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则选集（四）

    湖樓夜起

    漁舠歌舫寂無蹤[1]，夢醒湖雲第幾重[2]。卷幔水風能破醉，鈎簾斜月似窺儂[3]。暗中草氣兼秋氣，煙外山容似病容。若爲幽人伴遥夜，一僧樓上自鳴鐘[4]。

    【注释】

    [1]漁舠：漁夫的小船。歌舫：歌女的船。寂無蹤：謂湖面上已没有這些船了。白居易《琵琶行》：“東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

    [2]謂湖上濃雲密佈。

    [3]卷幔：卷起窗帷。鈎簾：鈎住竹簾。儂：我。

    [4]幽人：幽隱的人。仲則指自己。鳴鐘：敲鐘。二句謂一僧人在樓上敲鐘，似乎在爲我作伴度過這長夜。

    湖上雜感

    其一

    遠山如夢霧如痴[1]，湖面風來酒面吹[2]。不見故人聞舊曲，水西樓下立多時[3]。

    【注释】

    [1]遠山如夢：形容山色迷濛。霧如痴：謂濃霧未散。

    [2]酒面：飲酒後微微發熱的面容。宋梅堯臣《牡丹》詩：“時結游朋去尋玩，香吹酒面紅生波。”

    [3]水西樓：在杭州西湖畔。

    其二

    冰寒成陣怯衣單[4]，落拓愁懷遣倍難。薄負才情合憔悴[5]，可憐閑煞好闌干[6]。

    【注释】

    [4]成陣：一陣一陣不絶的，形容多。寒成陣：十分冷。

    [5]薄負：略有，稍有。合：理應。

    [6]謂由於心中抑鬱而不想憑闌遠眺。

    鳳山南宋故内[1]

    廢苑年年長緑蕪[2]，小朝廷此忍須臾[3]。久將去路歸滄海[4]，尚可勾人是聖湖[5]。家法請成援《越絶》[6]，心傳行樂擬《吴趨》[7]。是曾閲得興亡處[8]，錯認江山作霸圖[9]。

    【注释】

    [1]鳳山：鳳凰山的簡稱。在杭州市東南面，北近西湖。南宋皇城建於此。故内：以前皇朝的皇宫。

    [2]緑蕪：青緑色的雜草。

    [3]小朝廷：因南宋偏安於南方，屈服於金、元，故稱之爲小朝廷。忍須臾：忍辱片時。南宋（1127——1279）僅存在152年，與漢唐相比，時間甚短。

    [4]南宋東南部的浙江、福建、廣東都靠海，再往南退，已無去路。最後，廣東的崖山被攻破，丞相陸秀夫負帝昺投海死。

    [5]勾人：留住人，使人留戀不舍。聖湖：明聖河的簡稱，即今杭州西湖。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漢時，金牛見湖中，人言明聖之瑞，遂稱明聖湖……以其負郭而西也，故稱西湖云。”白居易《春題湖上》詩：“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6]家法：師法，作爲學習榜樣的法則。請成：請和，求和。援：援引。《越絶》：指《越絶書》。《越絶書》中記載春秋時吴越兩國争霸的歷史。越王勾踐爲吴國所敗，表示臣服，後來卧薪嘗膽，終於消滅吴國。此句謂南宋向金邦屈辱求和，是援引《越絶書》所載的歷史作爲學習的榜樣。

    [7]《吴趨》：《吴趨曲》的簡稱，此指吴地的歌曲。晉陸機《吴趨行》：“四座並請聽，聽我歌《吴趨》。”謂南宋君臣心中只思享受歌舞樂趣。

    [8]是：此。句謂此處曾經歷過興亡。

    [9]謂把這裏美麗的湖山當作發奮圖强、謀取霸業之地是錯誤的。

    葛嶺暮歸[1]

    湖岸煙塵過雨清，繁絲促管悄無聲[2]。水風蕭白鷗群散，山日荒黄我獨行[3]。破寺陰陰飄柿葉[4]，晚汀漠漠謝蘭英[5]。尋吟自愛幽涼地，反覺悲秋氣漸平。

    【注释】

    [1]葛嶺：在浙江杭州西湖北岸，傳爲東晉道家、醫學家葛洪鍊丹處，故名。

    [2]繁絲促管：各種各樣的樂器。絲指琴瑟等絃樂器，管指簫笛等管樂器。悄無聲：傍晚，游船都回去了，湖上寂静無聲。

    [3]水風蕭白：蕭，指風聲蕭蕭；白，指水中蒿艾類的白色植物。山日荒黄：荒，指山上的樹木枯萎；黄，指日色昏黄。

    [4]陰陰：陰暗。

    [5]漠漠：廣闊而寂静。李白《菩薩蠻》詞：“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蘭英：蘭花的花朵。

    新安灘[1]

    一灘復一灘，一灘高十丈。三百六十灘[2]，新安在天上[3]。

    【注释】

    [1]新安灘：泛指新安江上的灘。新安江，錢塘江支流，源出皖南休寧、祁門兩縣境，東南流到浙江省建德縣注入錢塘江。

    [2]三百六十灘：强調灘多。

    [3]新安：古郡名，即今安徽歙縣。

    稚存從新安歸而余方自武陵來新安相失於道作此寄之

    來鴻去燕江干路[1]，露宿風飛各朝暮。多時相失萬重雲，忽又相逢不相顧。吁嗟我輩有底忙，悵好年華此愁度[2]。君飲新安水，我客錢塘城[3]。風巖水穴每獨[4]，此間但恨無君行。君下嚴陵灘[5]，我上富春郭[6]。日日看山不見君，咫尺煙波已成錯[7]。卸裝孤館開君書[8]，知君去纔三日餘。君行盡是我行處，一路見我題詩無？吴山越水兩迎送[9]，今夜追君惟有夢。

    【注释】

    [1]來鴻去燕：鴻雁和燕子都是候鳥，或春來秋去，或春去秋來，故用以喻行蹤漂泊不定的人。江干：江邊。

    [2]有底：有什麽，有甚。韓愈《曲江春游寄白舍人》詩：“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悵：怨望，失意。感到惆悵。

    [3]錢塘城：指杭州。

    [4]風巖：謂山。水穴：謂洞。風巖水穴：指山水風景游覽名勝。（wǎng）：同“往”，去。

    [5]嚴陵灘：在浙江桐廬縣南富春江上，是東漢嚴子陵隱居處。北魏酈道元《水經注》：“自桐廬至於潛，凡十有六灘。第二是嚴陵灘。”

