要看她们的脸色做事了。这样子,又那里会有自我的个性,本来的面目。然而回心一想,社会就是这样,我从前太任性了,现今正该多加磨练,以销尽我的锋铓,那时变成什么,请你监视我就是了。

    你近况何如?对于程度较低的学生,倘用了过于深邃充实的教材,有时反而使他们难于吸收,更加不能了解:请你注意于这一层。

    现已十一时,快夜半了,昨夜睡得不多,现倦甚,以后再谈罢。

    祝你精神康适。

    YOUR H.M.十月四日晚十一时。

    ==注释==

    〔1〕指许崇清(1887——1969),广东番禺人,当时任广东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长。

    〔2〕李之良:一作李知良,江苏泗阳人,曾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史学系学习,与许广平同学。

    〔3〕任可澄(1879——1945):字志清,贵州普定人,一九二六年六月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参看本卷第118页注〔4〕。

    ◎ 五二

    迅师:

    六日收到您九月廿七的信及杂志一束,廿二的信亦已收到。我除十八以前的信外,又有廿四,廿九,十月五日,及此信共四封,想也陆续寄到了。

    厦大情形,闻之令人气短,后将何以为计,念念。广州办学,似乎还不至如此,你也有熟人如顾先生等,倘现时地位不好住,可愿意来此间一试否?郭沫若〔1〕做政治部长去了。广大改名中山大学〔2〕,校长是戴季陶〔3〕。陈启修先生在此似乎不得意,有前往江西之说。

    我在此处,校中琐事太多,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几乎可以说全然卖给它了。其价若干?你猜,今天领到九月份薪水,名目是百八十元之四成五,实得小洋三十七元,此外有短期国库券二十元,须俟十一月廿六方能领取,又公债票十五元,则领款无期,还有学校建筑捐款九元(以薪金作比例),女师毕业生演剧为母校筹款,因为是主任,派购入场券一张五元,诸如此类,不胜其烦。而最讨厌的是整天对学生钩心斗角,不能推诚相与(学生视学校如敌人,此少数人把持所致),所以觉得实在没趣,但仍姑且努力,倘若还是没法办,那时再作他图罢。

    本来你在厦门就令人觉得不合式,但是到了现在,你有什么方法呢?信的邮递又是那么不便,你的情形已经尽情地说出来了没有呢?

    《语丝》九六上《女师大的命运》那篇,岂明先生说:“经过一次解散而去的师生有福了,”那么,你我不是有福的么?大可以自慰了。

    祝你精神。

    YOUR H.M.十月七晚十二时。

    ==注释==

    〔1〕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文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早年从事新文化活动,为著名的文学团体创造社主要发起人。一九二六年三月至六月曾任广东大学文学院院长,七月,随国民革命军北伐,任政治部副主任。

    〔2〕广大改名中山大学:一九二六年九月,广东国民政府据廖仲恺生前的建议,下令将广东大学改名为中山大学。

    〔3〕戴季陶(1890——1949):名传贤,号天仇,浙江吴兴人,国民党政客,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被任命为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长。

    ◎ 五三

    广平兄:

    十月四日得九月廿九日来信后,即于五日寄一信,想已收到了。人间的纠葛真多,兼士直到现在,未在应聘书上签名,前几天便拟于国学研究院成立会一开毕,便往北京去,因为那边也有许多事待他料理。玉堂大不以为然,而兼士却非去不可。我便从中调和,先令兼士在应聘书上签名,然后请假到北京去一趟,年内再来厦门一次,算是在此半年,兼士有些可以了,玉堂又坚执不允,非他在此整半年不可。我只好退开。过了两天,玉堂也可以了,大约也觉得除此更无别路了罢。现在此事只要经校长允许后,便要告一结束了。兼士大约十五左右动身,闻先将赴粤一看,再向上海。伏园恐怕也同行,至是否便即在粤,抑接洽之后,仍回厦门一次,则不得而知。孟余请他是办副刊,他已经答应了,但何时办起,则似未定。

    据我想:兼士当初是未尝不豫备常在这里的,待到厦门一看,觉交通之不便,生活之无聊,就不免“归心如箭”了。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教我如何劝得他。

    这里的学校当局,虽出重资聘请教员,而未免视教员如变把戏者,要他空拳赤手,显出本领来。即如这回开展览会,我就吃苦不少。当开会之前,兼士要我的碑碣拓片去陈列,我答应了。但我只有一张小书桌和小方桌,不够用,只得摊在地上,伏着,一一选出。及至拿到会场去时,则除孙伏园自告奋勇,同去陈列之外,没有第二人帮忙,寻校役也寻不到,于是只得二人陈列,高处则须桌上放一椅子,由我站上去。弄至中途,白果又硬将孙伏园叫去了,因为他是“襄理”(玉堂的),有叫孙伏园去之权力。兼士看不过去,便自来帮我,他已喝了一点酒,这回跳上跳下,晚上就大吐了一通。襄理的位置,正如明朝的太监,可以倚靠权势,胡作非为,而受害的不是他,是学校。昨天因为白果对书记们下条子(上谕式的),下午同盟罢工了,后事不知如何。玉堂信用此人,可谓胡涂。我前回辞国学院研究教授而又中止者,因怕兼士与玉堂觉得为难也,现在看来,总非坚决辞去不可,人亦何苦因为别人计,而自轻自贱至此哉!

    此地的生活也实在无聊,外省的教员,几乎无一人作长久之计,兼士之去,固无足怪。但我比兼士随便一些,又因为见玉堂的兄弟及太太,都很为我们的生活操心;学生对我尤好,只恐怕在此住不惯,有几个本地人,甚至于星期六不回家,豫备星期日我若往市上去玩,他们好同去作翻译。所以只要没有什么大下不去的事,我总想在此至少讲一年,否则,我也许早跑到广州或上海去了。(但还有几个很欢迎我的人,是要我首先开口攻击此地的社会等等,他们好跟着来开枪。)今天是双十节〔1〕,却使我欢喜非常,本校先行升旗礼,三呼万岁,于是有演说,运动,放鞭爆。北京的人,仿佛厌恶双十节似的,沉沉如死,此地这才像双十节。我因为听北京过年的鞭爆听厌了,对鞭爆有了恶感,这回才觉得却也好听。中午同学生上饭厅,吃了一碗不大可口的面(大半碗是豆芽菜);晚上是恳亲会,有音乐和电影,电影因为电力不足,不甚了然,但在此已视同宝贝了。教员太太将最新的衣服都穿上了,大约在这里,一年中另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聚会了罢。

    听说厦门市上今天也很热闹,商民都自动的地挂旗结彩庆贺,不像北京那样,听警察吩咐之后,才挂出一张污秽的五色旗来。此地的人民的思想,我看其实是“国民党的”的,并不怎样老旧。

    自从我到此之后,寄给我的各种期刊很杂乱,忽有忽无。我有时想分寄给你,但不见得期期有,勿疑为邮局失落。好在这类东西,看过便罢,未必保存,完全与否亦无什么关系。我来此已一月余,只做了两篇讲义,两篇稿子〔2〕给《莽原》;但能睡,身体似乎好些。今天听到一种传说,说孙传芳的主力兵已败,没有什么可用的了,不知确否。我想,一二天内该可以得到来信,但这信我明天要寄出了。

    迅。十月十日。

    ==注释==

    〔1〕双十节: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即辛亥革命)后,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华民国,九月二十八日南京临时参议院议决以十月十日为国庆纪念日,又称双十节。

    〔2〕两篇讲义:指《汉文学史纲要》中的《自文字至文章》及《书和诗》两篇。两篇稿子,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父亲的病》。后收入《朝花夕拾》。

    ◎ 五四

    广平兄:

    昨天刚寄出一封信,今天就收到你五日的来信了。你这封信,在船上足足躺了七天多,因为有一个北大学生〔1〕来此做编辑员的,就于五日从广州动身,船因避风,或行或止,直到今天才到,你的信大约就与他同船的。一封信的往返,往往要二十天,真是可叹。

    我看你的职务太烦剧了,薪水又这么不可靠,衣服又须如此变化,你够用么?我想:一个人也许应该做点事,但也无须乎劳而无功。天天看学生的脸色办事,于人我都无益,这也就是所谓“敝精神于无用之地”〔2〕,听说在广州寻事做并不难,你又何必一定要等到学期之末呢?忙自然不妨,但倘若连自己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那可是不值得的。

