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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慎行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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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口和韜荒兄〔一〕

    江樹江雲睥睨斜〔二〕,戍樓吹角又吹笳〔三〕。舳艫轉粟三千里〔四〕,燈火沿流一萬家。北府山川餘霸氣〔五〕,南徐風土雜驚沙〔六〕。傷心蔓草斜陽岸〔七〕,獨對遥天數落鴉〔八〕。

    〔一〕京口:即今鎮江市。《元和郡縣志》卷二五:“建安十四年(二〇九),孫權自吴徙理丹徒,號曰京城。十六年遷都建業,以此置京口鎮。”  韜荒:作者族兄查容。《海寧州志稿》卷二九《文苑》:“(容)字韜荒,號漸江,工詩文。天才超絶,從外兄秀水朱檢討彝尊游,益肆力史學,瞭古今成敗之故,長于持論。少時應童子試,例有搜檢,容拂衣徑出,遂以布衣終。家甚貧,不問生産,出游四方,所主皆督撫要津。然性簡傲,好臧否人物,坐此不爲世用。年甫五十,客死於楚。”著有《尚志堂文集》六卷、《漸江詩鈔》十二卷。

    〔二〕睥睨(pì nì):城上小牆。《水經注·穀水》:“城上西面列觀,五十步一睥睨。”

    〔三〕角:古代的一種吹樂器,多作軍號。《北史·齊安德王延宗傳》:“周武帝乃駐馬,鳴角收兵。”  笳:古代由西北少數民族傳入的一種管樂器,流行至清代,木製三孔,兩端彎曲。

    〔四〕舳艫:泛指船隻。《漢書·武帝紀》:“舳艫千里,薄樅陽而出。”顔師古注引李斐曰:“舳,船後持柂(同“舵”)處也;艫,船前頭刺棹處也。言其船多,前後相銜,千里不絶也。”  轉粟:運輸糧食。

    〔五〕北府:指代與鎮江隔江相望的揚州。東晉都建康(今南京市),軍府設在北面的廣陵(今揚州市),故稱軍府所在爲北府。《晉書·劉牢之傳》:“謝玄北鎮廣陵,時苻堅方盛,玄多募勁勇,牢之與東海何謙……等以驍勇應選。玄以牢之爲參軍,領精鋭爲前鋒,百戰百勝,號爲北府兵。”此句謂:隔江遥望揚州山水,似乎至今仍然能感受到當年北府兵在“淝水之戰”中戰無不克的霸氣。

    〔六〕南徐:南徐州,即今鎮江市。東晉太元九年(三八四)以京口爲南徐州。  雜驚沙:用“元嘉北伐”事。意謂還帶着當年令劉宋王朝爲之震悚驚恐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燾)軍兵臨長江的塵沙。據《南史》卷二: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四五〇),王玄謨爲寧朔將軍,大舉北征,結果大敗而歸。“魏太武帝率大衆至瓜步,聲欲度江,都下震懼,咸荷擔而立。”二十八年春,“魏太武帝自瓜步退歸,俘廣陵居人萬餘家以北,徐、豫、青、冀、二兖六州殺略不可勝算,所過州郡,赤地無餘。”

    〔七〕蔓草:蔓生雜草。《詩經·鄭風·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八〕數落鴉:秦觀《滿庭芳·山抹微雲》詞:“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此化用其句意。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夏,時年三十歲。《慎旃集·序》云:“己未夏,同邑楊以齋(雍建)先生以副憲出撫黔陽,招余入幕。時西南餘寇未殄,警急風烟,傳聞不一,而余忽爲萬里之行。”是詩即作於赴荆州入楊幕途經鎮江時。全詩吊古傷今,借景言情,骨力雄張,氣度恢宏。趙翼《甌北詩話》卷一〇云:“初白近體詩最擅長,放翁以後,未有能繼之者。當其年少氣鋭,從軍黔楚,有江山戎馬之助,故出手即沉雄踔厲,有幽、并之氣。”

    登金陵報恩寺塔二十四韻〔一〕

    不盡興亡恨,浮圖試一登〔二〕。孤高真得勢,陡起絶無憑。法轉風輪翅〔三〕,光摇火樹燈〔四〕。地維標寶刹〔五〕,天闕界金繩〔六〕。碧落開千里〔七〕,丹梯轉百層〔八〕。規模他日壯,感慨至今仍。禍自歸藩啓〔九〕,兵從靖難稱〔一〇〕。比戈殘骨肉〔一一〕,問罪假疑丞〔一二〕。袞冕俄行遜〔一三〕,戎衣遂謁陵〔一四〕。朝家同再造〔一五〕,國事異中興〔一六〕。此舉無名極,當時負愧曾〔一七〕。兩京雄嶽峙〔一八〕,一塔鎮觚稜〔一九〕。銖兩材俱稱〔二〇〕,纖毫辨欲矜〔二一〕。琉璃紛紺碧〔二二〕,欄楯落鮮澄〔二三〕。事本誇餘力,基猶念丕承〔二四〕。監宫留太子〔二五〕,給俸濫千僧〔二六〕。原廟衣冠冷〔二七〕,豐宫獻卜增〔二八〕。侈心崇梵竺〔二九〕,神道託高曾〔三〇〕。世往疑經劫〔三一〕,人來乍得朋〔三二〕。雲烟争變幻,日月幾升緪〔三三〕。絶頂盤旋上,虚窗逼仄憑〔三四〕。近身棲怖鴿,側背躡飛鵬。勝境才何有,高歌氣或騰。鍾山青入望〔三五〕,相對故崚嶒〔三六〕。

    〔一〕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元豐九域志》卷六《江寧府》:“《郡國志》云:昔楚威王以此地有王氣,因埋金以鎮之,故曰金陵。”  報恩寺塔:大報恩寺的重要建築之一。大報恩寺,位於金陵聚寶門(今中華門)外長干里,遺址在今長干橋東南,雨花路東。與天界寺、靈谷寺一起,同爲當時南京最爲著名的三大寺院。始建於明永樂十年(一四一二)元月,竣工於宣德六年(一四三一)八月,前後歷時十九年,乃明成祖爲報答母恩、紀念生母碽妃而建造。報恩寺塔全用琉璃構成,八面九層,高約一〇〇米,位於碽妃殿(大雄寶殿)之後。整個建築金碧輝煌,光彩奪目。《白下瑣言》云:“報恩寺琉璃塔高出雲表,數十里外可望見。”惜毁於一八五六年太平天國楊、韋内訌時。

    〔二〕浮圖:塔。《魏書·釋老志》:“凡宫塔制度,猶依天竺舊狀而重構之,從一級至三五七九,世人相承謂之浮圖,或云佛圖。”

    〔三〕法轉風輪:謂法輪轉動。法輪,佛法的别稱。佛教謂佛之説法,能摧破衆生惡業,猶如輪王之輪寶,能輾轉推平山岳巖石。又,佛説法不停滯於一人一處,展轉傳人,猶如車輪,故稱法輪。《雲笈七籤》九九《衆仙步虚詞》四:“法輪常自轉,希音不可聽。”

    〔四〕“光摇”句:據載,報恩寺塔上下共置油燈一百四十六盞,選派童男一百餘名,日夜輪值點燈,稱爲“長明燈”。油燈燈芯直徑寸許,晝夜耗費燈油六十四斤。

    〔五〕地維:古人認爲天圓地方,天有九柱支撑,地有四維(大繩)繫綴。《列子·湯問》:“折天柱,絶地維。”  寶刹:猶寶塔。刹,梵語“刹多羅”之省稱,指塔或佛寺。南朝梁王濚《頭陀寺碑》:“然後遺文間出,列刹相望。”

    〔六〕天闕:帝王居所。此指代南京。  金繩:佛教傳説,離垢國以黄金爲繩,界其道側。《法華經》二《譬喻品》:“世界名離垢,清浄無瑕穢。以琉璃爲地,金繩界其道。”以上四句意謂:佛法傳到南京,報恩寺塔得以興建,遂成爲都城的重要標誌。

    〔七〕碧落:天空。白居易《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黄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此謂登上寶塔可眼界一寬,目擊千里。

    〔八〕丹梯:原指尋仙訪道之路,此謂塔内樓梯。唐宋之問《發端州初入西江》詩:“金陵有仙館,即事尋丹梯。”

    〔九〕歸藩:《明史·黄子澄傳》:“時燕王憂懼,以三子皆在京師,稱病篤,乞三子歸。(齊)泰欲遂收之,子澄曰:‘不若遣歸,示彼不疑,乃可襲而取也。’竟遣歸。未幾,燕師起。”

    〔一〇〕靖難:明建文帝用齊泰、黄子澄之謀,削奪諸藩。燕王棣反,指齊、黄爲奸臣,起兵入清君側,號曰“靖難”。見《明史·成祖本紀》。

    〔一一〕比戈:排列兵器。此謂憑藉武力。《尚書·牧誓》:“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孫星衍疏:“比者,《説文》云:相次比也。”殘:殺害。《周禮·夏官·大司馬》:“放弑其君,則殘之。”鄭玄注:“殘,殺也。”  骨肉:明建文帝乃明太祖之孫,燕王乃太祖第四子即建文之叔,彼此有骨肉之親。《明史·恭閔帝紀》:“建文元年秋七月,燕王棣舉兵反。”恭閔帝詔曰:“邦家不造,骨肉周親屢謀僭逆。……朕以棣於親最近,未忍窮治其事。今乃稱兵搆亂,圖危宗社,獲罪天地祖宗,義不容赦。”

    〔一二〕疑丞:官名。職供天子諮詢。《尚書大傳》二:“古者,天子必有四鄰:前曰疑,後曰丞,左曰輔,右曰弼。天子有問無以對,責之疑;可志(記)而不志,責之丞。”此謂建文帝所依賴之重臣齊泰、黄子澄、方孝孺等。

    〔一三〕袞冕:袞衣和冠冕,古代帝王及大夫的禮服和禮帽。此代指建文帝朱允炆。  遜:遜位,即退位。

    〔一四〕戎衣:此指穿着戎衣的燕王朱棣。  謁陵:拜謁朱元璋所葬的明孝陵,這是朱棣登上帝位前所舉行的禮儀之一。《明史·成祖本紀》:“(建文)四年六月丙寅,諸王群臣上表勸進。己巳,(燕)王謁孝陵。群臣備法駕,奉寶璽,迎呼萬歲。王升輦,詣奉天殿即皇帝位。”

    〔一五〕朝家:謂國家;朝廷。《後漢書·應劭傳》李賢注:“朝家,猶國家也。”

    〔一六〕中興:由衰落而重新興盛。《詩·大雅·烝民》序:“任賢使能,周室中興焉。”

    〔一七〕“此舉”二句:《明史·成祖本紀》贊云:“文皇少長習兵,據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内向,奄有四海。成功駿烈,卓乎盛矣。然而革除之際,倒行逆施,慚德亦曷可掩哉?”

    〔一八〕兩京:指南京與北京。  嶽峙:如山岳之聳峙。晉石崇《楚妃歎》:“矯矯莊王,淵渟岳峙。”

    〔一九〕觚稜:方角稜起的瓦脊。句謂尖頂的寶塔矗立在南京城。

    〔二〇〕“銖兩”句:謂報恩寺塔建造時計算精確,構造精巧。《世説新語·巧藝》:“陵雲臺樓觀精巧,先稱平衆木輕重,然後造構,乃無錙銖相負揭。臺雖高峻,常隨風摇動,而終無傾倒之理。”

    〔二一〕“纖毫”句:杜甫《山寺》詩:“上方重閣晚,百里見纖毫。”  矜:矜誇。

    〔二二〕琉璃:用鋁和鈉的硅酸化合物經高温燒成的釉質物,常用作建築裝飾材料。我國在西周以前即已有意識地燒製琉璃製品,北宋李誡《營造法式》對其燒製技術有詳細介紹。  紺碧:天青色;深青而泛紅色。唐李景亮《李章武傳》:“其色紺碧,質又堅密,似玉而冷。”此句意謂:全身鑲嵌琉璃構件的寶塔泛出青緑色的光彩。

    〔二三〕欄楯:即欄杆。縱爲欄,横爲楯。《阿彌陀經》:“七重欄楯,周匝圍繞。”  鮮澄:猶澄鮮,明麗清朗。此指寶塔的欄杆油漆得色彩明麗耀眼。

    〔二四〕基:基業。此指明代江山。  丕承:承繼。丕,助詞,無義。

    〔二五〕“監宫”句:《明史·仁宗本紀》:“(仁宗)諱高熾,成祖長子也。……永樂二年二月,始召至京,立爲皇太子。成祖數北征,命之監國,裁決庶政。”按報恩寺興工於太子監國之時。

    〔二六〕“給俸”句:報恩寺按照皇宫殿宇的規格建造,有佛殿樓宇二十多座,經房三十八間,蓄僧人五百餘人。千僧,極言寺内僧人之衆。

    〔二七〕原廟:正廟以外别立之廟。  衣冠:《漢書·叔孫通傳》:“願陛下爲原廟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廣宗廟,大孝之本。”漢應劭注:“月旦出高帝衣冠,備法駕,名曰游衣冠。”又唐顔師古注:“謂從高帝陵寢出衣冠,游於高廟,每月一爲之。”

    〔二八〕豐宫:宏大的宫廟。  獻卜:奉獻所卜之吉兆。《尚書·洛誥》:“伻來以圖及獻卜。”孔安國《傳》:“遣使以所卜地圖及獻所卜吉兆來告成王。”此二句意謂:自大報恩寺建成後,此處奉爲正廟,香火獨盛,而祖廟則頓顯冷落。