    [6]富春郭：指富陽縣。

    [7]成錯：鑄成大錯。造成重大錯誤。

    [8]孤館：孤寂的客舍。秦觀《踏莎行》詞：“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9]吴山越水：指錢塘江兩岸的山水。林逋《長相思》詞：“吴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别情。”

    雜題鄭素亭畫册（三首選二）[1]

    其一

    月黯沈雲多[2]，山深夜泉長。忽斷疏鐘撞，誰敲石門響[3]？

    【注释】

    [1]鄭素亭：《先友爵里名字考》中僅列姓名，無詳細介紹。

    [2]沈雲：陰雲，濃雲。

    [3]賈島《題李凝幽居》：“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其三

    倦掩窗前卷[4]，閑揮膝上桐[5]。斜陽留幾許，雁背不成紅[6]。

    【注释】

    [4]卷：書卷。

    [5]桐：琴多用梧桐木製造，故以“桐”代稱“琴”，如“桐絲”謂“琴絃”，“桐音”謂“琴聲”。揮：指彈古琴。李白《聽蜀僧濬彈琴》詩：“爲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6]雁背紅：周邦彦《玉樓春》詞：“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

    響山潭[1]

    一舟摇醉眠，夢醒艣聲響。洞窗見長崖，峭立森如掌[2]。頽光影澄流[3]，凝碧隨滉瀁[4]。人言響山潭，呼之應成兩。三呼而三應，高下隨所餉[5]。大聲既隆隆，小語亦朗朗。昔詫石鏡奇[6]，鬚眉了能仿[7]。兹能效無形[8]，乃真絶言想[9]。喧寂人籟兼，鳴叩道心長[10]。逌然發鸞吟，韻與連山往[11]。十年走塵中，高唱無人賞。得此爲同聲，苦心殊未枉[12]。

    【注释】

    [1]響山潭：又名響潭。響山在安徽宣城，距城二里，又名小赤壁，危磯突兀，下瞰響潭。

    [2]森：高聳，峙立。

    [3]頽光：剩下的光暉，餘光。李白《短歌行》：“富貴非所願，爲人駐頽光。”影：照映。澄流：清澄的水。

    [4]凝碧：碧緑的水。滉瀁：晃動。

    [5]高下：指聲音或高或低。餉：餵食；給予。

    [6]石鏡：石鏡山。浙江杭州臨安、安徽懷寧、江西廬山都有石鏡山，山中有巨石如鏡，能照見人影。

    [7]了能：完全能够。

    [8]兹：此。指響山潭。無形：指没有形態的聲音。

    [9]絶言想：謂非言語和想像所能表明。

    [10]喧寂：指聲音的或高或低。人籟：泛指人發出的各種聲音。鳴叩：引發。道心：謂悟道之心。

    [11]逌（yóu）然：閑適貌，自得貌。《列子·力命》：“終身逌然，不知榮辱之在彼也，在我也。”鸞吟：猶鸞嘯。口中發出嘯聲，以抒發胸中的逸氣。連山往：謂自己的嘯聲與潭中回應的響聲沿着山一起傳送出去。

    [12]同聲：同聲相應，喻志趣相同者互相呼應。謂自己十年來奔走風塵，無人賞識，如今得到此潭的相應，也可以感到安慰了。

    練江舟中[1]

    青山萬疊江一綫，一葉扁舟下如箭[2]。船頭高坐披裘人[3]，終日看山如不見。問君胡爲不見山，山過倏忽迷茫間。崖連但若障迎面[4]，峽轉忽如天霽顔[5]。嶺上行雲半晴濕，晴雲俄追濕雲及。雨來只送山氣腥，雨過頓助灘聲急。星光漸大日已曛[6]，摇舟泊入千鷗群。磯頭石作琳碧燦[7]，水底沙皆蝌蚪文[8]。十年塵夢快冰釋[9]，中夜臨風展瑶席。大魚聽曲來昂昂[10]，獨鶴掠舟飛拍拍[11]。夢醒遠柝聞五更，茫茫露下空江平。舟人醉眠時囈語，百呼不應天將明。

    【注释】

    [1]練江：即練溪，安徽歙縣的揚之水。或指新安江。仲則在徽州從鄭虎文游，不久，即乘舟由新安江赴杭州，在杭州稍作逗留，返家度歲。練江，形容江水清澄，取謝朓詩“澄江静如練”之義。

    [2]形容舟行速度極快。

    [3]披裘人：指嚴子陵。借喻仲則自己。

    [4]謂崖壁連在一起，像屏幛似的遮在面前。

    [5]天霽顔：天色轉晴。

    [6]曛：傍晚日色昏黄。

    [7]琳碧：玉石。

    [8]蝌蚪文：一種古文字體，筆畫多頭大尾小，形如蝌蚪，故名。

    [9]冰釋：像冰一樣融化消失。

    [10]大魚聽曲：《荀子·勸學》：“昔者瓠巴鼓瑟而沈魚出聽。”昂昂：神態自若。

    [11]掠舟：在船旁邊輕輕擦過。蘇軾《後赤壁賦》：“適有孤鶴，横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冬日過西湖

    其一

    寂寞樓臺鏁凍雲[1]，閑蹤惟我最殷勤。西湖與爾堅相約[2]，一過錢塘一訪君。

    【注释】

    [1]凍雲：嚴冬的陰雲。鏁：同“鎖”，關閉，封閉。

    [2]爾：你。指西湖。句謂：西湖，我與你相約。

    其二

    湖上群山對酒尊[3]，無山無我舊吟魂[4]。不須剪紙招魂去，留伴梅花夜月痕[5]。

    【注释】

    [3]酒尊：尊，古盛酒器，後泛指酒杯。

    [4]謂所有的山上都有我舊時的吟魂。

    [5]剪紙招魂：舊俗，把紙剪成錢狀，懸旐以招魂。杜甫《彭衙行》：“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二句意謂不須剪紙去招我舊時留在山上的吟魂，讓它仍舊留在那裏，與梅花和夜月作伴。

    冬日克一過訪和贈[1]

    其一

    每經契闊想生平[2]，四海論交有少卿[3]。似我漸成心木石[4]，如君猶是氣幽并[5]。那愁白璧投無地[6]，多恐黄金鑄未精[7]。别後酒狂渾不減[8]，月斜舞影共參横[9]。

    【注释】

    [1]克一：龔協，字克一，武進人，居宜興。乾隆三十九年（1774）舉人。官司務。爲龔梓樹之兄。

    [2]契闊：久别。宋梅堯臣《淮南遇楚材上人》詩：“契闊十五年，尚謂卧巖庵。”

