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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慎行选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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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酬别鄭寒村〔一〕

    闌風伏雨兼旬卧〔二〕,晴路一鈎新月破。簾前暑退得新涼,門外泥深成埳坷〔三〕。此時有客過言别,躄躠毛驢壓歸馱〔四〕。囊空隣酒賒不來,醒眼相看但愁坐。一篇削藳辱佳序〔五〕,七字留詩慚屬和。余才弇陋非爾敵〔六〕,强似珠璣承咳唾〔七〕。甬東同學屈指論〔八〕,往往傳經接師座〔九〕。故人再與瀛洲選〔一〇〕,一鄭滎陽尚摧挫〔一一〕。失群行李獨淹泊〔一二〕,有價文章久傳播〔一三〕。燕山此度六往來〔一四〕,未免征衫被塵涴〔一五〕。干時少術非爾病〔一六〕,當路無援是誰過。向來人盡棄所長,遠到君能見其大。古人可作乃殊代〔一七〕,同調相求凡幾箇〔一八〕。勿將時命較窮通〔一九〕,祇許才名出寒餓〔二〇〕。羨君有志成果決,笑我無端逐游惰。偶逢知己私自嘆,每送歸人輒相賀。荆榛滿地羊觸藩〔二一〕,日月周天蟻旋磨〔二二〕。故鄉樂事殊可憶,欲往從之正無那〔二三〕。秋風一騎不可留,八月江田熟香糯〔二四〕。

    〔一〕鄭寒村:鄭梁(一六三六——一七一三),字禹門,一字禹梅,號寒村。浙江慈溪人。曾受學於黄宗羲。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進士,改庶吉士。官刑部主事,出爲廣東高州知府。歸里,以風痺右體竟廢,改名風,號半人,吟詠如故。著有《寒村集》三十六卷。

    〔二〕闌風伏雨:謂夏秋之際的風雨。後亦泛指風雨不已。

    〔三〕埳坷:同“坎坷”、“坎軻”。

    〔四〕躄躠(bì xiè):行動遲緩貌。唐李賀《感諷》詩:“奇俊無少年,日車何躄躠!”

    〔五〕“削藳”句:初白自注:“寒村臨行爲余序《慎旃二集》。”又,《敬業堂詩集》鄭梁序文云:“暑退秋來,襆被南返,查子過别,索序此編,長吟低諷,慨然喜其與余有合也。”削藳,同“削稿”。謂删改定稿。《北史·封隆之傳》:“隆之首參神武,經略奇謀,皆密以啓聞手書削藳,罕知於外。”

    〔六〕弇(yǎn)陋:淺薄。

    〔七〕“强似”句:意謂鄭梁序文之彌足珍貴。珠璣,喻珍貴。咳唾,喻言論。《莊子·秋水篇》:“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乃此句所本。

    〔八〕甬東同學:凡二十餘人。據清黄炳垕《黄宗羲年譜》卷中:“康熙四年春,甬上萬充宗斯大、季野斯同、陳介眉錫嘏、夔獻赤衷、董在中允瑫、巽子道權、吴仲允璘、仇滄柱兆鰲等二十餘人,咸來受業,信宿南樓而返。……六年五月,慈邑鄭禹梅梁始見公,公授以《子劉子學言》、《聖學宗要》諸書。禹梅聞公之論,自焚其稿,不留一字,而名是年後之稿曰《見黄稿》。”甬東,甬江之東。此指浙東地區。

    〔九〕“往往”句:初白自注:“余與寒村俱出黄門。”

    〔一〇〕“故人”句:初白自注:“謂介眉、滄柱兩太史。”按:“再與瀛洲選”,意謂入選文學學士。《新唐書·褚亮傳》:“武德四年,太宗爲天策上將軍,寇亂稍平,乃鄉儒,宫城西作文學館,收聘賢才……命閻立本圖像,使亮爲之贊,題名字爵里,號‘十八學士’,藏之書府,以章禮賢之重。方是時,在選中者,天下所慕向,謂之‘登瀛洲’。”

    〔一一〕“一鄭”句:意謂鄭梁赴試未售。按:鄭梁曾五上春官,落魄科場,失意之極。滎陽,郡名。爲鄭姓郡望。鄭梁亦鄭姓,初白按例稱其郡望。  摧挫,謂科舉不順,遭受挫折。

    〔一二〕淹泊:漂泊。唐皇甫冉《江草歌送盧判官》詩:“問君行邁將何之,淹泊沿洄風日遲。”

    〔一三〕“有價”句:《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三:“梁受學於黄宗羲。其文得之宗羲者爲多,而根柢較宗羲少薄。詩則旁門别徑,殆所謂有韻之語録。”

    〔一四〕燕山:山名。《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七《順天府》二:“燕山,在薊州東南五十五里,高千仞,陡絶不可攀。與遵化州及玉田縣接界。”此以山指地,代北京。

    〔一五〕涴(wò):同“污”。污染;弄髒。《廣韻》:“涴,泥著物也。亦作‘污’。”

    〔一六〕干時:求合於當時。干,求取。《管子·小匡篇》:“寡人欲修政以干時於天下,其可乎?”  病:耻辱。《儀禮·士冠禮》:“某不敏,恐不能共事,以病吾子,敢辭。”鄭玄注:“病,猶辱也。”一説,病即毛病;缺點。《莊子·讓王》:“學而不能行謂之病。”

    〔一七〕可作:復生;再生。即“九原可作”之省詞。語本《國語·晉語》八:“趙文子與叔向遊於九原,曰:‘死者若可作也,吾誰與歸?’”韋昭注:“作,起也。”  殊代:時代不同。

    〔一八〕同調:聲調相同。喻志趣相合。南朝宋謝靈運《七里瀨》詩:“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

    〔一九〕窮通:困厄與顯達。《莊子·讓王篇》:“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

    〔二〇〕寒餓:謂貧困窘迫。蘇軾《病中大雪數日未嘗起觀虢令張薦以詩相屬戲用其韵答之》詩:“詩人例窮蹇,秀句出寒餓。”

    〔二一〕荆榛滿地:喻舉步維艱。  觸藩:用角抵撞籬垣。喻所至碰壁,進退兩難。《易·大壯》:“羝羊觸藩,羸其角。”

    〔二二〕蟻旋磨:喻勞碌終生,不由自主。語本《晉書·天文志》上:“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天旁轉如推磨而左行,日月右行,隨天左轉,故日月實東行,而天牽之以西没。譬之於蟻行磨石之上,磨左轉而蟻右行,磨疾而蟻遲,故不得不隨磨以左迴焉。”

    〔二三〕無那:無可奈何。

    〔二四〕香糯:一種味香的糯米。

    詩作於康熙二十四年秋,時秋闈被放,逗留京師,應兵部左侍郎楊雍建之邀,暫寓其邸舍。鄭梁爲初白同學,在詩歌創作上,二人均瓣香東坡,堪稱同調。此番二人又同應秋試,一并下第,故贈别詩中大有惺惺相惜之意。詩之首十句點明“酬别”之時令氣候,周圍環境,竭力爲切入正題醖釀一種孤寂凄清之氛圍,以作鋪墊。“余才弇陋非爾敵”以下十八句,正面叙寫“酬别”之情,惜别之意,爲鄭梁的懷才不遇甚感惋惜。詩末十句由送人而及己,由惜人而自惜,過渡自然,了無痕跡。全詩意隨筆至,酣暢淋漓,辭意並工,絶無生澀率易之病。趙翼列其爲初白七言古體之“上乘”之作。清查奕照評是詩曰:“一結有江上峯青之韻。”

    永安寺頻婆花下〔一〕

    啼鴂聲中日向斜〔二〕,閉門春盡似村家。黄蜂飛過短牆去,零落頻婆兩樹花。

    〔一〕永安寺:即卧佛寺。詳參前《卧佛寺》詩注〔一〕。  頻婆花:即柰花。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三〇:“柰,梵言謂之頻婆,今北人亦稱之。與林檎一類二種也。”按:柰,即今之花紅,亦稱沙果。明文震亨《長物志》卷一一:“花紅,西北稱柰,家以爲脯,即今之蘋婆果是也。”

    〔二〕啼鴂(jué)聲:杜鵑啼聲。鴂:鴂,一作“鵜鴂”,即杜鵑鳥。東漢張衡《思玄賦》:“恃己知而華予兮,鴂鳴而不芳。”注:“《臨海異物志》曰:‘鴂,一名杜鵑,至三月鳴,晝夜不止,夏末乃止。’”

    詩作於康熙二十五年(一六八六)初夏,時居京師,仍暫寓兵部左侍郎楊雍建邸舍,年三十七歲。全詩以動顯静,自然超逸,表現了一種清幽閒寂的意象與情趣。

    飛蝗行和少司馬楊公〔一〕

    去冬臘雪不蓋土,今歲天行旱畿輔〔二〕。門前有客來故鄉,爲言千里皆飛蝗。緑陂青野一時失〔三〕,但見黄雲蔽白日。我聞此語方長嘆,愁坐不知天宇寬。有聲蔌蔌自南至〔四〕,驟聽乍疑風雨勢。舉頭杲杲燒火輪〔五〕,中庭過影何紛繽〔六〕。蜻蜓蚱蜢亦群舞〔七〕,倏度宫城齊振羽〔八〕。宫城十丈高巍巍,誰能禁爾漫天飛?

    〔一〕少司馬:即兵部侍郎。  楊公:謂楊雍建。字自西,號以齋。浙江海寧人。順治甲午(一六五四)舉順天鄉試,乙未成進士。知高要縣,召授兵科給事中,晉通政使,歷太僕寺卿,擢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巡撫貴州,入爲兵部左侍郎。歷三垣三載,疏前後三十上,嘗一日而上九疏,直聲振朝野。著有《黄門疏稿》二卷、《撫黔奏疏》八卷、《景疏樓詩文》十卷、《自怡集》一卷等。

    〔二〕天行:天體的運行。《易·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荀子·天論》:“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  畿輔:舊稱王都所在,泛指京城地區。

    〔三〕緑陂青野:謂緑色的田野。

    〔四〕蔌(sù)蔌:風聲勁急貌。此喻蝗蟲齊集群飛的聲響。

    〔五〕杲(gǎo)杲:喻太陽的明亮。《詩經·衛風·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火輪:喻太陽。唐蔣防《登天台山望海日初出》賦:“火輪上碾,燒碧落之氛埃;金汁下融,躍紅爐之波浪。”

    〔六〕紛繽:繽紛的倒置,雜亂衆多貌。

    〔七〕蚱蜢:蝗蟲,似螽而小,爲危害禾苗與豆類之害蟲。《本草綱目》卷四十一:“蛗螽,總名也,江東呼爲蚱蜢。謂其瘦長善跳,窄而猛也。”

    〔八〕倏(shū):疾速、忽然。

    詩作於康熙二十五年夏,時居京師,仍暫寓兵部左侍郎楊雍建邸舍。詩寫京師已遭遇旱災,不意又逢着特大的蟲災。大災之後,必有凶年。一貫有着仁民愛物思想的作者,不能不爲國計民生而擔憂生愁,坐立不安。可是面對作惡千里的蝗蟲,詩人却無可奈何,一籌莫展。清查奕照評是詩末句云:“詩中有刺。”

    武陵楊長蒼重來都下感舊有贈〔一〕

    建業相逢記一樽〔二〕,飛蓬心跡感重論〔三〕。舊家春燕烏衣巷〔四〕,故國秋瓜覆盎門〔五〕。愁倚白頭絲減鬢,閒繙青史淚交痕〔六〕。可堪潦倒風塵際,還見元和一品孫〔七〕。

    〔一〕武陵:郡名。參前《武陵送春》詩注〔一〕。  楊長蒼:明兵部尚書楊嗣昌長子。名山松,字長蒼,一字龍髯,别號忍古頭陀。以蔭襲錦衣衛指揮軍監紀同知,才略明敏。從父督師,贊畫軍務,每至達旦。嗣昌卒,廷臣交章疏劾其病國事,山松撰《孤兒籲天録》以上,爲父辯白。吴三桂反,欲授以職事,山松避隱江南得免。

    〔二〕建業:古縣名,治所在今南京市。後改“業”爲“鄴”,爲三國時吴國都城。晉建興元年,因避愍帝司馬鄴諱,改名建康。按:初白《敬業堂詩集》中,與楊長蒼交往詩僅此一首,其“建業相逢”時,或在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夏初白赴荆州途經南京時,或在康熙二十一(一六八二)年秋由貴陽返歸家園道經南京時。

    〔三〕飛蓬:飄蕩不定之蓬草。後因以喻人生之飄忽無定。  心跡:存心與行事。唐杜甫《屏跡》詩之一:“杖藜從白首,心跡喜雙清。”

    〔四〕烏衣巷:地名。在今南京市東南。三國吴時曾於此置烏衣營,以兵士服烏衣而名。東晉時,王謝諸望族居此。唐劉禹錫《烏衣巷》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此用其意,意謂楊山松昔日門楣高貴,如今却家道衰落了。