    〔二九〕侈心:奢侈之心。唐于濆《里中女》詩:“珠玉不到眼,遂無奢侈心。”  梵竺:指印度,此代佛教。梵,梵語,古印度書面語。竺,天竺國,印度的古稱。

    〔三〇〕神道:鬼神之道。《易·觀》:“聖人以神道設教。”  高曾:高祖,曾祖。此代指先人。

    〔三一〕劫:佛經言天地的形成到毁滅謂之一劫。此句意謂:世間多變,人事滄桑,簡直像經歷了劫難一般。

    〔三二〕“人來”句:初白自注:“同登者六人。”

    〔三三〕升緪:言歲月變化。語本《詩·小雅·天保》:“如月之恆,如日之升。”月恆,月趨圓滿。緪、恆通。

    〔三四〕逼仄:猶逼側。狹窄,迫近。

    〔三五〕鍾山:即紫金山,又名蔣山、北山、金陵山,在今南京市區東。東西長約七公里,南北寬約三公里,海拔最高點四百四十八米。《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鍾山,在上元縣東北十八里。按《輿地志》:古金陵山也,邑縣之名,皆由此而立。吴大帝時,蔣子文發神異於此,封之爲蔣侯,改山曰蔣山。”

    〔三六〕崚嶒:山勢高峻重疊貌。南朝齊謝朓《遊山》詩:“堅崿既崚嶒,迴流復宛澶。”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夏赴荆州入楊雍建幕途經南京時。大報恩寺前身是三國孫吴之建初寺、南朝之長干寺、宋之天禧寺、元之慈恩旌忠寺。明初,天禧寺焚於火災,明成祖朱棣遂在其舊址重建寺塔,名義上紀念太祖與馬皇后,實乃報爲馬皇后折磨而死的生母碽妃的恩德。詩人登塔憑欄,極目眺望,人事變遷、國家興亡之恨油然而生。值得注意者,詩中對當年發起“靖難之役”的明成祖公然取否定態度:“朝家同再造,國事異中興。此舉無名極,當時負愧曾。”在清統治者入主中原不久仍然這樣强調正統,這是值得玩味的。在藝術上,此詩氣象開闊,遣詞造句工穩沉着,夾叙夾議,融寫景叙事、議論抒情於一爐,縱横灑脱,開合自如,的是大家手法。

    蕪湖關〔一〕

    昨日出龍江〔二〕,今晨抵蕪湖。順風滿帆幅〔三〕,過關快須臾。關吏責報税,截江大聲呼。舟子不敢前〔四〕,捩柁轉轆轤〔五〕。余笑謂關吏:“奇貨我則無。聯吟三寸管〔六〕,壓浪百卷書。船頭兩巾箱〔七〕,船尾一酒壺。此外更何物,隨身長鬚奴〔八〕。”吏前不我信,倒篋傾筐籚〔九〕。棄捐無一可,相顧仍睢盱〔一〇〕。買酒例索錢,迴身若責逋〔一一〕。有貨官盡徵,無貨吏横誅〔一二〕。有無兩不免,何以慰長途?

    〔一〕蕪湖:縣名。清屬江南太平府。《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七:“蕪湖城,縣東三十里,古鳩兹也。《左傳·襄三年》:‘楚子重伐吴,克鳩兹。’漢置蕪湖縣於此。一名祝松,亦曰祝兹。”

    〔二〕龍江:龍江關,明清課收關税之處,舊址在南京市西興中門外。據《明史·食貨志五》載,税課司局抽分在南京者,有龍江、大勝港。清代仍之。

    〔三〕帆幅:謂帆篷。清洪亮吉《七里瀧阻風》詩:“我行發新安,三日掛帆幅。”

    〔四〕舟子:船夫。

    〔五〕捩(liè)柁:撥轉船舵。柁即舵。杜甫《清明》詩:“金鐙下山紅日晚,牙檣捩舵青樓遠。”  轆轤:井上汲水用的起重裝置,爲現代起重絞車之雛形。此二句意謂:船夫聞關吏呼喊不敢前行,將船舵扭來轉去如井臺上汲水之轆轤一般。

    〔六〕三寸管:謂毛筆。明徐渭《亦陶集序》:“負奇姿,承世學,抱三寸管,以與一時雋彦,校馳騁於上下之間。”

    〔七〕巾箱:古時置放頭巾或文件、書卷的小箱篋。

    〔八〕長鬚奴:韓愈《寄盧仝》詩:“一奴長鬚不裹頭,一婢赤脚老無齒。”

    〔九〕篋:小箱子。  筐籚:竹筐。《類篇》:“籚,筐也。大曰籚,小曰籃。”

    〔一〇〕睢盱:兩眼朝天看的傲慢樣子。漢張衡《西京賦》:“緹衣垬韐,睢盱拔扈。”

    〔一一〕責逋:索取欠物。逋,拖欠。

    〔一二〕横誅:無理誅求。誅,求索。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夏赴荆州入楊雍建幕途經蕪湖時。詩中以其親身經歷揭露了沿途關吏睢盱跋扈、無理勒索的情狀,雖平平道來,而略帶詼諧的語言却飽含懣憤與辛辣的譏諷。

    漢口〔一〕

    巨鎮水陸衝,彈丸壓楚境〔二〕。南行控巴蜀〔三〕,西去連鄢郢〔四〕。人言紛五方,商賈富兼并。紛紛隸名藩〔五〕,一一旗號整。駢駢驢尾接〔六〕,得得馬蹄騁。俜俜人摩肩〔七〕,蹙蹙豚縮頸〔八〕。群雞叫咿喔〔九〕,巨犬力頑獷〔一〇〕。魚蝦腥就岸,藥料香過嶺。黄蒲包官鹽〔一一〕,青箬籠苦茗〔一二〕。東西水關固,上下樓閣迥。市聲朝喧喧,烟色晝暝暝〔一三〕。一氣十萬家,焉能辨廬井〔一四〕。兩江合流處〔一五〕,相持足成鼎。舟車此輻輳〔一六〕,翻覺城廓冷。黄沙撲面來,却扇不可屏。稍喜漢江清,浣紗見人影。

    〔一〕漢口:鎮名。今屬湖北省武漢市,爲我國古代四大名鎮之一。清屬漢陽府。《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三八:“漢口,在漢陽縣東,漢水入江之口也,亦曰夏口、沔口、魯口。《水經注》:‘夏水入沔,自堵口下,沔水通兼夏目而會於江,謂之夏汭,即夏口矣。’”

    〔二〕彈丸:喻地方狹小。此謂漢口鎮。《戰國策·趙策》三:“誠知秦力之不至,此彈丸之地,猶不予也。”  楚境:漢口屬漢陽,漢陽於古代屬楚地,因云。

    〔三〕巴蜀:皆郡名,設置於秦漢,其地相當今四川省。

    〔四〕鄢郢:古地名。鄢,鄢陵,故址在今河南鄢陵西北。郢,春秋時楚國都城,故址在今湖北江陵西北。

    〔五〕藩:藩國。封建王朝分封的地域。

    〔六〕駢駢:聯綴並行貌。唐李賀《相勸酒》詩:“來長安,車駢駢。”

    〔七〕俜俜:擁擠狀。  摩肩,肩挨着肩,形容人多擁擠。漢桓譚《新論》:“楚之郢都,車掛轂,人摩肩。”

    〔八〕蹙蹙:局縮而不得舒展。《詩·小雅·節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非所騁。”鄭玄箋:“蹙蹙,縮小之貌。”

    〔九〕咿喔:象聲詞。唐儲光羲《射雉詞》詩:“遠聞咿喔聲,時見雙飛起。”

    〔一〇〕頑獷:頑强猛悍狀。金元好問《宿田家》詩:“砂石立頑獷。”

    〔一一〕黄蒲:香蒲。葉片可用來製作草蓆、蒲包、扇子等。花粉稱蒲黄。此用作包鹽。

    〔一二〕青箬:箬竹葉。唐柳宗元《柳州峒氓》詩:“青箬裹鹽歸峒客,緑荷包飯趁虚人。”  茗:茶葉。

    〔一三〕暝暝:昏暗迷亂貌。

    〔一四〕廬井:猶廬舍,泛指住宅、房屋。古代井田制,八家共一井,故稱八家的廬舍爲廬井。《左傳·襄公三十年》:“田有封洫,廬井有伍。”

    〔一五〕兩江:謂漢水、長江。

    〔一六〕輻輳(còu):亦作“輻湊”,車輻集中於中心,因喻人或物聚集一處。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夏秋間赴荆州入楊雍建幕途經漢口時。漢口自古是南北水陸交通樞紐,爲著名四大古鎮之一。詩人三十歲以前一直蝸居鄉里,初見漢口繁華,自感新奇興奮。詩之前八句總論漢口之歷史、地理、人事,自“駢駢驢尾接”至“翻覺城廓冷”,則用工筆細細描繪其市井繁榮盛況,洵爲當日漢口之《清明上河圖》。詩之結尾以景傳情,“稍喜”二字流露了詩人偏愛清静的趣向。

    沔陽道中喜雨〔一〕

    一枕涼侵被,朝來得晏眠。江清收潦後〔二〕,風勁掛帆前。宿雨纔如露,秋雲不近天。可能涓滴意〔三〕,蓬勃起枯田〔四〕。

    〔一〕沔(miǎn)陽:州名,清初屬湖北安陸府。今改縣,在湖北省中部、漢江南岸。《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三八《漢陽府》一:“沔陽州,在府東南一百四十里。漢置雲杜縣,屬江夏郡。梁置沔陽郡,西魏改置建興縣。隋大業初改曰沔州,尋又改州曰沔陽郡。唐天寶初曰竟陵郡。宋寶元二年廢沔陽入玉沙。元爲沔陽府。明洪武九年降爲州。”

    〔二〕潦(lǎo):積水曰潦。

    〔三〕涓滴:極言水少。唐杜甫《倦夜》詩:“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四〕蓬勃:如飛蓬之勃然而起。漢賈誼《旱雲賦》:“遥望白雲之蓬勃兮,滃滃澹澹而妄止。”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秋赴荆州入楊雍建幕途經沔陽時。詩人來自民間,對民生疾苦有直接體驗,始終十分關切。“可能涓滴意,蓬勃起枯田”,企盼之殷切亦甚感人。全詩工整洗煉,清切深穩。清王文濡《歷代詩評注讀本》卷五評曰:“‘秋雲不見天’,確是秋日雨時景象。一結尤有民胞物與之意。”

    玉沙即事二首〔一〕(選其二)

    絶少魚蝦入膳庖〔二〕,豚蹄隨意散塘丙〔三〕。雞棲茅店鴉争食,燕去蘧廬鼠嚙巢〔四〕。暗窟草深移蟋蟀,晴絲露重綴蠨蛸〔五〕。乍來寂寞荒江曲〔六〕,欲賦《蕪城》感慨交〔七〕。

    〔一〕玉沙:縣名。本監利、沔陽二縣地,宋乾德三年置縣,隸江陵府。故城在今湖北沔陽縣東南。《輿地紀勝》卷七六《復州》引《宋會要》云:“(玉沙縣)至道三年割隸復州。”又:“地濱江漢之洳,民足魚蜃之饒。”

    〔二〕膳庖:廚房。宋梅堯臣《送番禺杜杅主簿》詩:“訟少通華語,蟲多入膳庖。”

    〔三〕塘丙:池塘或低窪地。陸游《題齋壁》詩:“隔葉晚鶯啼谷口,唼花雛鴨聚塘丙。”

    〔四〕蘧廬:旅舍。《莊子·天運篇》:“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郭象注:“蘧廬,猶傳舍也。”

    〔五〕蠨蛸(xiāo shāo):蜘蛛之一種,又名喜子、喜母。《詩·豳風·東山》:“伊威在室,蠨蛸在户。”孔穎達疏:“蠨蛸,長踦,一名長脚。荆州、河内人謂之喜母,此蟲來著人衣,當有親客至有喜也。幽州人謂之親客,亦如蜘蛛爲羅網居之是也。”又,五代馬縞《中華古今注·長跂》:“蠨蛸也,身小足長,故謂長跂,小蜘蛛長脚也,俗呼爲喜子。”

    〔六〕江曲:江水曲折處。《宋書·謝晦傳》:“齊輕舟於江曲,殄鋭敵其皆湮。”

    〔七〕《蕪城》:賦名。南朝宋鮑照所作。賦文描繪了古城揚州(漢武帝時更名廣陵)“出入三代,五百餘載”中,由極盛而遭兵燹,終顯破敗荒涼的景象,表達了對“天道如何,吞恨者多”的無限感慨。此以喻經過三藩之亂後的玉沙城。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秋赴荆州入楊雍建幕途經玉沙時。由於兵火洗劫,歷史上“民足魚蜃之饒”的玉沙城,展現在詩人眼前却是一派荒涼寂寞的景象,使他頓然想起晉末大亂之後破敗不堪的揚州城,無限感慨,涌聚心頭。詩之前三聯寫景,筆觸細緻入微,非細心觀察體驗者,莫能言此。尾聯以情結,表達了詩人蒿目時艱而對戰争與民生所産生的深深憂慮。