    我的能睡,是出于自然的,此地虽然不乏琐事,但究竟没有北京的忙,即如校对等事,在这里就没有。酒是自己不想喝,我在北京,太高兴和太愤懑时就喝酒,这里虽然仍不免有小刺戟,然而不至于“太”,所以可以无须喝了,况且我本来没有瘾。少吸烟卷,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大约因为编讲义,只要调查,无须思索之故罢。但近几天可又多吸了一点,因为我连做了四篇《旧事重提》。这东西还有两篇便完,拟下月再做,从明天起,又要编讲义了。

    兼士尚未动身,他连替他的人也还未弄妥,但因为急于回北京,听说不往广州了。孙伏园似乎还要去一趟。今天又得李逢吉〔3〕从大连来信,知道他往广州,但不知道他去作何事。

    广东多雨,天气和厦门竟这么不同么?这里不下雨,不过天天有风,而风中很少灰尘,所以并不讨厌。我自从买了火酒灯以后,开水不生问题了,但饭菜总不见佳。从后天起,要换厨子了,然而大概总还是差不多的罢。

    迅。十月十二夜。

    八日的信,今天收到了;以前的九月廿四,廿九,十月五日的信,也都收到,看你收入和做事的比例,实在相距太远了。你不知能即另作他图否?我以为如此情形,努力也都是白费的。

    “经过一次解散而去的”,自然要算有福,倘我们还在那里,一定比现在要气愤得多。至于我在这里的情形,我信中都已陆续说出,其实也等于卖身。除为了薪水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但我现在或者还可以暂时敷衍,再看情形。当初我也未尝不想起广州,后来一听情形,暂时不作此想了。你看陈惺农尚且站不住,何况我呢。

    我在这里不大高兴的原因,首先是在周围多是语言无味的人物,令我觉得无聊。他们倘肯让我独自躲在房里看书,倒也罢了,偏又常常寻上门来,给我小刺戟。但也很有一班人当作宝贝看,和在北京的天天提心吊胆,要防危险的时候一比,平安得多,只要自己的心静一静,也未尝不可以暂时安住。但因为无人可谈,所以将牢骚都在信里对你发了。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苦得很,其实也不然的,身体大概比在北京还要好一点。

    你收入这样少,够用么?我希望你通知我。

    今天本地报上的消息很好,但自然不知道可确的,一,武昌已攻下;二,九江已取得;三,陈仪〔4〕(孙之师长)等通电主张和平;四,樊锺秀〔5〕已入开封,吴佩孚逃保定(一云郑州)。总而言之,即使要打折扣,情形很好总是真的。

    迅。十月十五日夜。

    ==注释==

    〔1〕指丁丁山(1901——1952),安徽和县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毕业。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编辑。

    〔2〕“敝精神于无用之地”:语出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九:“敝精神于无用矣”。

    〔3〕李逢吉:原信作李遇安,河北人,《莽原》、《语丝》的投稿者,一九二六年十月在广州中山大学任职。

    〔4〕陈仪(1883——1950):字公侠,浙江绍兴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兵科毕业。当时为孙传芳部浙江陆军第一师师长兼浙江省省长。

    〔5〕樊钟秀:河南人。原任直系军阀豫南司令,一九二三年归附孙中山。据《申报》报道,一九二六年九月,他率部配合北伐军在河南沿京汉线追击吴佩孚,十八日克信阳,同日,吴佩孚逃往郑州。

    ◎ 五五

    迅师:

    现时是双十节午后二点二十分,我刚带学生游行回来。今天国民政府一面庆贺革命军在武汉又推倒恶势力,一面提出口号,说这是革命事业的开始而非成功,所以群众的样子,并不趾高气扬,却带着多少战兢在内。而赴大会的民众,尤以各工会为多,南方的工人又大抵识字,深了然于一切,所以情形很好,这是大可慰悦的。所惜者今晨大雨,午后时雨时止,路极泥泞。大会场在东门外,名东校场之处,搭一演说台,而讲演者无传声筒,以致雨声,风声,人声,将演讲的声音压住,只见他口讲指划。更特别的是因为国庆,所以助兴的舞狮子和锣鼓,随处皆是;商家更燃放大爆竹,比较北京的只挂一张国旗,热闹多了(广东早已取消五色旗,用作国旗的是青天白日)。

    学校因今天是星期,明天补假一日,我免去了教课三点钟。今晚有女师毕业生演剧助款为母校建筑,我或要去招呼学生。昨天已经去了一晚,演的是洪深编的《少奶奶的扇子》〔1〕。北京女师大恢复纪念时,陆秀珍他们也曾演过此戏,但男女角俱用女人,劳而无功,此处则为一种剧社组织,男女角各以性分任,无矫揉造作之弊,女角又大方,不羞涩而声音大,故较那一回为优。但开场太迟,仍然不守时刻(各机关亦如此),且闭幕后空堂太久,又未插入余兴,致使不耐久坐者往往先去,则其所短也。

    这回于九日收到十月四日来信,但信内所说的“一日寄出一信并《莽原》两本”,却至今未见,不知何故。又来信云收到我九月廿九信,而未提廿四寄出的一封,恐回复之语,必在失去的一日信内,是否?如亦未收到,则是同时你失我一信,我失你一信二书了。

    我的住室并不阔,纵五步横六步(平常步),桌椅是拿各处的破烂的凑合成功的。但最苦的是那邻人三户,总是叫嚣吵闹,倘或早睡(十时),即常被惊醒。我的脾气又是要静一点,这才能够豫备功课或写字的,而此处却大相反。如此看来,恐怕至多也只能敷衍一学期,现时我在想留意别的机会。

    香蕉柚子都是不容易消化的食物,在北京,就有人不愿意你多吃,现在不妨事么?你对我讲的话,我大抵给些打击,不至于因此使你有秘而不宣的情形么?防止蚂蚁还有一法,就是在放食物的周围,以石灰粉画一圈,即可避免。石灰又去湿,此法对于怕湿之物可采用。看你四日的信,和廿七日那封信的刻不可耐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同了。这是真的,还是为防止我的神经过敏而发的呢?一点泥人,一些石刻拓片,就可以开展览会么?好笑。

    广东学校放假真多,本星期一补国庆假,星五重九,廿二日学校运动会,又要放假了。四年级师范生已将毕业,而初做几何,手工;豆工〔2〕折纸俱极草率。此处的学生颇轻视手工,缝纫,图画等,也许是受革命影响,人心浮动之故罢。

    现在已是三点三十五分了,写了这几个字,其迟钝可想。

    但要说的都说了,如再记起,随后再写罢。

    YOUR H.M.双十节下午三时。

    ==注释==

    〔1〕洪深(1894——1955):字浅哉,江苏常州人,戏剧家。《少奶奶的扇子》,是他根据英国作家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改编的剧本。

    〔2〕豆工:旧时小学的手工科目,将黄豆泡软,用竹签串起来,仿造各种器具积建筑物等。

    ◎ 五六

    广平兄:

    今天(十六日)刚寄一信,下午就收到双十节的来信了。寄我的信,是都收到的。我一日所寄的信,既然未到,那就恐怕已和《莽原》一同遗失。我也记不清那信里说的是什么了,由它去罢。

    我的情形,并未因为怕你神经过敏而隐瞒,大约一受刺激,便心烦,事情过后,即平安些。可是本校情形实在太不见佳,朱山根之流已在国学院大占势力,■■(■■)〔1〕又要到这里来做法律系主任了,从此《现代评论》色彩,将弥漫厦大。在北京是国文系对抗着的,而这里的国学院却弄了一大批胡适之陈源之流,我觉得毫无希望。你想:兼士至于如此模胡,他请了一个朱山根,山根就荐三人,田难干〔2〕,辛家本,田千顷,他收了;田千顷又荐两人,卢梅,黄梅〔3〕,他又收了。这样,我们个体,自然被排斥。所以我现在很想至多在本学期之末;离开厦大。他们实在有永久在此之意,情形比北大还坏。

    另外又有一班教员,在作两种运动:一,是要求永久聘书,没有年限的;一,是要求十年二十年后,由学校付给养老金终身。他们似乎要想在这里建立他们理想中的天国,用橡皮做成的。谚云“养儿防老”,不料厦大也可以“防老”。

    我在这里又有一事不自由,学生个个认得我了,记者之类亦有来访,或者希望我提倡白话,和旧社会闹一通;或者希望我编周刊,鼓吹本地新文艺;而玉堂他们又要我在《国学季刊》上做些“之乎者也”,还有到学生周会去演说,我真没有这三头六臂。今天在本地报上载着一篇访我的记事,对于我的态度,以为“没有一点架子,也没有一点派头,也没有一点客气,衣服也随便,铺盖也随便,说话也不装腔作势……”觉得很出意料之外。这里的教员是外国博士很多,他们看惯了那俨然的模样的。