    〔五〕故國秋瓜:用秦召(一作“邵”)平種瓜長安城青門外事。《史記·蕭相國世家》:“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爲布衣,貧,種瓜於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爲名也。”  覆盎門:《漢書·劉屈氂傳》:“太子軍敗,南奔覆盎門得出。”注:“長安城南出東頭第一門曰覆盎門,一號杜門。”唐杜牧《憶游朱坡四韵》詩:“秋草樊川路,斜陽覆盎門。”

    〔六〕繙:同“翻”。

    〔七〕元和:唐憲宗李純年號(八〇六——八二〇)。  一品孫:尊貴人家的後裔。唐賈島《贈杜悰駙馬》詩:“妻是九重天子女,身爲一品令公孫。”

    詩作於康熙二十五年夏秋之際,時居京師,仍暫寓兵部左侍郎楊雍建邸舍。兵部侍郎楊嗣昌是明思宗朱由檢的臺閣重臣,曾官“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仍掌兵部事”(《明史》本傳)。作爲他的後人,楊山松在父親亡故後未再爲官從政,而是明智地抽身退步,就此從“一品孫”而變成了一個普通百姓。初白與他在京師重逢,想起他的顯赫家世,聯繫彼此的“潦倒風塵”,不由感慨萬端。一結“還見”二字,不盡今昔之慨,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之中。

    王甥漢皐南歸詩以示别二首〔一〕(選其二)

    汝去真長策〔二〕,吾留轉寂寥〔三〕。雪燈分袂影〔四〕,風柳斷腸條。客久人情覺,春寒酒力消。自今長短夢,無夜不河橋〔五〕。

    〔一〕王漢皐:初白外甥,生平未詳。

    〔二〕長策:考慮長遠的謀略。唐鄭嚴《送韋員外赴朔方》詩:“坐聞長策利,終見勒銘迴。”

    〔三〕寂寥:空虚。《老子》上:“寂兮寥兮。”

    〔四〕分袂:離别。梁何遜《贈從兄與寧寘南》詩:“當憐此分袂,脈脈淚沾衣。”

    〔五〕河橋:蒲津橋,始建於戰國秦昭襄王,在山西臨晉縣東黄河上。此泛指一般道路橋梁,亦用以指代歸途。

    詩作於康熙二十六年(一六八七)春,時年三十八歲。其《人海集·序》曰:“故人吴漢槎殁後,有以不肖姓名達於明相國左右者,遂延置門館,令子若孫受業焉。下榻府西偏,去南城十里而遥,人事罕接,間有吟詠,率出傳題酬應。自丙寅仲冬迄戊辰初春,凡十五月。”是詩即作於授館相國明珠府邸時。詩雖送别親人,却委婉而傷感地道出了自己獨留京師的寂寞虚空,作客他鄉的無聊乏味及對故鄉親友的眷戀懷念之情。詩之頷聯、頸聯,不唯對仗精致工巧,而且如繪如畫,親切可感,給人一種身臨其境、親歷其事的深切感受。“百念因君多撥觸,最愁人是望鄉時”(《送叔毅南歸即次留别原韵三首》之三),可視爲此詩注腳。清查奕照評曰:“情至之語,讀之淚落。”

    北城寒食有懷南郊舊遊寄呈朱大司空並索玉友荆州和二首〔一〕(選其一)

    早桃開後倦游情,春事無端閲鳳城〔二〕。忽聽賣花聲到耳,始知明日又清明。

    〔一〕寒食:節令名。在農曆清明前一或二日。南朝梁宗懍《荆楚歲時記》:“去冬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餳大麥粥。”  朱大司空:謂工部尚書朱之弼,參前《人日和朱大司空作》注〔一〕。  玉友:錢良擇,字玉友,一字木庵。江南常熟人,錢陸燦族孫。一生游歷遍天下,爲詩豪放,著有《撫雲集》。清沈德潛《清詩别裁集》卷二六:“玉友隨大吏出使海外,又同朝貴使塞外絶域。爲詩感激豪宕,不主故常。而所選唐詩,又兢兢規格,如出二人。議論不可一律拘也。”  荆州:初白族兄查嗣韓(一六四五——一七一〇),字荆州,號皐亭,别號師退。據《浙江通志》卷一七八引陳廷敬《查嗣韓傳》:“家赤貧。過時而學,初不知有司尺度,其族叔繼佐獨嘆爲未易才。補錢塘諸生,旋入監,肄業十三年,不拆家信,埋頭誦習。夜分欲睡,輒舉火灼兩臂,至無完膚。康熙丁卯(一六八七),以五經應順天鄉試。……戊辰(一六八八)捷南宫,廷試一甲第二,授編修。辛未(一六九一)充會試同考。嘗主順天武鄉試,未改官而卒。”

    〔二〕鳳城:謂京都。相傳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簫引鳳,鳳皇降於京都,故曰丹鳳城。後因稱京都爲鳳城。唐杜甫《夜》詩:“步蟾倚仗看牛斗,銀漢遥應接鳳城。”注:“鳳城,言長安也。”

    詩作於康熙二十六年三月。時居京城,館於相國明珠家。兩年前的花朝、春分,工部尚書朱之弼曾招初白等遊春京郊南莊,如今時臨寒食清明,不由勾起詩人對昔日遊會歡悦的美好回憶。人事碌碌,歲月怱怱。詩中“忽聽”、“始知”四字,言情婉曲,吐屬藴藉,正是這一情景的生動寫照。

    送宋牧仲提刑山東〔一〕

    名封十二接關城〔二〕,繡斧前頭父老迎〔三〕。問俗潛移齊右姓〔四〕,下車先揖魯諸生〔五〕。天開島日三更白〔六〕,濟入河流一道清〔七〕。歷下亭邊名士會〔八〕,騷壇行見續詩盟〔九〕。

    〔一〕宋牧仲:宋犖(一六三四——一七一三),字牧仲,號漫堂,又號西陂、綿津山人。河南商丘人。順治四年(一六四七),應詔以大臣之子列侍衛。逾歲,試授通判。康熙中歷官理藩院院判,遷刑部員外郎。二十六年(一六八七)遷山東按察使。累官至吏部尚書,加太子少師。犖精于鑒藏,能詩善畫,淹通典籍,熟習掌故。論詩尊杜甫,創作仿蘇軾。清沈德潛《清詩别裁集》卷一三云:“(犖)所作詩古體主奔放,近體立生新,意在規仿東坡。時宗之者,非蘇不學矣。”著有《漫堂説詩》、《西陂類稿》、《滄浪小志》、《漫堂墨品》、《筠廊偶筆》等,並編有《江左十五子詩選》,以提倡後學。  提刑:官名,即提刑按察使,掌管一省司法。

    〔二〕名封:著名的疆域。封,疆界;界域。  十二:指代山東。語本《史記·高祖本紀》:“夫齊,東有琅邪、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萬,縣隔千里之外,齊得十二焉,故此東西秦也。”《索隱》:“言餘諸侯十萬,齊地形勝亦倍於他國,當二十萬人也。”

    〔三〕繡斧:執法大吏之别稱,此謂宋犖。據《漢書》卷六:武帝天漢二年(前九九)秋,“泰山、琅邪群盜徐买等阻山攻城,道路不通。遣直指使者暴勝之等衣繡衣杖斧分部逐捕。刺史郡守以下皆伏誅。”後因以“繡斧”指皇帝特遣的執法大吏。宋楊萬里《送周元吉顯謨左司將漕湖北》詩之一:“繡斧光華誰不羨,一賢去國欠人留。”

    〔四〕“問俗”句:意謂宋犖榮遷山東按察使將會逐步改變齊地不良風俗。  右姓,大姓。《後漢書·郭汲傳》:“强宗右姓,各擁衆保營,莫肯先附。”

    〔五〕“下車”句:意謂宋犖身爲山東按察使,下車伊始,必先尊重山東儒生。  魯諸生,《漢書·叔孫通傳》:“劉邦定天下,叔孫通爲制帝王之禮,徵魯地諸生三十餘人。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爲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汙我!’”

    〔六〕“天開”句:意謂山東爲臨近東海之半島,每天朝日初升,三更即可見天光明亮。

    〔七〕濟:濟水,古四瀆之一。《尚書·禹貢》:“導沇水,東流爲濟,入於河。”按:春秋時濟水經曹魏齊魯之界,在齊界爲齊濟,在魯界爲魯濟,亦稱沇水,源出河南濟源縣西王屋山,東南流爲豬龍河,入黄河。  河:黄河。

    〔八〕歷下亭:一稱古歷亭,亦名客亭。在今濟南市大明湖中小島上。唐天寶四載(七四五),著名大詩人杜甫與著名大書法家北海太守李邕相會濟南,杜甫作有《陪李北海宴歷下亭》詩,詩云:“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原亭已廢,今亭乃清代重建之物。

    〔九〕騷壇:猶言詩界;詩壇。語本唐杜牧《雪晴訪趙嘏街西所居三韻》:“命代風騷將,誰登李杜壇?”又,宋衛宗武《和張菊存寄》詩:“騷壇新領袖,上國舊衣冠。”  行見:將見。行,將要。  詩盟:詩酒盟會。宋余靖《贈慧照大師》詩:“士林傳字法,僧國主詩盟。”

    詩作於康熙二十六年,時居京師自怡園,授業相國明珠子揆叙。宋犖爲初白在京師所結交的新雨,從集中所作看,彼此雖有交往,但關係並不密切。五年後,宋犖由江西巡撫調任江蘇巡撫時,曾邀請初白入幕,初白却以“敢謂山林便野性,倦飛無分借秋風”婉謝之。此後,除了宋犖八十壽辰時初白曾寫了一首賀詩外,二人間再無什麽聯繫。就此詩而言,首聯搭額,緊扣詩題,“名封十二”用典極爲貼切。頷聯承上“繡斧”句,順勢而下,就“提刑”申足詩意,既是對宋犖爲官行政的合理推想,也是對他新官上任的誠摯企望。頸聯承上“名封”句,就“山東”續寫地望,不唯對仗工穩,而且一語雙關,以天白水清切爲官清正,意深語妙。尾聯聯繫山東乃孔子故鄉,文化素稱發達的歷史,表現了對其未來文風盛行的展望。此詩雖屬應酬,但寫得大度得體,不卑不亢。

    送周青士南歸〔一〕

    人間不是少知音,愛爾蕭然抱素襟〔二〕。潮似歸期還有信〔三〕,雲雖出岫本無心〔四〕。戰回酒敵黄花老〔五〕,收取詩名白髮深〔六〕。此去浮家烟水際,五湖一葉許誰尋〔七〕?

    〔一〕周青士:周篔(一六二二——一六八七),初名筠,字公貞,更字青士,號簹谷。浙江嘉興人。少遭亂,棄舉業,布衣以終,有《采山堂詩》八卷。阮元《兩浙輶軒録》引《視昔編》:“簹谷少嗜學,學成去,學賈,且賈且讀,身雖在市闤中,未嘗一日無詩也。與竹垞、藍村、秋錦最友善,相唱酬,詩日工,名日著,遠近英流樂造簹焉。至則具酒肴,聚晨夕。有貧乏者,周之傾橐。不少惜其有才名而未獲謀面者,冀一得見爲快。或輕帆一葉,或徒步重繭,興至即行,雖家人莫知其踪迹也。”

    〔二〕蕭然:冷落,淒清。此謂胸懷落寞,與世無争。  素襟:素懷;素心。

    〔三〕信:潮水漲落有定時,因云。唐劉長卿《奉送裴員外赴上都》詩:“獨過潯陽去,空憐潮信迴。”

    〔四〕“雲雖”句:語本晉陶潛《歸去來兮辭》:“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岫(xiù),山洞。

    〔五〕黄花:菊花。秋令屬金,菊花盛開,以黄爲正,故稱黄花。唐杜甫詩:“伊昔黄花酒,如今白髮翁。”

    〔六〕“收取”句:清許燦《梅里詩輯》:“周布衣古文出入歐、曾,惜其散佚,世無知者。詩篇真趣流行,清超樸淡,五言尤勝。”

    〔七〕五湖:太湖。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二九:“五湖,謂長蕩湖、太湖、射湖、貴湖、滆湖也。郭景純《江賦》曰:‘注五湖以漫漭。’蓋言江水經緯五湖而苞注太湖也。是以左丘明述《國語》曰‘越伐吴,戰于五湖’是也。又云:‘范蠡滅吴,返至五湖而辭越。’斯乃太湖之兼攝通稱也。虞翻曰:‘是湖有五道,故曰五湖。’韋昭曰:‘五湖,今太湖也。’”  一葉:謂小船。唐雍陶《峽中行》詩:“兩崖開盡水回環,一葉才通石罅間。”

    詩作於康熙二十六年秋,時居京師自怡園。周篔與初白表兄朱彝尊是同鄉,又是至交,故與初白亦交好,唯周篔此次南歸尚未到家即半途客死淮南,是此詩可視爲二人之訣别詩。詩之首聯直接切入詩題,視送客爲知音。詩之中間二聯承上“素襟”而來,叙寫周篔之詩才人品,淡泊胸襟及彼此詩酒酬唱之深厚交誼。尾聯則表現了作者對周篔飄忽無定、浪跡天涯的無比關心。全詩情真意切,質樸雅淡,其頸聯意警句新,格調蒼老,爲傳世名句。

    舟夜書所見

    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微微風簇浪〔一〕,散作滿河星。

    〔一〕簇:簇擁;堆積。宋王安石《桂枝香》詞:“翠峯如簇。”

    詩作於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春,時年三十九歲。其《春帆集·序》云:“客京師忽四年,戊辰二月以外舅陸翁(嘉淑)抱恙,扶侍南歸。水程濡滯,凡四閲月,舟中多暇,以詩送日。”此詩即作于扶侍岳丈陸射山一起乘船返鄉途中。全詩一不着色,二不敷彩,全用白描。其寫黑夜、漁燈及燈影在風浪中的變化,層次分明,静中有動。而浪簇光散,尤顯得意境優美,極富情致。

    亂鴉

    白項非無種〔一〕,烏頭亦有名〔二〕。野田留點點,古墓去程程。陣忽遮天暗,貪因得食争。君看稻粱雁〔三〕,失次敢先行〔四〕?