    從監利至荆州途中作〔一〕

    餘恨空傳割據還〔二〕,青天了了隔江山〔三〕。人來小雨初晴後,秋在垂楊未老間。望遠易成千里隔,時危敢愛一身閑〔四〕。荆州亦是從軍地,怪得參軍語帶蠻〔五〕。

    〔一〕監利:縣名。在今湖北省南部、長江北岸,鄰近湖南省。東臨洪湖,西北有白露湖,湖港交錯,水産資源十分豐富。《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四四《荆州府》一:“監利縣,在府東二百四十里。春秋楚容城。漢置華容縣,屬南郡。三國吴析置監利縣。南北朝宋孝建元年改屬巴陵,齊因之。隋屬沔陽郡,明屬荆州府,本朝因之。”荆州:府名。故治在今江陵縣,清轄境相當今湖北宜都至監利間的長江流域。原《禹貢》荆州地,春秋時爲楚郢都。秦拔郢置南郡,隋開皇二十年改爲荆州,宋建炎四年改爲荆州府。明清因之,領二州十一縣。

    〔二〕“餘恨”句:唐杜甫《八陣圖》詩:“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吴。”又,《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詩:“劉表雖遺恨,龐公至死藏。”劉表,字景升,山陽高平(今屬山西省)人。漢獻帝時爲荆州牧,曾在此據地稱雄。

    〔三〕了了:清楚;分明。  隔江山:初白原注:“對岸爲華容諸山。”

    〔四〕“時危”句:詩人從軍伊始,熱情很高,集中不乏同類詩句。其如:“不是彈筝客,誰爲擊楫歌?也知田舍好,壯志恐蹉跎。”(《游燕不果乃作楚行》)“門户全生終碌碌,兵戈絶徼尚紛紛。虎頭分少封侯骨,投筆聊從萬里軍。”(《留别仲弟德尹二首》之一)

    〔五〕“怪得”句:《世説新語·排調》:“郝隆爲桓公南蠻參軍,三月三日會作詩,……(隆)作一句云:‘娵隅躍清池。’桓問:‘娵隅是何物?’答:‘蠻名魚爲娵隅。’桓公曰:‘作詩何以用蠻語?’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蠻府參軍,那得不作蠻語也。’”  參軍:官名。始置於漢末,掌參謀軍務。晉後,每冠以職名,如諮議、記室、録事及諸曹參軍。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秋。此前,作者由金陵(今南京市)沿江溯流而上,經由銅陵、漢口、沔陽等地,在其叔父監利縣丞查嶓繼處呆了將近一月之久,然後啓程奔赴荆州,是詩即作於途中。荆州居東西南北、水陸交通要衝,歷來是兵家必争之地。詩人行進在這段江面,自然想起割據此地的歷史人物。詩之頷聯對仗精工,細意熨帖,由放翁詩《雪晴行益昌道中》“春回柳眼梅鬚裏,愁在鞭絲帽影間”變化而來。

    初冬登南郡城樓〔一〕

    牢落城南賣餅家〔二〕,空傳形勝控三巴〔三〕。天寒落日千群馬〔四〕,葉盡疏林萬點鴉。沙市人來穿故壘〔五〕,渚宫烟暝動悲笳〔六〕。纍纍新冢荒郊遍〔七〕,還有遺骸半未遮。

    〔一〕南郡:地名,指荆州府治江陵(今屬湖北省)。

    〔二〕牢落:寥落;荒廢。《文選》司馬相如《上林賦》:“牢落陸離,爛漫遠遷。”注:“牢落,猶遼落也。”又,左思《魏都賦》:“臨菑牢落,鄢郢丘墟。”  賣餅家:指一般市民、百姓住家。《太平御覽》卷八六引《抱朴子》曰:“莽之世,賣餅小人皆得等級,斗筲之徒兼金累紫。”又引《三輔舊事》云:“太上皇不樂關中,高祖徙豐沛屠兒沽酒、賣餅商人,立爲新豐縣,故一縣多小人。”

    〔三〕三巴:地名,指巴東、巴西、巴郡。據常璩《華陽國志》卷一:“(劉)璋乃改永寧爲巴郡,以固陵爲巴東,徙(龐)羲爲巴西太守,是爲三巴。”永寧,今四川省巴縣至忠縣一帶;固陵,今四川省雲陽及奉節縣地;巴西,今四川省閬中縣地。《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八:“(荆州)府控巴夔之要路,接襄漢之上游,襟帶江湖,指臂吴粤,亦一都會也。”又引諸葛武侯曰:“荆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吴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也。”因云。

    〔四〕千群馬:謂軍馬衆多。時貴州巡撫楊雍建駐節荆州,率部南下,初白詩句固屬實寫,應非虚言。

    〔五〕沙市:據《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八:“沙市在(荆州)府東南十五里,商賈輳集之處。相傳楚故城也,亦謂之沙頭市。”

    〔六〕渚宫:春秋時楚之離宫,故址在今湖北省江陵縣城内西北隅。《左傳·文公十年》:“(子西)沿漢泝江,將入郢。王在渚宫。”注:“小洲曰渚。”又,宋蘇軾《渚宫》詩:“渚宫寂寞依古郢,楚地荒茫非故基。”查慎行注引《蜀鑒》:“江陵有津鄉故城,在今江陵縣東,渚宫即其地。”  動:吹響。

    〔七〕纍纍:同“累累”,相連成串,極言其多。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初冬。當時,貴州巡撫楊雍建正駐節荆州。經過了三個多月的水路航行,初白終於來到這座歷史名城。然而,觸目所見却是一片荒冢白骨,疏林寒鴉,景象十分淒涼。撫今追昔,詩人不勝感慨,遂有此悲壯沉鬱、骨重神寒之作。清查奕照評其頷聯曰:“老杜悲秋之句。”

    寒夜次潘岷源韻〔一〕

    一片西風作楚聲〔二〕,卧聞落葉打窗鳴。不知十月江寒重,陡覺三更布被輕。霜壓啼烏驚月上,夜驕饑鼠闞燈明〔三〕。還家夢繞江湖闊,薄醉醒來句忽成〔四〕。

    〔一〕潘岷源:生平未詳。

    〔二〕楚聲:楚地之聲。晉陸機《太山吟》:“長吟太山側,慷慨激楚聲。”

    〔三〕闞(kàn):張望。後作“瞰”。唐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九三引《蒼頡篇》:“闞,視也。”

    〔四〕薄醉:微醉。唐耿湋《陪宴湖州公堂》詩:“壺觴邀薄醉,笙磬發高音。”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十月。詩寫千里赴幕荆州、作客楚地他鄉的感受。從當年四、五月份沿長江溯流而上荆州至今,一眨眼已時過近半年之久,故海寧家鄉每使他夢繞神牽。而一夢初醒,寒夜三更,那西風敲窗、饑鼠瞰燈的情景,使他倍感寂寞淒涼。此詩的長處在於寫景的形象逼真,令人如臨其境,給人以視覺、感覺、聽覺上的真切感受。清王文濡《清詩評注讀本》卷六評曰:“善於寫景,藴藉處挹之不盡。”

    荆州雜詩六首〔一〕(選其一、三)

    其一

    要害西南最,乾坤百戰餘。孤城還矢石〔二〕,陳跡遂丘墟。白日吹笳外,枯風落木初。暫來戎馬地,慚愧得安居。

    其三

    中山存後裔〔三〕,失路亦依劉〔四〕。大局分三國,深心借一州〔五〕。圖王須得勢,割據豈同仇。滿眼俱豚犬,應思孫仲謀〔六〕。

    〔一〕荆州:府名。詳前《從監利至荆州途中作》詩注〔一〕。

    〔二〕矢石:箭與石,古代作戰武器。打擊敵人時常發矢抛石。《墨子·雜守》:“矢石無休。”

    〔三〕“中山”句:謂劉備。《三國志》卷三二:“先主姓劉,諱備,字玄德。涿郡涿縣人,漢景帝子中山靖王勝之後也。”

    〔四〕失路:喻失勢困頓。  依劉:《三國志》卷二一:東漢末年,王粲“年十七,司徒辟,詔除黄門侍郎,以西京擾亂,皆不就。乃之荆州依劉表。”此處指劉備投奔劉表,故云“亦依劉”。《三國志》卷三二:“曹公既破紹,自南擊先主。先主遣麋竺、孫乾與劉表相聞,表自郊迎,以上賓禮待之,益其兵,使屯新野。”

    〔五〕“深心”句:謂劉備向孫權借荆州事。《三國志》卷三二:“先主表(劉)琦爲荆州刺史,又南征四郡。……琦病死,群下推先主爲荆州牧,治公安。”又,裴注引《江表傳》:“周瑜爲南郡太守,分南岸地以給(劉)備。……備以瑜所給地少,不足以安民,復從權借荆州數郡。”按,正史中未見正面提及劉備向孫權借荆州的事,故裴注引《江表傳》補充言之。

    〔六〕“滿眼”二句:語本《三國志》卷四七裴注引《吴歷》所云:“曹公出濡須作油船,夜渡州上。權以水軍圍取,得三千餘人,其没溺者亦數千人。權數挑戰,公堅守不出。權乃自來,乘輕船從濡須口入公軍。諸將皆以爲是挑戰者,欲擊之。公曰:‘此必孫權欲身見吾軍部伍也。’敕軍中皆精嚴,弓弩不得妄發。權行五六里,迴還作鼓吹。公見舟船器仗軍伍整肅,喟然嘆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孫仲謀,孫權字仲謀。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深秋,時在荆州。荆州自古爲戰略要地,貴州巡撫楊雍建當時正駐節於斯。詩人“投筆聊從萬里軍”(《留别仲弟德尹二首》之一),入參楊幕,自以爲得其所居,可望博取功名,遂其壯志。故置身歷史名城,想起三國英雄人物劉備、孫權,固屬當然。二詩入深出淺,遒練警緊,其“白日吹笳外”、“大局分三國”二聯,工穩沉鬱,有似老杜風神。

    洪武銅炮歌〔一〕

    荆州城頭古銅炮〔二〕,洪武元年戊申造。土花剥蝕鏽微生〔三〕,首尾摚撐任顛倒〔四〕。憶時僞漢方縱横〔五〕,虎視江東勢輕剽〔六〕。旄鉞鄱陽一戰收〔七〕,割耳淋灕行告廟〔八〕。荆湘指顧入圖版〔九〕,駕幸武昌懾苗僚〔一〇〕。遂令守土頒火器,何異分藩鎮險要〔一一〕。邪許聲中走百夫〔一二〕,巨材作架牛皮冒〔一三〕。二百餘年烽燧冷〔一四〕,講武承平背時好〔一五〕。何來寇賊忽披猖〔一六〕,將士倉皇棄牙纛〔一七〕。可憐櫜鞬等無用〔一八〕,下策火攻恃騰趠〔一九〕。底貢初曾致島夷〔二〇〕,後來特賜紅夷號〔二一〕。豈知將軍竟負國〔二二〕,俯視焦原縱群盜〔二三〕。彼非吾産且勿論,爾獨胡爲亦忘報?萇弘碧血釁未足〔二四〕,鴟夷懸目慘無告〔二五〕。嬴顛劉蹶誰惜之〔二六〕?去者自悲來自笑。而今西南又轉戰,形制雖存力難效。我來見汝荆棘中〔二七〕,並與江山作憑弔。金狄摩挲總淚流〔二八〕,有情争忍長登眺〔二九〕!

    〔一〕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號(一三六八——一三九八)。

    〔二〕荆州:府名。詳前《從監利至荆州途中作》詩注〔一〕。

    〔三〕土花:金屬器具長期爲泥土侵蝕暈變之痕跡。宋梅堯臣《古鑒》詩:“古鑑得荒塚,土花全未磨。”  鏽微:清翁方綱批曰:“舊本作‘鏽微’,不知誰改‘微鏽’,却改得是。”

    〔四〕摚(chēng)撐:撑拄;支撑。《説文》:“摚,拄也。”

    〔五〕僞漢:謂元末起事形成三大武裝割據勢力之一的陳友諒(一三二〇——一三六三)。友諒出身漁家,曾爲縣吏,後參加徐壽輝領導之紅巾軍。《明史·陳友諒傳》:“未幾,壽輝遽發漢陽,次江州。江州,友諒治所也,伏兵郭外,迎壽輝入,即閉城門,悉殺其所部。即江州爲都,奉壽輝以居,而自稱漢王。……壽輝既死,以采石五通廟爲行殿,即皇帝位,國號漢,改元大義。”

    〔六〕虎視:如虎之雄視,意謂有伺機攫取吞併之心。《易·頤》:“虎視眈眈,其欲逐逐。”  輕剽:輕捷强悍。《三國志·吴志·駱統傳》:“輕剽者則迸入險阻,黨就群惡。”按:據《明史·陳友諒傳》:“友諒性雄猜,好以權術馭下。既僭號,盡有江西、湖廣之地,恃其兵强,欲東取應天。”

    〔七〕旄鉞(máo yuè):白旄與黄鉞,借指軍權。《書·牧誓》:“王左杖黄鉞,右秉白旄以麾。”蔡沈集傳:“鉞,斧也,以黄金爲飾。……旄,軍中指麾,白則見遠。”  鄱陽一戰:據《明史·陳友諒傳》:元至正二十一年(一三六一),朱元璋攻占江州,陳友諒退都武昌,“忿疆土日蹙,乃大治樓船數百艘,皆高數丈,載家屬百官,盡鋭攻南昌,飛梯衝車,百道並進。太祖從子文正及鄧愈堅守,三月不能下,太祖自將救之。友諒聞太祖至,撤圍,東出鄱陽湖,遇於康郎山。友諒集巨艦,連鎖爲陣,太祖兵不能禦攻,連戰三日,幾殆。已,東北風起,乃縱火焚友諒舟,其弟友仁等皆燒死。……久之乏食,突圍出湖口。諸將自上流邀擊之,大戰涇江口。漢軍且鬭且走,日暮猶不解。友諒從舟中引首出,有所指撝,驟中流矢,貫睛及顱死。軍大潰,太子善兒被執。”