    今天又得了朱家骅〔4〕君的电报,是给兼士玉堂和我的,说中山大学已改职(当是“委”字之误)员制,叫我们去指示一切。大概是议定学制罢。兼士急于回京,玉堂是不见得去的。我本来大可以借此走一遭,然而上课不到一月,便请假两三星期,又未免难于启口,所以十之九总是不能去了,这实是可惜,倘在年底,就好了。

    无论怎么打击,我也不至于“秘而不宣”,而且也被打击而无怨。现在柚子是不吃已有四五天了,因为我觉得不大消化。香蕉却还吃,先前是一吃便要肚痛的,在这里却不,而对于便秘,反似有好处,所以想暂不停止它,而且每天至多也不过四五个。

    一点泥人和一点拓片便开展览会,你以为可笑么?还有可笑的呢。田千顷并将他所照的照片陈列起来,几张古壁画的照片,还可以说是与“考古”相关,然而还有什么“牡丹花”,“夜的北京”,“北京的刮风”,“苇子”……。倘使我是主任,就非令撤去不可,但这里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可见在此也惟有田千顷们相宜。又国学院从商科借了一套历代古钱来,我一看,大半是假的,主张不陈列,没有通过。我说,那么,应该写作“古钱标本”。后来也不实行,听说是恐怕商科生气。后来的结果如何呢?结果是看这假古钱的人们最多。

    这里的校长是尊孔的,上星期日他们请我到周会演说,〔5〕我仍说我的“少读中国书”主义,并且说学生应该做“好事之徒”。他忽而大以为然,说陈嘉庚〔6〕也正是“好事之徒”,所以肯兴学,而不悟和他的尊孔冲突。这里就是如此胡里胡涂。

    L.S.十月十六日之夜。

    ==注释==

    〔1〕■■(■■):原信作周览(鲠生)。周鲠生(1889——1971),湖南长沙人,国际法学家。曾任北京大学政治系主任,当时受聘为厦门大学法律系主任,后未就职。

    〔2〕田难干:原信作陈乃乾,浙江海宁人,当时受聘为厦门大学国学院图书部干事兼国文系讲师,后未到任。

    〔3〕卢梅:原信作罗某。指罗常培(1899——1958);字莘田,北京人,语言学家。当时任厦门大学国文系讲师。黄梅,原信作黄某。指王肇鼎,江苏吴县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编辑兼陈列部事务员。

    〔4〕朱家骅(1892——1963):字骝先,浙江吴兴人。早年留学德国,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当时任广州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后为国民党政客。

    〔5〕据《鲁迅日记》,这次演说在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星期日应为星期四。同年十月二十三日出版的《厦大周刊》第一六○期曾记有讲词大要,“略谓世人对于好事之徒,每致不满,以为好事二字,一若有遇事生风之意,其实不然。我以为今之中国,却欲好事之徒之多,盖凡社会一切事物,惟其有好事之人,而后可以推陈出新,日渐发达。试观科仑布之探新大陆,南生之探北极、及各种科学家之种种新发明,其成绩何一非由好事而得来。……惟各人之思想境遇不同,我不敢劝人人皆为甚大之好事者,但小小之好事,则不妨一尝试之。譬如对于凡可遇见之事物,小小匡正,小小改良便是,但虽此种小事,亦非平时常常留心不为功。万一不能,则吾人对于好事之徒,当不随俗而加以笑骂,尤其是对于失败之好事之徒云云”。按鲁迅此次演说中关于“少读中国书”部分,因与尊孔的校长见解相悖,故《厦大周刊》未载。

    〔6〕陈嘉庚(1874——1961):福建厦门人,长期侨居新加坡,爱国华侨领袖。一九一二年创办集美学校,一九二一年创办厦门大学。

    ◎ 五七

    MY DEAR TEACHER:

    今日又是星四,又到我有机会写信的时候了。况且明天是重九,呆板的办公也得休息了。做学生时希望放假,做先生时更甚,尤其希望在教课钟点最多那一天。明天我没有课上。放假自然比不放好,但我总觉得不凑巧,倘是星六或星一,我就省去二三小时一天的豫备了,岂不更妙也哉!

    南方重九可以登高,比北方热闹,厦门不知怎样,广东是这天旅行山上的人很多的。我因约了一位表姊,明天带我去买布做冬衣,大约不能玩了。说起冬衣,前几天这里雨且冷,不亚于北京的此时(甚言之耳,或不至如此),我的衣服送往家里晒去了,无人送来,自己也无暇去取,就穿上四五层单衣裤,但竟因此伤风,九十两日演剧时,我陪学生去做招待及各项跳舞,回来两晚皆已十二点钟,也着了些冷。幸而有人告诉我一个秘方,就是用枸杞子燉猪肝吃,吃了两次,果然好了,现在更好了。

    人多说:广东这时这样的冷,是料不到的。厦门有可以吹倒人的大风而不冷,仍须穿夏衣的么?那就比广东暖热了。

    前信(十日写寄)不是说你一日寄来的信和书都没有收到么,但是一日的信,十二收到了,书则在学校的印刷物堆里,一位先生翻出来交还我的,大约到了好几天了,但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总之,书和信都收到了。

    这封信特别的“孩子气”十足,幸而我收到。“邪视”有什么要紧,惯常倒不是“邪视”,我想,许是冷不提防的一瞪罢!记得张竞生〔1〕之流发过一套伟论,说是人都提高程度,则对于一切,皆如鲜花美画一般,欣赏之,愿显示于众,而自然私有之念消,你何妨体验一下?

    我虽然愿意努力工作,但对于有些事,总觉得能力不够,即如训育主任,要起草训育会章程,而这正如议宪法一样,参考虽有,合用则难,所以从回来至今,开过三次会议,召集十多人,而我的章程不行,至今还未组成会。现又另举四人为起草委员,只这一点,就可见我能力的薄弱了。此校发展难,自己感觉许多不便,想办好罢,也如你之在厦大一样。

    此间报载北伐军于双十节攻下武昌,九江,南昌,则湖北江西全定了,再联合豫樊,与北之国民军成一直线,天下事即大有可为,此情想甚确。冯玉祥〔2〕在库伦亦发通电,正式加入国民政府,遵守总理遗嘱,实行三民主义了。闻闽战亦大顺利,不知确否?陈启修先生有不日往宜昌为政治部宣传主任之说,顾约孙来,不知是否代陈之缺,但陈是做社论的,孙如代他,即须多发政论,不能如向来副刊之以文艺为主也。广东一小洋换十六枚(有时十五),好的香蕉,也不过一毛买五个,起了许多黑点的,则半个铜元就买到了。我常买香蕉吃,因为这里的新鲜而香,和运到北京者大异。闻福建人多善做肉松,你何妨买些试试呢。

    学生感情好,自然增加兴致,处处培植些好的禾苗,以供给大众,接济大众罢,这在自己,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愉快,不虚负此一行的。在南人中插入一个北人的你,而他们不但并不歧视,反而这样优待,这是多么令人“闻之喜而不寐”〔3〕呢。话虽如此,却不要因此又拚命工作,能自爱,才能爱人。《新女性》上的文章,想下笔学做,但在现在,环境和时间都不容许,过几时写出再寄罢。祝你有“聊”!