    〔一〕“白項”句:晉郭義恭《廣志》:“烏有白頸烏。”

    〔二〕“烏頭”句:《本草集解》:“烏有四種。《禽經》云:‘慈烏反哺,白脰不祥,大嘴善警,黑烏吟夜。’”又,《格物論》:“烏鴉之别名種類亦繁,有小而多群、腹下白者爲鴉烏,有小觜而白、比他烏微小,長而反哺其母者爲慈烏。大喙及白頸而不能反哺者,南人謂之鬼雀,又謂之鶷務。”

    〔三〕稻粱雁:北周庾信《趙王惠酒》詩:“未知稻粱雁,何時能報恩?”

    〔四〕失次:失去秩序。晉羊祜《雁賦》云:“鳴則相和,行則接武;前不絶貫,後不越序;齊力不期而並至,同趣不要而自聚。”

    詩作於康熙二十七年春,時扶侍其抱病之岳丈陸射山由京城乘舟返歸鄉里。詩賦亂鴉,故除首聯外,餘皆緊扣一“亂”字作文章,尤其是中間兩聯,寫群鴉齊飛覓食情狀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尾聯以行有隊形、“後不越序”的大雁與其喧噪争食相對比,表現了詩人重君子而輕小人的政治傾向。

    泊頭鎮見杏花〔一〕

    澹烟消處日初銜,酒斾微風到布帆〔二〕。我自偶從花底過,不勞蝴蝶上春衫。

    〔一〕泊頭鎮:《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二:“泊頭鎮,在(河間府)交河縣東五十里衛河西岸,有城,商賈環集。有管河通判及主簿駐此,舊設巡司,今裁。”

    〔二〕酒斾(pèi):酒旗;酒帘。斾,同“旆”,大旗。

    詩作於康熙二十七年二三月間,時扶侍其岳丈陸射山由京城返歸鄉里道經交河縣。詩之前兩句交待時間、地點:“日初銜”,分明是早上;“酒斾微風”,自是小鎮風光。“我自偶從花底過”切入正題“見杏花”,“不勞蝴蝶上春衫”則略帶幽默與喜悦。全詩明快灑脱,意趣盎然;風調清逸,疏宕超爽。

    夾馬營〔一〕

    櫪馬驚嘶嘶不止〔二〕,紅光夜半熊熊起〔三〕。男兒墮地稱英雄,檢校還朝作天子〔四〕。陳橋草草被冕旒〔五〕,版籍不登十六州〔六〕。却將玉斧畫大渡〔七〕,肯遣金戈踰白溝〔八〕。隔河便是遼家地,鄉社枌榆委邊鄙〔九〕。當時已少廓清功〔一〇〕,莫怪孱孫主和議〔一一〕。君不見蛇分鹿死闢西京〔一二〕,豐沛歸來燕代平〔一三〕。至今芒碭連雲氣〔一四〕,不似蕭蕭夾馬營。

    〔一〕夾馬營:宋太祖趙匡胤生地。《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〇六:“夾馬營,在洛陽縣(清屬河南府)東北二十里。”又,清趙翼《甌北集》卷三:“德州南有地名夾馬營,查初白詩謂即宋祖所生地,而以不能克復燕雲,致鄉社抛落邊鄙,曾不如漢高之統有燕代,詩中有微詞焉。按《宋紀》,太祖生洛陽夾馬營,張淏《雲谷雜記》及孫公《談圃》亦云,而釋文瑩《玉壺清話》並載夾馬營在西京,太祖兒時埋一石馬于巷内,登極後還鄉掘得之,登臺發矢,矢落處即營爲永昌陵,而以石馬預誌其地。是夾馬營在洛陽,此地特名偶同,未可牽合。又,楊誠齋《揮麈録》謂南京應天寺,本後唐夾馬營。大中祥符二年,以太祖所生地建寺錫名云云,其説稍岐。然宋南京,乃今歸德府,亦非德州地也,詩以正之。”

    〔二〕“櫪馬”句:意謂夾馬營之馬匹,因見宋太祖出生時的異兆而長嘶驚叫不已。櫪,馬槽。

    〔三〕“紅光”句:《宋史·太祖本紀》一:“後唐天成二年(九二七),生於洛陽夾馬營,赤光繞屋,異香經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既長,容貌雄偉,器度豁如,識者知其非常人。”

    〔四〕“檢校”句:謂趙匡胤代後周立宋之事。詳見注〔五〕。據《宋史·太祖本紀》一:後周顯德六年(九五九),“世宗北征,爲水陸都部署。及莫州,先至瓦橋關,降其守將姚内斌,戰却數千騎,關南平。世宗在道,閲四方文書,得韋囊,中有木三尺餘,題云‘點檢作天子’,異之。時張永德爲點檢,世宗不豫,還京師,拜太祖檢校太傅、殿前都點檢,以代永德。恭帝即位,改歸德軍節度、檢校太尉。”

    〔五〕陳橋:陳橋鎮,亦名陳橋驛,在今河南開封縣東北四十里,宋太祖爲軍士擁立於此。據《宋史·太祖本紀》一:後周顯德七年(九六〇)春,“北漢結契丹入寇,命出師禦之。次陳橋驛,軍中知星者苗訓引門吏楚昭輔視日下復有一日,黑光摩盪者久之。夜五鼓,軍士集驛門,宣言策點檢爲天子,或止之,衆不聽。遲明,逼寢所,太宗入白,太祖起。諸校露刃列于庭,曰:‘諸軍無主,願策太尉爲天子。’未及對,有以黄衣加太祖身,衆皆羅拜,呼萬歲,即掖太祖乘馬”,返朝即皇帝位。  冕旒:古代禮冠之最爲尊貴者,其制玄表朱裏,冠頂有版,後高前低,其形若俯,故曰冕。其頂上之版,謂之綖,綖之前後兩端,有組纓下垂,謂之旒。天子之冕十有二旒,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宋後臣下不用冕。

    〔六〕“版籍”句:意謂宋興後仍未能收復石敬瑭割讓給契丹的十六州國土。版籍,圖籍,記載國家疆域、户籍之書。據《新五代史》卷八:後晉天福元年(九三六)九月,“契丹耶律德光入自雁門,與唐兵戰,(張)敬達大敗。(石)敬塘夜出北門見耶律德光,約爲父子。十一月丁酉,皇帝即位,國號晉。以幽、涿、薊、檀、順、瀛、莫、蔚、朔、雲、應、新、嬀、儒、武、寰州入于契丹。”

    〔七〕“却將”句:清馮甦《滇考》云:“宋王全斌平蜀,以滇圖進,太祖鑒唐之禍,起於南詔,以玉斧畫大渡河曰:‘外此非吾有也。’由是雲南不通中國。”玉斧,亦名劈正斧,以蒼水玉碾造單刃,高兩尺餘,爲古代帝王儀仗之一。大渡,大渡河,源出四川西北之大雪山,至峨眉縣,合於岷江。

    〔八〕白溝:白溝河。《廣輿記》:“白溝河在直隸新城縣。”注:“宋與遼分界於此。”

    〔九〕鄉社:村社。  枌(fén)榆:《史記集解》引張晏曰:“或曰枌榆,鄉名,(漢)高祖里社也。”後因稱故鄉爲枌榆。  邊鄙:近邊界的地方。按,宋太祖爲涿郡人,故云“委邊鄙”。

    〔一〇〕廓清:肅清;掃清。

    〔一一〕孱(chán)孫:懦弱的兒孫。按,北宋對遼、夏,南宋對金,均取屈辱求和政策,因云。

    〔一二〕蛇分:謂漢高祖斬蛇起義。《漢書·高帝紀》:“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前行。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願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斬蛇。蛇分爲兩,道開。”  鹿死:謂得天下。《漢書·蒯通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晉書·石勒載記》:“并驅于中原,未知鹿死誰手。”  西京:謂西漢都城長安(今陝西西安)。

    〔一三〕“豐沛”句:漢高祖爲沛之豐邑人,故其故鄉爲豐沛。即位後,討平英布反叛,回軍過沛,嘗置酒沛宫,歌《大風歌》。又先後平定燕王盧綰和代相國陳豨謀反。均見《漢書·高帝紀》。

    〔一四〕芒碭:皆山名。《漢書·高帝紀》:“秦始皇帝嘗曰‘東南有天子氣’,於是東游以猒當之。高祖隱於芒、碭山澤間,吕后與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問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雲氣,故從往常得季。’高祖又喜。”應劭注:“芒屬沛國,碭屬梁國,二縣之界有山澤之固,故隱其間。”

    詩作於康熙二十七年春夏間,時由京城南下道經河南洛陽夾馬營。詩歌慨嘆宋太祖之軟弱無能,立國伊始,不敢收復十六州失地,以至造成千年積弱之勢。與漢高祖劉邦之雄才大略相比,二者高下優劣立判。全詩起首雄健,結尾冷雋,中間鋪陳,堪稱和諧工麗。清唐孫華評曰:“‘當時’二句,名論不磨。”又,清王文濡《清詩評注讀本》云:“有宋立國,不尚武功,遂致國勢孱弱不振。詩中自具至理,末以漢高作結,兩兩相形,倍覺宋祖貽謀之不善。”

    閘口觀罾魚者〔一〕

    牐河一綫纔如溝〔二〕,戢戢魚聚針千頭〔三〕。其中巨者長二寸,領隊已足稱豪酋。爾生亦覺太局促,漂漚散沫沈還浮〔四〕。不知世有海江闊,長養何異蒙拘囚。縱教族類繁鰍魭〔五〕,變化詎得同蛟虬〔六〕。居民活計乃在此,勞不撒網逸不鈎。竹竿綳罾密作眼,駕以一葉無篷舟。朝來暮去尋丈内,細細黏取銀花稠〔七〕。庖廚却緣瑣碎棄,曝向風日乾初收。微腥苟適飼貍用〔八〕,性命肯爲纖毫留。吾聞王政雖無澤梁禁〔九〕,鯤鮞尚有洿池游〔一〇〕。人窮微物必盡取,此事隱繫蒼生憂。一錢亦徵入市税,末世往往多窮搜!

    〔一〕罾魚:以網捕魚。罾,魚網。宋蘇軾《觀大水望朝陽巖作》詩:“遥望横盃不敢濟,巖口正有人罾魚。”

    〔二〕牐:同“閘”。

    〔三〕戢(jí)戢:魚動口貌。唐杜甫《又觀打魚》詩:“小魚脱漏不可記,半死半生猶戢戢。”

    〔四〕漂漚散沫:魚吐水泡狀。

    〔五〕鰍魭(yuán):泥鰍與黿魚之類。魭,黿也。亦稱“緑團魚”,俗稱“癩頭黿”。

    〔六〕蛟虬:龍類。《楚辭·九思·守志》:“乘六蛟兮蜿蟬。”王逸注:“龍無角曰蛟。”又,《楚辭·離騷》:“駟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風余上征。”王逸注:“有角曰龍,無角曰虬。”

    〔七〕銀花:喻魚。唐杜甫《白小》詩:“入肆銀花亂,傾箱雪片虚。”

    〔八〕貍:貍貓。貓亦稱貍奴,宋陸游《贈貓》詩:“裹鹽迎得小狸奴,盡護山房萬卷書。”

    〔九〕澤梁:在沼澤河流中攔水捕魚之設施。《禮記·王制》:“獺祭魚,然後虞人入澤梁。”注:“梁,絶水取魚者。”

    〔一〇〕鯤鮞(ér):魚秧;魚苗。《國語·魯語》上:“魚禁鯤鮞。”注:“鮞,未成魚也。”鯤,魚子。  洿(wū)池:池塘。洿,低窪地。《孟子·梁惠王》上:“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

    詩作於康熙二十七年春夏間由京城扶侍岳丈陸嘉淑南歸途中。詩由“罾魚者”的爲“生計”所逼迫,不得不無分巨細,竭澤而漁,窮取盡收,進而聯想到“物必盡取”的時政,從而滿懷對“末世往往多窮搜”的隱憂與不安,意在戒諫統治者減輕人民負擔。詩學白居易之諷諫詩,一事一詠,篇末“卒章顯志”,揭出本旨。沈德潛《清詩别裁》卷二〇評曰:“主意在貪殘盡取,末路一點,知通體全注於此。”清查奕照評曰:“一結議論正大。”