    〔八〕割耳:古時作戰,割取敵人左耳以獻,論功行賞,或以此祭告祖廟。《詩·魯頌·泮水》:“矯矯虎臣,在泮獻馘。”毛傳:“馘,所格者之左耳。”  告廟:祭告祖廟。《左傳·桓公二年》:“凡公行,告於宗廟,反行飲至,舍爵策勳焉,禮也。”

    〔九〕荆湘:謂湖北、湖南沿長江兩岸之大部分地區。《明史·太祖本紀》:“(至正)二十四年八月,(徐)達徇荆、湘諸路。九月甲申,下江陵,夷陵、潭、歸皆降。”

    〔一〇〕駕幸武昌:《明史·太祖本紀》:“(至正)二十四年二月乙未,(太祖)復自將征武昌,(友諒子)陳理降,漢、沔、荆、岳皆下。”  苗僚:均少數民族名。苗,亦稱“三苗”、“有苗”、“苗子”,分佈於今貴州、雲南、四川、湖南、廣西、廣東等地。僚,魏晉後對分佈於今川、陝、黔、桂、湘、粤等地少數民族之泛稱。

    〔一一〕分藩:舊時帝王將子弟分封各地以作爲中央王朝之屏藩。此二句言將火器頒發給各地駐將,猶如古代分藩時賜以鎮國寶器。

    〔一二〕邪許(hǔ):勞作時衆人所發出的呼喊聲。《淮南子·道應篇》:“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百夫:泛指多人。《詩·秦風·黄鳥》:“維此奄息,百夫之特。”

    〔一三〕冒:覆盖。

    〔一四〕烽燧:古代邊防報警時白天放烟叫“烽”,夜間舉火稱“燧”。《墨子·號令》:“與城上烽燧相望。晝則舉烽,夜則舉火。”此謂戰争。

    〔一五〕承平:治平相承。《漢書·食貨志》:“今累世承平。”

    〔一六〕寇賊:謂倭寇。終明之世,其患亦深。  披猖:猖獗;猖狂。唐韓愈《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詩:“紛紛百家起,詭怪相披猖。”

    〔一七〕牙纛(dào):猶牙旗。纛,軍隊或儀仗所用大旗。清吴偉業《思陵長公主挽詩》詩:“牙纛看吹折,梯衝舞莫當。”

    〔一八〕櫜(gāo)鞬:藏箭和弓的器具。《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左執鞭弭,右屬櫜鞬,以與君周旋。”注:“櫜以受箭,鞬以受弓。”後因以泛指武將裝束。此謂弓箭等一般性武器。

    〔一九〕下策火攻:《世説新語·雅量》:“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此借用成語。  騰趠:跳騰。此謂炮彈飛行之狀。

    〔二〇〕底貢:進貢。《書·禹貢》:“惟箘、簵、楛,三邦底貢,厥名。”  島夷:舊時對外洋土著或航海者的通稱,此指荷蘭商人。

    〔二一〕紅夷:荷蘭大炮。《明史·兵志》四:“萬曆中……大西洋船至,復得巨炮,曰紅夷。長二丈餘,重者至三千斤,能洞裂石城,震數十里。天啓中,錫以大將軍號,遣官祀之。”

    〔二二〕將軍:將軍炮。參見前注。

    〔二三〕焦原:乾旱的土地。

    〔二四〕萇弘碧血:謂忠臣烈士之血。《莊子·外物篇》:“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化而爲碧。”萇弘,周敬王時大臣劉文公所屬大夫。後死於内訌。《左傳·哀公三年》:“劉氏、范氏世爲昏姻,萇弘事劉文公,故周與范氏。趙鞅以爲討,六月癸卯,周人殺萇弘。”  釁:血祭。

    〔二五〕鴟夷懸目:謂烈士殉國。典出《史記·吴太伯世家》:“越王勾踐率其衆以朝吴,原獻遺之,吴王喜。唯子胥懼,曰:‘是棄吴也。’諫曰:‘越在腹心,今得志於齊,猶石田,無所用。且《盤庚之誥》有顛越勿遺,商之以興。’吴王不聽,使子胥於齊,子胥屬其子於齊鮑氏,還報吴王。吴王聞之,大怒,賜子胥屬鏤之劍以死。將死,曰:‘樹吾墓上以梓,令可爲器。抉吾眼置之吴東門,以觀越之滅吴也。’”鴟夷,革囊。《史記·伍子胥列傳》:“吴王聞之大怒,乃取子胥屍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因借指伍子胥。

    〔二六〕嬴顛劉蹶:謂政權傾覆更替。秦爲嬴姓,漢爲劉姓,後遂以嬴劉指稱秦漢王朝。

    〔二七〕“我來”句:《晉書·索靖傳》:“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宫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荆棘中耳!’”

    〔二八〕金狄:銅鑄人像。此喻指銅炮。漢張衡《西京賦》:“高門有閌,列坐金狄。”李善注:“金狄,金人也。”

    〔二九〕争:怎。清劉淇《助字辨略》卷二:“争,俗云‘怎’。方言‘如何’也。”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初冬,時赴貴州巡撫楊雍建軍幕,途經荆州。千里從軍伊始,“荆州城頭古銅炮”引起了詩人的關注與思考。全詩約分四個層次:起首四句正面入題,寫古銅炮之現狀;“憶時僞漢方縱横”以下十二句,叙古銅炮之由來;“何來寇賊忽披猖”以下十四句,述古銅炮之歷史;“而今西南又轉戰”以下六句回扣詩題,抒發懷古傷今之感慨。詩中對古銅炮本爲禦敵鎮險而設,結果却屢屢未能奏效而致“萇弘碧血”、“鴟夷懸目”,深感悲哀沉痛。全詩雄肆閎博,辭如跳丸脱手,“洋洋灑灑,詩意兼工”(清由雲龍《定厂詩話》)。清查奕照評曰:“紅夷炮名,借題發揮,慷慨悲涼。”

    白楊堤晚泊

    客行公安界〔一〕,榛莽遥刺天〔二〕。百里皆戰場,廢竈依頽垣。豈惟人踪滅,鴉鵲俱高騫〔三〕。但聞水中鳧〔四〕,拍拍繞我船。朝來望灃陽〔五〕,稍稍見疏烟。晚泊得墟落〔六〕,潬沙水洄沿〔七〕。天風鳴枯楊,衆鳥巢枝顛〔八〕。居民八九家,其下自名村。野火燒黄茅,瘦牛皮僅存。姻親兒女舍,相對籬無樊〔九〕。我前揖老父,款曲使盡言〔一〇〕。云“自南北争,兵火六七年。初來尚易支,嘈米换佰錢〔一一〕。去秋忽苦旱,穀價十倍前。朝市有推移,世業誓不遷〔一二〕。況聞江南北,兵荒遠袤延〔一三〕。逋逃等無地〔一四〕,旅仆誰哀憐〔一五〕?”我感此語真,欷歔淚流泉〔一六〕。有生際仳镧〔一七〕,朝夕計孰全?悠悠逐徒御〔一八〕,即事思田園。

    〔一〕公安:縣名,故城在今湖北公安縣東北油江口。清屬湖北荆州府。《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八《荆州府》:“公安縣,府東南七十里。漢武陵郡孱陵縣地,建安十四年,孫權表劉備領荆州牧,分南郡之南岸地以給備,備營油口,改名公安。《荆州記》:‘時備爲左將軍,人稱左公,故曰公安。’”

    〔二〕榛莽:蕪雜叢生的草木。唐李白《古風》之一四:“白骨横千霜,嵯峨蔽榛莽。”

    〔三〕高騫(qiān):高高飛起。騫,高舉。

    〔四〕鳧(fú):野鴨。

    〔五〕灃陽:疑爲“澧陽”之誤。縣名,澧州治所,清屬岳州府。在公安縣南。

    〔六〕墟落:村落。唐王維《渭川田家》詩:“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七〕潬(dàn)沙:猶沙灘。潬,《集韻》通“灘”。《爾雅·釋水》:“潬,沙出。”晉郭璞注:“今江東呼水中沙灘爲潬。”  洄沿:來回流動。洄,逆流而上。沿,順流而下。南朝宋謝靈運《過始寧墅》詩:“山行窮登頓,水涉盡洄沿。”

    〔八〕枝顛:樹頂。

    〔九〕樊:籬笆。

    〔一〇〕款曲:衷腸。此謂訴説衷情委曲。漢秦嘉《贈婦詩》之二:“思念叙款曲。”

    〔一一〕嘈米:猶斗米。嘈,同“斗”。

    〔一二〕世業:祖先所遺留下來的産業。此指田産。

    〔一三〕袤延:猶延袤。句意謂漫延波及很遠的地區。延,延伸,指横向距離。袤,長,縱向距離。

    〔一四〕逋(bū)逃:逃亡。唐杜甫《遣遇》詩:“奈何黠吏徒,漁奪成逋逃。”等:等於;等同。

    〔一五〕旅仆:旅途跌倒。此借言倒斃中途。

    〔一六〕欷歔:嘆息抽泣之聲。

    〔一七〕際:際遇;適逢其時。  仳镧:離别。清戴名世《儀真四貞烈合傳》:“仳镧失所者,不可勝數。”

    〔一八〕徒御:駕車者。唐王維《送崔九遊蜀》詩:“徒御猶迴首,田園方掩扉。”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冬秋之際隨貴州巡撫楊雍建進軍湖南途中。詩人到達公安縣,正值兵燹之後,三藩之亂,連年戰争,給這裏的百姓造成深重的災難:百里戰場,一片廢墟;遠近村落,榛莽叢生。穀價騰漲,民不聊生。可是,劫後僅存的幾户村民却仍然不願逃離他鄉,一爲祖輩居此,二來確實亦無處可逃,其慘況令詩人不禁欷歔下淚。全詩取白描手法,間用獨白形式,淺近如話,得古樂府與白居易現實主義詩風之真傳。清查奕照評曰:“可抵少陵《哀江頭》、《石壕村》諸篇。”

    晚泊安鄉縣六韻〔一〕

    布帆衝雪到〔二〕,小泊記荒程。沙岸冬收潦,湖光晚放晴。百家成小聚,一縣得虚名。路險行吟客〔三〕,天驕跋扈兵〔四〕。廢池猶帶樹,殘壘竟無城。不到干戈地,誰知荆棘生!

    〔一〕安鄉縣:始置於隋代,清屬湖南澧州。在今湖南省北部、澧水下游,瀕臨洞庭湖。

    〔二〕衝雪:冒着大雪。

    〔三〕行吟客:詩人自謂。

    〔四〕跋扈兵:此借指清軍。跋扈,驕横。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冬隨貴州巡撫楊雍建進軍湖南途經安鄉時。在三藩之亂中,湖南是吴三桂最先攻陷的省份,當地的人民受害也最深。詩人來到洞庭湖邊的安鄉縣,觸目荆棘殘壘,四望一片荒涼,不由感慨良深。值得注意的是,“天驕跋扈兵”五字,在揭露藩王作亂所帶來的禍害時,也暴露了清軍的肆意横行、軍紀敗壞。干戈之地的災難深重,可想而知。

    三閭祠〔一〕

    平遠江山極目迴,古祠漠漠背城開〔二〕。莫嫌舉世無知己〔三〕,未有庸人不忌才。放逐肯消亡國恨?歲時猶動楚人哀。湘蘭沅芷年年緑〔四〕,想見吟魂自往來〔五〕。

    〔一〕三閭祠:《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六五《常德府》二:“三閭大夫祠,在武陵縣東二里。每年五月五日競渡,以祀楚屈原。”屈原生前曾官三閭大夫,故稱。

    〔二〕漠漠:荒涼寂寞狀。

    〔三〕“莫嫌”句:語本《離騷》:“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爲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四〕湘蘭沅芷:楚地的香草。湘、沅,湖南境内的兩條河流。《史記·屈原列傳》引《懷沙賦》:“浩浩沅湘兮,分流汩兮。”《正義》引《説文》云:“沅水出牂柯,東北流入江。湘水出零陵縣陽海山,北入江。”二水皆經岳州而入長江。蘭、芷,均香草名,屈原賦中常用以喻賢人君子。

    〔五〕吟魂:詩人(此指屈原)的靈魂。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一六八〇)春,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行軍湖南途中,道經常德府武陵縣,時年三十一歲。屈原是名垂千古的愛國詩人,也是初白心中的一尊偶像。詩由憑吊屈原祠而作,抒發了對這位千古第一詩人無比痛惜和深刻追念的情懷。首聯以景起興叩題;頷聯、頸聯觸景生情,自然引入對屈原生平遭際命運的慨嘆,議論透徹,不乏情韻;尾聯則回扣首聯,由眼前景物忽發奇想,以見其精神不死,忠魂長在。全詩情意深切,運思靈妙,沉鬱清幽,哀惋動人。尤其是頷聯,充滿哲理,字面雖是對屈原的勸勉安慰之辭,實則借屈原一生的不幸遭際,抒發了志士才人被壓抑的苦悶,藴含了極爲深廣的社會意義。清查奕照評是詩曰:“無限感慨。”清潘鍾瑞輯初白《側翅集》抄本批曰:“何其言之痛也!從古詩中無此語也。不刊之論。”

