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则选集（五）

    二十夜

    破窗蕉雨夜還驚[1]，紙帳風來自作聲[2]。墨到鄉書偏黯淡[3]，燈於客思最分明[4]。薄醪似水愁無敵[5]，短夢生雲絮有情[6]。怪煞鄰娃戀長夜[7]，坐調絃柱到三更。

    【注释】

    [1]破窗：指窗櫺上的糊紙已破碎。蕉雨：打在芭蕉葉上的雨。宋林逋《宿洞霄宫》詩：“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聞。”

    [2]紙帳：用藤皮、繭紙縫製的帳子。蘇軾《自金山放船至焦山》詩：“困眠得就紙帳暖，飽食未厭山蔬甘。”

    [3]鄉書：家信。

    [4]客思：客居他鄉的人的愁思。

    [5]薄醪：薄酒，濃度不高的酒。愁無敵：酒能消愁，太薄了，以致不起作用。

    [6]短夢生雲：夢雲，用宋玉《高唐賦》叙述楚王夢中與巫山神女相好的典故。杜牧《潤州》詩之二：“城高鐵甕横强弩，柳闇朱樓多夢雲。”由於被鄰女調琴之聲吵醒，故夢不長。絮：絮語，低聲談情説話。

    [7]煞：助詞，用在動詞後，表示程度深。唐李咸用《喻道》詩：“長生客待仙桃餌，月裏嬋娟笑煞人。”怪煞：責怪，埋怨。非常惱恨。

    【輯評】

    清汪佑南《山涇草堂詩話·評黄仲則詩》：“其近體亦刻意苦吟，足以耐人尋味者，不愧名家。……《二十夜》云：‘墨到鄉書偏黯淡，燈於客思最分明。’”

    尹六丈爲作雲峯閣圖歌以爲贈[1]

    出君胸中隨意之丘壑[2]，圖我懸崖萬仞之高閣。斷腰破頂峰狀千，繚石穿松雲態各[3]。弄君筆頭隨意之丹青，使我鳩形鵠面生光瑩[4]。風塵掃盡出真相，土木塊然還舊形[5]。蓬萊玄圃藐姑射[6]，攝入横圖不盈尺。雲耶峰耶重復重，杳然不知圖所終[7]。故令閣勢欲飛去，位我讀書長嘯於其中[8]。咄哉此客太相逼，[9]，攬鏡依然舊相識。周旋於我成三人，畢竟置身高處得[10]。我曾夜半登祝融，鐵笛叫出金鉦紅[11]。又曾黄山看鋪海[12]，石壁雲蹤至今在。他如匡廬九子天台四明舊游一一歸夢境[13]，君畫與我通心靈。從今卧游不復夢，但恐披圖意飛動[14]。五岳尋真願總乖[15]，千秋作賦才何用。碧海難騎李白鯨[16]，紅塵漸老嵇康鳳[17]。客里相逢意轉親，袖君高手畫麒麟。若論此日圖中客，亦是尋常行路人[18]。

    【注释】

    [1]尹六丈：尹慶蘭，字似村，滿洲鑲黄旗人，諸生。

    [2]胸中丘壑：黄庭堅《題子瞻枯木》詩：“胸中原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

    [3]斷腰破頂：形容峰腰峰頂被雲霧所遮蔽。繚石：山石上雲霧繚繞。穿松：雲霧從松枝中穿出。

    [4]鳩形鵠面：形容人面容枯槁、形體消瘦的樣子。鳩形，謂腹部低陷，胸骨突起；鵠面，謂兩顴瘦削。

    [5]土木塊然：木然無知的樣子。

    [6]蓬萊：神話中的海中仙山。玄圃：傳説昆崙山頂的神仙居處。唐李康成《玉華仙子歌》：“夕宿紫府雲母帳，朝餐玄圃昆崙芝。”藐姑射：神話中的山名。《莊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

    [7]杳然：形容看不見，聽不到，無形無蹤。《聊齋志異·宅妖》：“館中人聞聲畢集，堂中人物杳然。”

    [8]長嘯：見《夜登小孤山和壁間韻》注[2]。

    [9]咄哉：表示驚詫或嗟嘆。此客：指畫中之人。相逼：近似。指畫中之人容貌很像自己。

    [10]攬鏡：持鏡，對鏡。周旋：交往，應酬。三人：指畫中人、鏡中人和自己。得：猶能、可以。謂得以置身於高處。

    [11]祝融：祝融峰；南岳衡山的最高峰。金鉦：喻太陽。蘇轍《黄樓賦》：“金鉦湧於青嶂，陰氣爲之辟易。”