    [3]四海：指全國。《史記·高祖本紀》：“大王起微細，誅暴逆，平定四海。”論交：結交，交朋友。少卿：漢任安，字少卿。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信中向任少卿傾訴自己因李陵案而屈受宫刑的悲憤。仲則詩中以少卿喻克一。

    [4]木石：比喻無知覺、無感情之物。南朝宋鮑照《擬行路難》詩之四：“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5]幽并：幽州和并州的並稱，指今河北、山西北部和内蒙古一帶，其地多尚豪俠之氣。《金史·文藝列傳下·元好問》：“五言高古沈鬱，七言樂府不用古題，特出新意，歌謡慷慨，挾幽并之氣。”

    [6]白璧：玉璧。見《遇伍三》注[3]。

    [7]黄金鑄：《吴越春秋·勾踐伐吴外傳》：“越王乃使良工鑄金，像范蠡之形，置之座側，朝夕論政。”二句意謂克一有真才實學，却無人賞識，恐難以像范蠡那樣功成名就。

    [8]酒狂：縱酒使氣。白居易《閑出覓春戲贈諸郎官》詩：“迎春日日添詩思，送老時時放酒狂。”仲則稱自己。

    [9]參横：參星横斜。指夜深。曹植《善哉行》：“月没參横，北斗闌干。”

    其二

    不愧狂名十載聞，天涯作達儘輸君[10]。移栽洛下花千種[11]，醉倒揚州月二分[12]。翻笑古人都寂寂，任他餘子自紛紛[13]。樽前各有飛揚意，促節高歌半入雲[14]。

    【注释】

    [10]作達：見《冬夜左二招飲》注[12]。

    [11]洛下：指洛陽城。蘇軾《次韻劉景文周次元寒食同游西湖》詩：“山西老將詩無敵，洛下書生語更妍。”花：專指牡丹花。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花品叙》：“至牡丹則不名，直曰花。其意謂天下真花獨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千種：謂品種之多。蘇轍《司馬君實端明獨樂園》詩：“公今歸去事農圃，亦種洛陽千本花。”

    [12]揚州月：唐徐凝《憶揚州》詩：“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13]李白《將進酒》詩：“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紛紛：忙亂。王安石《尹村道中》詩：“自憐許國終無用，何事紛紛客此身。”

    [14]飛揚：放縱，不拘謹。促節：短促的音節，急促的節奏。晉陸機《擬東城一何高》詩：“長歌赴促節，哀響逐高徽。”明王世貞《藝苑巵言》卷一：“（七言歌行）一入促節，則凄風急雨，窈冥變幻。”半入雲：形容聲音之高。杜甫《贈花卿》詩：“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其三

    知君興盡欲回舟[15]，日暮天寒不可留。百歲去時何鼎鼎[16]，半生行道苦悠悠[17]。青山未買玄暉宅[18]，江水能言洗馬愁[19]。前路酒徒相問訊，故人久已敝貂裘[20]。

    【注释】

    [15]興盡回舟：《世説新語·任誕》：“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16]鼎鼎：怠緩、懶散貌，引伸爲歲月蹉跎。陶潛《飲酒》詩之三：“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17]行道：實踐自己的主張或所學。《孝經·開宗明義》：“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苦：甚，太。悠悠：遥遠。

    [18]玄暉宅：南齊謝朓，字玄暉。謝朓有宅在采石青山南麓，後舍宅爲寺。句意謂仲則仰慕李白，有意欲買玄暉之宅在青山隱居，惜不能如願。

    [19]洗馬愁：東晉衛玠，曾官太子洗馬。《世説新語·言語》：“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曰：‘見此茫茫，不覺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

    [20]前路酒徒：原注：謂令弟梓樹。故人：仲則指自己。敝貂裘：《戰國策·秦策》：“（蘇秦）説秦王，書十上而説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盡。”形容潦倒落魄。

    癸巳除夕偶成[1]

    其一

    千家笑語漏遲遲[2]，憂患潛從物外知[3]。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注释】

    [1]癸巳：乾隆三十八年（1771）。

    [2]漏：古代計時器，即漏壺。漏遲遲：時間已晚。

    [3]謂從事物的表面現象已能看出其中潛伏着憂患的因素。

    【輯評】

    清洪亮吉《北江詩話》：“黄二尹景仁詩‘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豪語也。”

    嚴迪昌《論黄仲則》：“‘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詩不僅如常見的寫愁詩那樣抒述了人皆‘笑語’我獨愁苦，而尤爲警動的是從第二句中透發了這時間和空間上正無所不在、無時不在地裹脅着繞纏着心靈的‘憂患’是怎樣的苦澀‘潛從物外’，豈能排解？後二句以不寫寫之，不言悵惘而已悵惘莫名。”

    錢璱之《淺談兩當軒詩的社會意義》：“‘憂患潛從物外知’……透過所謂‘乾隆盛世’看到了不僅是個人的，而且是整個社會的‘憂患’，反映了封建末世的一種没落感與危機感。”

    其二

    年年此夕費吟呻，兒女燈前竊笑頻。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詩人[4]。

    【注释】

    [4]温庭筠《蔡中郎墳》詩：“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詞人。”

    别稚存

    莫因失路氣如灰[1]，醉爾飄零濁酒杯[2]。此去風塵宜拭目[3]，如今湖海合生才[4]。一身未遇庸非福[5]，半世能狂亦可哀[6]。我剩壯心圖五岳，早完婚嫁待君來[7]。

    【注释】

    [1]失路：迷失道路。引伸爲在事業發展上遭到挫折。《漢書·揚雄傳》：“當塗者昇青雲，失路者委溝壑。”氣如灰：指心情沮喪，消沉。元無名氏《舉案齊眉》第三折：“雖然是運不齊，他可也志不灰。”

    [2]濁酒：用糯米、黄米釀製的酒，較混濁。杜甫《登高》詩：“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3]拭目：擦亮眼睛。拭目以待，表示關注事情的發展。

    [4]合：應；適宜於。生才：産生英才。

    [5]庸非：豈非。

    [6]能狂：能過狂放的生活。

    [7]圖：圖謀，打算。《莊子·逍遥游》：“而後乃今將圖南。”《集解》：“謀向南行。”圖五岳：打算去五岳游歷。五岳，我國五大名山，東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華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後漢書·逸民列傳·向長》“向長字子平，隱居不仕。男女婚嫁既畢”，於是遂肆意與同好北海禽慶俱游五岳名山，竟不知所終。