    武陵送春〔一〕

    筍屐籃輿幾地逢〔二〕,春華一夢記南中〔三〕。草痕吹過青楊瘴〔四〕,花信飄殘畫角風〔五〕。燒尾蛇應流枉矢〔六〕,驚絃鳥亦避虚弓〔七〕。桃源祇隔孤城外〔八〕,流下辰陽戰血紅〔九〕。

    〔一〕武陵:縣名。今湖南省常德市。《讀史方輿紀要》卷八〇《常德府》:“武陵縣,本漢武陵郡之臨沅縣,後漢爲武陵郡治,晉以後因之。梁爲武州治,陳爲沅州治,隋改置武陵縣。”又,初白自注:“時聞官軍恢復辰州。”

    〔二〕筍屐:竹屐,底有齒,以行泥地。  籃輿:竹轎。《宋書·陶潛傳》:“潛有脚疾,使一門生二兒轝籃輿。”

    〔三〕春華:喻青春年華,謂少壯之時。李白《惜餘春賦》:“横涕淚兮怨春華。”  南中:泛指國土南部,即今川、黔、滇、湘一帶。唐王建《荆門行》:“南中三月蚊蚋生,黄昏不聞人語聲。”

    〔四〕青楊瘴:瘴氣之一種。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一:“瘴多起於水間,與山嵐相合,草萊沴氣所鬱結,恆如宿火不散,溽熏中人,其候多與暑症類而絶貌傷寒,所謂陽淫熱疾也。”又云:“瘴之起,皆因草木之氣。青草、黄梅,爲瘴於春夏;新禾、黄茅,爲瘴於秋冬。”據此,青楊瘴亦青草、黄梅一類也。

    〔五〕花信:花信風,候花期而來之風。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一:“三月花開時,風名花信風。”因小寒自穀雨共八個氣節,一百二十日,每五日一候,計二十四候,每候應一種花信,故有二十四番花信風。畫角:古代管樂器,以竹木或皮革製成,因外加彩繪,故名畫角。

    〔六〕枉矢:星名。《史記·天官書》:“枉矢,類大流星,蛇行而倉黑,望之如有毛羽然。”又,漢荀悦《漢紀·高祖紀》:“是時,枉矢西流,如火流星,蛇行若有首尾,廣長如一匹布天。”此句意謂蛇遭兵火,如流星般逃竄。

    〔七〕驚絃鳥:語本《戰國策·楚策》四:“有雁從東方來,更羸引弓虚發而下之。魏王問其所以,更羸曰:‘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瘡痛也;鳴悲者,久失群也。故瘡未息而驚心未至也。聞弦音,引而高飛,故瘡隕也。’”

    〔八〕桃源:縣名。屬湖南常德府。《讀史方輿紀要》卷八〇《常德府》:“桃源縣在府西八十里。漢臨沅縣地,晉以後因之,隋唐爲武陵縣地。宋乾德中析置桃源縣,以桃花源名。”

    〔九〕辰陽:縣名。始置於漢,清屬辰州府。因地當辰水之陽,故名。故城在今湖南省辰溪縣西。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春末,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行軍湘黔,途經武陵。詩之前兩聯緊扣詩題,從時序流轉入手,引出時局的巨大變化。隨着戰争的深入發展,吴三桂殘部經受清軍重創,已成驚弓之鳥,節節敗退,逃往雲、貴老巢。詩之末聯以寫實作結,通過沅江中由辰陽、桃源流下的血水,從側面叙寫了這場戰争的無比酷烈。

    海螺峯歌〔一〕

    楚南地窮山聚族,逞怪争奇走相逐。桃源以上篁箐多〔二〕,碧玉簪如春筍束〔三〕。海螺一峯天下奇,形模髣髴神依稀。雷磓鬼斧劈不得〔四〕,造物伎倆初奚施〔五〕。中豐上鋭下微窄,凹處痕青凸邊白。古苔綉錯十六盤,蠻髻椎高二千尺〔六〕。輕身想象窮烟霄,仰天一笑天爲高。不知猿猱爾何恃,騰擲絶頂相矜驕〔七〕。似聞老螺生海底,鯤化鵬飛忽移此〔八〕。偶然蝸殼吐饞涎〔九〕,倒覆江干吸江水〔一〇〕。我嗤汝腹彭亨幾許寬〔一一〕,安能吸盡五溪之奔湍〔一二〕?天公渴汝一掬慳〔一三〕,故實汝腹封泥丸〔一四〕。嗚呼!已實汝腹封泥丸,祇合棄置當百蠻〔一五〕。胡爲秀聳拔萬山,坐令荒徼人俱頑〔一六〕。

    〔一〕海螺峯:山峯名。山在湖南辰州府境内沅江沿岸辰龍關至北溶一段江面外。

    〔二〕桃源:縣名。詳前《武陵送春》注〔八〕。  篁箐:毛竹。篁,竹之通稱。箐,細竹。

    〔三〕碧玉簪:喻竹。

    〔四〕雷磓:猶雷擊。磓,撞擊。

    〔五〕伎倆:工巧;技能。  奚:何。

    〔六〕蠻髻:邊徼民族的髮髻,此喻海螺峯之形狀。  椎:一撮之髻,其狀如椎,因名。

    〔七〕騰擲:騰越跳躍。

    〔八〕鯤化鵬飛:《莊子·逍遥游》:“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鹏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九〕饞涎:口水。

    〔一〇〕江干:猶江岸。干,涯岸。

    〔一一〕彭亨:脹滿狀。宋秦觀《雙石》詩:“連巖下空洞,鼎張彭亨腹。”

    〔一二〕五溪:謂武陵五溪,在今湖南以西、貴州以東一帶。清蔣攸銛《黔軺紀行集》:“五溪者,春秋時楚滅巴,巴子兄弟五人流入五溪,各爲之長。昔稱五溪曰:辰、漸、酉、漵、元;而《廣輿記》以爲:雄、樠、酉、武、辰,與《南史》同;《輿地志》則以爲:雄、朗、辰、沅、武,諸説不一。”

    〔一三〕一掬:一捧。

    〔一四〕泥丸:小泥球。

    〔一五〕百蠻:對漢族以外的各少數民族的泛稱。漢班固《東都賦》:“内撫諸夏,外綏百蠻。”

    〔一六〕荒徼:荒僻的邊域。徼,邊界。唐楊衡《送人流雷州》詩:“不知荒徼外,何處有人家?”  頑:愚頑不化。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春,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由湖南經沅江入貴州途中。這是一首歌詠湖南山川風光的佳作,清趙翼《甌北詩話》卷十曾推許爲其七古“上乘”之作。詩之前十六句爲第一部分,主要從地理形勢與山峯形狀摹寫海螺峯的奇特險峻。詩之後十二句則緊緊抓住“海螺”這一山形特色作文章,充分展開豐富的想象。結尾則對山秀而人頑的現象深表不解與遺憾。全詩詞新意鋭,淋漓酣暢。清查奕照評曰:“奇崛欲與昌黎争席。”

    北溶驛〔一〕

    西隔辰陽纔百里〔二〕,傷心戰地見何曾〔三〕。尸陁林下烏争肉〔四〕,瘦棘花邊鬼傍燈〔五〕。井與田平柴栅廢,燕隨人散土巢崩。相逢漫説從軍樂〔六〕,一飯無端百感增。

    〔一〕北溶:鎮名,在辰州府治沅陵(今屬湖南省)東北二百里之沅江北岸。  驛:驛站。舊時供傳遞公文者及來往官員途中歇宿、换馬的地方。

    〔二〕辰陽:縣名。見前《武陵送春》詩注〔九〕。

    〔三〕見何曾:猶言“何曾見”。

    〔四〕尸陁林:梵語音譯。佛教謂西域棄屍之地。唐玄應《一切經音義》:“尸陀林,正言尸多婆那,此云寒林。其林幽邃而且寒,因以名也。在王舍城側,死人多送其中。今總指棄屍之處。名尸陀林者,取彼名。”

    〔五〕鬼傍燈:猶俗言“鬼火”,屍體腐化後形成的磷火。

    〔六〕漫説:空説。  從軍樂:古樂府中有平調曲名《從軍行》。三國魏王粲曾作《從軍行》五首,首句云:“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又,唐李益有《從軍有苦樂行》詩:“從軍有苦樂,此曲樂未央。”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春末夏初。趙翼《甌北詩話》卷一〇云:“當其(初白)少年,隨黔撫楊雍建南行,其時吴逆方死,餘孽尚存,官軍恢復黔、滇,兵戈殺戮之慘,民苗流離之狀,皆所目擊,故出手即帶慷慨沉雄之氣,不落小家。”是詩正是作者身經目睹了戰争殘酷劇烈之狀後,深受震動而寫下的戰場實録。

    午日沅州道中〔一〕

    一年傳旅食〔二〕,吴楚隔干戈。蠻果枇杷熟,山花躅躑多〔三〕。蒲魚鄉國味〔四〕,風雨客程歌。佳節今朝是,誰知馬上過。

    〔一〕午日:端午。  沅州:府名。原爲州,始置於唐天授二年,治龍標(今湖南省黔陽縣)。元爲沅州路,清爲沅州府,治芷江(今縣),下領芷江、麻陽、黔陽三縣。《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六八《沅州府》一:“沅州連接溪峒,扼塞群蠻,西南一隅,仰此氣息。固雲、貴之通衢,辰、常之藩障也。”

    〔二〕傳:傳食,輾轉受人供養。  旅食:客居寄食。南齊謝朓《北戍琅玡城》:“薄暮苦羈愁,終朝傷旅食。”

    〔三〕躅躑:應爲“躑躅”,此因調平仄關係而倒置。即杜鵑花。宋陸游《東園小飲》:“密葉深深躑躅紅。”

    〔四〕蒲魚:即鱄魚。《太平御覽》卷九四:“蒲魚其鱗如粥,出郫縣。”唐韓愈《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詩:“蒲魚尾如蛇,口眼不相營。”注:“或曰瑿魚也。今廣州曰蒲魚。”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五月初五,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由湖南入貴州行軍於沅州道中。從詩中末句看,此詩當在馬背上作成。當時的湘西山區,枇杷正熟,杜鵑怒放,蒲魚味美,連風帶雨中,“官兵十萬擁巖隈”(《沅州即事二首》之二),投筆從軍已達一年之久的詩人,就在這充滿軍旅野趣的異鄉情調中,送走了端午佳節。

    雞冠寨〔一〕

    絲路微從鳥道分〔二〕,半空雞犬隔江聞。雨聲飛過巖頭寨,多少人家是白雲。

    〔一〕雞冠寨:沅州境内山寨名。

    〔二〕絲路:喻極細窄的山路。  鳥道:險絶的山路,僅容飛鳥通過。北周庾信《秦州天水郡麥積崖佛龕銘》:“鳥道乍窮,羊腸或絶。”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夏,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率部駐紮沅州。沅州地處湘、黔交界的山區,山路崎嶇,峭壁崚峋,山寨雲遮霧繞,鷄犬空中相聞。詩人遠觀仰視,攝取的即是這樣一幅苗侗山寨圖,景觀鮮明,風景如畫。

    初入黔境土人皆居懸崖峭壁間緣梯上下與猿猱無異睹之心惻而作是詩

    巢居風俗故依然〔一〕,石穴高當萬木顛。幾地流移還有伴,舊時井竈斷無烟〔二〕。餘生兵革逃難穩,絶塞田疇瘠可憐〔三〕。好報長官蠲賦歛〔四〕,獼猿家室久如懸〔五〕。

    〔一〕巢居:構木爲巢,棲宿於樹上。《莊子·盜跖》:“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民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

    〔二〕井竈:泛指村莊、民居。杜甫《詠懷二首》之二:“井竈任塵埃,舟航煩數具。”

    〔三〕田疇:泛指田地。《禮記·月令》:“可以糞田疇。”孫希旦《集解》引吴澄曰:“田疇,謂耕熟而其田有疆界者。”

    〔四〕蠲(juān):免除。

    〔五〕家室如懸:一無所有。語本《左傳·僖公二十六年》:“齊侯曰:‘室如懸磬,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此喻窮困之極。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五月,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率部由湖南沅州經麻陽入貴州銅仁。巢居習俗本於遠古人類的落後生活方式,然而,由於戰争的摧殘,由於苛捐雜税的逼迫,貴州居民不得不抛棄家園,像猿猴一樣巢居於石穴之中,過着原始、簡陋而困苦的生活。初白向有仁民愛物之心,自不忍心見此慘狀,決意充當“爲報長官寬賦斂”之使者。全詩由仰視、平視、遠眺、近觀構成,每一視角爲一聯,語言平易而不失精警,格調清新而無生澀率易之弊,從另一側面揭示了三藩之亂給邊區人民所帶來的沉重災難。清查奕照評是詩曰:“哀絃欲絶。”

    早發齊天坡〔一〕

    山逼嵐氣侵,仲夏曉猶冷。離披馬鬃濕〔二〕,十里霧未醒。流雲莽迴盪,陸海開萬頃。東日生其間,金丸上修綆〔三〕。殷鮮一輪血,倒射却無影。蒼茫樹浮藻〔四〕,參錯峯脱穎〔五〕。攀躋足力窮〔六〕,目賞得奇景。方知夜來宿,乃在最高頂。