    入牐〔一〕

    萬派東南傾〔二〕,水勢本趨下。何年迴地脈〔三〕,一股西北瀉。自從燕建都〔四〕,饋餫吴楚藉〔五〕。千艘萬艘尾,重載接春夏。黄河故道移〔六〕,東向海門射〔七〕。如彀水犀弩,潮汐俱退舍〔八〕。支流導不得,脈絡乃近借。沂泗濟汶洸〔九〕,横洿孰分汊〔一〇〕。九十七名泉〔一一〕,扼吭走一罅〔一二〕。綿綿數百里,寸寸阻成壩。層層板堵束,宛宛巨綆架〔一三〕。通透蟻穴穿,點滴糟床醡〔一四〕。一牐守一官,役夫供咄咤〔一五〕。幺堲成鬼怪〔一六〕,有若腐鼠嚇〔一七〕。毫釐日主進〔一八〕,傲慢禮無迓〔一九〕。糧船排幫來〔二〇〕,客棹何從駕。汴堤鄭國渠〔二一〕,事往役隨罷。豈惟滋禾黍,兼可活桑柘〔二二〕。不聞溝洫成〔二三〕,止用通艋舴〔二四〕。奈何并梗塞,行旅見來乍。我生昧時向,永與捷徑謝〔二五〕。所遇總紆途,濡遲復奚訝〔二六〕。

    〔一〕牐:同“閘”。此謂京杭大運河上之閘口。初白此番返歸鄉里乃乘舟沿運河南下。

    〔二〕萬派:萬條河流。派,支流。唐釋皎然《南樓望月》詩:“漸映千峯出,遥分萬派流。”又,《宋史·藝文志》:“萬派歸海,四瀆可分。”

    〔三〕地脈:地下水流,以其形似人身血脈,故稱地脈。《周禮·天官·瘍醫》:“以鹹養脈。”鄭注:“鹹,水味。水之流行地中似脈。”

    〔四〕燕:古國名,戰國時爲七雄之一。在今河北北部和遼寧西端,建都薊(今北京西南隅)。公元前二二二年爲秦所滅。

    〔五〕饋餫(yùn):運輸糧食。唐盧仝《冬行》詩:“蹋盡天子土,饋餫無由通。”  吴楚:指代江南。  藉:憑藉。

    〔六〕黄河故道:歷史上黄河曾改道二十六次,故其故道非一。

    〔七〕海門:入海口。

    〔八〕“如彀”二句:宋蘇軾《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絶》之五。“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自注:“吴越王嘗以弓弩射潮頭,與海神戰,自爾水不近城。”參前《連下銅鼓魚梁龍門諸灘》詩注〔六〕、〔七〕。按吴王夫差有衣水犀甲之兵士“億有三千”,見《國語·越語上》。

    〔九〕沂:沂河。在今山東南部和江蘇北部,源出沂源縣魯山,部分河水入大運河和駱馬湖,東注入黄海。《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〇〇:“沂河,在邳州東。自山東沂州府南流入境,至州東分爲二支:西南流入運河,其正流南入駱馬湖。”  泗:泗水。在今山東中部。源出山東泗水縣東蒙山南麓,四源并發,因名。西流經泗水、曲阜、兗州,南折至濟寧東南魯橋鎮入運河。古泗水復自魯橋以下南循運河經江蘇沛縣,南至徐州東北,過清江西南注入淮河。濟:濟水,參《送宋牧仲提刑山東》注〔七〕。  汶:汶水。《嘉慶重修一統志》:“汶水,源出萊蕪縣東北八十里原山之陽,西南流經泰安縣東,左合牟汶、嬴汶水西流,又北合柴汶水經泰安縣東南,泮河水自北來注之,南流至大汶口,與小汶水會,合流而西,……又西南流入兗州府汶上縣,俗呼爲大汶河。”  洸(guāng):洸水,亦名洸河。乃汶水之分流,元明清時代爲濟州河、會通河及山東境内運河之重要水源之一。清末漕運停止,運河失修,遂漸枯涸。

    〔一〇〕横洿:横向挖掘。洿,挖;掘。

    〔一一〕“九十”句:作者原注:“會通河在濟寧州城南,南抵徐州,達清河入淮北經臨清州,合衛河入海,沂、泗、洸、汶入漕之泉,九十有七。”

    〔一二〕扼吭(háng):扼住喉嚨。吭,頸項;咽喉。  罅(xià):縫隙。

    〔一三〕宛宛:迴旋屈曲狀。《史記·司馬相如傳》:“宛宛黄龍,興德而升。”《索隱》:“胡廣曰:屈伸也。”  巨綆:巨大的繩索。以上四句謂數百里河面上水閘衆多。

    〔一四〕糟床:榨酒器具。此喻近牐之河床。

    〔一五〕咄咤:呵叱;指責。

    〔一六〕幺堲(mó):同“幺麼”。此謂微小,微賤。《漢書》卷一〇〇所引班彪《王命論》:“又況幺堲,尚不及數子,而欲闇奸天位者虖!”注:“幺、堲,皆微小之稱也。”

    〔一七〕腐鼠嚇:典出《莊子·秋水》:“於是鴟得腐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一八〕毫釐:喻細微之物或微小數量。古制:十絲爲毫,十毫爲釐。進:收繳。

    〔一九〕迓:迎接。

    〔二〇〕排幫:謂船靠着船。幫,鞋之邊緣部分。《集韻》:“幫,治履邊也。”此指船沿。

    〔二一〕汴堤:唐無名氏《開河記》:“隋大業年間開汴河築堤,自大梁至灌口,龍舟所過,香聞百里。既過雍丘,漸達寧陵,水勢緊急,龍舟阻礙。虞世基請爲鐵腳木鵝,驗水深淺,自雍州至灌口得一百二十九淺處。今亦名隋堤。”  鄭國渠:古代關中平原之人工灌溉渠道。始鑿於秦王政十年(前二三七),灌溉面積相當于今二百八十萬畝。湮廢于唐代。《史記》卷二十九:“韓聞秦之好興事,欲罷之,毋令東伐,乃使水工鄭國閒説秦,令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爲渠,並北山東注洛三百餘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覺,秦欲殺鄭國。鄭國曰:‘始臣爲閒,然渠成亦秦之利也。’秦以爲然,卒使就渠。渠成,用注填閼之水,溉澤鹵之地四萬餘頃,收皆畝一鍾。於是關中爲沃野,無凶年,秦以富彊,卒并諸侯,因命曰鄭國渠。”

    〔二二〕桑柘(zhè):桑樹與柘樹,此用以指代經濟類植物。柘亦桑科類植物,葉可飼蠶;果可食,並可釀酒;莖皮爲造紙原料,亦可製人造棉;根皮均可入藥。

    〔二三〕溝洫(xù):田間溝渠水道。《論語·泰伯》:“卑宫室而盡力乎溝洫。”

    〔二四〕艋舴(měng zé):常作“舴艋”,小船。李賀《南園》之九:“泉沙耎卧鴛鴦暖,曲岸迴篙舴艋遲。”

    〔二五〕謝:辭;别。

    〔二六〕濡遲:遲緩而不通暢。明袁宗道《岳陽紀行》:“雖行甚駛,祇覺濡遲耳。”

    詩作於康熙二十七年春夏間,時扶侍岳丈陸嘉淑乘舟沿大運河南下歸里途經山東臨清州境。全詩借事抒懷,由運河多閘,舟行梗塞,濡滯不暢,進而聯想到自身多昧時向,捷徑難登,人生之舟每每紆徐曲折,抒發了對運乖命蹇的慨嘆。同時亦對沿途守閘官的自以爲貴、傲慢無禮,表示鄙夷,予以嘲弄鞭笞。詩之前半篇氣派宏大,設想奇特,比喻超妙。詩之結尾語淺意深,耐人尋味。由雲龍《定厂詩話》評云:“查夏重《中山尼》一篇爲宋荔裳女存真,《王文成紀功碑》、《洪武銅炮歌》、《漢口》、《三月三日寒食舟中》、《夾馬營》、《入牐》、《閘口觀罾魚》諸篇,皆洋洋灑灑,詩意兼工。”

    自雄縣至白溝河感遼宋舊事慨然作〔一〕

    已割燕雲十六州〔二〕,雄關形勢笑空留。兩河地與中原陷〔三〕,三鎮兵誰一戰收〔四〕。細草鳴駝非故壘〔五〕,夕陽飲馬又中流。長江南北天難限,一綫何煩指白溝。

    〔一〕雄縣:在今河北省中部、大清河中游、白洋淀以北。始置于秦,唐改設歸義縣,宋改歸信縣,明入雄州。清屬直隸保定府。  白溝河:宋遼界河,詳前《夾馬營》詩注〔八〕。

    〔二〕燕雲十六州:詳前《夾馬營》詩注〔六〕。

    〔三〕兩河:宋代之河北、河東地區。陸游《感憤》詩:“四海一家天歷數,兩河百郡宋山河。”

    〔四〕三鎮:謂太原、中山、河間三鎮。《宋史·李棁傳》:“棁使金軍,時金使來索金帛,且求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並宰相、親王爲質,乃退師。”

    〔五〕“細草”句:意謂昔日的邊防工事上但見細草駱駝。故壘,舊時營壘。

    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一六八九)三月赴京途中,時年四十歲。詩旨在於慨嘆有宋懦弱,無力收復失地。“長江南北天難限,一綫何煩指白溝。”長江尚難限南北,區區白溝又有何用。詩人怒其不争之忠憤溢於言表。清查奕照評是詩曰:“通體壯麗。”

    曉過平原〔一〕

    宿醉兼殘夢,朦朧過幾村。明星天一角,紅日縣東門。四面柳陰合,千家烟氣昏。朝來好風色,躍馬過平原。

    〔一〕平原:縣名。始置於漢,故城在今山東平原縣南二十五里,清屬山東濟南府。

    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春赴京途經平原時。詩寫旅途景色,緊扣“曉”字落筆。頷聯、頸聯隽逸新麗,壯色沉聲,悉見工力。

    次韻送梁藥亭庶常請假歸南海〔一〕

    但使官情澹,何妨老耐貧。忍抛同醉伴,還對獨吟人。草色留書帶〔二〕,槐陰借比隣。荔枝紅過嶺〔三〕,一騎是歸塵。

    〔一〕梁藥亭:梁佩蘭(一六二九——一七〇五),字芝五,號藥亭,南海(今屬廣東)人。康熙二十七年戊辰(一六八八)進士,官翰林院庶吉士。次年請假歸,周游名山。著有《六瑩堂集》十七卷。其詩早年不脱七子窠臼,後漸參以宋詩。諸體之中,以七古最爲擅長。朱庭珍《筱園詩話》:“國初江左三家,錢(謙益)、吴(偉業)、龔(鼎孽)並稱於世;嶺南三家,屈(大均)、梁(佩蘭)、陳(恭尹)亦齊名當代。”按,藥亭於初白爲前輩詩人,彼此交好,還在初白貴州從軍歸來時,其詩已得藥亭贊賞。前年初白送岳丈南歸,藥亭又以端溪紫玉硯贈行。後藥亭下世,初白曾以“詩社前遊頓少人”哀悼之。庶常:官名。明洪武初取《尚書·立政》“庶常吉士”之義,置庶吉士,六科及中書皆有之,後專隸於翰林院。清因之,設庶常館,進士殿試後朝考前列者,得選用爲庶吉士。庶,衆;常,祥。意謂在官者皆有德善人。  南海:縣名。秦置番禺縣,隋改置南海縣,明清時與番禺並爲廣州府治,民國初廢府,移南海治佛山。

    〔二〕“草色”句:東漢鄭玄教授不其山,山下生草大如忥,葉長一尺餘,因其門人用以束書,土人名曰康成書帶。後人稱之書帶草。見《後漢書·郡國志》四注所引《三齊記》。

    〔三〕嶺:五嶺。具體説法不一。《漢書·張耳傳》:“秦爲亂政虐刑,殘滅天下,北爲長城之役,南有五領之戍。”顔師古注:“領者,西自衡山之南,東窮於海,一山之限耳。而别標名,則有五焉。裴氏《廣州記》云:‘大庾、始安、臨賀、桂陽、揭陽,是爲五領。’鄧德明《南康記》曰:‘大庾領一也,桂陽騎田領二也,九真都龐領三也,臨賀萌渚領四也,始安越城領五也。’裴説是也。”領,通“嶺”。

    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四月,時居京師,寓上斜街。梁佩蘭是最早賞識初白詩才的前輩詩人,初白於他自頗有知遇之感。詩之首聯對藥亭之所以離官返居鄉里(此後即里居十五載)表示理解,頷聯則示依依惜别之意。其頸聯寫眼前景,尾聯則超越時空,由眼前景推想二月後藥亭到家之情狀,神清氣暢,明麗俊爽。

    牵牛花十二韻同竹垞兄賦〔一〕

    添得新秋意,幽芳艷一庭。開長先七夕,名許拆雙星〔二〕。宿露涼初洗,朝陽夢乍醒。籬頭從點綴,竹尾借娉婷〔三〕。徑淺疑妨帽,窗疏愛拂櫺〔四〕。蜘蛛簷角網,蟋蟀草邊亭。垂處梢梢碧,分來朵朵青。有人簪緑鬢,無分插花瓶。輕較春天蝶,微黏雨夜螢。肖形嫌鼓子〔五〕,妒鳥啄金鈴〔六〕。榮落誰相惜,涼暄爾慣經。寫生煩妙手,渲染上圍屏〔七〕。