    [12]鋪海：鋪展的雲霧；雲海。

    [13]匡廬：指江西的廬山。相傳殷、周之際有匡俗兄弟七人結廬於此，故名。九子：九子山，即九華山。天台：天台山，在浙江天台縣北。四明：四明山，在浙江寧波市西南。

    [14]意飛動：心情意志飛動；即動心。

    [15]五岳：見《别稚存》注[7]。尋真：尋仙。

    [16]謂難以像李白那樣在碧海騎鯨魚。

    [17]嵇康鳳：嵇康，晉朝的文學家、思想家、音樂家，爲竹林七賢之一，深受後世文人之尊敬，故仲則稱他爲人中之鳳，並慨嘆自己也只能像嵇康那樣在紅塵中漸漸老去。

    [18]高手：指對某種技藝造詣特别高的人。謂尹六丈畫藝高超，將來當在麒麟閣中作畫。至於今日圖中所畫的，只是一個普通的行路人而已。麒麟：麒麟閣，漢代閣名，在未央宫内。漢宣帝時，曾圖霍光等十一功臣像於閣上，以表揚其功績。

    失題

    神清骨冷何由俗[1]，鳳泊鸞飄信可哀[2]。何處好山時夢到，一聲清磬每驚回。定知前路合長往，疑是此身真再來。聞道玉皇香案下，有人憐我在塵埃[3]。

    【注释】

    [1]神清骨冷：神態清拔脱俗，如有仙風道骨。蘇軾《書林逋詩後》：“先生可是絶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

    [2]鳳泊鸞飄：比喻漂泊無定所或情侣分離。清金祖望《鶯脰山房詩集序》：“然而鳳泊鸞飄，漫漶懷中之刺。”

    [3]元稹《以州宅誇樂天》詩：“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按“前路”指北京，仲則打算去北京。“玉皇”指皇帝，“有人”指他的老師朱筠等在朝爲官的人。

    何事不可爲二章詠史

    其一

    何事不可爲，必欲爲人子。異地附瓜葛，他山託喬梓[1]。乃知腥羶所[2]，萬物任驅指。蜾蠃多微蟲[3]，黎丘足奇鬼[4]。東海一逐臭[5]，西江詎湔耻[6]。甘心爲人父，生者良已矣。所苦泉下人，他鬼奪烝祀[7]。依然見斯流，被金而佩紫[8]。更有呼父人，相步後塵起。父人復人父[9]，誰非竟誰是？

    【注释】

    [1]爲人子：做他人的乾兒子；認他人爲義父。瓜葛：瓜與葛，皆爲蔓生植物，比喻輾轉相連的親戚關係。喬梓：喬與梓，都是樹木，喬木高而仰，梓木卑而俯，古人用以比喻父子之道，父位尊而子位卑。

    [2]腥羶：腥臭的氣味，比喻醜惡污濁的事物或現象。驅指：使唤。

    [3]蜾蠃：一種寄生蜂，捕螟蛉（螟蛾的幼蟲）爲其幼蟲的食物。《詩·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負之。”古人誤以爲蜾蠃收養螟蛉爲自己的幼蟲，故稱收養的義子爲螟蛉或螟蛉子。

    [4]黎丘：在今湖北宜城西北（或作在今河南虞城縣北）。《吕氏春秋·疑似》：“梁北黎丘部有奇鬼，喜效人之子侄昆弟之狀。”有一老人醉後歸家，黎丘鬼化爲其子而戲弄之。老人醒後責問其子，經其子説明，方知遇到的是奇鬼，欲下次遇而殺之。次日老人復飲於市，其子恐老人有失，前往迎之。老人以爲是奇鬼所化而殺之，結果殺死了自己的兒子。二句謂非親生的兒子（螟蛉子，黎丘鬼所變之子）終必爲患。