    〔一〕齊天坡:山坡名。位於湖南沅州至麻陽之間的齊天山。《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六八《沅州府》一:“齊天山在麻陽縣東南五十里,與西晃山連麓别峯。《明統志》:‘峯巒高出雲表,天晴則秀色愈見,故又名霽天山。’”

    〔二〕離披:散亂貌。唐韋應物《簡恆璨》詩:“空庭夜風雨,草木曉離披。”

    〔三〕修綆:長的繩索。唐馬戴《題石甕寺》詩:“修綆懸林表,深泉汲洞中。”

    〔四〕浮藻:浮現文彩。喻陽光照樹所浮現的五彩迷亂之色。

    〔五〕脱穎:脱穎而出;冒出來。語本《史記·平原君傳》:“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脱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穎,錐尖。此喻指山尖。

    〔六〕攀躋:攀登。躋,登。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五、六月間,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由麻陽進軍銅仁途經齊天坡。詩寫清晨催馬行軍於湘黔山區的奇特景觀:山嵐彌漫,氣温甚低,馬鬃淋濕,大霧滿天,旭日東升,林樹耀金浮彩,峯巒脱穎而出。詩取白描形式,平易中時見生新,如“山逼嵐氣侵”、“十里霧未醒”之“逼”字、“醒”字,形象生動,賦物以情感生命,均可見作者語不猶人之錘煉功夫。

    大雨泊黄蠟關江水暴漲黎明解纜諸灘盡失矣〔一〕

    頑石堆癭疣〔二〕,清江曳羅帶。黔山雖可憎,黔水頗可愛。雨聲怒流濁,曉鏡忽破碎。千年老樹枝,礓石亞完塊〔三〕。小舠啣尾去〔四〕,脱葉舞澎湃。榜人顧我笑〔五〕,壯士行何畏?來當兵革交,夷險視一概。誰能守孤篷,鬱鬱坐久待。輕生犯過涉〔六〕,既濟稍知悔〔七〕。

    〔一〕黄蠟關:在湖南麻陽至貴州銅仁間。

    〔二〕癭疣:腫瘤。癭,囊狀贅生肉瘤。疣,扁平的小肉疙瘩,俗稱“瘊子”。此喻江水中石堆。

    〔三〕礓石:礫石;小的碎石塊。  亞:次於。

    〔四〕小舠:小船,其形如刀。

    〔五〕榜人:船工。

    〔六〕過涉:涉水過深。此喻過多接觸危難之事,語本《易·大過》:“上六,過涉滅頂,凶,無咎。”

    〔七〕“既濟”句:意謂事過而後怕後悔。既濟,涉水結束,亦《易》卦名,意含雙關。宋程頤《周易程氏傳》:“處既濟之時,當畏悔如是也。”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夏,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沿沅江支流錦水由湘南麻陽進軍貴州銅仁途經黄蠟關。全詩可分上下兩部分:前十句寫雨泊清江的情景,後八句寫“黎明解纜”後的感受。“文章幕府才相左”(《六月十五夜銅仁郡齋坐雨憶去年此夕同韜荒兄潯陽對月有作》),“却笑南遊性命輕”(《宿五里亭》),詩人似乎有些後悔了,這多少反映了書生的文弱及其面對艱難險阻時的摇擺不定性格。清查奕照評是詩曰:“能狀其所難狀之景。”

    麻陽田家二首〔一〕(選其一)

    牛羊争隘巷〔二〕,井臼蔭高木〔三〕。村村聚一姓,雞犬並食宿。兵荒分同死〔四〕,男女不輕鬻〔五〕。所以五溪蠻〔六〕,古來多巨族。

    〔一〕麻陽:縣名。清屬辰州府,爲沅州所領二縣之一。始置於唐武德三年,屬辰州。宋熙寧七年改屬沅州。參下《麻陽運船行》注〔一〕。

    〔二〕隘巷:猶陋巷。《詩·大雅·生民》:“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又,晉左思《魏都賦》:“閑居隘巷,室邇心遐。”

    〔三〕井臼:水井和石臼(舂米所用)。借指屋舍、庭院。宋梅堯臣《送張山甫秘校歸維氏》詩:“蓬巷鬧鷄犬,藤花蔭井臼。”

    〔四〕分(fèn):情分。三國魏曹植《贈白馬王彪》詩:“恩愛苟不虧,在遠分日親。”

    〔五〕鬻(yù):賣。

    〔六〕五溪蠻:謂聚居於今湖南西部及貴州東部之西南少數民族。《南史·諸蠻傳》:“荆、雍州蠻,盤瓠之後也。所在多深險,居武陵者有雄溪、樠溪、辰溪、酉溪、武溪,謂之五溪蠻。”參前《海螺峯歌》詩注〔一二〕。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秋,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進軍貴州,途經湘西之麻陽縣。詩寫麻陽附近少數民族的生活:牛羊争路,雞犬并行,樹蔭井臼,人丁興旺。表面雖呈現一派安居寧静氣氛,“兵荒”二字却隱隱顯露殺氣侵逼之巨大威脅。全詩作面上之景況描述自然平静,不動聲色,但其對民生疾苦之隱憂却彌漫於字裏行間。

    連下銅鼓魚梁龍門諸灘〔一〕

    上灘力相争,下灘勢相借。連山百餘里,一抹蒼然化〔二〕。輕舟紙作底,百折穿石罅〔三〕。雨雹飛兩旁,雷霆奮其下。篙師心手習〔四〕,快若王良駕〔五〕。又如彀强弩〔六〕,東向海門射〔七〕。胥濤浩蕩來〔八〕,歛怒却退舍〔九〕。河神況小婢〔一〇〕,指摘或遭咤〔一一〕。因斯悟至理,出險在閒暇。向來覆舟人,正坐浪驚怕〔一二〕。

    〔一〕銅鼓、魚梁、龍門:均爲險灘名。按:據集中詩序,初白此行由銅仁沿銅仁大江(今錦江)東下麻陽押送軍需糧草,故此三險灘當在湘、貴接壤之江中。

    〔二〕一抹:猶一條、一片。宋秦觀《泗州東城晚望》詩:“林梢一抹青如畫,應是淮流轉處山。”  蒼然:青黑色。

    〔三〕石罅(xià):石縫。罅,縫隙。

    〔四〕篙師:撑船的行家裏手。唐杜甫《水會渡》詩:“篙師暗理楫,歌笑輕波瀾。”

    〔五〕王良:春秋時晉之善御馬者。《孟子·滕文公下》:“昔者趙簡子使王良與嬖奚乘,終日而不獲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賤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請復之。’强而後可,一朝而獲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按:王良究屬何人,古代有不同説法。《左傳·哀公二年》:“郵無恤御(趙)簡子,衛太子爲右。”晉杜預注:“郵無恤,王良也。”又,《荀子·王霸》:“王良造父者,善服馭者也。”唐楊倞注:“王良,趙簡子之御。《韓子》曰:字伯樂。”

    〔六〕彀(gòu):張滿弓弩。《孟子·告子上》:“羿之教人射,必志於彀。”  强弩:强勁的弓;硬弓。

    〔七〕海門:入海口。按:此二句用吴越王錢鏐造箭三千,以五百弓弩手射潮築海塘故事。《宋史·河渠志七》:“淛江通大海,日受兩潮。梁開平中,錢武肅王始築捍海塘,在候潮門外。潮水晝夜冲激,版築不就,因命彊弩數百以射潮頭,又致禱晉山祠。既而潮避錢塘,東擊西陵。遂造竹器,積巨石,植以大木。堤岸既固,民居乃奠。”

    〔八〕胥濤:相傳春秋時伍子胥爲吴王夫差所殺,投屍浙江,成爲濤神。後因稱浙江潮爲“胥濤”。亦泛指洶湧之波濤。宋魯應龍《閑窗括異志》:“伍子胥逃楚仕吴,吴王賜以屬鏤之劍,自殺,浮其屍於江,遂爲濤神,謂之胥濤。”

    〔九〕退舍:退却。《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子若欲戰,則吾退舍。”

    〔一〇〕河神句:呼河神爲小婢,典出佛弟子畢陵伽婆蹉稱恒河神爲小婢。據諸經載,畢陵伽婆蹉生性驕慢,言語粗獷,除對佛陀與八大聲聞外,皆賤稱餘人爲“首陀羅”。又畢陵伽婆蹉患有眼痛,爲乞食常渡恒河,每至河邊,則彈指咄言:“小婢住!莫流水。”河即兩斷。詳《大智度論》卷二。

    〔一一〕咤:怒斥聲。

    〔一二〕坐:由於;爲着。古樂府《陌上桑》:“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秋,時在貴州巡撫楊雍建軍幕,因軍需而由銅仁沿錦水下麻陽,途經銅鼓等三險灘。這是一首哲理詩,叙急流中勇下險灘而獲之心理感受及所總結之至理名言:“向來覆舟人,正坐浪驚怕。”全詩善用譬喻,思沉力厚。其由現象而至理性之概括,一如其順水行舟,水到渠成。查奕照評是詩曰:“曲狀灘勢,筆醒而能達。”

    天擎洞歌〔一〕

    黔江自與楚水通,楚山不與黔山同。神靈有意幻奇譎〔二〕,使我豁達開心胸。初披榛莽覓微徑〔三〕,旋渡略彴踰奔洪〔四〕。水窮雲起巖洞出,外象軒翥中含空〔五〕。陰叢轟轟聚蚊蚋〔六〕,老骨硌硌摧虬龍〔七〕。懸崖俯瞰勢將墜,一柱突兀撑於中。蜂房倒垂作層級〔八〕,鐘乳亂滴穿玲瓏。不知瀑布之源在何許,天紳飄下朝陽東〔九〕。石梁截斷千匹練〔一〇〕,明珠迸出鮫人宫〔一一〕。又疑蜥蜴吐沫散冰雹〔一二〕,寒氣颯颯生迴風〔一三〕。長林豐草四時潤〔一四〕,雨露不到誰尸功〔一五〕?

    〔一〕天擎洞:山洞名,在湖南沅州府境内。《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八六:“天擎洞在麻陽縣西三十里,俗名破巖,崇巖崿嶂,石湍飛溜。有石柱,高三百餘尺,上鏤菡萏,曰蓮柱。”

    〔二〕奇譎:奇特而有機謀。

    〔三〕榛莽:雜亂叢生的草木。唐高適《同群公出獵海上》詩:“豺狼竄榛莽。”  微徑:小路。

    〔四〕略彴:小木橋。晉郭義恭《廣志》:“獨木之橋曰榷,亦曰彴。”唐吴融《箇人三十韻》詩:“映柳闌干小,侵波略彴横。”

    〔五〕軒翥:飛舉。屈原《遠游》:“鸞鳥軒翥而翔飛。”宋洪興祖《補注》:“《方言》:翥,舉也。”

    〔六〕蚊蚋(ruì):蚊蟲。蚋,小飛蟲。

    〔七〕硌(luò)硌:高大貌。硌通峈。漢王逸《九思》:“川谷兮淵淵,山阜兮峈峈。”  虬龍:龍之一種。此喻盤旋曲折的道路。宋蘇軾《後赤壁賦》:“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

    〔八〕蜂房:喻石鐘乳的形狀。

    〔九〕天紳:天上垂下的帶子。喻指瀑布。唐韓愈《送惠師》詩:“此時雨初霽,懸瀑垂天紳。”

    〔一〇〕石梁:石橋。梁,橋。  千匹練:喻指瀑布水。宋蘇軾《同柳子玉游鶴林招隱醉歸呈景純》詩:“巖頭匹練兼天浄。”

    〔一一〕明珠:喻瀑布飛濺之水珠。  鮫人:亦作“蛟人”。晉張華《博物志》:“南海水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又:“鮫人從水中出,寓人家積日,賣絹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

    〔一二〕蜥蜴:壁虎一類的爬行動物,俗稱“四脚蛇”。  散冰雹:蘇軾《蠍虎》詩:“今年歲旱號蜥蜴……能啣渠水作冰雹。”

    〔一三〕颯(sà)颯:象聲詞,風雨聲。

    〔一四〕長林豐草:深林草野之所。唐王維《與魏居士書》:“長林豐草,豈與官署門闌有異乎?”

    〔一五〕尸功:居功。尸,享;居。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秋,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駐軍銅仁。本詩爲趙翼《甌北詩話》卷十所推薦的七古佳作之一,詩中以豐富的想象力和奔放流暢的語言,窮形盡相地描繪了黔中溶洞的特色。就詩的結構言,約略可分三個層次:起首四句總論黔中山水的奇偉秀麗,變幻多姿,與衆不同;中間十六句寫詩人披荆莽、覓微徑,到達天擎洞後所見到的各種雄奇偉麗的景象;末兩句則以一個設問句作結,表現了詩人對大自然所具有的無限創造力的無比崇尚心情。環環緊扣,脈絡清晰。

    麻陽運船行

    麻陽縣西催轉粟〔一〕,人少山空聞鬼哭。一家丁壯盡從軍,老稚扶攜出茅屋。朝行派米暮雇船,吏胥點名還索錢〔二〕。轆轤轉絙出井底〔三〕,西望提溪如到天〔四〕。麻陽至提溪,相去三百里。一里四五灘,灘灘響流水。一灘高五尺,積勢殊未已〔五〕。南行之衆三萬餘,樵爨軍裝必由此〔六〕。小船裝載纔數石〔七〕,船大裝多行不得。百夫并力上一灘,邪許聲中骨應折〔八〕。前頭又見奔濤瀉,未到先愁淚流血。脂膏已盡正輸租〔九〕,皮骨僅存猶應役。君不見一軍坐食萬民勞,民氣難甦士氣驕〔一〇〕。虎符昨調思南戍〔一一〕,多少揚麾白日逃〔一二〕!