    〔一〕竹垞:朱彝尊(一六二九——一七〇九),字錫鬯,號竹垞,晚號小長蘆釣魚師,又號金風亭長。浙江秀水(今嘉興)人。順治末年,竹垞因曹溶薦入山陰(今浙江紹興)寧紹道參政宋琬幕,曾與屈大均、魏耕等積極參與抗清活動。桂王遇害、魯王病卒後,先後游幕十餘載,長驅萬里,數易其主,歷盡艱辛。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一改初衷,舉博學鴻儒,除翰林院檢討,充《明史》纂修官。繼而典試江南,復入值南書房。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被劾謫官,六年後復官,不久再度罷官。此後歸田,遂放情山水,殫心著述。有《日下舊聞》四十二卷、《經義考》三百卷、《明詩綜》一百卷、《曝書亭集》八十卷等傳世。其詩與王士禛齊名,時稱“南朱北王”,王專擅風神,朱兼騁才藻,一爲康熙詩壇正宗,一爲浙派詩之初祖。按,初白與竹垞“幸託中表稱兄弟”(《曝書亭集序》)。又,詩題云“同竹垞兄賦”,而《曝書亭集》卷十四同年作品中,却並無題詠牽牛花者。

    〔二〕雙星:謂牽牛織女二星。杜甫《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詩:“相如才調逸,銀漢會雙星。”《杜工部草堂詩箋》注:“雙星,謂牛郎織女也。”

    〔三〕娉婷:姿態美好貌。漢辛延年《羽林郎》詩:“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

    〔四〕櫺:雕有花紋之窗格。

    〔五〕鼓子:鼓子花,一名旋花。葉狹長,花紅白色,其形似鼓,因名。清吴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卷二十二:“旋花,《救荒本草》謂之葍子根,根可煮食。有赤白二種,赤者以飼豬,亦曰鼓子花。……生平澤中,今處處有之,延蔓而生,葉似山藥葉而狹小,開花狀似牽牛花,微短而圓,粉紅色。”

    〔六〕金鈴:花名。清吴其濬《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卷七:“秋金鈴,出西京,開以九月中,深黄,雙紋重葉,花中細蕊皆出小鈴萼中,其萼亦如鈴。葉但比花葉短,礦而青,故譜中謂‘鈴葉’、‘鈴萼’者,以此有如蜂鈴狀。”

    〔七〕圍屏:可環繞障蔽之屏風。

    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秋,時居京師,寓上斜街。詩中分别從花時、花名、習性、形態、品格等,對牽牛花作了多角度、全方位地描摹刻畫,意隨筆至,生動傳神,務求窮形盡相。“榮落誰相惜,涼暄爾慣經”,字面雖爲題詠之辭,實則藴含了作者飽嘗人世酸甜苦辣之種種體驗。

    初冬拜朱大司空墓感賦〔一〕

    城南舊是陪遊地,一片蒼涼野哭中。宿草墓門黄葉雨〔二〕,亂鴉祠宇白楊風。餘生削迹誰知己〔三〕,往事傷心我負公。肯信九原還有路〔四〕,人間何處不途窮!

    〔一〕朱大司空:工部尚書朱之弼,詳前《人日和朱大司空作》注〔一〕。

    〔二〕宿草:隔年之草。《禮記·檀弓上》:“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

    〔三〕削迹:滅絶車輾之迹。引申爲匿迹、隱居。後漢繁欽《甪里先生詞》:“吕尚垂翼北海,以待鷹揚之任;黄綺削跡南山,以集神器之贊。”

    〔四〕九原:猶言墓地。《禮記·檀弓》下:“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又:“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於九京也。”注:“晉卿大夫之墓地在九原,‘京’蓋字之誤,當爲‘原’。”故稱。

    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初冬,時居京師。是年八月,初白首次卷入政治漩渦“《長生殿》事件”,於“國忌”(孝懿皇后之喪)日在洪昇寓所參與觀劇《長生殿》,“擇日治具,大會於生公園,名流之在都下者悉爲羅致,而不及吾邑趙□□□□。時趙館給諫王某所,乃言於王,促之入奏,謂是日係皇后忌辰,設樂張宴爲大不敬,請按律治罪。上覽其奏,命下刑部獄,凡士大夫及諸生除名者幾五十人。益都趙贊善伸符執信,海寧查太學夏重嗣璉,其最著者也。”(清王應奎《柳南隨筆》卷六)由是,初白始改名慎行,而伸符竟至“斷送功名到白頭”。本詩即作於初白被革除太學生名分且不得不改名之後不久。在這樣的背景下,詩人拜謁平生知己已故工部尚書朱之弼之墓,不由萬感聚集,悲從中來,詩云“肯信九原還有路,人間何處不途窮”,正是他含冤負屈、前途挫折之後所發出的哀嘆。

    善果寺〔一〕

    高林鳴枯風,院浄如潑水。時有杖藜僧〔二〕,下階拾槐子〔三〕。

    〔一〕善果寺:清吴長元《宸垣識略》卷一〇:“善果寺,在宣武門外西南二里白紙坊,舊名唐安寺。創於南梁,明天順間復建,有修撰嚴安理、太常卿張天瑞、禮部尚書周洪謨、光禄少卿李紳四碑。考按:善果寺在廣寧門大街北巷内。”

    〔二〕杖藜:以藜莖爲杖,意謂扶杖而行。杜甫《漫興九絶》:“腸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

    〔三〕槐子:槐樹子實。

    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冬,時居京師上斜街。詩寫游覽善果寺之見聞感受,其攝取物象由遠到近,由上到下,由大到小,步步推移,以動顯静,給人以清幽静謐的審美感受。

    夜飲槐樹斜街花下酬别竹垞水村〔一〕

    丁子香邊欄檻〔二〕,小桃花底杯槃。廚燈隔院人静,社雨添衣夜寒。殊方賦别最苦,失路還家又難。燠惱鶯啼時節〔三〕,相思多在春殘〔四〕。

    〔一〕槐樹斜街:即下斜街,朱彝尊住所在此。清朱一新《京師坊巷志稿》卷下:“下斜街,亦稱槐樹斜街,俗稱土地廟斜街。”初白《人海記》:“槐樹斜街舊時古樹夾路,今每月逢一二日爲市集,槐亦僅有存者。馮勗《六街花事》:‘豐臺種花人,都中目爲花兒匠,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日,以車載雜花至槐樹斜街市之’。”  竹垞:朱彝尊,詳前《牽牛花十二韻同竹垞兄賦》注〔一〕。  水村:魏坤,字禹平,號水村。浙江嘉善人,明著名直臣魏大中後人。康熙三十八年(一六九九)舉人。少負才名,工詩善文,交滿宇内而遇合獨艱。詩體研摩宋人,才情茂密。著有《倚晴閣詩鈔》七卷等。

    〔二〕丁子香邊:猶丁香花下。丁香,屬木犀科灌木,北地極多,樹高丈餘,葉如茉莉而色深緑。二月開小喇叭花,有紫白兩種,百十朵攢簇。白者香清,花罷結實如連翹。

    〔三〕燠惱:同“懊惱”。

    〔四〕“相思”句:作者原注:“時余將南歸。”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一六九〇)二月,時居京師,因觀《長生殿》事件被革除太學生名分後,即將南歸返里。時年四十一歲。詩之前半寫景,竭力渲染一種花好夜深的氣氛;詩之後半因景傳情,直抒離愁别緒及前途失意之苦,俊雅醇静,閒淡柔曼;語淺意深,情意真切。

    琉璃河次湯西厓壁間韻〔一〕

    日痕紅曙露初晞〔二〕,草色迎人欲上衣。頓覺水鄉風景好,一群野鴨踏波飛。

    〔一〕琉璃河:據《嘉慶一統志》卷七《順天府》二:“琉璃河源出房山縣西北,東南逕良鄉縣西南,又東南逕涿州東,又南入保定府新城縣界,即古聖水也。”按,琉璃河,宋敏求《入蕃録》作“六里河”,《金史》作“劉季河”,源出房山縣西北黑龍潭,俗稱蘆村河,東流經縣東南二十里,入良鄉界始名琉璃河。  湯西厓:湯右曾,字西厓,浙江仁和人。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戊辰進士,官至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有《懷清堂集》二十卷。清沈德潛《國朝詩别裁集》卷一六:“浙中詩派前推竹垞,後推西崖。竹垞學博,每能變化;西崖才大,每能恢張。變化者較耐尋味也。後有作者,幾莫越兩家之外。”

    〔二〕日痕:猶言日輪。  紅曙:露出紅光。曙,明;顯露。  晞(xī):乾燥。《詩經·蒹葭》:“蒹葭淒淒,白露未晞。”

    詩作于康熙二十九年春。由于無意中卷入了《長生殿》演出事件,作者與洪昇一樣,遭到革斥監生驅逐回籍的處罰。其《題壁集·序》云:“玉峯大司寇徐公(乾學)予告南歸,奉旨仍領書局。出都時邀姜西溟及余偕行,兩人日有唱和,旗亭堠館,汙壁書牆,率多口占之作。本不足存,存之所以記行迹也。”是詩即爲出都歸途之“汙壁書牆”之作。全詩寫景新麗,輕倩清真,生動傳神,以和婉流暢的輕快筆調,描繪出北京郊縣初春一派生機勃勃的水鄉景色。

    清明新城道中〔一〕

    縣南風颭酒簾多〔二〕,澹澹新烟瑟瑟波〔三〕。一路人家齊上塚,紙錢飛過白溝河〔四〕。

    〔一〕新城:縣名,清屬保定府。《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二:“漢置新昌侯國,屬涿郡,後漢省。唐大曆四年,分固安縣地,後置新昌縣。太和六年,又析置新城縣,皆屬涿州。”

    〔二〕颭:風吹動物。  酒簾:酒家用以招徠顧客的招子,俗稱酒望子。多以布綴竿,懸於門首。宋洪邁《容齋隨筆》續筆卷一六《酒肆旗望》:“今都城與郡縣酒務及凡鬻酒之肆,皆揭大簾於外,以青白布數幅爲之。唐人多詠於詩。”

    〔三〕瑟瑟:河水碧緑貌。白居易《暮江吟》詩:“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四〕紙錢:《封氏聞見記》:“紙錢,後漢蔡倫所造,魏晉以來始有其事。凡鬼神之物,其象似亦涂車芻靈之類。古埋帛,今則燒之,所以不知示鬼神之所在也。”  白溝河:詳前《夾馬營》詩注〔八〕。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清明,時由京都南下返里道經今河北新城縣。酒簾風動,淡淡烟波,踏青上墳,紙錢飛舞,作者所攝下的就是這樣一幅清明時俗圖。

    冉家橋〔一〕

    楊椿夾岸草抽芽〔二〕,一綫枯河萬斛沙〔三〕。記得去年鞭馬渡,滿渠春漲拍桃花〔四〕。

    〔一〕冉家橋:未詳。

    〔二〕楊:楊樹。落葉喬木,屬楊柳科。  椿:椿樹,亦稱“香椿”,落葉喬木,屬楝科。

    〔三〕斛(hú):量器名。古代十斗爲一斛,南宋末年改爲五斗一斛。

    〔四〕春漲:謂春雨後漲起的潮水。蘇軾《次韻王定國南遷回見寄》詩:“相逢爲我話留滯,桃花春漲孤舟起。”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春,時由京師南下返里道經河間府境内。詩以“記得”爲轉柁,將今昔渡河景況兩相對比,對人間滄桑幾多惆悵。末句“滿渠春漲拍桃花”,景色優美,生意盎然,清麗隽永。

    大清橋〔一〕

    風柔自覺輕衫便,山近微嫌濕翠多〔二〕。日暮大清橋畔望,一叢春樹擁齊河〔三〕。

    〔一〕大清橋:據《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六三《濟南府》二:“大清橋在齊河縣東半里,跨大清河,爲南北通衢。明嘉靖二十七年羽士張演昇修,數年告成。橋凡九洞,石皆鈐鐵,上置狻猊檻柱,結構最工。東西立二坊:一曰‘大清橋’,一曰‘濟水朝宗’。本朝順治八年重修。”

    〔二〕濕翠:帶着雨露的樹葉。金高士談《風雨宿江上》詩:“殘紅一抹沈天日,濕翠千重隔璄山。”

    〔三〕齊河:縣名。始置於金,清屬山東濟南府。位於濟南西北四十里。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春,時由京師南下返里道經山東齊河縣。詩寫行旅之見聞感受,雖係口占,無暇精雕細刻,然詞意暢達,一氣呵成,末句隽偉蒼秀,尤饒詩情畫意。

    羊流店〔一〕

    峴首沉碑事渺茫〔二〕,空傳有淚墮襄陽〔三〕。居人自重羊公里,未必英雄戀故鄉。

    〔一〕羊流店:《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七九《泰安府》一:“羊流店,在新泰縣西北六十里,南北孔道也,以羊祜故里爲名。後裔猶有存者。”

    〔二〕峴首:峴山。在今湖北襄陽縣南。《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四六:“峴山,在襄陽縣南九里,一名峴首山。《水經注》:‘峴山上有桓宣所築城,又有桓宣碑。’”  沉碑:《襄陽記》:“杜元凱(預)好爲身後名,常自言:‘百年後必高岸爲谷,深谷爲陵。’作二碑叙其平吴勳,一沉萬山下,一沉峴山下,謂參佐曰:‘何知後代不在山頭乎?’”