    YOUR H.M.十月十四日晚。

    ==注释==

    〔1〕张竞生:广东饶平人,早年留学法国,曾任北京大学教授。著有《美的人生观》、《美的社会组织法》等。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开设美的书店,宣扬色情文化。

    〔2〕冯玉祥(1882——1948):字焕章,安徽巢县人,原为直系将领,一九二四年改所部为国民军。一九二六年三月出国,同年九月回国后,曾在库伦(今称乌兰巴托)表示“此次回国誓必积极进行革命工作,最要紧的是把西北军赶快的与北伐军联系起来”(据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九日《向导周报》第一七六期)。九月十八日他又在《回国宣言》中说:“现在我所努力的是奉行孙中山的遗嘱,进行国民革命,实行三民主义,所有国民党一、二两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与决议案,全部接收,并促其实现。”(据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四日《向导周报》第一七七期)

    〔3〕“闻之喜而不寐”:语见《孟子·告子》。

    ◎ 五八

    广平兄:

    伏园今天动身了。我于十八日寄你一信,恐怕就在邮局里一直躺到今天,将与伏园同船到粤罢。我前几天几乎也要同行,后来中止了。要同行的理由,小半自然也有些私心,但大部分却是为公,我以为中山大学既然需我们商议,应该帮点忙,而且厦大也太过于闭关自守,此后还应该与他大学往还。玉堂正病着,医生说三四天可好,我便去将此意说明,他亦深以为然,约定我先去,倘尚非他不可,我便打电报叫他,这时他病已好,可以坐船了。不料昨天又有了变化,他不但自己不说去,而且对于我的自去也翻了成议,说最好是向校长请假。教员请假,向来是归主任管理的,现在他这样说,明明是拿难题给我做。我想了一想,就中止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大概因为和南洋相距太近之故罢,此地实在太斤斤于银钱,“某人多少钱一月”等等的话,谈话中常听见;我们在此,当局者也日日希望我们从速做许多工作,发表许多成绩,像养牛之每日挤牛乳一般。某人每日薪水几元,大约是大家都念念不忘的。我一走,至少需两星期,有些人一定将以为我白白骗去了他们半月薪水,玉堂之不愿我旷课,或者就因为顾虑着这一节。我已收了三个月薪水,而上课才一月,自然不应该又请假,但倘计划远大,就不必拘拘于此,因为将来可以尽力之日正长。然而他们是眼光不远的,我也不作久远之想,所以我便不走,拟于本年中为他们作一篇季刊上的文章,到学术讲演会去讲演一次,又将我所辑的《古小说钩沈》献出,则学校可以觉得钱不白化,而我也可以来去自由了。至于研究教授,那自然不再去辞,因为即使辞掉,他们也仍要想法使你做别的工作,使收成与国文系教授之薪水相当的,还是任它拖着的好。

    “现代评论”派的势力,在这里我看要膨涨起来,当局者的性质,也与此辈相合。理科也很忌文科,正与北大一样。闽南与闽北人之感情颇不洽,有几个学生极希望我走,但并非对我有恶意,乃是要学校倒楣。

    这几天此地正在欢迎两位名人。一个是太虚和尚〔1〕到南普陀来讲经,于是佛化青年会〔2〕提议,拟令童子军捧鲜花,随太虚行踪而散之,以示“步步生莲花”之意。但此议竟未实行,否则和尚化为潘妃〔3〕,倒也有趣。一个是马寅初〔4〕博士到厦门来演说,所谓“北大同人”,正在发昏章第十一〔5〕,排班欢迎。我固然是“北大同人”之一,也非不知银行之可以发财,然而于“铜子换毛钱,毛钱换大洋”学说,实在没有什么趣味,所以都不加入,一切由它去罢。

    二十日下午。

    写了以上的信之后,躺下看书,听得打四点的下课钟了,便到邮政代办所去看,收得了十五日的来信。我那一日的信既已收到,那很好。邪视尚不敢,而况“瞪”乎?至于张先生的伟论,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许这样说的。但事实怕很难,我若有公之于众的东西,那是自己所不要的,否则不愿意。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知道私有之念之消除,大约当在二十五世纪,所以决计从此不瞪了。

    这里近三天凉起来了,可穿夹衫,据说到冬天,比现在冷得不多,但草却已有黄了的。学生方面,对我仍然很好;他们想出一种文艺刊物,已为之看稿,大抵尚幼稚,然而初学的人,也只能如此,或者下月要印出来。至于工作,我不至于拚命,我实在比先前懈得多了,时常闲着玩,不做事。

    你不会起草章程,并不足为能力薄弱之证据。草章程是别一种本领,一须多看章程之类,二须有法律趣味,三须能顾到各种事件。我就最怕做这东西,或者也非你之所长罢。然而人又何必定须会做章程呢?即使会做,也不过一个“做章程者”而已。

    据我想,伏园未必做政论,是办副刊。孟余们的意思,盖以为副刊的效力很大,所以想大大的干一下。上遂还是找不到事做,真是可叹,我不得已,已嘱伏园面托孟余去了。

    北伐军得武昌,得南昌,都是确的。浙江确也独立〔6〕了,上海附近也许又要小战,建人又要逃难,此人也是命运注定,不大能够安逸的,但走几步便是租界,大概不要紧。

    重九日这里放一天假,我本无功课,毫无好处;登高之事,则厦门似乎不举行。肉松我不要吃,不去查考了。我现在买来吃的,只是点心和香蕉,偶然也买罐头。

    明天要寄你一包书,都是零零碎碎的期刊之类,历来积下,现在一总寄出了。内中的一本《域外小说集》,是北新书局新近寄来的,夏天你要,我托他们去买,回说北京没有,这回大约是碰见了,所以寄来的罢,但不大干净,也许是久不印,没有新书之故。现在你不教国文,已没有用,但他们既然寄来,也就一并寄上,自己不要,可以送人的。

    我已将《华盖集续编》编好,昨天寄去付印了。

    迅。二十日灯下。

    ==注释==

    〔1〕太虚和尚(1889——1947):俗姓吕,浙江崇德(今并入桐乡)人。他主张革新佛教制度,被目为佛教新派代表人物。曾任中国佛教总会会长等职。

    〔2〕佛化青年会:全称闽南佛化青年会。

    〔3〕潘妃:名玉儿,南齐东昏侯的妃子。据《南史·齐本纪》:东昏侯“为潘妃起神仙、永寿、玉寿三殿,皆匝饰以金璧。……又凿金为莲华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也’。”

    〔4〕马寅初:浙江嵊县人,经济学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中国币制问题》(载一九二四年《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一文中曾谈到主币、辅币的换算问题。

    〔5〕发昏章第十一:见《水浒传》第二十六回:“西门庆被武松从狮子桥楼上扔下街心时,跌得‘发昏章第十一’。”

    〔6〕浙江独立: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孙传芳旧部、浙江省长夏超宣布浙省独立,次日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军长。孙传芳闻讯后,即将所属驻苏州、吴淞之七十六军各部,分别调集上海,夏超则将杭州保安队集中嘉兴,双方在上海附近对峙,形势紧张。

    ◎ 五九

    MY DEAR TEACHER:

    从清早在期望中收到你的信(十日写寄),我欢喜的读着,你的心情似乎也能稍安了,但不知是否骗人安心,所以这样说,而实则勉强栖息在不合意的地方。

    兼士,伏园先生已动身来粤也未?如要翻译,我可以尽义务的。

    广州国庆日也和北方不同,当日我也寄你一信说及,想当早已收到了。

    中山大学停一学期,再整理开学,文科主任的郭,做官去了,将来什么人来此教授,现尚未定。你如有意来粤就事,则你在这里的熟人颇不少,现在正是可以设法的时候,但这自然是现在的事万难再做下去的话。

    昨星期日的上午及晚上,今晚,偷空凑了一篇文章〔1〕寄上,可以过得去就转寄上海,否则尽可作废。

    我校的舍监自行辞职,跑到政府里做女书记官去了。一时请不着人,就要我兼尽义务。明天她去到任,据说暂时还在这里帮助,等聘着人再去,不知确否。

    我自己在这里也没有好坏可说,各班主任多不一致,对于训育,甚无进展,而且没空闲,机心〔2〕甚令人厌,倘有机会,不惜舍而之他也。

    现甚困倦,如再有话,下次续写。

    YOUR H.M.十月十八晚。

    ==注释==

    〔1〕指《新广东的新女性》一文,署名景宋,载上海《新女性》第十二号(一九二七年一月)。

    〔2〕机心:《庄子·天地》:“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 六○

    广平兄:

    我今天上午刚发一信,内中说到厦门佛化青年会欢迎太虚的笑话,不料下午便接到请柬,是南普陀寺和闽南佛学院公宴太虚,并邀我作陪,自然也还有别的人。我决计不去,而本校的职员硬要我去,说否则他们将以为本校看不起他们。个人的行动,会涉及全校,真是窘极了,我只得去。罗庸〔1〕说太虚“如初日芙蓉”,我实在看不出这样,只是平平常常。入席,他们要我与太虚并排上坐,我终于推掉,将一位哲学教员〔2〕供上完事。太虚倒并不专讲佛事,常论世俗事情,而作陪之教员们,偏好问他佛法,什么“唯识”〔3〕呀,“涅槃”哪,真是其愚不可及,此所以只配作陪也欤。其时又有乡下女人来看,结果是跪下大磕其头,得意之状可掬而去。