    〔一〕麻陽:見前《麻陽田家》二首注〔一〕。  轉粟:運輸糧食。

    〔二〕吏胥:地方官府小吏。

    〔三〕絙(gēng):繩索。

    〔四〕提溪:提溪長官司,在今貴州省江口縣西北錦江北岸,始置於元代,司西有提溪東入銅仁江,因名。《讀史方輿紀要》卷一二二:“提溪在司西五里,源出濫泥山,引流而東,入於銅仁大江中,産砂金。”

    〔五〕殊:很;極。《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恐懼殊甚。”

    〔六〕樵爨(qiáo cuàn):砍柴燒飯。此指柴草和軍糧。樵,打柴。爨,竈炊。《北史·燕鳳傳》:“軍無輜重樵爨之苦,輕行速捷,因敵取資。”

    〔七〕石(dàn):重量單位。一百二十斤爲一石。《漢書·律曆志》:“三十斤爲鈞,四鈞爲石。”

    〔八〕邪許:參見前《洪武銅砲歌》注〔一二〕。

    〔九〕脂膏:猶血汗。  輸租:交納租税。

    〔一〇〕甦:同“蘇”,蘇醒。此指復原。王夫之《讀通鑒論·秦始皇》:“民於守令之貪殘,有所借於黜陟以蘇其困。”

    〔一一〕虎符:兵符,古代調兵遣將之憑證。銅製(亦有金製者)虎形(亦有作龜、魚形狀者),背鐫銘文,分二半,右半留中,左半授與統兵將帥或地方長官。調兵時要兩半相合纔有效。  思南:府名,三國時爲黔陽縣地,唐代置縣改州,明析置思南宣慰司,尋復置府,治所安化(今貴州省思南縣)。

    〔一二〕麾(huī):指揮軍隊的旗幟。此二句意謂調戍思南府的清軍將士却揚麾而逃。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秋末冬初。詩人初至麻陽在五、六月間,六月中入黔土銅仁,隨部駐軍此間近五月之久。這當中又曾兩度往返麻陽,是詩即作於後一次來回麻陽途中。當時戰亂頻仍,此詩表現了“兵戈殺戮之慘,民苗流離之狀”,無情暴露了亂兵和酷吏交替對百姓的蹂躪。詩中形象地描繪了役夫民工在灘高流急的西南山區運輸軍輜糧草的無比艱辛。而那些對百姓如狼似虎的驕横士兵,一旦遇到真正的敵人,却望風逃竄,不堪一擊。

    飛雲巖〔一〕

    白雲本在天,變幻隨所到。無端忽墮此,穴地啓洞竅〔二〕。石髓久漸凝〔三〕,靈姿特神妙。軒軒勢欲舉〔四〕,外秀中娟驁〔五〕。坐勞佛力鎮〔六〕,刻畫恣凌暴〔七〕。山靈怒不受〔八〕,企脚首頻掉〔九〕。猶虞從風揚〔一〇〕,出山不可叫。呈形寓百怪,意想得奇肖〔一一〕。昂昂舞獅象,狠狠蹲虎豹。蛟龍護鱗甲,鸞鳳披羽翿〔一二〕。或疑人卓立〔一三〕,又似波傾倒。形容口莫悉〔一四〕,覽勝難領要。造物太雕璀〔一五〕,將毋元氣耗。林泉爲映帶,旁引轉深奥。清陰矗古柏,遠響落幽瀑。遂令過客心,出入殊静躁。惜哉靈勝境,乃落西南徼〔一六〕。好事偶一逢,高情復誰較。獨留陽明碑〔一七〕,千古表蠻僚〔一八〕。

    〔一〕飛雲巖:又稱天雲洞。貴州著名風景名勝。位於今黄平縣(清屬鎮遠府)城東通濟橋(又名聖果橋、東陵橋)畔。山巖壁立,有奇特穹窿,覆如華蓋,其上石鐘乳構形奇絶,狀如彩雲飛動,因名。《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五〇三:“飛雲巖在黄平州東二十里,一名東坡山,又名月潭。”

    〔二〕洞竅:猶洞穴。

    〔三〕石髓:石鐘乳。

    〔四〕軒軒:高舉貌。

    〔五〕娟驁(jié ào):馬匹驕横不馴狀。此喻山巖的巉絶險怪。

    〔六〕坐勞:有勞。

    〔七〕恣:任憑。此二句意謂:依賴佛力天工,恣意將山巖刻畫成各種形狀,鎮壓住山的桀驁之勢。

    〔八〕山靈:山神。漢班固《東都賦》:“山靈護野,屬御方神。”

    〔九〕企脚:踮起脚跟。《世説新語·容止》:“仁祖企脚北窗下彈琵琶,故自有天際真人想。”  掉:回轉;掉轉。

    〔一〇〕虞:憂慮。按,因山巖狀如雲彩飛動,故有此句奇想。

    〔一一〕肖:相像。

    〔一二〕羽翿(dào):用鳥羽裝飾的儀仗旗。南朝梁王筠《昭明太子哀册文》:“羽翿前驅,雲旂北御。”翿,《爾雅·釋言》:“纛也。”注:“今之羽葆幢。”

    〔一三〕卓立:特立。

    〔一四〕悉:詳盡。

    〔一五〕雕璀:精雕細刻。璀,刻方爲圓。

    〔一六〕徼(jiào):邊界。

    〔一七〕陽明碑:謂王守仁所作《月潭寺公館記》碑及《聖果亭偈》碑。王守仁(一四七二——一五二八),明代哲學家、教育家。字伯安,浙江餘姚人。嘗築室故鄉陽明洞中,世稱陽明先生。明正德三年(一五〇八)三月,因反對宦官劉瑾,遭貶來到龍場驛(今貴州修文縣境)。後以鎮壓農民起義和平定“宸濠之亂”,封新建伯,官至南京兵部尚書。著有《王文成公全書》三十八卷。其《月潭寺公館記》碑文叙飛雲崖有云:“興隆(今黄平縣)有巖曰月潭,壁立千仞,簷垂數百尺。其澒洞玲瓏,浮者若雲霞,亘者若虹霓,豁若樓殿門闕,懸若鐘鼓編磬,幨幢纓絡,譎奇變幻,不可思狀。而其下沉潭邃谷,不測之洞,環密迴伏。”

    〔一八〕蠻僚(lǎo):猶蠻夷,古代對分佈於今川、陝、黔、滇、桂、湘、粤等地少數民族的蔑稱。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冬,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率部由銅仁進軍貴陽途經黄平。飛雲崖爲黔中風景名勝,歷代題詠很多,與衆作相比,是詩特别具有豐富的想象力。詩由山巖之形成落筆,次寫所見到的各種奇絶景觀,比喻貼切,形容得當,意想超群。詩之結尾則抒發主觀感受,爲“靈勝境”的流落邊徼而惋嘆,實質上乃是詩人自怨自嘆的寫照,與其懷才不遇未得一展胸襟的心境正隱然而相契合。

    度油榨關〔一〕

    平明走馬出城闉〔二〕,峭壁西風冷逼身。轉粟上天非易事,據關連栅復何人〔三〕?雪填土窟埋屍淺,冰裂刀痕迸血新。等是三災逃不得〔四〕,疆場溝壑兩窮塵〔五〕。

    〔一〕油榨關:亦名文德關,在今貴州鎮遠縣西五里。《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五〇三:“油榨關在(鎮遠)府城西五里。《府志》:在府西二仙峯。崖壁險固,控扼所資。”又,清愛必達《黔南識略》卷一二:“文德關在城西五里,本名油榨關,康熙中,巡撫王燕易今名。連山阻峽,絶壁撑雲,鑿石剪荆,劣裁容馬,十夫當之,萬騎不能越也。”

    〔二〕城闉(yīn):城内重門。亦泛指城廓。南朝宋鮑照《行藥至城東橋》詩:“嚴車臨迴陌,延瞰歷城闉。”注:“毛萇《詩傳》曰:‘闉,城曲也。’”

    〔三〕連栅:兵營相連。栅,栅壘,多用作軍事防禦。此指代軍營。《新唐書·李靖傳》:“彼勁兵連栅,將不戰疲勞我師。”

    〔四〕三災:多災多難。佛家謂三災有大小之分。唐釋道世《法苑珠林·劫量篇》:“大則水、火、風而爲災,小則刀兵、饑饉、疫癘以爲災。”

    〔五〕疆場:此喻指刀兵之災,謂死於戰争。  溝壑(hè):此喻指饑饉、疫癘之災,謂死後棄屍溝壑。《孟子·梁惠王下》:“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於人矣。”  窮塵:盡命於塵土。南朝宋鮑照《蕪城賦》:“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冬,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率部督運軍糧由鎮遠行至施秉途中。詩人“短衣挾策”入楊幕兩年來,孤軍轉戰,俯蹈荆棘,親睹親歷了戰地生活的殘酷與艱辛,故對大軍後勤之苦危有切身體驗,對士卒之死於非命抱深深同情。“雪填土窟埋屍淺,冰裂刀痕迸血新”,動人心魄,正是其疆場見聞之實録。

    黎峨道中二首〔一〕

    其一

    馬滑前岡冷未消〔二〕,一鞭絲雨上衣潮。瘴茅黄過三郎舖〔三〕,寒水清涵葛鏡橋〔四〕。

    其二

    青紅顔色裹頭粧〔五〕,尺布縫裙稱膝長〔六〕。仡佬打牙初嫁女〔七〕,花苗跳月便隨郎〔八〕。

    〔一〕黎峨:山寨名,即蚃峨寨,清屬平越州(轄境相當今貴州福泉、甕安等縣地)。清愛必達《黔南識略》卷七:“平越直隸州在省城東一百九十里,《禹貢》荆、梁南境。漢爲牂柯郡地,唐爲牂州地,宋爲羈縻蠻地,後號蚃峨里等寨。”又:“其鎮山爲蚃峨山,在城東一里,一名峨萬山,即蚃峨寨故址。”

    〔二〕冷(líng):作者自注:“冷,音另。黔中冬月霧雨之候,道滑成冰,俗呼爲冷。”

    〔三〕瘴茅:帶瘴氣的茅草,代指南方茅草。參前《武陵送春》詩注〔四〕。  三郎舖:地名。據詩題,當在平越州境内。

    〔四〕涵:包容。此指水中倒影。  葛鏡橋:橋梁名,在平越州境内。《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五一二:“葛鏡橋在州城東五里,跨麻哈江上。《通志》:明萬曆中郡人葛鏡建。屢爲水決,三載乃成。高數十丈,行者如履雲霄,爲黔南橋梁之冠。本朝康熙二年修,九年修砌腰牆百餘丈以爲衛,往來稱便。”

    〔五〕裹頭:以布纏頭。彝、苗民多以青布或紅布纏頭。初白《黔陽即事口號》詩云:“苗婦短裙多赤脚,璃僮尺布慣蒙頭。”

    〔六〕稱:齊合;相副。

    〔七〕仡佬打牙:即“打牙仡佬”,苗族的一種。此因調平仄而倒置。清羅繞典《黔南職方紀略》卷九:“打牙仡佬,平遠有之。婦人以青羊皮織爲長桶裙。將嫁,必先打其二齒,恐妨夫家;剪前髮而留後髮,取齊眉之意。”

    〔八〕花苗:苗族的一種。清羅繞典《黔南職方紀略》卷九:“苗人各以衣服别其種類,於是有白苗、花苗、青苗、黑苗、紅苗。”又:“花苗衣裳先以蠟繪花於布,而後染之。既染而去蠟,則花見,飾袖以錦,故曰花苗。”  跳月:苗、彝等少數民族風俗,於每年初春或暮春時,未婚青年男女於月夜聚集野外,盡情歌舞,叫做跳月。相愛者即可由此結爲夫婦。清田雯《黔書》卷上:“每歲孟春,合男女於野,謂之‘跳月’。預擇平壤爲月場,及期,男女皆更服飾妝。男編竹爲蘆笙吹之面前,女振鈴繼之於後以爲節,並肩舞蹈,迴翔婉轉,終日不倦。暮則挈所私歸,謔浪笑歌,比曉乃散。聘資以女之妍媸爲盈縮,必生子然後歸夫家。”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冬,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率部由鎮遠經施秉、黄平州入貴陽而途經平越州。詩之前一首寫黔中冬月霧雨時行軍途中情景,另一首則寫黔中苗民之風俗人情。二詩清新俊爽,皆以白描見長。其“一鞭絲雨上衣潮”句,清徐疏宕,風神灑脱。

    黔陽雜詩四首〔一〕(選其一)

    蚩尤百丈吐寒芒〔二〕,殺氣西南莽未央〔三〕。燕雀君臣空殿宇〔四〕,蜉蝣身世閲滄桑〔五〕。亂山似作孤城衛,横戟誰堪一面當〔六〕?錯料夜郎知漢大〔七〕,井蛙曾此自稱王〔八〕。

    〔一〕黔陽:府名。《禹貢》梁州荒裔,漢爲牂柯郡地,隋開皇初置牂州,唐隸黔州都督府,元置順元路軍民安撫司,明隆慶三年(一五六九)改爲貴陽府。清因之。

    〔二〕蚩尤:蚩尤旗,彗星(俗稱掃帚星)名。類彗而後曲,象旗,古代謂此星出象有征伐之事。作者自注:“時有彗星之變。”

    〔三〕莽:長遠無際貌。唐杜甫《有懷台州鄭十八司户》詩:“乾坤莽回互。”  未央:未盡。

    〔四〕燕雀君臣:喻指吴三桂爺孫及其部屬。

    〔五〕蜉蝣身世:喻吴三桂短命政權。蜉蝣,蟲名,壽命短者數小時,長者六七日。三國吴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下《蜉蝣之羽》:“蜉蝣,方土語也,通謂之渠略。似甲蟲,甲下有翅能飛。夏月陰雨時地中出,隨雨而出,朝生而夕死。”  滄桑:滄海桑田之省稱,喻世事變化巨大。晉葛洪《神仙傳·王遠》:“麻姑自説云:‘接侍以來,已見東海三爲桑田。’”

    〔六〕“横戟”句:語本唐李商隱《商於》詩:“建瓴真得勢,横戟豈能當。”清馮浩箋注:“《戰國策》:齊王建入朝於秦,雍門司馬横戟當馬前,曰:‘王何以去社稷而入秦?’”