    〔三〕“空傳”句:《晉書·羊祜傳》:“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祜後病卒,“襄陽百姓於峴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預因名爲墮淚碑。”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春夏間,時由京師返歸鄉里道經山東泰安。詩爲吊古傷今之作,全篇均以議論行之。前半慨嘆江山依舊,人事渺茫;後半尋思地雖以人名,而丈夫有四方志,却並非定然以故里爲重。詩言“空傳”、“自重”、“未必”,蒼涼頓挫,神理澂明。詩之末二句陡然反跌,頗得風人之旨。故清查奕照評曰:“十四字抵人千百言。”

    新泰城南望蒙山〔一〕

    翠岱孤抽碧玉簪〔二〕,群山餘勢失嶄嶄〔三〕。晴雲忽斷東南角,又露東蒙一兩尖。

    〔一〕新泰:縣名。春秋時屬魯平陽邑,漢置東平陽縣,三國魏始改置新泰縣,清屬山東泰安府。在府東南一百五十里,地近沂州府。  蒙山:在山東蒙陰縣南,小沂水之北。《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七七《沂州府》一:“蒙山,在蒙陰縣南,接費縣界。劉方《徐州記》:‘蒙山高四十里,長六十九里,西北接新泰縣界。’……明公鼐《蒙山辨》:‘蒙山高峯數處,俗以在西者爲龜蒙,中央者爲雲蒙,在東者爲東蒙,其實一山,未嘗中斷。’《舊志》:‘蒙山綿亘百二十里,有七十二峯,三十六洞,古刹七十餘所。龜蒙頂爲最勝;其次曰白雲巖,産雲芝茶。其東有平仙頂、卧仙橛、玉皇頂,皆秀插雲表。’”

    〔二〕岱:岱嶽,泰山之别稱。《淮南子·地形篇》:“中央之美者,有岱嶽,以生五穀桑麻,魚鹽出焉。”注:“岱嶽,泰山也。王者禪代所祠,因曰岱嶽也。”

    〔三〕嶄(zhǎn)嶄:陡峭險峻貌。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春夏間,時由京師南歸鄉里道經山東泰安府新泰縣境。遠望泰山,孤峯獨立,如豎玉簪;周圍山陵,漸趨平易而失險峻。詩人原以爲將入一馬平川,誰知雲開一角,不遠處又隱隱露出蒙山的山尖。詩中緊扣一“望”字落筆,首二句秀麗恢奇,生動形象;末二句别開生面,尖巧清新。全詩構思工巧,耐人尋味。

    月下渡揚子江次西溟韻〔一〕

    妙高峯下曉鐘撞〔二〕,隔岸吴船正發幫〔三〕。風露一天人擁被,櫓枝摇夢過春江。

    〔一〕揚子江:唐代曾於丹徒、江都一帶置揚子縣,遂稱今揚州一段江面爲揚子江,後又因以通稱長江爲揚子江。  西溟:姜宸英,字西溟,號湛園,浙江慈溪人。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進士,授編修。著有《姜先生全集》三十三卷。清董沛《四明清詩略》引《慈溪縣志》:“宸英善詩古文詞,屢躓於有司而名聞當世,與秀水朱彝尊、無錫嚴繩孫有江南三布衣之目。生平讀書以經爲根本,於注疏務窮精藴。史子百家靡弗披閲,故其文閎博雅健,有北宋人意。詩兀奡旁魄,宗杜而參之蘇,以盡其變。書法鍾、王,尤入神品。”

    〔二〕妙高峯:在江蘇丹徒縣金山上,爲金山最高處。于峯上可東望焦山,西瞰金陵,南俯京口,北對瓜洲。山頂有妙高臺,宋僧了元所建。

    〔三〕發幫:指啓航;開船。幫,鞋的邊緣部分。因船形似履,故喻啓航爲發幫。

    詩作于康熙二十九年春夏間出都還鄉途經瓜洲擺渡過江時。詩寫其清晨過江時的情形,前兩句寫景,三、四兩句因景傳情,意態蕭然,神韵悠遠。

    吴門喜遇田間先生〔一〕

    髮光如葆氣如虹〔二〕,崛强人間八十翁。最喜塵埃經歲别,還看筋力舊時同。文章有品傳方遠,風雨《藏山》業未終〔三〕。指與一星人盡識,少微今日客吴中〔四〕。

    〔一〕吴門:古吴縣(今蘇州市)之别稱。吴縣爲春秋吴都,後因稱吴縣城爲吴門。  田間先生:錢澄之(一六一二——一六九三),原名秉鐙,字幼光,後改今名,字飲光,一字斂光,號田間。安徽桐城人。明末諸生。早年參加社盟活動,逐詆閹黨,有名當時。唐王時,授漳州府推官。桂王時,授禮部儀制司主事,考授翰林院庶吉士,晉編修,知制誥。後托病乞休,還歸故里。曾避禍削髮爲僧,法名西頑,名幻光。歸里後務農治學四十餘年,終老于家。著有《田間詩集》二十八卷、《田間文集》三十卷及《藏山閣集》二十卷。徐世昌《晚晴簃詩匯》:“田間詩五古近陶,他體出入白(居易)、陸(游)。原本忠孝,冲和淡雅中,時有沈至語。”

    〔二〕葆:隱藏。葆光即隱蔽其光,喻才智不外露。《莊子·齊物論》:“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唐成玄英疏:“葆,蔽也。至忘而照,即照而亡,故能韜蔽其光,其光彌朗。”

    〔三〕《藏山》:《藏山閣集》。作者自注:“《藏山集》,先生未刻詩文也。”清蕭穆《藏山閣集·跋》:“田間先生所著《詩學》、《易學》、《莊屈合詁》及詩集二十八卷、文集三十卷,均康熙二、三十年間,崑山徐氏助資雕板蘇州,先生躬自督工讎校,皆行于世。惟《藏山閣集》二十卷,據先生《與廖明府書》,亦曾付梓,然未見人間藏有印本。惟二十年前,於先生族裔香圃茂才家見之,乃其大父白渠先生手抄也。前十四卷爲古今體詩,内分《過江集》二卷,《生還集》七卷,《行朝集》三卷,《失路吟》、《行腳詩》各一卷,起崇禎十一年戊寅,迄順治八年辛卯,凡一千零五十六首。卷十五至二十,爲書疏議論及記事雜文,共二十五篇。是集諸詩,皆記出處時事,無意求工,而聲調流美,詞彩焕發,自中繩墨。錢宗伯撰《吾炙集》,特多著録。”

    〔四〕少微:星名,一名處士星。凡四星,在太微西南,今屬獅子座。《史記·天官書》:“廷藩西有隋星五,曰少微,士大夫。”《正義》:“少微四星,在太微西,南北列:第一星,處士也;第二星,議士也;第三星,博士也;第四星,大夫也。”後因以少微喻處士。杜甫《嚴中丞枉駕見過》詩:“寂寞江天雲霧裏,何人道有少微星。”  吴中:亦吴縣之古稱。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夏,時由京師返故里家居而偶遊吴縣。錢澄之與屈大均一樣,爲清初著名遺民詩人,富於民族氣節,初白早年曾向他學過詩法,對這位長他近四十歲的風骨凜然的前輩詩人,一向懷有景仰之情。“文章有品傳方遠”,詩中不僅表達了彼此會晤的欣喜及對田間“氣吞湖海豪猶健,老閲滄桑骨已仙”(《送田間先生歸桐城》)的贊賞,而且,確信田間之詩文必傳無疑,可謂目光深遠。全詩平易曉鬯,流利順達,詩風頗近香山。

    曉發胥口〔一〕

    半浮半没樹頭樹,乍合乍離山外山。借取日光磨一鏡〔二〕,吴孃船上看烟鬟〔三〕。

    〔一〕胥口:在江蘇吴縣西南。《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七七《蘇州府》一:“《寰宇記》:‘姑蘇山西北十二里有胥口。’《姑蘇志》:‘胥口塘,在縣西南太湖口,自胥口東流九里入木瀆,香水溪匯焉。’”又,宋范成大《吴郡志》卷一八:“胥口,在木瀆西十里,出太湖之口也,上有胥山,舟出口,則水光接天,洞庭東西山峙銀濤中,景物絶勝。”

    〔二〕一鏡:喻太湖水在初日照射下明亮如鏡。

    〔三〕吴孃:吴地女子,猶言“吴娃”、“吴姬”。白居易《對酒自勉》詩:“夜舞吴娘袖,春歌蠻子詞。”孃,同“娘”。  烟鬟:喻峯巒。蘇軾《送程七表弟知泗州》詩:“淮山相媚好,曉鏡開烟鬟。”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秋,時因原刑部尚書徐乾學之邀,由家鄉海寧赴太湖東山之洞庭書局與修《大清一統志》。詩中所寫,乃乘舟朝發胥口入太湖而往東山所見之景:樹浮烟霧,群山忽隱忽現。霎時,朝陽破霧而出,湖水清亮平静猶如明鏡,詩人站立船頭,盡情欣賞倒映湖中的峯巒。詩之首二句對仗工穩,意象迷濛;後二句比喻貼切,設想新奇,全詩幽清秀美,情韻超然悠遠。

    微香閣次敬可韻〔一〕

    蘚徑碧侵遊子屐,楓林紅上羽人衣〔二〕。一聲清磬落何處,坐看香烟成翠微〔三〕。

    〔一〕微香閣:洞庭東山翠峯寺中閣名,今已無存。據《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七九引《姑蘇志》:“翠峯寺,在莫釐山之陰。雪竇禪師嘗居此。其遺跡有降龍井、羅漢樹、悟道泉。”  敬可:徐善,字敬可,浙江嘉興人。棄諸生,講求致知格物之學,著有《易論》、《徐氏四易》及《春秋地名考》、《藟谷遺稿》等。按,敬可與竹垞同鄉,康熙己巳(一六八九)夏與初白初識於京城槐樹斜街,彼此互有唱和。先後共來洞庭東山參與《一統志》編纂工作。

    〔二〕羽人:仙人著羽衣,故稱羽人。而道家學仙,故亦稱道士爲羽人。唐李中《竹》詩:“閑約羽人同賞處,安排棋局就清凉。”

    〔三〕翠微:輕淡青葱的山色。晉左思《蜀都賦》:“鬱葐蒀以翠微,崛巍巍以峨峨。”《文選》注:“翠微,山氣之輕縹也。”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秋,時在太湖東山洞庭書局與修《大清一統志》。詩之首句寫苔蘚映碧,寺中人跡罕到;次句狀楓樹飄紅,以明深秋時序。兩句色彩絢麗,景象鮮明,意境清幽。第三句以“一聲清磬”振起,以聽覺之響反襯感覺之静。末句以裊裊香烟無聲而化入翠微,從正面續寫微香閣周邊之幽深清静。

    山樓曉起

    枕上秋風疑有雨,覺來已是日高時。拓窗簌簌墮黄葉〔一〕,蒼鼠驚人竄别枝〔二〕。

    〔一〕拓窗:開窗。

    〔二〕蒼鼠:謂松鼠。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秋,時在太湖東山洞庭書局與修《大清一統志》。詩寫曉起之見聞感受,有聲有色,如繪如畫;以動顯静,自然天成。

    食橘二首〔一〕(選其一)

    樹樹垂垂顆顆匀〔二〕,山家生計不愁貧。若教朱實仍包貢〔三〕,那得分甘到野人〔四〕!