    这样,总算白吃了一餐素斋。这里的酒席,是先上甜菜,中间咸菜,末后又上一碗甜菜,这就完了,并无饭及稀饭。我吃了几回,都是如此。听说这是厦门的特别习惯,福州即不然。

    散后,一个教员和我谈起,知道有几个这回同来的人物之排斥我,渐渐显著了,因为从他们的语气里,他已经听得出来,而且他们似乎还同他去联络。他于是叹息说:“玉堂敌人颇多,但对于国学院不敢下手者,只因为兼士和你两人在此也。兼士去而你在,尚可支持,倘你亦走,敌人即无所顾忌,玉堂的国学院就要开始动摇了。玉堂一失败,他们也站不住了。而他们一面排斥你,一面又个个接家眷,准备作长久之计,真是胡涂”云云。我看这是确的,这学校,就如一部《三国志演义》,你枪我剑,好看煞人。北京的学界在都市中挤轧,这里是在小岛上挤轧,地点虽异,挤轧则同。但国学院内部的排挤现象,外敌却还未知道(他们误以为那些人们倒是兼士和我的小卒,我们是给他们来打地盘的),将来一知道,就要乐不可支。我于这里毫无留恋,吃苦的还是玉堂,但我和玉堂的交情,还不到可以向他说明这些事情的程度,即使说了,他是否相信,也难说的。我所以只好一声不响,自做我的事,他们想攻倒我,一时也很难,我在这里到年底或明年,看我自己的高兴。至于玉堂,我大概是爱莫能助的了。二十一日灯下。

    十九的信和文稿,都收到了。文是可以用的,据我看来。但其中的句法有不妥处,这是小姐们的普通病,其病根在于粗心,写完之后,大约自己也未必再看一遍。过一两天,改正了寄去罢。

    兼士拟于廿七日动身向沪,不赴粤;伏园却已走了,打听陈惺农,该可以知道他的住址。但我以为他是用不着翻译的,他似认真非认真,似油滑非油滑,模模胡胡的走来走去,永远不会遇到所谓“为难”。然而行旌所过,却往往会留一点长远的小麻烦来给别人打扫。我不是雇了一个工人么?他却给这工人的朋友绍介,去包什么“陈源之徒”的饭,我教他不要多事,也不听。现在是“陈源之徒”常常对我骂饭菜坏,好像我是厨子头,工人则因为帮他朋友,我的事不大来做了。我总算出了十二块钱给他们雇了一个厨子的帮工,还要听埋怨。今天听说他们要不包了,真是感激之至。

    上遂的事,除嘱那该打的伏园面达外,昨天又同兼士合写了一封信给孟余他们,可做的事已做,且听下回分解罢。至于我的别处的位置,可从缓议,因为我在此虽无久留之心,但目前也还没有决去之必要,所以倒非常从容。既无“患得患失”的念头,心情也自然安泰,决非欲“骗人安心,所以这样说”的:切祈明鉴为幸。

    理科诸公之攻击国学院,这几天也已经开始了,因国学院房屋未造,借用生物学院屋,所以他们的第一着是讨还房子。此事和我辈毫不相关,就含笑而旁观之,看一大堆泥人儿搬在露天之下,风吹雨打,倒也有趣。此校大约颇与南开〔4〕相像,而有些教授,则惟校长之喜怒是伺,妒别科之出风头,中伤挑眼,无所不至,妾妇之道也。我以北京为污浊,乃至厦门,现在想来,可谓妄想,大沟不干净,小沟就干净么?此胜于彼者,惟不欠薪水而已。然而“校主”一怒,亦立刻可以关门也。

    我所住的这么一所大洋楼上,到夜,就只住着三个人:一张颐教授,一伏园,一即我。张因不便,住到他朋友那里去了,伏园又已走,所以现在就只有我一人。但我却可以静观默想,所以精神上倒并不感到寂寞。年假之期又已近来,于是就比先前沉静了。我自己计算,到此刚五十天,而恰如过了半年。但这不只我,兼士们也这样说,则生活之单调可知。

    我新近想到了一句话,可以形容这学校的,是“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的海边上”。然而虽是这样的地方,人物却各式俱有,正如一滴水,用显微镜看,也是一个大世界。其中有一班“妾妇”们,上面已经说过了。还有希望得爱,以九元一盒的糖果恭送女教员的老外国教授;有和著名的美人结婚,三月复离的青年教授;有以异性为玩艺儿,每年一定和一个人往来,先引之而终拒之的密斯先生;有打听糖果所在,群往吃之的无耻之徒……。世事大概差不多,地的繁华和荒僻,人的多少,都没有多大关系。

    浙江独立,是确的了;今天听说陈仪的兵已与卢永祥〔5〕开仗,那么,陈在徐州也独立了,但究竟确否,却不能知。闽边的消息倒少听见,似乎周荫人〔6〕是必倒的,而民军则已到漳州。

    长虹又在和韦漱园吵闹了〔7〕,在上海出版的《狂飙》上大骂,又登了一封给我的信,要我说几句话。这真是吃得闲空,然而我却不愿意奉陪了,这几年来,生命耗去不少,也陪得够了,所以决计置之不理。况且闹的原因,据说是为了《莽原》不登向培良的剧本,但培良和漱园在北京发生纠葛,而要在上海的长虹破口大骂,还要在厦门的我出来说话,办法真是离奇得很。我那里知道其中的底细曲折呢。

    此地天气凉起来了,可穿夹衣。明天是星期,夜间大约要看影戏,是林肯〔8〕

    一生的故事。大家集资招来的,需六十元,我出一元,可坐特别席。林肯之类的故事,我是不大要看的,但在这里,能有好的影片看吗?大家所知道而以为好看的,至多也不过是林肯的一生之类罢了。

    这信将于明天寄出,开学以后,邮政代办所在星期日也办公半日了。

    L.S.十月二十三日灯下。

    ==注释==

    〔1〕罗庸(1900——1950):字膺中,河北大兴(今属北京)人,一九二二年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毕业,当时任北京大学讲师,并在女师大兼课。一九二五年曾从太虚游,为太虚和尚整理过一些讲经录。

    〔2〕指陈定谟,参看本卷第121页注〔7〕。

    〔3〕“唯识”佛家语。《楞严经》载,弥勒菩萨曾说过“我以谛观十方唯识,识心圆明,入圆成识”的话。太虚著有《法相唯识学》。涅槃,佛家语,意为寂灭、解脱等,指佛和高僧的死亡,也叫圆寂;后来引申作死的意思。

    〔4〕南开:指南开大学。当时该校校长张伯苓在学校实行家长式统治。

    〔5〕卢永祥:原信作卢香亭。卢香亭,河北河间人,曾任孙传芳部陆军第二师师长。卢永祥(1867——1933),山东济阳人,北洋军阀。曾任浙江督军、江苏督办等。按当时他们均未与陈仪开仗,或为传闻失实。

    〔6〕周荫人:河北武强人,当时任福建省督办。一九二六年十月北伐军分三路进攻福建,他于十二月率残部逃往浙江。

    〔7〕长虹和素园吵闹:高长虹在《狂飙》周刊第二期(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发表致韦素园和鲁迅的《通讯》二则,前者借口《莽原》不登向培良的剧本《冬天》,对韦素园进行攻击;后者除责骂韦素园等人和表白自己对《莽原》的功绩外,并要挟鲁迅:“你如愿意说话时,我也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8〕林肯(A.Lincoln,1809——1865):美国政治家。主张维护联邦统一,逐步废除奴隶制度。一八六一年他就任总统后,南方各州相继宣布脱离联邦,爆发内战。一八六二年他颁布《宅第法》和《解放黑奴宣言》,使战争成为群众性的革命斗争,终于战胜了南方奴隶主反动势力。战争结束后即遇刺身亡。

    ◎ 六一

    MY DEAR TEACHER:

    现时是十点半,是我自己的时间了。我总觉得好久没有消息似的总是盼望着,其实查了一查,是十八才收过信,隔现在不过三天。

    舍监十九辞职了,由我代她兼任,已经三天,白天查寝室清洁,晚上查自习,七时至九时走三角点位置的楼上楼下共八室,走东则西不复自习,走西而南又不复自习。每走一次,稍耽搁即半小时,走三四次,即成了学生自习的时间,就是我在兜圈子的时间。至十时后,她们熄灯全都睡觉了,我才得回房,然而还要豫备些教课。现在虽在寻觅适当的人,但是很不易,因为初师毕业者,学生以其资格相等,不佩服,而专门以上毕业的人,则又因舍监事烦而薪水少,不肯来了。