    春燕

    其一

    畫梁仍在故巢傾[1]，誰遣依人又此行[2]。日暮庭空不飛去，閑花於我舊關情[3]。

    【注释】

    [1]燕子築巢於人家的梁上，秋去春來，梁雖仍在而舊巢已傾覆。

    [2]對重來感到後悔。

    [3]謂所以日暮庭空而尚不立即飛去，因舊時庭中的閑花尚能勾起我的舊情。説明人情之薄，薄於閑花。

    其二

    誰與高樓伴苦辛，重來非復昔時春。只言世上多關盼[4]，初念何曾薄待人[5]。

    【注释】

    [4]關盼：見《歸燕曲》注[17]。

    [5]謂初時情好，後來變得淡薄。

    其三

    王謝烏衣衆所誇[6]，託身未肯戀繁華。誰知覆雨翻雲恨[7]，轉在尋常百姓家[8]。

    【注释】

    [6]王謝烏衣：見《歸燕曲》注[4]及注[15]。東晉時，王謝等望族居於南京秦淮河南的烏衣巷。

    [7]覆雨翻雲：喻世事變幻莫測，反覆無常。

    [8]劉禹錫《烏衣巷》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其四

    迢迢故國去來休[9]，莫爲無情特地愁。見慣蜃樓渾不訝[10]，我家原在海東頭[11]。

    【注释】

    [9]迢迢：形容遥遠。休：助詞，猶耳，罷。元趙孟頫《後庭花》曲：“亂雲愁。滿頭風雨，戴荷葉歸去休。”

    [10]蜃樓：海市蜃樓。多指虚幻誇誕的事物。見《失題》注[2]。

    [11]海東頭：東面近海的地方。按《春燕》四章，或有本事，借春燕爲喻。乾隆三十八年秋，仲則與同事者議不合，徑出使院，去徽州從鄭虎文游，然後歸家度歲。次年早春，仍去朱筠學政署中。同事者因其當時負氣而去，如今不請自來，待之極爲冷淡。仲則對此行有悔意。加上朱筠學政任期已滿，即將離去調任他職，此時忙於工作，無暇顧及幕僚間之糾紛，故仲則只得黯然歸去。（此事《年譜》無記載，僅據詩意理解。）

    廣陵雜詩（三首選一）

    其三

    不作揚州夢，時因載酒過[1]。但聞花嘆息[2]，似有鬼清歌[3]。城郭黄流近，樓臺暮氣多[4]。討春無限好[5]，其奈晚秋何！

    【注释】

    [1]廣陵：今江蘇揚州。揚州夢：杜牧《遣懷》詩：“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指在歌臺舞榭尋歡作樂。載酒：帶着酒（出去游歷或做其他事）。

    [2]謂此行只是偶爾經過，不是去尋歡作樂。故曰花嘆息。

    [3]鬼清歌：李賀《秋來》詩：“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句謂仿佛能聽到六朝人吟唱詩句。

    [4]黄流：黄河之水混濁，故稱黄流。泛稱有洪水的河流。韓愈《感二鳥賦》：“過潼關而坐息，窺黄流之奔猛。”揚州靠近邗江。

    [5]討春：春游。

    和錢百泉雜感[1]

    其一

    先生執拂談經處[2]，坐覺涼秋六月生[3]。多少聚囂門外客，一聲鐘後更無聲[4]。

    【注释】

    [1]錢百泉：錢世錫（1733——1795），字慈伯，號百泉，秀水（今浙江嘉興）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進士，授檢討。

    [2]執拂：手裏拿着拂塵。

    [3]涼秋六月生：六月生涼，六月裏像秋天一樣涼爽。與“如坐春風”相仿，比喻與品德高尚而有學識的人相處並受其熏陶。

    [4]謂先生開講後，門外聚聽的人寂静無聲。

    其二

    沸天歌吹古蕪城[5]，淮海波濤自不平[6]。手指秋雲向君説，可憐薄不似人情[7]。

    【注释】

    [5]沸天：形容聲音極度喧騰。歌吹：歌聲和簫笛聲。南朝宋鮑照《蕪城賦》：“廛閈撲地，歌吹沸天。”杜牧《題揚州禪智寺》詩：“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蕪城：即揚州。見《十四夜京口舟次送張大歸揚州》注[5]。

    [6]淮海：指淮河。

    [7]可憐：可惜。韓愈《贈崔立文評事》詩：“可憐無益費精神，有似黄金擲虚牝。”指秋雲厚而無用。

    其三

    臣本高陽舊酒徒[8]，未曾酣醉起烏烏[9]。禰生漫駡奚生傲[10]，此輩於今未可無。

    【注释】

    [8]高陽：古鄉名，在今河南杞縣西南。高陽酒徒：《史記·酈生陸賈列傳》：“初，沛公引兵過陳留，酈生（酈食其）踵軍門上謁……使者出謝曰：‘沛公敬謝先生，方以天下爲事，未暇見儒人也。’酈生瞋目案劍叱使者曰：‘走，復入言沛公，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後用以指嗜酒而放蕩不羈的人。

    [9]烏烏：歌呼聲。《漢書·楊惲傳》：“酒後耳熱，仰天拊缶，而呼烏烏。”

    [10]禰生：禰衡。見《山寺偶題》注[3]。禰曾擊鼓駡曹操。奚生：嵇康。《晉書·嵇康傳》：“字叔夜，譙國銍人也。其先姓奚，會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銍有嵇山，家於其側，因而命氏。”嵇康在《與山巨源絶交書》中稱自己“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

    飢烏

    啞啞啼烏翅倒垂[1]，託身偏擇最高枝[2]。向人不是輕開口，爲有區區反哺私[3]。

    【注释】

    [1]啞啞：象聲詞，禽鳥鳴聲。李白《烏夜啼》詩：“黄雲城邊烏欲栖，歸飛啞啞枝上啼。”翅倒垂：鳥翅倒垂則不能高飛。

    [2]託身：寄身。最高枝：喻高職位，高官。喻自己不能自立，偏又在高官那裏仰事他人。

    [3]區區：表示自己微不足道的謙詞，如區區此心，區區之意。反哺：烏雛長成，銜食餵養其母。後比喻報答親恩。二句謂自己乞求於人，只是爲了要奉養母親，不得已耳。

    重九後十日醉中次錢企盧韻贈别[1]