    〔一〕食橘:宋范成大《吴郡志》卷三〇:“緑橘,出洞庭東西山,比常橘特大,未霜深緑色,臍間一點先黄,味已全可啖。韋蘇州《寄橘》詩云:‘書後欲題三百顆,洞庭須待滿林霜’。”

    〔二〕“樹樹”句:唐韋應物《洞庭獻新橘賦》:“枇杷落而將盡,荔枝摘而不待。然後浮香外散,美味中成。照斜暉而金色,滴曉潤而霜清。圓甚垂珠,琪樹方而向熟;味可適口,玉果比而全輕。”

    〔三〕“若教”句:作者自注:“洞庭貢橘,唐、宋時有之,至明始罷。瞿佑宗吉詩有‘玉食無緣進上方’之句。”唐韋應物《洞庭獻新橘賦》:“獨擅美於當今,及歲時而入貢。”又,宋梅摯《新橘》詩:“千頭霜熟摘來新,包貢虔修望紫辰。”

    〔四〕野人:庶民百姓。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秋,時在太湖東山洞庭書局與修《大清一統志》。詩就食橘而聯想到貢橘,並由貢橘抒發感慨,義藴言中,韻流弦外。

    雪後曉渡太湖〔一〕

    黄蘆吹斷黑頭風〔二〕,寒日初生血樣紅。一片湖山新着色,萬螺浮白碧壺中〔三〕。

    〔一〕太湖:在江蘇吴縣南。《禹貢》謂之震澤;《周官》、《爾雅》謂之具區;《史記》、《國語》謂之五湖,其實一也。《吴郡圖經續記》:“(太湖)吐吸江海,包絡丹陽、義興、吴郡之境,其所容者大,故以‘太’稱焉。”又,《吴縣志》:“(太湖)東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五百里,廣三萬六千頃”,“襟帶蘇、常、湖三郡”,爲“東南水都”。

    〔二〕黄蘆:蘆葦,别稱葦、葭、蒹葭,水邊植物。明解镏《發池口》詩:“雪流翠巘春寒在,日落黄蘆暝色催。”  黑頭風:喻凜冽之北風。

    〔三〕萬螺:喻群山。  碧壺:喻太湖。

    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冬,時在太湖東山洞庭書局與修《大清一統志》。詩寫雪後太湖四周晨景,詩筆清新,色彩明麗,意態幽冷,氣韻生動。

    雪夜泊胥門與蒙泉抵足卧〔一〕

    野泊五湖東〔二〕,迷漫雪滿空。水明千雉白〔三〕,人静一燈紅。亂鷄聲外〔四〕,輕寒酒力中〔五〕。殘年歸夢闊〔六〕,惆悵兩心同〔七〕。

    〔一〕胥門:蘇州城西門,以姑胥山爲名。盧熊《蘇州府志》:“胥門,西門也,在閶門南。一曰姑胥門。宋紹興中作驛館,其上亦號姑蘇臺。”  蒙泉:趙俞,字文饒,號蒙泉。嘉定(今屬上海市)人。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進士,官山東定陶知縣。著有《紺寒亭詩》八卷,文三卷。  抵足:足掌相對。此謂對頭而卧。

    〔二〕五湖:太湖之别稱。

    〔三〕千雉(zhì):指城牆。城高一丈曰堵,三堵曰雉。宋范成大《賞心亭》詩:“拂雲千雉壯。”

    〔四〕(tuò):同“柝”,舊時巡夜打更時用的木梆。此指柝聲。

    〔五〕“輕寒”句:此句意謂:因爲晚上飲了酒,所以大雪之夜並不感到十分寒冷。

    〔六〕殘年:指時近歲尾年末。

    〔七〕惆悵:哀傷失意貌。《楚辭·九辯》:“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

    康熙二十九年秋,初白應原刑部尚書徐乾學的邀請,參加了《一統志》的編纂工作,時過不久,未知何故,突然半道離去。本詩即作于離開洞庭東山書局歸途經蘇州時。詩之前四句以白描手法繪寫雪夜景色,頸聯因景入情,尾聯直寫惆悵心境,揭出題旨。全詩即冬景抒歸思,密合無間。

    初夏園居十二絶句(選其四)

    方池一畝萍初合,四月中旬未有蛙。簇簇銀針齊上水〔一〕,緑楊影動散魚花。

    〔一〕銀針:喻小魚。清陸鳳藻《小知録》卷一二:“銀魚,一曰銀刀。出脰鶯湖者,眼圍金色。鵝毛魚出恩州,其細如針。”

    詩作於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四月中旬,時居海寧故里,年四十二歲。詩爲即興之作,寫家居閒適情事。三、四兩句所捕捉描繪的畫面,生動傳神,令人興趣盎然,於不經意之中正見其經意之筆。

    橘薪

    生意千頭盡〔一〕,園租五畝荒。子孫貧敢計,奴婢價誰償〔二〕?入室鈎衣破,爲薪刺眼傷。更愁秋冷澹,屋角少青黄。

    〔一〕千頭:千頭木奴,謂衆多柑橘樹。《三國志·吴書·孫休傳》引《襄陽記》:“(丹楊太守李衡)每欲治家,妻輒不聽,後密遣客十人於武陵龍陽汜洲上作宅,種甘橘千株。臨死,敕兒曰:‘汝母惡我治家,故窮如是。然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耳。’……吴末,衡甘橘成,歲得絹數千匹,家道殷足。”

    〔二〕奴婢:喻橘,參見上注。

    詩作於康熙三十年夏,時家居海寧故里。橘園五畝,枉作柴薪,這可能是初白不善經營的結果,因爲他一向“力不任菑畬”,與乃父一樣,“不以家人生産爲念”(《查氏族譜》卷一《列傳》引朱奇齡《與三文集》)。但縱然如此,眼看橘枝成爲柴火,作者仍然爲之心痛不已,且爲日後生計而隱隱擔憂。全詩自言自語,自傷自嘆,語言質樸,情感悲涼,讀之令人惆悵無限。

    舟曉次德尹韻二首〔一〕(選其一)

    螢尾孤光合復開,灣頭風急却飛回。菰蒲深處一枝櫓〔二〕,摇入漁人夢裏來。

    〔一〕德尹:查嗣瑮,初白胞弟。參前《老僕東歸寄慰德尹兼示潤木》詩注〔一〕。

    〔二〕菰蒲:均水生植物。菰,同“苽”,亦名蔣。俗稱茭白,蔬菜之一。其實如米,稱雕胡米,可以作飯,古時爲六穀之一。蒲,香蒲,可供食用。葉供編織,可以作席、扇、簍等用具。

    詩作於康熙三十年夏,時居海寧故里。螢火明滅,夜曉風清,菰蒲摇曳,櫓聲吱呀,孤舟安卧,好夢驚回,詩人筆下的江南水鄉舟曉圖饒富詩情畫意。詩之末兩句情景交融,情韻悠然深遠。

    長水塘夜泊〔一〕

    高埭接長橋〔二〕,橋形落蝃蝀〔三〕。市喧夜微息,犬吠船猶動。可憐一川月〔四〕,細碎如潑汞〔五〕。忍負好秋光,推篷兀殘夢〔六〕。

    〔一〕長水塘:《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八七《嘉興府》一:“長水塘在嘉興縣南三里,源出海寧州硤石諸山,流經桐鄉縣東南,又東北入嘉興縣界,東接練浦塘,又東北合秀水縣鴛鴦湖東派及海鹽塘諸水,會爲滮湖。”

    〔二〕高埭(dài):高的土壩。埭,以土堵水。古時於河流水淺而難以行船處,築一土壩堵水,中留航道,兩岸樹立轉軸。船過時,船頭繫一粗繩連結轉軸,再以人或牛推動轉軸,將船牽引過去。俗名之曰土壩。

    〔三〕蝃蝀(dì dōng):虹之别稱。《詩經·鄘風·蝃蝀》:“蝃蝀在東,莫之敢指。”毛傳:“蝃蝀,虹也。”此喻指橋在長水塘中之倒影。

    〔四〕可憐:可愛。李白《清平調》:“借問漢宫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粧。”

    〔五〕汞:水銀。此喻月光明白清亮。

    〔六〕兀:動摇。《後漢書·袁紹傳》:“未有棄親即異,兀其根本而能全於長世者也。”

    詩作於康熙三十年秋,時居海寧,偶過嘉興。詩之前六句寫月夜泊舟長水塘所見景色,次聯體察細緻,狀物入微,傳神生動,頗見才力。末兩句因景傳情,表現了詩人憐惜秋光夜月,不忍驟入夢鄉的情調。

    夾浦橋阻風〔一〕

    夾浦橋南客棹孤,雨聲連夜洗平蕪〔二〕。東風吹淺吴江水〔三〕,半作春潮漲太湖。

    〔一〕夾浦橋:《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七八《蘇州府》二:“夾浦橋,在元和縣婁門外。《府志》:東屬吴江。宋紹興初建石橋,水勢迅疾,明宣德間傾圮。巡撫周忱創船十六艘,以鐵繩架爲浮橋。嘉靖間重建石橋。”

    〔二〕平蕪:雜草繁茂之原野。唐高適《田家春望》詩:“出門何所見?春色滿平蕪。”

    〔三〕吴江:即吴淞江。一名笠澤,一名松陵江,亦稱松江,又名吴江,俗名蘇州河。太湖之最大支流,自湖東北流,經吴江、吴縣、崑山、青浦、松江、上海、嘉定,會合黄浦江入海。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一六九二)春。其《湓城集·序》云:“庚午(一六九〇)春,朱恆齋由刑部郎出守九江,枉書見招。踰年始往踐約。既爲輯《廬山志》,復遂廬山之遊,賢地主貺我良厚也。”此詩即作於赴九江途經蘇州時,時年四十三歲。詩之前半叙事,寫風狂雨驟之夜,詩人不得不停棹吴江夾浦橋下。次句一“洗”字落筆有聲,極富氣韻聲勢。詩之後半長於寫景,工於描繪,畫面宏麗,秀語雅健。

    曉渡西氿回望宜興縣郭〔一〕

    櫓聲西入蝦籠嘴〔二〕,波面微微過氿風。濃日吐烟烟吐樹,浮圖一角是城東〔三〕。

    〔一〕西氿(guǐ):據初白遊程所歷,當爲荆溪下游水名。  宜興:縣名,清屬常州府。始置于秦,舊名陽羨。

    〔二〕蝦籠嘴:初白自注:“蝦籠嘴,西氿港名。”

    〔三〕浮圖:亦名浮屠、佛圖,指塔。《魏書·釋老志》:“凡宫塔制度,猶依天竺舊狀而重構之,從一級至三、五、七、九,世人相承謂之浮圖,或云佛圖。”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一六九二)春赴九江朱儼幕途經宜興時。是詩寫舟行荆溪上溯高淳時所見景色,起承兩句似平平,然轉筆奇妙生花,臻入佳境。清唐孫華評曰:“色極濃,味極淡,思極曲,筆極真。七絶若此,妄謂古人未之有也。”

    荻港人家杏花〔一〕

    輕舠細雨江村路〔二〕,過眼東風見杏花。略似小車逢綺陌〔三〕,不知紅艷屬誰家〔四〕?

    〔一〕荻港:鎮名,因水而得名。在今安徽省銅陵市東北順安河入長江之口。《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二〇:“荻港,在(太平府)繁昌縣西五十里。自池州府銅陵縣流入,北入大江。”清置巡司戍守于此。

    〔二〕輕舠:輕快的小船。舠,小舟。

    〔三〕綺陌:風景美麗的郊野道路。唐劉滄《及第後宴曲江》詩:“綺陌香車似水流。”

    〔四〕紅艷:指杏花。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春赴九江途經太平府繁昌縣西之荻港鎮。是詩情韻高絶,直闖唐人藩籬。清唐孫華評曰:“好風致。”查奕照亦曰:“絶妙風致。”

    大風至劉婆磯〔一〕

    江豚忽掉頭〔二〕,微動青玻璃〔三〕。俄看黑雲起,遥指天南陲〔四〕。須臾墜我前,横截江兩涯。拔江噴作雨,白日潛光輝。初疑鰲山傾〔五〕,又若鱷窟移〔六〕。舉舟向空擲,綆斷誰能縻〔七〕?長年束手嘆〔八〕,有力不得施。而我於中流,高枕故詠詩。明知怖無益,聊復忍少時。男兒可憐蟲,造物終見慈〔九〕。既濟乃思痛,嗒焉中心脾〔一〇〕。投文訴江神,略陳危苦辭。水從西南來,風亦西南吹。誰歟激使怒〔一一〕,若是不可磯〔一二〕。自我涉江湖,十三年于兹。南浮及北渡,履險間有之。此胡太酷烈,性命輕嶮巇〔一三〕。仕宦涉江來,揚帆若揚鬐〔一四〕。船尾點畫鼓,船頭插黄旗。大賈涉江來,滿載居贏奇〔一五〕。放溜如放馬〔一六〕,控縱從人馳。我船何所載,載書載鴟夷〔一七〕。壓浪一葉輕〔一八〕,疾行固其宜。如何强弓彎,寸進恆苦遲。神於我乎薄,厚彼寧獨私〔一九〕。咄哉窮旅人〔二〇〕,初受俗眼嗤〔二一〕。揶揄到五鬼〔二二〕,漸漸伺路歧〔二三〕。惟神實正直,倚賴相扶持。今朝大戲劇,漂泊將誰依。禱罷似有感,撫枕魂依稀。神來入我夢,責我大有詞。風水涣成文〔二四〕,變化豈汝知。滔天初濫觴〔二五〕,至險出坦迤〔二六〕。汝以耳目料,何異握管窺〔二七〕。汝又好遠遊,遠遊計終癡。萬里走從軍,還家仍布衣〔二八〕。十年就場屋〔二九〕,逐衆趨京師。人皆取巍科〔三〇〕,三黜名獨遺〔三一〕。謂宜自揣量,息影甘荆扉〔三二〕。兹來非宦遊〔三三〕,又非競刀錐〔三四〕。皇皇義奚取,放浪形骸爲〔三五〕。汝居頗有園,園中頗有池。好風皺池面,浮花舞漣漪〔三六〕。此豈有驚波,來溷汝息機〔三七〕。汝自捨之出,去安而即危。不聞南山隮,下有季女饑〔三八〕。不見東海畔,中有踏浪兒〔三九〕。兩者聽自取,決擇休然疑。叩頭謝江神,痼疾神所治〔四〇〕。大夢唤初覺,行當早旋歸!