    〔七〕夜郎:漢時我國西南地區的古國名,約在今貴州西北、雲南東北及四川南部地區。《史記·西南夷傳》:“滇王與漢使者言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爲一州主,不知漢廣大。”此句意謂:原來料想小小夜郎國知道漢朝的廣大,誰想竟是料錯了。

    〔八〕井蛙:喻目光短淺之人。典出《莊子·秋水》:“井鼃(古“蛙”字)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虚也。”此用以喻指吴三桂爺孫。清軍入關後,吴三桂曾受封平西王。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十一月,清聖祖爲加强統一,實行撤藩。三桂舉兵叛亂,自稱周王。十七年在衡州(今湖南衡陽)稱帝,不久病死。孫世璠繼位,旋爲清兵所滅。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冬,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率部到達貴陽。半年後,貴州全省相繼收復,吴世璠逃竄雲南。是詩即作於清兵攻入西南重鎮貴陽之後。當時,詩人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和自豪,懷着對吴三桂殘部極端蔑視的心情寫下此詩。“横戟誰堪一面當”,吴三桂殘部的最後被蕩滅,指日可待。

    送王兔庵學博赴安順〔一〕

    芭蕉關前打戍鼓〔二〕,漏天十日九日雨〔三〕。西征健兒猛於虎,道傍箐深貍伺鼠〔四〕。朝行縛人暮驅牯〔五〕,張目睢盱避無所〔六〕。仲家生苗砦無主〔七〕,肆虐公然彍强弩〔八〕。野無烟市絶行旅,飛鳥山山鎩毛羽〔九〕,爾獨胡爲此焉處?别家十年長兒女,失意勿復論鄉土。文章下筆造奇古,詩法亦可籍湜伍〔一〇〕。髮鬚如絲白縷縷,宛然褒博説鄒魯〔一一〕。及門弟子紛可數〔一二〕,往往功名拾芥取〔一三〕。先生齒豁五十五〔一四〕,猶抱《麐經》應科舉〔一五〕。廣文片氈寒且苦〔一六〕,顧獨求之榮袞黼〔一七〕。僅留僮僕喪資斧〔一八〕,别我西行何踽踽〔一九〕。我爲爾歌爾起舞,舞意低昂歌激楚〔二〇〕。而今輸邊方用武〔二一〕,何處堪容腐儒腐。桑榆有路行可補〔二二〕,曷不去作咸陽賈〔二三〕?

    〔一〕王兔庵:初白於貴陽結識之友人,生平未詳。  學博:唐制,府郡置經學博士各一人,掌以五經教授學生。後因稱學官爲學博。安順:府名。《讀史方輿紀要》卷一二一:“古荒服地。唐宋爲羈縻蠻地,元置習安州,屬雲南普定路。明朝洪武十六年,改安順州,屬普定府,萬曆三十年(一六〇二)升爲安順軍民府。今領州三,長官司四。”

    〔二〕芭蕉關:《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五一〇《興義府》:“芭蕉關,在普安縣東十里。《滇行記》:‘自泥納鋪西行十里爲芭蕉鋪,亦曰芭蕉關。’”又,《讀史方輿紀要》卷一二一:“芭蕉關,在普安州東八十五里。”  戍鼓:邊防駐軍之鼓聲。南朝梁劉孝綽《夕逗繁昌浦》詩:“隔山聞戍鼓,傍浦喧棹謳。”

    〔三〕漏天:蜀地多雨,因稱漏天。此謂貴陽地區。唐杜甫《陪章留後侍御宴南樓得風字》詩:“朝廷燒棧北,鼓角漏天東。”清楊倫箋注:“《梁益記》:‘雅州(今屬四川雅安縣境)西北有大、小漏天。以其西北陰盛常雨,如天之漏也。’”又,宋晁説之《晁氏客語》:“雅州蒙山常陰雨,謂之漏天。”

    〔四〕箐:山間大竹林。  貍:貓屬。

    〔五〕牯:母牛。《玉篇》:“牯,牝牛。”後亦泛指牛。

    〔六〕睢盱(huī xū):仰視貌。漢張衡《西京賦》:“迾卒清候,武士赫怒,緹衣韎韐,睢盱拔扈。”

    〔七〕仲家:布依族及雲南省部分壯族之舊稱。按:清代視仲家爲苗族之一支。《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五〇〇《貴陽府》:“仲家苗,好樓居,有姓氏。衣尚青,男子以帕束首躧屨,婦人多纖好而勤於織。以青布蒙髻,長裾褶績。”  生苗:未與漢族同化的土著苗族。亦作苗族部落名。  砦:同“寨”。

    〔八〕彍(kuò):張滿弩弓。《玉篇》:“彍,張也。”

    〔九〕鎩毛羽:猶言鎩羽。羽毛摧落。鎩,傷殘(羽翅)。《集韻·黠韻》:“鎩,羽傷也。”

    〔一〇〕籍湜:謂唐詩人張籍與皇甫湜。張籍,字文昌。原籍吴郡(治今江蘇蘇州),僑寓和州烏江(今安徽和縣烏江鎮)。德宗貞元進士,曾官水部員外郎、國子司業等職。其文學主張與白居易相近。詩作與王建齊名。有《張司業集》傳世。皇甫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人。憲宗元和進士,仕至工部郎中。曾從韓愈學古文,思想傾向也近之。其詩文與李翱、張籍齊名。著有《皇甫持正集》,已佚。

    〔一一〕褒博:謂褒衣博帶,即寬衣大帶,古代儒者裝束。《漢書·雋不疑傳》:“不疑冠進賢冠,帶櫑具劍,佩環玦,褒衣博帶,盛服至門上謁。”顔師古注:“褒,大裾也。言着褒大之衣,廣博之帶也。”  鄒魯:喻文化昌盛之地。鄒,鄒縣(今屬山東省)。孟子故鄉。魯,故國名。周公長子伯禽封於此,都曲阜(今屬山東省)。曲阜,孔子故里。

    〔一二〕及門弟子:謂隨從王兔庵受業的學生。語本《論語·先進》:“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

    〔一三〕拾芥:撿取地上之草芥。喻取之甚易。《漢書·夏侯勝傳》:“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

    〔一四〕齒豁:牙齒脱落。喻年老。唐韓愈《上兵部李侍郎書》:“髮秃齒豁,不見知己。”

    〔一五〕《麐經》:即《麟經》。麐,同“麟”。按:《麟經》,謂《春秋》。相傳孔子作《春秋》,絶筆於獲麟,故稱。

    〔一六〕廣文:謂儒學教官。《新唐書·百官志》三:“(祭酒、司業)掌儒學訓導之政,總國子、太學、廣文、四門、律、書、算凡七學。”唐杜甫《醉時歌》:“諸公衮衮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後因稱清苦閑散之儒學教官爲廣文先生。片氈:謂教席。氈,羊毛製成的墊塊。

    〔一七〕顧:却;反而。  袞黼:袞衣黼裳。古代帝王或公卿之禮服。此謂官服。

    〔一八〕資斧:盤纏;旅費。《易·旅》:“旅於處,得其資斧,我心不快。”注:“斧所以斫除荆棘,以安其舍者也。”資,亦作“齊”。齊斧,即利斧,用以斷物。宋程頤《易》傳訓資斧爲資財器用,後遂因之稱行旅之費爲資斧。

    〔一九〕踽(jǔ)踽:孤獨貌。《詩·唐風·杕杜》:“獨行踽踽。”毛傳:“踽踽,無所親也。”又,《孟子·盡心下》:“行何爲踽踽涼涼。”朱熹注:“踽踽,獨行不進之貌。”

    〔二〇〕激楚:謂聲音高亢凄清。戰國宋玉《招魂》:“宫庭震驚,發激楚些。”

    〔二一〕輸邊:謂爲戍邊而效力。輸,捐獻;報効。

    〔二二〕桑榆:日暮。喻晚年。《太平御覽》卷三引《淮南子》:“日西垂景在樹端,謂之桑榆。”注:“言其光在桑榆上。”又,三國魏曹植《贈白馬王彪》詩:“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  行:且;將。

    〔二三〕咸陽:戰國時秦國都城。故址在今陝西省長安縣東之渭城故城。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冬,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進駐貴陽。詩爲送别友人赴任安順學官而作,前十一句直言地理環境之惡劣及時事世道之險危不寧,隱含此時赴學官之非宜。“别家十年長兒女”下十四句着重寫所送之人可憫可憐:文章奇古,詩法超群,可是却顛沛流離,清貧如洗,可謂“白首窮一經”之失意文士。哀其不幸之意縈繞字裏行間。詩末六句則就此發抒感慨,揭出題旨:即“輸邊用武”、兵荒馬亂之時,本非書生“腐儒”展才用命之世。“曷不去作咸陽賈”,既是哀人亦是憐己之激憤語,就舊時貧窮潦倒之文人言,具有普遍意義。全詩辭意兼工,一氣呵成,被趙翼譽之爲“豪健爽勁,氣足神完”之作,推之爲“宋以來無此作也”(《甌北詩話》卷十)。

    諸葛武侯祠〔一〕

    割據人才出,真從運數争〔二〕。苦心扶季漢〔三〕,餘力到南征〔四〕。廟古寒鴉集,山高薄雪成。渡瀘緣底事〔五〕,錯莫笑書生〔六〕。

    〔一〕諸葛武侯祠:諸葛亮祠。諸葛亮於後主建興元年(二二三)曾受封武鄉侯,故世稱武侯。《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五〇〇《貴陽府》:“武侯祠,在府城南門外南明河岸,祀蜀漢丞相諸葛亮。”

    〔二〕運數:命運;氣數。唐白居易《薛中丞》詩:“況聞善人命,長短繫運數。”

    〔三〕季漢:即蜀漢,猶言漢之季世。《三國志·諸葛亮傳》:“將建殊功於季漢,參伊周之巨勳。”

    〔四〕“餘力”句:《三國志·後主傳》:“建興三年春三月,丞相亮南征四郡,四郡皆平。改益州郡爲建寧郡,分建寧、永昌郡爲雲南郡,又分建寧、牂牁爲興古郡。”

    〔五〕渡瀘:兵渡瀘水。《嘉慶重修一統志》:“按《水經注》,瀘水在朱提界。武侯渡瀘,在其地。”蓋即今之金沙江與雅礱江下游會合後的雅礱江一段江水。諸葛亮《出師表》:“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即此。

    〔六〕錯莫:寂寞冷落。杜甫《瘦馬行》:“見人慘澹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清仇兆鰲注:“錯莫,猶云落寞。”

    詩作於康熙二十年(一六八一)春,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兵駐貴陽,年三十二歲。諸葛亮爲一代名相,劉備死後竭盡心力輔佐後主劉禪,渡瀘南征,北伐中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詩人拜謁武侯祠廟,充滿敬仰欽羨之情,末聯的冷語,則表現了“人力可施,天意難違”的遺憾和無奈,藴含了作者對自己千里入幕、從軍西南而最終却一無所獲的隱痛。其《送人赴黔西》云:“封侯不是書生事,投筆無端笑渡瀘。”亦含正話反説之意。是詩除頸聯寫景外,餘者均爲議論,完全以意行筆,寫來沉鬱頓挫,頗得杜詩精神。

    老僕東歸寄慰德尹兼示潤木〔一〕

    迢迢萬里途〔二〕,莽莽三歲隔〔三〕。離悰兼旅況〔四〕,雜沓難並釋〔五〕。欲寬居者情,聊記獨行跡。前年遠辭家,荆南事挾策〔六〕。中丞天下賢〔七〕,謁入容揖客〔八〕。賓徒車服盛,中有麻衣雪〔九〕。逼臘踰洞庭〔一〇〕,羽毛風瘮镞〔一一〕。武陵一春住〔一二〕,山水愛澄碧。尋僧就閒暇,横草應煩劇〔一三〕。隨師赴辰沅〔一四〕,跋涉隣殞摵〔一五〕。麻陽三掛帆〔一六〕,銅仁雙著屐〔一七〕。前軍俲陽戰〔一八〕,破竹勢深入。逼臘抵貴陽,孤城如破驛。荒署瓦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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