    其一

    摩挲蠧簡爇心香[2]，痴絶吾師顧長康[3]。詎擬高飛凌俊鶻[4]，只吟苦調鬥寒螿[5]。長松骨節摧和嶠[6]，衰柳腰肢瘦沈郎[7]。摇落不堪重録别[8]，秋風初束舍人裝[9]。

    【注释】

    [1]錢企盧：錢近，又名夢雲，字企盧，又字霞叔，武進人。貢生。

    [2]摩挲：撫摸。蠧簡：被蠧蟲蛀壞的竹簡，指破舊的書籍。爇（ruò）心香：佛教語，謂心中虔誠，如供佛之焚香。

    [3]顧長康：東晉畫家顧愷之，字長康。《晉書·文苑列傳·顧愷之》：“俗傳愷之有三絶，才絶、畫絶、痴絶。”

    [4]詎擬：豈擬，不擬。俊鶻（hú）：矯健之鶻，比喻杰出之人。元稹《兔絲》詩：“俊鶻度海食，應龍昇天行。”

    [5]寒螿：寒蟬，深秋的鳴蟲。元薩都剌《滿江紅·金陵懷古》詞：“玉樹歌殘秋露冷，胭脂井壞寒螿泣。”

    [6]和嶠：《晉書·和嶠傳》：“和嶠，字長輿……累遷潁川太守，爲政清簡，甚得百姓歡心。太傅從事中郎庾顗見而嘆曰：‘嶠森森如千丈松，雖磥砢多節目，施之大厦，有棟梁之用。’”

    [7]沈郎：南朝梁詩人沈約。《梁書·沈約傳》載：沈約與徐勉素善，遂以書陳情於勉，言己老病，“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以手握臂，率計月小半分。以此推算，豈能支久。”

    [8]摇落：凋殘零落。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清曹寅《和程令彰十八夜飲南樓》詩之一：“客心摇落傍孤笳，步屧隨時向酒家。”録别：指作詩記録分别時的心情。

    [9]束裝：收拾行裝。舍人：對屬於文書、書記之類的官員的稱呼，此處指錢企盧。

    其二

    痛飲狂歌負半生，讀書擊劍兩無成。風塵久已輕詞客[10]，意氣猶堪張酒兵[11]。霜滿街頭狂拓戟，月寒花底醉調筝[12]。誰能了得我儕事[13]，莫羨悠悠世上名。

    【注释】

    [10]風塵：指世間，社會上。

    [11]酒兵：《南史·陳暄傳》：“故江諮議有言：‘酒猶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備，酒可千日而不飲，不可一飲而不醉。’後因謂酒爲酒兵。”唐唐彦謙《無題》詩：“憶别悠悠歲月長，酒兵無計敵愁腸。”意謂身爲詞客，雖久爲人所輕視，然而意氣並不消沉，尚能痛飲狂歌。

    [12]拓戟：舉起戟。杜甫《醉爲馬墜諸公携酒相看》詩：“甫也諸侯老賓客，罷酒酣歌拓金戟。”調筝：彈筝。元張翥《周昉按樂圖》詩：“後來知是調筝手，窈窕傍聽曾誤否。”霜街拓戟、花底調筝，説明文士在世間的不同境遇和處世方式，與上句的讀書擊劍相呼應。

    [13]我儕：我輩。了事：明白事理。

    其三

    肯容疏放即吾師[14]，花月文章皓首期[15]。那覓酒能千日醉[16]，不愁音少一人知[17]。身名已分同飄瓦[18]，涕淚何曾滿漏巵[19]。幸有故人相慰藉，瀕行抛得是相思[20]。

    【注释】

    [14]容：容納。疏放：疏狂放縱。即吾師：就是我學習的榜樣。

    [15]謂可以一起看花賞月、吟詩論文，直到年老。

    [16]千日酒：古代傳説，中山人狄希能造千日酒，飲後醉千日。晉張華《博物志》：“昔劉玄石於中山酒家酤酒，酒家與千日酒，忘言其節度。歸至家當醉，而家人不知，以爲死也，權葬之。酒家計千日滿，乃憶玄石前來酤酒，醉向醒耳。往視之，云玄石亡來三年，已葬。於是開棺，醉始醒。”宋王中《干戈》詩：“安得中山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時。”

    [17]知音：《文心雕龍·知音》：“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南唐李中《吉水縣依韻酬華松秀才見寄》詩：“詩情冷淡知音少，獨喜江皋得見君。”《三國志·吴志·虞翻傳》裴松之注引《虞翻别傳》：“生無可與語，死以青蠅爲弔客，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

    [18]分（fèn）：意料，料想。飄瓦：墜落的瓦片。《莊子·達生》：“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比喻不可預測、飄忽不定的事物。明高瑞南《新水令·悼内》套曲：“人生大夢如飄瓦，早不覺兩鬢青霜夢裏華。”

    [19]漏巵：底部有裂縫的酒器。《淮南子·氾論訓》：“今夫溜水足以溢壺榼，而江河不能實漏巵。”二句意謂自料功名無望，痛哭流涕無濟於事。

    [20]抛得：留下。句謂臨行時還留下相思之情。

    其四

    無端被酒復沾襟[21]，秋氣偏傷壯士心[22]。幾見拖腸真有鼠[23]，誰於焦尾更名琴[24]？經霜路草難承屐，冒雨籬花不滿簪[25]。同記尊前蕭瑟意，舊游魂夢好追尋。

    【注释】

    [21]無端：無緣無故。被酒：帶醉，酒醉。沾襟：淚水沾濕衣襟。白居易《慈烏夜啼》詩：“夜夜夜半啼，聞者爲沾襟。”

    [22]秋氣：見《贈别沈子孟其一》注[2]。

    [23]拖腸鼠：南朝宋劉敬叔《異苑》卷三：“昔仙人唐昉拔宅昇天，鷄犬皆去。唯鼠墜下，不死，而腸出數寸。三年易之。俗呼爲唐鼠。城固川中有之。”後以“拖腸鼠”喻依然故我、不能有所作爲的人。清錢謙益《張藐姑太僕許餉名酒疊前韻奉簡》詩：“郎當自笑拖腸鼠，角逐閑看食葉蠶。”

    [24]焦尾琴：《後漢書·蔡邕傳》：“吴人有燒桐以炊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爲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矣。”二句意謂自己並非真是自暴自棄不知進取，奈何無人賞識。

    [25]屐：木屐。籬花：指菊花。陶潛《飲酒》詩之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後遂稱菊花爲籬花。清曹寅《寄姜綺季客江右》詩：“九日籬花猶寂寞，六朝粉本漸模糊。”二句以路草籬花喻落第考生的悽慘景況。