    这回回粤,家里有几个妇孺,帮忙是谊不容辞的,不料有些没有什么关系的女人们,也跑到学校里来,硬要借钱,缠绕不已,真教人苦恼极了。我磨命磨到寝食不安,折扣下来,所得有限,而她们硬当我发了大财,每月是二三百的进款。我的欠薪,恐怕要到明年底,才能慢慢地派回一点,但看目前内外交迫的情形,则即使只维持到阳历一月,我的身体也许就支持不住的。

    MY DEAR TEACHER!人是那么苦,总没有比较的满意之处,自然,我也知道乐园是在天上,人间总不免辛苦的,然而我们的境遇,像你到厦,我到粤的经历,实在也太使人觉得寒心。人固应该在荆棘丛中寻坦途,但荆棘的数量也真多,竟生得永没有一些空隙。

    今晚又是星期四,初拟写信,后想等一两天,得了来信再写,后又因为受了一点刺激,就提起笔来向你发牢骚了,过一会就会心平气和的,勿念。

    十九日收到十二寄的《语丝》九九期。这日我寄出一信,

    并文稿,想已到。

    YOUR H.M.十月廿一晚十一时十分。

    MY DEAR TEACHER:

    我昨晚写了一张信,也在盼着来信,觉得今天大概可以得到的,早上到办公处,果然看见桌上有你的信在,我欢喜的读了。现在是晚饭前的五时余,我的饭还未开来,就又打开你的信,将要说的话写在这下面————

    职务实在棘手,我自然在设法的,但聘书上写着一学期,只好勉强做。而且我的训育,颇关紧要,如无结果而去,也未免太不像样,所以只得做,做得不好再说。今日学校约定了一个暂代舍监的人,她的使命是为党工作,对于舍务不大负责,每星期有三四天不住校,约是短期的,至多一学期,少则一二月。那么,我还是忙,不过较现在可以较好。但她要十一月初才能到校,所以现在仍是我独当其冲,每晚要十点多后,才能豫备功课或做私事。而近来又新添了一件事,就是徐谦〔1〕提议改良司法男女平等后,广州的各界妇女联合会推举我校校长为代表,并推八个团体为修改法律委员会,我校也即其一。我是管公共事业的,所以明天开会,令我出席,后天星期还开会,大约也是我去,你看连星期日也没得空。但有什么法呢,我是训育主任,因此就要使我变把戏,而且得像孙悟空一样,摇身一变,化为七十二个,才够应付。

    用度自然量入为出,不够也不至于,我没有开口,你不要用对少爷们的方法对付我,因为我手头愈宽,应付环境就愈困难,你晓得么?我甚悔不到汕头去教书,却到这里来,否则,恐怕要清静得多。

    伏园逢吉来,如要我招呼,不妨通知他们一声,但我的忙碌,也请豫先告诉。

    中山大学(旧广大)全行停学改办,委员长是戴季陶,副顾孟余,此外是徐谦,朱家骅,丁维汾〔2〕。我不明白内中的情形,所以改办后能否有希望,现时也不敢说,但倘有人邀你的话,我想你也不妨试一试,从新建造,未必不佳。我看你在那里实在勉强。

    我昨晚写的信,也是向你发牢骚的,本想不寄,但也是一时的心情,所以仍给你看一看。然而我现在颇高兴了,今天寻得了舍监。虽然要十一月一日才来,但我盼望那时能够合起来将学校整顿一下,我然后再走,也不枉我这次来校一行。现在要吃饭了。这封信是分两次写的。不久就要去查自习,以及豫备教课(明天我有两小时),下次再说罢。

    YOUR H.M.十月廿二日下午六时。

    ==注释==

    〔1〕徐谦(1871——1940):字季龙,安徽歙县人,当时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广州国民政府委员兼司法部长、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等职。一九二六年十月,他在国民党中央及省党部执委会联席会议上作了关于改良司法、男女平等等项提案报告,得到各界人士的响应。

    〔2〕丁维汾:字鼎丞,山东日照人。曾留学日本,当时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兼青年部长、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等职。

    ◎ 六二

    广平兄:

    廿三日得十九日信及文稿后,廿四日即发一信,想已到。廿二日寄来的信,昨天收到了。闽粤间往来的船,当有许多艘,而邮递信件,似乎被一个公司所包办,惟它的船才带信,所以一星期只有两回,上海也如此。我疑心这公司是太古〔1〕。

    我不得同意,不见得用对付少爷们之法,请放心。但据我想,自己是恐怕决不开口的,真是无法可想。这样食少事烦的生活,怎么持久?但既然决心做一学期,又有人来帮忙,做做也好,不过万不要拚命。人固然应该办“公”,然而总须大家都办,倘人们偷懒,而只有几个人拚命,未免太不“公”了,就该适可而止,可以省下的路少走几趟,可以不管的事少做几件,自己也是国民之一,应该爱惜的,谁也没有要求独独几个人应该做得劳苦而死的权利。

    我这几年来,常想给别人出一点力,所以在北京时,拚命地做,忘记吃饭,减少睡眠,吃了药来编辑,校对,作文。谁料结出来的,都是苦果子。有些人就将我做广告来自利,不必说了;便是小小的《莽原》,我一走也就闹架。长虹因为社里压下(压下而已)了投稿,和我理论,而社里则时时来信,说没有稿子,催我作文。我实在有些愤愤了,拟至二十四期止,便将《莽原》停刊,没有了刊物,看大家还争持些什么。

    我早已有些想到过,你这次出去做事,会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人们来访问你的,或者自称革命家,或者自称文学家,不但访问,还要要求帮忙。我想,你是会去帮的,然而帮忙之后,他们还要大不满足,而且怨恨,因为他们以为你收入甚多,这一点即等于不帮,你说竭力的帮了,乃是你吝啬的谎话。将来或有些失败,便都一哄而散,甚者还要下石,即将访问你时所见的态度,衣饰,住处等等,作为攻击之资,这是对于先前的吝啬的罚。这种情形,我都曾一一尝过了,现在你大约也正要开始尝着这况味。这很使人苦恼,不平,但尝尝也好,因为知道世事就可以更加真切了。但这状态是永续不得的,经验若干时之后,便须恍然大悟,斩钉截铁地将他们撇开,否则,即使将自己全部牺牲了,他们也仍不满足,而且仍不能得救。其实呢,就是你现在见得可怜的所谓“妇孺”,恐怕也不在这例外。

    以上是午饭前写的。现在是四点钟,今天没有事了。兼士昨天已走,早上来别。伏园已有信来,云船上大吐(他上船之前喝了酒,活该!),现寓长堤的广泰来客店,大概我信到时,他也许已走了。浙江独立已失败,那时外面的报上虽然说得热闹,但我看见浙江本地报,却很吞吐其词,好像独立之初,本就灰色似的,并不如外间所传的轰轰烈烈。福建事也难明真相,有一种报上说周荫人已为乡团所杀,我看也未必真。

    这里可穿夹衣,晚上或者可加棉坎肩,但近几天又无需了。今天下雨,也并不凉。我自从雇了一个工人之后,比较的便当得多。至于工作,其实也并不多,闲工夫尽有,但我总不做什么事,拿本无聊的书玩玩的时候多,倘连编三四点钟讲义,便觉影响于睡眠,不容易睡着,所以我讲义也编得很慢,而且遇有来催我做文章的,大抵置之不理,做事没有上半年那么急进了,这似乎是退步,但从别一面看,倒是进步也难说。

    楼下的后面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铁丝拦着,我因为要看它有怎样的拦阻力,前几天跳了一回试试。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给了我两个小伤,一股上,一膝旁,可是并不深,至多不过一分。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全愈了,一点没有什么。恐怕这事会招到诰诫,但这是因为知道没有什么危险,所以试试的,倘觉可虑,就很谨慎。例如,这里颇多小蛇,常见被打死着,颚部多不膨大,大抵是没有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连夜间小解也不下楼去了,就用磁的唾壶装着,看夜半无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这虽然近于无赖,但学校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玉堂病已好了。白果已往北京去接家眷,他大概决计要在这里安身立命。我身体是好的,不喝酒,胃口亦佳,心绪比先前较安帖。

    迅。十月二十八日。

    ==注释==

    〔1〕太古:指太古兴记轮船公司,英商太古洋行在中国经营的航运垄断组织。一九二○年和一九二四年,该公司曾两次与北洋政府邮政当局签立合约,承包寄往厦门、广州、香港直至马尼剌、英国等处的邮件。

    ◎ 六三

    MY DEAR TEACHER:

    昨廿二晚写一信,或者与此信同到,亦未可知。

    今早到办事处,见你十九寄来的信;一日所寄的信及《莽原》,已随后收到,前信说及了。

    这里既电邀你,你何妨来看一看呢。广大(中大)现系从新开始〔1〕,自然比较的有希望,教员大抵新聘,学生也加甄别,开学在下学期,现在是着手筹备。我想,如果再有电邀,你可以来筹备几天,再回厦门教完这半年,待这里开学时再来。广州情形虽云复杂,但思想言论,较为自由,“现代”派这里是立不住的,所以正不妨来一下。否则,下半年到那去呢?上海虽则可去,北京也可去,但又何必独不赴广东?这未免太傻气了。

    我读了你这封信后,我以为最要紧的是上面的那些话,此外也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来。总之,你可打听清楚,倘可以抽出一点工夫,即不妨来参观一趟,将来可做则做,要不然,明年不来就是了。我所说我的困难情形,是我那女师所特有的,别的地方却不如此。

    我写这信,是从新校办公处跑回旧校寝室写的,现在急于去办事,就此搁笔了。

    YOUR H.M.十月廿三上午九时。

    我这信,也因希望你来,故说得天花乱坠,一切由你洞鉴可矣。

    ==注释==

    〔1〕广大从新开始:一九二六年十月,广东国民政府公布训令:“中山大学为中央最高学府,……责成委员会努力前途,彻底改革。一切规章制度重新厘定,先行停课,切实建设,以下学期为新规之始业。全体学生一律复试,分别去取。所有教职亦一律停职另任。”新成立的中山大学据此进行整顿。(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国立中山大学校报》第一期)

    ◎ 六四

    广平兄:

    前日(廿七)得廿二日的来信后,写一回信,今天上午自己送到邮局去,刚投入邮箱,局员便将二十三发的快信交给我了。这两封信是同船来的,论理本该先收到快信,但说起来实在可笑,这里的情形是异乎寻常的。普通信件,一到就放在玻璃箱内,我们倒早看见;至于挂号的呢,则秘而不宣,一个局员躲在房里,一封一封上帐,又写通知单,叫人带印章去取。这通知单也并不送来,仍然供在玻璃箱里,等你自己走过看见。快信也同样办理,所以凡挂号信和“快”信,一定比普通信收到得迟。

    我暂不赴粤的情形,记得又在二十一日的信里说过了。现在伏园已有信来,并未有非我即去不可之概;开学既然在明年三月,则年底去也还不迟。我固然很愿意现在就走一趟,但事实的牵扯也实在太利害,就是:走开三礼拜后,所任的事搁下太多,倘此后一一补做,则工作太重,倘不补,就有占了便宜的嫌疑。假如长在这里,自然可以慢慢地补做,不成问题,但我又并不作长久之计,而况还有玉堂的苦处呢。

    至于我下半年那里去,那是不成问题的。上海,北京,我都不去,倘无别处可走,就仍在这里混半年。现在去留,专在我自己,外界的鬼祟,一时还攻我不倒。我很想尝尝杨桃,其所以熬着者,为己,只有一个经济问题,为人,就只怕我一走,玉堂立刻要被攻击,因此有些彷徨。一个人就能为这样的小问题所牵掣,实在可叹。

    才发信,没有什么事了,再谈罢。

    迅。十,二九。

    ◎ 六五

    MY DEAR TEACHER:

    十九,廿二,及廿三的快信,你都收到了罢?

    今早(廿七)到办事处,收到你廿一寄来的信及十月六日寄的书一束,内有第三,四期的《沈钟》各一,又《荆棘》〔1〕一本,这些书要隔二十天才到,真也奇怪。

    廿四星期日,我到陈先生〔2〕寓里去访李之良,见长胡子的伏园在坐,听说是廿三就到这里,而你廿日的信则廿七才到,但十八的信,却确是“与伏园同船到粤”,廿三收到的。我当日即复一快信,是告诉你不妨来助中大一臂之力。现在我又陆续听说,这回的改组,确是意在革新,旧派已在那里抱怨,当局还决计多聘新教授,关于这一层,我希望你们来,否则,郭沫若做官去了,你们又不来,这里急不暇择,文科真不知道会请些什么人物。对于“现代”派,这里并没有人注意到,只知道攻击国家主义的周刊《醒狮》〔3〕,而不知变相的《醒狮》,随处皆是。

    玉堂先生一定也有他的为难之处,自己新办的国学院,内部先弄到这样子,而且从校长这方面,也许会给他听些难受的话,他自然迟疑不决了。至于计较金钱,那恐怕是普遍的现象,即如我在这里,虽然每月实收不过数十元,但人们是替我记着表面上的数目的,办事稍不竭力,难免得到指摘。

    你要寄我“一包零零碎碎的期刊之类”的书,现在收到的只有三本,想是另外还有一包,此时未到,或者不至于寄失,待收到后,再行告知。

    昨日(廿六)为援助韩国独立〔4〕及万县惨案〔5〕,我校放假一日,到中大去开会。中大操场上搭讲台两座,人数十多万。下午三时巡行,回校后本想写信,因为太疲倦了,没有实行。

    以中大与厦大比较,中大较易发展,有希望,因为交通便利,民气发扬,而且政府也一气,又为各省所注意的新校。你如下学期不愿意再在厦大,此处又诚意相邀,可否便来一看。但薪水未必多于厦大,而生活及应酬之费,则怕要加多,但若作为旅行,一面教书,一面游玩,却也未始不可的。

    现在是午后一时,在寝室写此,就要办公去了,下次详述罢。

    YOUR H.M.十月廿七午后一时。

    ==注释==

    〔1〕《荆棘》:短篇小说集,黄鹏基著,收作品十一篇,《狂飙丛书》之一,一九二六年八月开明书店出版。

    〔2〕陈先生指陈启修。

    〔3〕《醒狮》:即《醒狮周报》,国家主义派(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的刊物,曾琦、左舜生、陈启天等主办。一九二四年十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停刊。

    〔4〕韩国独立:指朝鲜的六一○独立运动。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朝鲜共产党利用国王李王石的葬礼,发动爱国群众在汉城举行示威游行,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争取民族独立,后发展为全国性的运动。

    〔5〕万县惨案:一九二六年北伐军向武汉进军期间,英帝国主义加紧干涉我国革命,在长江一带多方寻衅,英国轮船经常撞沉我民船;八月二十九日又在四川云阳撞沉我国木船三艘,死数十人。在交涉中英国军舰又于九月五日炮击万县,我方死伤军民近千人,民房、商店被毁千余间。这次事件被称作“万县惨案”。

    ◎ 六六

    广平兄:

    十月廿七的信,今天收到了;十九,二十二,二十三的,也都收到。我于廿四,廿九,卅日均发信,想已到。至于刊物,则查载在日记上的,是廿一,廿,各一回,什么东西,已经忘却,只记得有一回内中有《域外小说集》。至于十月六日的刊物,则不见于日记上,不知道是失载,还是其实是廿一所发,而我将月日写错了。只要看你是否收到廿一寄的一包,就知道,倘没有,那是我写错的了;但我仿佛又记得六日的是别一包,似乎并不是包,而是三本书对叠,像普通寄期刊那样的。

    伏园已有信来,据说上遂的事很有希望,学校的别的事情却没有提,他大约不久当可回校,我可以知道一点情形,如果中大定要我去,我到后于学校有益,那我就于开学之前到那边去。此处别的都不成问题,只在对不对得起玉堂。但玉堂也太胡涂————不知道还是老实————至今还迷信着他的“襄理”,这是一定要糟的,无药可救。山根先生仍旧专门荐人,图书馆有一缺,又在计画荐人了,是胡适之的书记,〔1〕但这回好像不大顺手似的。至于学校方面,则这几天正在大敷衍马寅初。昨天浙江学生欢迎他,硬要拖我去一同照相,我竭力拒绝,他们颇以为怪。呜呼,我非不知银行之可以发财也,其如“道不同不相为谋”何。明天是校长赐宴,陪客又有我,他们处心积虑,一定要我去和银行家扳谈,苦哉苦哉!但我在知单上只写了一个“知”字,不去可知矣。

    据伏园信说,副刊〔2〕十二月开手,那么,他回校之后,两三礼拜便又须去了,也很好。

    十一月一日午后。

    但我对于此后的方针,实在很有些徘徊不决,那就是:做文章呢,还是教书?因为这两件事,是势不两立的: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兼做两样的,倘不认真,便两面都油滑浅薄,倘都认真,则一时使热血沸腾,一时使心平气和,精神便不胜困惫,结果也还是两面不讨好。看外国,兼做教授的文学家,是从来很少有的。我自己想,我如写点东西,也许于中国不无小好处,不写也可惜;但如果使我研究一种关于中国文学的事,大概也可以说出一点别人没有见到的话来,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但我想,或者还不如做些有益的文章,至于研究,则于余暇时做,不过倘使应酬一多,可又不行了。