    [5]逐臭：喻嗜好怪癖之人。見《雜詠其一》注[1]。

    [6]湔耻：湔雪耻辱。句謂用全部西江的水也不能洗去耻辱。二句謂染上惡習，終生難改。

    [7]烝祀：祭祀的供品。泉下人：死去的人。謂兒子認他人作父，父親活着已經很難受，死了連祭祀的供品也被他鬼奪去，實在難堪。

    [8]斯流：此輩之人。被金佩紫：有紫色的綬帶和黄金的印章，表示做貴官。謂現在仍能看到那些達官貴人，背後跟隨着一群叫他父親的人。

    [9]你稱人爲父，又有人稱你爲父，究竟誰是誰非？

    其二

    何事不可爲，必欲呼人師。觀其用心處，豈在道義爲？昌黎作《師説》[10]，嘵嘵費繁詞。誰知矯枉甚，流弊爲今兹[11]。後堂列女樂[12]，前廡陳牛衣[13]。位置雖不一，市道均無疑[14]。桃李本春卉，向暖固所宜。竊恐白日光，難遍傾陽枝[15]。今朝羅雀處[16]，昨日横經時[17]。聚散在轉瞬，令我長嘆咨。蕭蕭子雲室[18]，寂寂康成居[19]。茅茨且休翦，抱經聊自怡[20]。

    【注释】

    [10]昌黎：韓愈，字退之。常據先世郡望自稱昌黎（今河北省昌黎縣），後世因此稱他爲昌黎先生。《師説》，韓愈作，内容尊師論道。

    [11]嘵嘵（xiāo）：争辯聲。繁詞：繁瑣的言詞。韓愈《重答張籍書》：“擇其可語者誨之，猶時與我悖，其聲嘵嘵。”矯枉：矯枉過正，糾正偏差超過了應有的限度。今兹：現在。句謂現在産生了流弊。

    [12]女樂：女子奏樂。《後漢書·馬融傳》：“融才高博洽，爲世通儒。教養諸生，常有千數……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

    [13]牛衣：供牛禦寒的披蓋物。《漢書·王章傳》：王章，字仲卿。曾任諫大夫，司隸校尉。後爲人所陷，罷官。章初爲諸生時，在長安獨與妻居。“章疾病，無被，卧牛衣中，與妻訣，涕泣。其妻呵怒之，曰：‘仲卿京師尊貴，在朝廷人誰踰仲卿者？今疾病，困戹不自激厲，乃反涕泣，何鄙也！’”後章任官，歷位至京兆。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當知足，獨不念牛衣中涕泣時邪？”章曰：“非女子所知也。”書遂上。果下廷尉獄，被害死。

    [14]市道：商賈逐利之道。《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就君；君無勢，則去。此固真理也。”二句謂人所處的地位雖不同，但都在追逐名利。

    [15]傾陽：曹植《求通親親表》：“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爲之迴光，然終向之者，誠也。”二句謂樹葉傾向陽光，但恐陽光不能遍照傾陽的樹枝。

    [16]羅雀：門可羅雀，謂門庭冷落。《史記·汲鄭列傳論》：“始翟公爲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復爲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17]横經：把經書横放在書桌上請求老師講解。指受業。南朝梁何遜《七召·儒學》：“横經者比肩，擁帚者繼足。”

    [18]蕭蕭：冷落。《聊齋志異·俠女》：“女數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門，蕭蕭閉寂。”子雲：漢揚雄，字子雲。《漢書·揚雄傳》：“家素貧，嗜酒，人希至其門。”劉禹錫《陋室銘》：“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19]康成：漢鄭玄，字康成。《後漢書·鄭玄傳》：“玄自游學十餘年，乃歸鄉里。家貧，客耕東萊。學徒相隨已數百千人。及黨事起，乃與同郡孫嵩等四十餘人俱被禁錮。遂隱修經業，杜門不出。”

    [20]茅茨：茅草蓋的屋頂。亦指茅屋。韓非子《五蠹》：“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斲。”形容生活簡陋。抱經：持着經書。

    【輯評】

    錢璱之：“他有兩首題作《何事不可爲》的詩，深刻揭露了某些社會相，簡直可稱爲‘儒林怪現狀’或‘官場活現行’。”

    嚴迪昌《論黄仲則》：“尤以《何事不可爲二章·詠史》，典型地抉出了官場中趨炎附勢，鑽營依攀，不惜賤賣人格的醜惡靈魂。”

    渦水舟夜

    爲憐渦水照人清[1]，素舸輕裝歲暮行。但見流民滿淮北，更無餘笑落陽城[2]。月臨霜草寒同色，風旋冰花凍作聲。如此天寒途更遠，扁舟一艤若爲情[3]。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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