    展叔宀先生墓[1]

    其一

    龍蛇往歲訝崩奔[2]，宿草傷心滿墓門[3]。弟子下車惟有慟，先生高卧竟何言。隻鷄久負平生約[4]，一劍空懷國士恩[5]。令子成名君不見[6]，此時悲喜總難論。

    【注释】

    [1]叔宀：見《檢邵叔宀先生遺札》注[1]。

    [2]龍蛇往歲：龍指辰年，蛇指巳年，古代迷信認爲是凶歲。謂當年正值龍蛇凶歲。崩奔：水流冲激堤岸而奔涌。喻噩耗。

    [3]宿草：隔年的草。《禮記·檀弓上》：“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後多用爲悼亡之辭。陶潛《悲從弟仲德》詩：“流塵集虚坐，宿草旅前庭。”亦借指人已死多時。清宋犖《吴漢槎歸自塞外作歌以贈》：“歸來兩公已宿草，惟君懷抱猶豪雄。”

    [4]隻鷄：見《過全椒哭凱龍川先生》注[10]，參見《思舊篇》注[13]。

    [5]一劍：指以一人一劍之力來報答。國士：一國之内最特出的人物；能對國家作出重大貢獻的人。《戰國策·趙策一》：“智伯以國士遇臣，臣故國士報之。”

    [6]令子成名：原注：嗣君培德今年舉於鄉。

    其二

    傳經舊地黯凝塵[7]，七載飄零寄此身[8]。入世日還深一日[9]，愛才人總遜前人。山丘涕淚關存殁[10]，衣鉢文章共苦辛[11]。後死亦知終未免，願分抔土作比鄰[12]。

    【注释】

    [7]傳經舊地：指乾隆三十二年邵叔宀任主講的武進龍城書院。

    [8]七載飄零：指自乾隆三十二年至今日（乾隆三十九年）前來謁墓，相隔已七年之久。自己在此七年中到處漂泊。

    [9]入世：置身於社會，操持世務。句謂日益爲世務所拘。

    [10]山丘：指墳墓。曹植《箜篌引》：“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

    [11]衣鉢：佛教僧尼的袈裟和飯盂。佛家以此作爲師徒傳授的法器。引伸爲師傳的思想、學問和技能。

    [12]抔土：一捧泥土，指墳墓。見《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注[9]。此謂死後但願能分得一捧墓土，埋葬在邵師的墳墓旁邊。

    【輯評】

    清王詒壽《讀黄仲則先生兩當軒遺集題後》：“‘生前慟哭誰知己，身後文章劇可哀。落日仲雍祠裏話，斷猿啼鳥一時迴。’君自知不永年，嘗與稚存太史登虞山仲雍祠，因謂太史曰：‘我先若死，爲我梓遺集。’便爇神祠。事皆見太史所撰行狀與渭川詩記。”

    偕邵元直游吾谷[1]

    此間看山復看楓[2]，谷口敞與平原同。長崖一障日邊雨[3]，高樹獨摇天半風。側身忽覺軀幹小[4]，挈友況在神仙中[5]。山靈極知我曹樂[6]，留住絶壁殘陽紅。

    【注释】

    [1]邵元直：邵培德，字元直，邵叔宀子。乾隆四十九年（1784）進士。官麗水（在浙江省東南甌江中部）知縣。吾谷：在江蘇常熟西門外虞山南麓之牛角灣。吾谷楓林爲虞山十八景之一。

    [2]復：又，再。

    [3]謂長崖的一邊像屏風似的擋住了雨。

    [4]側身：厠身，置身。杜甫《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詩：“側身天地更懷古，回首風塵甘息機。”軀幹：身軀。

    [5]挈：帶領。

    [6]我曹：我輩。

    重過氿里寄懷龔梓樹[1]

    不款君扉歲九更[2]，偶因訪戴一經行[3]。舊諳門徑詢鄰里[4]，熟識兒童問姓名[5]。同學故人猶落魄，重過班馬亦悲鳴[6]。荆南山色青無恙[7]，如代君家作送迎。

    【注释】

    [1]氿（jiǔ）里：在江蘇省宜興市。宜興有東氿湖、西氿河，氿里可能在湖之近處。龔梓樹：見《聞龔愛督從河南歸》注[1]。原注：舊與梓樹讀書處。

    [2]款扉：敲門。唐寅《題畫》詩：“忽驚雙鶴唳，有客款荆扉。”歲九更：九次换歲，即過了九年。仲則於乾隆三十年十七歲時與龔梓樹同在宜興氿里讀書，今日（乾隆三十九年）重過氿里，已相隔九年。

    [3]訪戴：見《贈萬黍維即送歸陽羨其二》注[14]。戴：喻萬黍維。句謂因去訪問萬黍維而經過當年與龔梓樹一起讀書之處。原注：近萬黍維居宅。

    [4]舊諳句：謂舊時熟識之路，今已生疏，故而向鄰里問路。周邦彦《瑞龍吟》詞：“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

    [5]熟識兒童：謂當年熟識的兒童都已長大，需要問姓名纔認識。

    [6]班馬：載人離去之馬。《左傳·襄公十八年》：“有班馬之聲，齊師其遁。”注：“夜遁，馬不相見，故鳴。班，别也。”李白《送友人》詩：“揮手自兹去，蕭蕭班馬鳴。”

    [7]荆南山：即銅官山，在宜興縣西南。因在荆溪之南，故又名荆南山。

    呈袁簡齋太史[1]

    其一

    一代才豪仰大賢，天公位置却天然[2]。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3]。暫借玉堂留姓氏，便依勾漏作神仙[4]。由來名士如名將，誰似汾陽福命全[5]？

    【注释】

    [1]袁簡齋：袁枚（1716——1798），字子才，號簡齋、隨園老人，浙江錢塘人。乾隆四年（1739）進士，選庶吉士，入翰林院。後歷任溧陽、江浦、江寧等地知縣。辭官後於南京小倉山築隨園。論詩主張抒寫性情，創性靈説。著作有《小倉山房集》、《隨園詩話》等。太史：對翰林的稱呼。