    此地这几天很冷,可穿夹袍,晚上还可以加棉背心。我是好的,胃口照常,但菜还是不能吃,这在这里是无法可想的。讲义已经一共做了五篇,从明天起,想做季刊的文章了。

    迅。十一月一日灯下。

    ==注释==

    〔1〕指程憬。字仰之,安徽绩溪人,曾任胡适的书记员,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底到厦门,住在南普陀寺候职。

    〔2〕副刊:指当时准备在汉口出版的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副刊。

    ◎ 六七

    MY DEAR TEACHER:

    这几天忙一点,没有写信。我廿七收到你十月十六的信及六日的一束《沈钟》和《荆棘》,廿九又收到廿一寄来的一包书,内有《域外小说集》等九本。今日下午,又收到你廿四写来的信。

    昨下午快到晚饭时候,伏园和毛子震〔1〕先生(即与许先生一同在北京国务院前诊察刘和珍脉的那个)来大石街旧校相访,我忘记了他们是“外江佬”,一气说了一通广东话,待到伏园先生对我声明不懂,这才省悟过来。后来约到玉醪春饭店晚餐,见他们总用酱油,大约是嫌菜淡。伏园先生甚能饮,也吃,但每食必放下箸,好像文绉绉的小姐一样。结帐并不贵,大出我的意外,菜单六元六,付给七元,就很满意了。伏园先生说,不定今天就回厦,将来也许再来,未定,云云。我也没有向他探听中大的事。

    你们雇用的听差很好,听伏园先生说,如果离开厦门,他也肯跟着走。那么,何妨带了他来,好长期使用呢。

    今日(星六,卅)本校学生召集全体大会,手续时间都不合,我即加以限制,并设法引导他们,从此也许引起风潮,好的方面,则由此整理一下,否则我走。走是我早已准备的,人要做事,先立了可去的心,才有决断和勇气。这回的事,成则学校之福,倘不然,我走也没有什么。总之是有文章做,马又到广东“害群”了,只可惜没有帮手。但他们旧派也不弱,你坐在城上看戏,待我陆续开出剧目来罢。

    关于《莽原》投稿的争吵,不管也好,因为相距太远,真相难明,很容易出力不讨好的。

    北伐事,广州也说得很好,说是周荫人已死,西北军〔2〕进行顺利,都是好消息。这里的天气不凉不热,可穿两件单衣,自我回来至今,校内外不断发生时症,先是寒热交加,后出红点,点退人命,但我并没有被传染。

    各式人等,各处都是,然而这种种不同,却是一件巧妙的事,使我们见闻增多,活得不枯寂,也是好的。

    YOUR H.M.十月卅晚。

    ==注释==

    〔1〕毛子震:曾在北京行医,当时在中山大学医科任教。

    〔2〕西北军指当时配合北伐的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

    ◎ 六八

    广平兄:

    昨天刚发一信,现在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不过有一些小闲事,可以随便谈谈。我又在玩————我这几天不大用功,玩着的时候多————所以就随便写它下来。

    今天接到一篇来稿,是上海大学的女生曹轶欧〔1〕寄来的,其中讲起我在北京穿着洋布大衫在街上走的事,下面注道,“这是我的朋友P.京的H.M.女校生亲口对我说的”。P.自然是北京,但那校名却奇怪,我总想不出是那一个学校来。莫非就是女师大,和我们所用是同一意义么?

    今天又知道一件事,有一个留学生在东京自称我的代表去见盐谷温〔2〕氏,向他索取他所印的《三国志平话》,但因为书尚未装成,没有拿去。他怕将来盐谷氏直接寄我,将事情弄穿,便托C.T.〔3〕写信给我,要我追认他为代表,还说,否则,于中国人之名誉有关。你看,“中国人的名誉”是建立在他和我的说谎之上了。

    今天又知道一件事。先前朱山根要荐一个人到国学院,但没有成。现在这人终于来了,住在南普陀寺。为什么住到那里去的呢?因为伏园在那寺里的佛学院有几点钟功课(每月五十元),现在请人代着,他们就想挖取这地方。从昨天起,山根已在大施宣传手段,说伏园假期已满(实则未满)而不来,乃是在那边已经就职,不来的了。今天又另派探子,到我这里来探听伏园消息。我不禁好笑,答得极其神出鬼没,似乎不来,似乎并非不来,而且立刻要来,于是乎终于莫名其妙而去。你看“现代”派下的小卒就这样阴鸷,无孔不入,真是可怕可厌。不过我想这实在难对付,譬如要我去和此辈周旋,就必须将别的事情放下,另用一番心机,本业抛荒,所得的成绩就有限了。“现代”派学者之无不浅薄,即因为分心于此等下流事情之故也。

    迅。十一月三日大风之夜。

    十月卅日的信,今天收到了。马又要发脾气,我也无可奈何。事情也只得这样办,索性解决一下,较之天天对付,劳而无功的当然好得多。教我看戏目,我就看戏目,在这里也只能看戏目,不过总希望勿太做得力尽神疲,一时养不转。

    今天有从中大寄给伏园的信到来,可见他已经离开广州,但尚未到,也许到汕头或福州游玩去了。他走后给我两封信,关于我的事,一字不提。今天看见中大的考试委员名单,文科中人多得很,他也在内,郭沫若,郁达夫〔4〕也在,那么,我的去不去也似乎没有多大关系,可以不必急急赶到了。

    关于我所用的听差的事,说起来话长了。初来时确是好的,现在也许还不坏,但自从伏园要他的朋友去给大家包饭之后,他就忙得很,不大见面。后来他的朋友因为有几个人不大肯付钱(这是据听差说的),一怒而去,几个人就算了,而还有几个人却要他接办。此事由伏园开端,我也没法禁止,也无从一一去接洽,劝他们另寻别人。现在这听差是忙,钱不够,我的饭钱和他自己的工钱,都已豫支一月以上。又,伏园临走宣言:自己不在时仍付饭钱。然而只是一句话,现在这一笔帐也在向我索取。我本来不善于管这些琐事,所以常常弄得头昏眼花。这些代付和豫支的款,不消说是不能收回的,所以在十月这一个月中,我就是每日得一盆脸水,吃两顿饭,而共需大洋约五十元。这样贵的听差,用得下去的么?“解铃还仗系铃人”,所以这回伏园回来,我仍要他将事情弄清楚。否则,我大概只能不再雇人了。

    明天是季刊〔5〕文章交稿的日期,所以我昨夜写信一张后,即开手做文章,别的东西不想动手研究了,便将先前弄过的东西东抄西撮,到半夜,并今天一上午,做好了,有四千字,并不吃力,从此就又玩几天。

    这里已可穿棉坎肩,似乎比广州冷。我先前同兼士往市上去,见他买鱼肝油,便趁热闹也买了一瓶。近来散拿吐瑾吃完了,就试服鱼肝油,这几天胃口仿佛渐渐好起来似的,我想再试几天看,将来或者就改吃这鱼肝油(麦精的,即“帕勒塔”)也说不定。

    迅。十一月四日灯下。

    ==注释==

    〔1〕曹轶欧:河北大兴(今属北京市)人,当时上海大学的学生。曾写《阶级与鲁迅》一文寄给鲁迅,后发表于《语丝》周刊第一○八期(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四日),署名一萼。

    〔2〕盐谷温(1878——1962):日本汉文学研究者。当时是东京大学教授。《三国志平话》,即《全相三国志平话》,三卷,元代至治年间建安虞氏刊印。一九二六年盐谷温曾据日本内阁文库藏本影印此书。

    〔3〕C.T.:指郑振铎(1898——1958),笔名西谛,福建长乐人,作家、文学史家,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据《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三日:“下午得郑振铎信,附宓汝卓信,即复。”文中所说的“一个留学生”,当指宓汝卓,浙江慈溪人。当时在日本留学,后来成为国民党爪牙。

    〔4〕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前期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当时任中山大学英国文学系主任。

    〔5〕指《厦大国学季刊》,鲁迅这晚所作并拟交该刊的文章,即《〈嵇康集〉考》。后因该刊未出,文章亦未发表;原稿于一九五三年发现,现编入《古籍序跋集》。

    ◎ 六九

    广平兄:

    昨上午寄出一信,想已到。下午伏园就回来了,关于学校的事,他不说什么。问了的结果,所知道的是:(1)学校想我去教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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