    〔一〕劉婆磯:長江邊巖石名,在貴池縣附近江邊。磯,露出水面之巖石或石灘。

    〔二〕江豚:俗稱“江豬”,産於長江及印度大河中,鯨類動物。唐許渾《金陵懷古》詩:“石燕拂雲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

    〔三〕青玻璃:喻江水。

    〔四〕陲:邊緣。唐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詩:“安有巢中鷇,插翅飛天陲。”

    〔五〕鰲山:形容巨鰲形狀。此喻巨浪。

    〔六〕鱷窟:鱷魚出没之所。

    〔七〕縻:索繫。《廣雅》:“縻,繫也。”

    〔八〕長年:船工。杜甫《夔州歌》:“長年三老長歌裏。”宋郭知達注:“峽人以船頭把篙相水道者曰長年。”

    〔九〕造物:即“造物者”,謂創造萬物之神祇。《莊子·大宗師》:“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爲此拘拘也。”

    〔一〇〕嗒(tà)焉:喪氣或失魂落魄之意。《莊子·齊物論》:“仰天而嘘,嗒焉似喪其耦。”《釋文》:“荅焉,本又作嗒。解體貌。”

    〔一一〕歟:句末或句中語氣詞。無義。

    〔一二〕若是:若此。  磯:激怒;觸犯。《孟子·告天》下:“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趙岐注:“磯,激也。”

    〔一三〕嶮巇(xiǎn xì):險要高峻貌。此喻危險。唐秦韜玉《釣翁》詩:“世上無窮嶮巇事,算應難入釣船來。”

    〔一四〕鬐(qí):亦作“鰭”。《字彙補》:“鬐,魚脊也。”《莊子·外物篇》:“揚而奮鬐。”成玄英疏:“揚其頭尾,奮其鱗鬐。”

    〔一五〕居:積儲。《書·益稷》:“懋遷有無化居。”孔傳:“居,謂所宜居積者。”  贏奇:謂貨物多而稀罕。贏,盈滿;多。

    〔一六〕放溜:任船順流行駛。南朝梁元帝蕭繹《早發龍巢》詩:“征人喜放溜,曉發晨陽隈。”

    〔一七〕鴟(chī)夷:亦作“鴟彝”。盛酒器。《藝文類聚》卷七二引漢揚雄《酒賦》:“鴟夷滑稽,腹如大壺,盡日盛酒,人復藉酤。”

    〔一八〕一葉:謂一葉扁舟,指小船。宋蘇軾《贈邵道士》詩:“相將乘一葉,夜下蒼梧灘。”

    〔一九〕私:偏愛。《儀禮·燕禮》:“寡君,君之私也。”鄭玄注:“私,謂獨受恩厚也。”

    〔二〇〕咄哉:表示嗟嘆。

    〔二一〕嗤:譏笑鄙視。

    〔二二〕揶揄:嘲弄;耍笑。《世説新語·任誕篇》:“襄陽羅友有大韻。”注引《晉陽秋》:“出門於中路逢一鬼,大見揶揄。”  五鬼:亦曰“五窮”。喻境遇不順。語本唐韓愈《送窮文》:窮鬼之名有五:曰智窮、學窮、文窮、命窮、交窮。

    〔二三〕伺:伺候;等候。

    〔二四〕“風水”句:《周易·涣卦》:“風行水上,涣。”清朱駿聲《六十四卦經解》:“涣,流散也;又文貌,風行水上,而文成焉。”

    〔二五〕滔天:謂大水。《尚書·益稷》:“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  濫觴:指水源之水極少,僅能浮起酒杯。《荀子·子道》:“昔者江出於堚山,其始出也,其源可以濫觴。”

    〔二六〕坦迤(yǐ):形容山勢平緩而連綿不斷。《世説新語·言語篇》:“林公見東陽長山曰:何其坦迤。”劉孝標注引《會稽土地志》:“山靡迤而長,縣因山得名。”

    〔二七〕握管窺:即“管闚蠡測”義。喻識見狹小淺薄。《漢書》卷六五《東方朔答客難》:“語曰:以筦闚天,以蠡測海。”筦,同“管”。闚,同“窺”。

    〔二八〕布衣:庶人之服。代稱平民。《吕氏春秋·行論》:“人主之行與布衣異。”

    〔二九〕場屋:舊時科舉考試之場所。故指代科場。《資治通鑑·唐武宗會昌六年》:“景莊老於場屋,每被黜,母輒撻景讓。”胡三省注:“唐人謂貢院爲場屋,至今猶然。”

    〔三〇〕巍科:猶高第。即科舉考試名列前茅者。清趙翼《錢茶山司寇以大集見示捧誦之餘敬題于後》詩:“已擅巍科最,兼期不朽垂。”

    〔三一〕黜:罷黜。此謂考試落榜。

    〔三二〕荆扉:柴門。喻指平民百姓的簡陋居室。晉陶潛《歸園田居》詩之二:“白日掩荆扉,虚室絶塵想。”

    〔三三〕宦遊:外出求官。唐韓愈《此日足可惜贈張籍》詩:“我友二三子,宦遊在西京。”

    〔三四〕刀錐:喻微末小利。唐陳子昂《感遇》詩之十:“務光讓天下,商賈競刀錐。”

    〔三五〕放浪形骸:謂言行放縱,不拘形迹。《晉書·王羲之傳》:“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

    〔三六〕漣漪:細小的水波。南朝宋謝靈運《發歸瀨三瀑布望兩溪》詩:“沫江免風濤,涉清弄漪漣。”

    〔三七〕溷(hùn):累;擾亂。《漢書·陸賈傳》:“毋久溷女爲也。”顔師古注:“溷,亂也。”  息機:息滅機心。《楞嚴經》卷六:“息機歸寂然,諸幻成無性。”

    〔三八〕“不聞”二句:語本《詩·國風·候人》:“薈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孌兮,季女斯饑。”注:“薈蔚,雲興貌。南山,曹南山也。隮,升雲也。”鄭箋:“薈蔚之小雲,朝升于南山,不能爲大雨,以喻小人雖見任於君,終不能成其德教。”又注:“婉,少貌。孌,好貌。季,人之少子也。女,民之弱者。”鄭箋:“天無大雨則歲不熟,而幼弱者饑。猶國之無政令則下民困病矣。”

    〔三九〕踏浪兒:弄潮兒。宋蘇軾《讀孟郊詩》之二:“嫁與踏浪兒,不識離别苦。”

    〔四〇〕痼疾:喻不易克服之習慣或嗜好。《舊唐書·田遊巖傳》:“臣所謂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者。”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春,時應九江太守朱儼之邀赴九江,途經安徽池州。詩之起首十二句寫行舟劉婆磯突遇大風情狀,氣勢磅礴,生動形象。至此,題面已足。“而我于中流”以下十句一筆蕩開,以祈禱江神另闢詩境,開啓下文,可視爲過渡。“水從西南來”以下三十四句爲祈禱神明内容,巧妙地將旅途艱難與世路艱難兩相結合,以求上天公斷。“禱罷似有感”以下三十八句爲江神答詞,實即反映詩人對隱、仕矛盾的思考與解脱。詩末四句爲小結:既然世路維艱多險,詩人最終決定早日“旋歸”,選擇歸隱之路,以“江神”回扣江風,首尾照應。全詩平易而似口語,構思巧妙,略帶詼諧,詩風追步韓、柳、白、蘇而影響趙翼,爲初白五古上乘之作之一。清唐孫華評曰:“韓、柳之匹。”又評曰:“香山神境。”

    雨中過銅陵〔一〕

    沙尾沿流曲作堤〔二〕,青山一半吐城低。洲空亂雁争歸北,路轉千帆盡向西。正剪渡時風乍漲〔三〕,最含烟處柳初齊。客程已厭連朝雨,不要春鳩更苦啼〔四〕。

    〔一〕銅陵:縣名。漢陵陽、春穀二縣地,三國吴春穀縣地,梁爲南陵縣地,唐末分置義安縣,尋廢,五代南唐保大九年(九五一)置銅陵縣,清屬安徽池州府。

    〔二〕沙尾:沙灘邊緣。杜甫《春水》詩:“朝來没沙尾,碧色動柴門。”

    〔三〕剪渡:謂船破浪而行。

    〔四〕春鳩:鳩鴿類動物,種類不一,常指山斑鳩及珠頸斑鳩兩種。俗謂鳩鳴爲雨候,因云“不要春鳩更苦啼”。陸游《喜晴》詩:“正厭鳩呼雨,俄聞鵲噪晴。”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春,時應九江太守朱儼之邀游廬山,途經安徽銅陵。詩寫烟雨霏霏中渡江情景,迷濛春色,如繪如畫,氣象生新,意味雋永,格調輕靈綿至,詩筆研精熟練,亦漁洋之勁敵。清查奕照評是詩曰:“健筆。”

    三江口苦雨〔一〕

    那刹磯頭雨殺風〔二〕,千檣烟氣濕濛濛。楚天低壓平蕪外〔三〕,何處青山認皖公〔四〕?

    〔一〕三江口:凡三江匯流處均稱三江口。此疑即皖口,在今懷寧縣西十五里,爲皖水入長江口處。

    〔二〕那刹磯:長江中石磯名,具體所在未詳。或即在皖口附近。

    〔三〕楚天:楚地天空。杜甫《暮春》詩:“楚天不斷四時雨,巫峽常吹千里風。”  平蕪:詳前《夾浦橋阻風》詩注〔二〕。

    〔四〕皖公:皖公山,即皖山,一名潛山。在今安徽潛山縣西北,綿亘深遠,與霍山相接界。最高峯峭拔如柱,故稱天柱。《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〇九《安慶府》一引《寰宇記》:“潛山在懷寧縣西北二十里,高三千七百丈,周二百五十里。山有三峯,一曰天柱山,一曰潛山,一曰皖山。三山峯巒相去隔越。”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春,時由家鄉海寧赴九江途經安徽皖口。狂風暴雨,水氣濛濛,雲天低壓,名山隱踪匿跡,詩人心緒不免低落。全詩前三句寫景,雖造語平淡,却形象傳真。末句半是議論,半是抒情,表達了一種對陰雨連綿而難識名山真容的遺憾。

    楊花同恆齋賦〔一〕

    散作輕埃滾作團,不成花片但漫漫〔二〕。春如短夢初離影,人在東風正倚欄。微雨乍黏還有態,柔條欲戀已無端。祇應老眼憐輕薄〔三〕,長自摩挲霧裏看〔四〕。

    〔一〕恆齋:朱儼,字恆齋,一字敬如。順天大興(今屬河北)人。已故原工部尚書朱之弼之子。《江西通志·宦績》:“(儼)任九江知府,至官即絶苞苴,革陋例,捐俸修理學宫,葺濂溪書院,改創公署。以盜案詿誤,將罷官,士庶合詞乞留,得復任。旋值歲饑,請米賑濟,民多賴之。儼清廉慈惠,深識大體。在九江二十三年,以老病罷。及卒,歸櫬無資,士民痛哭爲之助。”按,初白與朱氏父子兩代均交誼深厚,終始不渝。初白因兩度留戀朱幕,詩酒酬答,頗極綢繆,爾後復與儼結成兒女親家。

    〔二〕漫漫:遍佈貌。《尚書大傳·卿雲歌》:“卿雲爛兮,糺漫漫兮。”亦作“縵縵”。

    〔三〕輕薄:放蕩。此喻指楊花之飄蕩無根。

    〔四〕摩挲:撫摸。韓愈《石鼓歌》:“牧童敲火牛礪角,誰復著手爲摩挲。”

    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三月,時客九江太守朱儼幕中。詩詠楊花,傳神入態,輕蒨婉約,風姿艷逸。趙翼曾於《甌北詩話》卷一〇云:“以初白律詩與放翁相較,放翁使事精工,寫景新麗,固遠勝初白。然放翁多自寫胸膈,非因人因地,曲折以赴,往往先得佳句,而足成之。初白則隨事隨人,各如其量,肖物能工,用意必切。其不如放翁之大在此,而較放翁更難亦在此。”若以此詩觀之,固非虚言。故清唐孫華評是詩曰:“工秀之至。第二聯元相所謂‘細膩風光’也。”

    江州雜詠四首〔一〕(選其一)

    依舊江關俯麗譙〔二〕,居人指點説天橋〔三〕。戰迴左蠡軍容壯〔四〕,鑿斷殘岡霸氣銷〔五〕。鎮將南朝偏跋扈,部兵西楚最輕剽〔六〕。自從血洗孤城後〔七〕,九派空迴寂莫潮〔八〕。

    〔一〕江州:州名。始置於西晉元康元年(二九一),治所在豫章(今南昌市)。其後或治柴桑(今九江市西南),或治半洲城(今九江市西),或治湓口城(今九江市)。元至元中改爲路;至正二十一年(一三六一),朱元璋改爲九江府。後因稱九江爲江州。

    〔二〕麗譙:壯美之高樓。《莊子·徐無鬼》:“君亦必無盛鶴列于麗譙之間。”晉郭象注:“麗譙,高樓也。”又,《漢書·陳勝傳》:“獨守丞與戰譙門中。”唐顔師古注:“樓一名譙,故謂美麗之樓爲麗譙。”

    〔三〕“居人”句:初白自注:“明太祖破江州事。”按江州爲陳友諒巢穴,元至正二十三年(一三六三),“太祖自將伐之,復安慶,長驅至江州。友諒戰敗,夜挈妻子奔武昌。”(《明史·陳友諒傳》)天橋,古代作戰用以攻城之橋形木架。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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