    [2]位置：置於某種職位。天然：自然形成，非故意爲之。

    [3]十年：袁枚於乾隆四年考取進士入翰林院，乾隆十三年以親老辭官，共計十年。

    [4]玉堂：翰林院又稱玉堂。勾漏：山名，在今廣西北流縣東北。山中溶洞勾曲穿漏，故名勾漏。爲道家所傳三十六洞天的第二十二洞天。晉葛洪曾在此鍊丹。

    [5]汾陽：唐郭子儀因平定安史之亂立功，由朔方節度使升任中書令，後又晉封爲汾陽郡王。後人指出，歷史上許多名將皆不得善終，像郭子儀那樣福壽雙全的極少。仲則認爲文士亦然，惟袁枚既有名，又有壽，可與郭子儀比美。作此詩時，乾隆三十九年（1775），袁枚虚歲六十，或是仲則向袁枚祝壽之作。

    其二

    雄談壯翰振乾坤[6]，唤起文人六代魂[7]。浙水詞源鍾巨手[8]，秣陵秋色釀名園[9]。幾人國士曾邀盼[10]，此地蒼生尚感恩[11]。我喜童時識司馬，不須擁篲掃公門[12]。

    【注释】

    [6]雄談壯翰：指特出、雄健的議論和文章。乾坤：天地。

    [7]六代：即六朝，見《舟中望金陵》注[5]。六朝皆以金陵（南京）爲都城，袁枚住在南京，故特别强調袁枚的詩文振起六朝的風格。

    [8]浙水：浙江，又名錢塘江。泛指浙江地區。袁枚，錢塘人。詞源：指詩文各種流派的創始源頭。鍾：集中，匯聚。巨手：大手筆；指大作家，大詩人。指袁枚寫《隨園詩話》，當時許多詩人，特别是江浙一帶的詩人，都把自己的作品寄給他，請他點評。

    [9]秣陵：南京的舊稱。釀：釀造；建造。名園：指隨園。

    [10]國士：見《展叔宀先生墓》注[5]。句謂很多人以國士相期望，期望袁枚成爲國家的重臣。

    [11]此地：當地，指江寧。袁枚曾任江寧知縣，故稱當地的百姓還對他感恩戴德。

    [12]司馬：文學家司馬相如，喻袁枚。擁篲：手執掃帚。古代拜師前，先要在老師門前把道路打掃干浄。《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騶子）如燕，昭王擁篲先驅，請列弟子座而受業。”仲則謂童年時就與袁枚相識，故這次前來列弟子座而受業，不須執弟子禮。仲則在哪一年開始認識袁枚，不詳。據袁枚之子袁通《金縷曲·題悔存齋詞》：“可記否、長干東巷。一榻空山曾小住，逞豪吟、題遍梅花帳。輸猿鶴，聞清響。（先生至白門，每主余家。）”可知二人相識已久，並曾多次相見。

    其三

    燠室風亭翠靄間[13]，藥欄花徑互周環[14]。半篙後主迎涼水[15]，一桁前朝戲馬山[16]。似海繁華歸彩筆，極天花月養蒼顔[17]。誰知泉石皆經濟，此意先生詎等閑[18]。

    【注释】

    [13]燠室：温暖的屋室。翠靄：霧氣籠罩的蒼翠樹木。

    [14]藥欄：芍藥欄。南朝梁庾肩吾《和竹齋》詩：“向嶺分花徑，隨階轉藥欄。”二句形容隨園景色之美。

    [15]後主：南唐李後主李煜。原注：園有溪，舊志爲南唐納涼所。

    [16]桁：量詞，用於成横形的東西。前蜀韋莊《霸陵道中作》：“春橋南望水溶溶，一桁晴山倒碧峰。”戲馬山：戲馬臺旁的山。戲馬臺有多處，一在徐州彭城縣東南，爲項羽所築；一在江蘇省江都縣，《嘉慶一統志·揚州府二》載，臺下有路，名玉鈎斜，爲隋代埋葬宫女之處。江都離南京較近，仲則詩中所述，或是此處。

    [17]蒼顔：蒼老的面容。歐陽修《醉翁亭記》：“蒼顔白髮，頽然於其間者，太守醉也。”

    [18]經濟：經過仔細構思，精心設建。先生：指袁枚。謂袁枚建造此園，並不隨便。

    其四

    偶逢佳日徑開三[19]，絲竹聲攙笑語酣[20]。帳後金釵分左右[21]，筵前竹箭盡東南[22]。張燈高會星千樹[23]，蕩槳清歌鏡一潭[24]。不與西園冠蓋末，可知才具本難堪[25]。

    【注释】

    [19]三徑：晉趙岐《三輔決録·逃名》：“蔣詡歸鄉里，荆棘塞門。舍中有三徑，不出，惟求仲、羊仲從之游。”後因以三徑指歸隱者的家園。蘇軾《次韻周邠》詩：“南遷欲舉力田科，三徑初成樂事多。”

    [20]攙：攙和，混雜。

    [21]帳後金釵：《後漢書·馬融傳》：“（融）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袁枚多女弟子及姬妾。

    [22]竹箭：細竹。《爾雅·釋地》：“東南之美者，有會稽之竹箭焉。”王勃《滕王閣序》：“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指賓客之盛。

    [23]星千樹：形容燈火之盛。辛棄疾《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24]鏡一潭：指游湖賞月。

    [25]西園冠蓋：冠蓋，指官員的服飾和車乘。借指官員及有名望的人。曹植《公燕》詩：“清夜游西園，冠蓋相追隨。”才具：才能。原注：去秋先生招宴，以病未往。仲則謂去年秋天袁枚邀請我去參加達官貴客的宴會，我感到自己才能不够，自慚形穢，所以没有前去叨陪末座。

    乾隆四十年（1775），仲則二十七歲，在袁枚家度歲後，由江寧經當塗赴太平。入夏，應壽州知州張蓀圃延請主正陽書院講席。初冬，辭别正陽書院赴北京。一路上經淮河東下轉入渦河，循渦河北行，至亳州舍舟陸行，經濟寧、東阿、獻縣、趙北口、保定，於十二月下旬到達北京。

    十六日

    無端新恨鎖眉頭，暗省韶光似水流。自過百花生日日[1]，一分春是一分愁。

    【注释】

    [1]百花生日：舊俗以農曆二月十五日爲百花生日，亦即花朝節。又有以二月二日或二月十二日爲花朝節者。

    將之京師雜别

    其一

    翩與歸鴻共北征[1]，登山臨水黯愁生[2]。江南草長鶯飛日[3]，游子離邦去里情。五夜壯心悲伏櫪[4]，百年左計負躬耕[5]。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6]。

    【注释】

    [1]北征：往北方去。春天鴻雁北歸。

    [2]登山臨水：跋山涉水。宋玉《九辯》：“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3]草長鶯飛：南朝梁丘遲《與陳伯之書》：“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4]五夜：五更時，黎明時。伏櫪：卧伏在馬槽裏。曹操《步出夏門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5]百年：一生。左計：失策，不正確的決定。躬耕：親自耕種田地。諸葛亮《前出師表》：“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二句謂心懷壯志，未能得酬，後悔自己失策，没有隱居在家鄉耕種田地。

    [6]自嫌：對自己不滿。幽燕：古稱今河北北部及遼寧一帶地方。幽燕氣：指北方人豪邁爽朗的氣質。洪亮吉《黄君行狀》：“故平生於功名不甚置念，獨恨其詩無幽并豪士氣。嘗蓄志欲游京師，至歲乙未乃行。”冰天躍馬：指冬天在北方游歷。

    【輯評】

    清王詒壽《讀黄仲則先生兩當軒遺集題後》：“冰天躍馬望燕雲，病骨西風又雁門。一曲悲歌秋萬里，恁誰擊筑奠詩魂。君嫌詩無幽并豪士氣，遂游京師。既復抱病逾太行，出雁門，卒於解州。”

    其二

    看人争著祖生鞭[7]，彩筆江湖焰黯然[8]。親在名心留百一[9]，我行客路慣三千。誰從貧女求新錦[10]，肯向朱門理舊絃[11]。吴市簫聲燕市筑，一般悽斷有誰憐[12]。

    【注释】

    [7]祖生鞭：見《夜起》注[6]。

    [8]彩筆：指詞藻富麗的文筆。宋賀鑄《青玉案》詞：“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句意謂自己的詩雖寫得頗好，但在社會上没有地位。

    [9]《後漢書·劉平等列傳序》載：毛義家貧，有孝行。張奉慕名到其家訪問，剛坐定，府裏有檄文至，要毛義去當縣令。毛義捧檄，面露喜色，走入内室。張奉鄙之，因辭而去。後母死，毛義即辭去官職。張奉纔明白，毛義捧檄而喜，是爲了使母安心，纔屈身爲吏。仲則暗用此典，謂自己功名心已殆盡，僅留下百分之一，也是由於母親尚在世，需要奉養，纔出來謀求一官半職。

    [10]貧女：唐秦韜玉《貧女》詩：“苦恨年年壓金綫，爲他人作嫁衣裳。”以貧女喻寒士，指自己懷才不遇，無人賞識。

    [11]朱門：指貴族豪富之家。理舊絃：重彈舊曲，喻重操舊業。肯：豈肯。表示不願，不甘。洪亮吉《送黄大景仁至都門》詩：“十年心迹幾朱門。”

    [12]吴市簫、燕市筑：見《金陵别邵大仲游》注[5]，又《史記·刺客列傳》：“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爲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悽斷：極其凄涼，極其傷心。

    其三

    窮交數子共酸辛，脈脈臨歧語未申[13]。割席管寧休罷讀，分財鮑叔尚知貧[14]。初心小負栖巖約[15]，後會依然戴笠人[16]。除是白雲知此意，幾曾情艷軟紅塵[17]。

    【注释】

    [13]窮交數子：幾個窮朋友。脈脈：形容含情的目光。辛棄疾《摸魚兒》詞：“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臨歧：在臨别之地；在臨别之時。杜甫《送李校書》詩：“臨歧意頗切，對酒不能吃。”語未申：尚未暢談。

    [14]割席：《世説新語·德行》：“管寧、華歆……又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後以割席謂朋友絶交。分財：《史記·管晏列傳》：“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爲貪，知我貧也。’”

    [15]初心：本意，最初的意願。栖巖：栖息於山巖，指隱居。謂此去北京謀職，稍負當初隱居之願。

    [16]後會：指以後見面。戴笠：戴着竹笠，形容清貧。古代越地風俗淳樸，凡初與人交，即封土壇，祭以鷄犬，祝曰：“君乘車，我戴笠，後日相逢下車揖；我步行，君乘馬，他日相逢君當下。”以示不忘舊交。

    [17]情艷：艷羨，眷戀。軟紅塵：指繁華熱鬧的地方。蘇軾《次韻蔣穎叔錢穆父從駕景靈宫》詩之一：“短白不羞垂領髮，軟紅猶戀屬車塵。”自注：“前輩戲語，有‘西湖風月’，不如東華軟紅香土。”明徐光啓《農政全書》卷六十：“草鞋片，甘貧賤，不踏軟紅塵，常行芳草茵。”

    其四

    説著因人意轉慵[18]，沙痕到處印泥蹤[19]。原嘗好客依都遍[20]，鄒季論交别更濃[21]。浪許詞場誇姓氏[22]，要將人海蕩心胸[23]。不妨面似先生黑，上帝何曾殺黑龍[24]。

    【注释】

    [18]因人：謂因人成事，依仗他人辦成事情，自己不起作用。意轉慵：心中反而變得很懶散。

    [19]泥蹤：印在泥上的足迹。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爪印，鴻飛那復計東西。”指自己到處流浪。

    [20]原嘗：戰國時趙國的平原君和齊國的孟嘗君，都以好客聞名。

    [21]鄒季：鄒衍與蘇秦，秦字季子。南朝梁王僧儒《與何炯書》：“所以握手戀戀，離别珍重。弟愛同鄒季，淫淫承睫，吾猶復抗手分背，羞學婦人。”

    [22]浪：徒然，白白地。許：稱許。句謂自己徒然被人稱許。

    [23]人海：人群；人世社會。蕩：洗滌。

    [24]面黑：《宋史·王德用傳》：“狀貌雄毅，面黑，頸以下白皙。人皆異之。”黑龍：神話中的黑色之龍。原注：事出《墨子》。按《墨子·貴義》：“且帝以甲乙殺青龍於東方，以丙丁殺赤龍於南方，以庚辛殺白龍於西方，以壬癸殺黑龍於北方。”意指古書不可盡信。

    其五

    身世渾拌醉似泥[25]，酒醒無奈聽晨鷄[26]。詞人畏説中年近，壯士愁看落日低[27]。才可升沈何用卜[28]，路通南北且休迷[29]。只愁寒食清明候，鬼餒墳頭羨馬醫[30]。

    【注释】

    [25]渾：全，完全。拌：捨棄不顧。見《啼烏行》注[3]。渾拌：完全不顧。醉似泥：即醉如泥。爛醉貌。杜甫《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詩之三：“肯藉荒亭春草色，先判一飲醉如泥。”

    [26]聽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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