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幕剧,时间的距离约一个星期————
登场人物:
唐其涛————财政机关的职员,年三十。
孟素棠————其涛之妻,年二十五。
崔令言————其涛之同事,年相同。
魏初敏————其涛之同事,年相同。
蔡秀英————素棠之女同学,年二十六。
王嬷嬷————北京式女人,年三十八。
年代:
西历一九二七。
地点:
北京城内。
第一幕 唐其涛之家里
布景:
两间房子。前一间为客厅兼办事室,中置平常之桌椅衣架及书架等类;左边有一门,通外面。后一间为卧室,斜角放一床,有帐,床头边放一茶几,几上有洋烛茶杯及药罐等物。两室乃用北京式之纸隔扇分开者,中留一小门,垂着白布帘子。幕开时,唐其涛躺在客厅之藤椅上,无力,颓丧,显然是一个病人的样子。孟素棠坐其身旁,时在春末之下午,近于黄昏。
其涛 (脸朝她)今天是星期日,对不对?
素棠 (放下报,看他。)对。
其涛 那末,你今夜可以在家里,不去教课。
素棠 不。我还得教课去,因为说明的星期日不放假。
其涛 真是把你苦透了,半夜里还得从西城跑回东城来!我这个病真是累人不轻!
素棠 这有什么要紧!难道你还和我客气么?只要你好生的把病养好,我就是辛苦一点,也是很快乐的。教书并不会怎样的辛苦……
其涛 随你怎样说,我的心里总觉得你是太苦。
素棠 不要这样说!我不是全靠你生活么?你的病也多半是因为这样才发生的。我很早就想到分担你的经济责任,免你一个人劳苦;现在我得到职业了————虽然是家庭教师————但也可以使你少担忧些,什么米又快完啦,煤又没有啦,蔬菜又涨价啦……种种使你苦恼的事。
其涛 可恨是不发薪水,索薪大会也无用。不然,就我的每月薪水,拿做家用,我们俩平平的生活,也就够了。
素棠 所以,我去当家庭教师,是应该的。
其涛 不过,钟点太多,连星期日也不休息,还须教到半夜,到底是苦事。
素棠 我不觉得苦……
其涛 为什么?
素棠 (微睨而浅笑)为……(低声)为一个爱人的病!
其涛 (快乐的笑)你……你来,你来!(作欲吻状)
素棠 (猜透其含意)你先说,做什么事?
其涛 你来,自然有话和你说。
素棠 (想起)哎呀你的药还没有吃。怕已冷了!(走到身后的桌上,拿了一杯药,尝试一下。)还好,还没有十分冷,你吃下去吧。
其涛 (吃药)我已经没有什么病,这种药可以不吃了,尽吃这样贵的药真不合算。
素棠 这是补药,多吃一点,总是有益的。
其涛 一天三块钱给药费,你得做三天的苦工,我却不忍心。
素棠 钱能算什么?病是要紧的!我教书并不觉得苦,我只觉得是幸福!你想,一个女人能赚钱,去赚钱又因为是她爱人的治病,宇宙间有比这样更快乐,更幸福,更可以骄傲的事么?
其涛 (放下药杯,吻素棠的手。)
(两人缄默了少顷)
素棠 你的病好了,我就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
其涛 (仰起头)我已经没有多少病。
素棠 不过,也得好生的保养,因为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强,经这一病更弱了。
其涛 你放心。(又吻)
(门外响起敲门声音)
素棠 我当然放心……你听,好象有人在敲门。
其涛 真的。(以眼光呆望,欲再吻状。)
素棠 得了。让我开门去……谁?(开了门,见是秀英,惊喜。)啊啊!是你,你什么时候到了北京?
秀英 (进来)两点半钟才到的。
素棠 (介绍)这是我的旧同学,很好的朋友,密司蔡秀英。这……这就是密司特唐。
秀英 (向唐点首)不要客气,你就这样躺着吧。
其涛 (欲起又躺下)密司蔡路上很辛苦吧?
秀英 还好。谢谢你!(坐素棠侧面椅上)
素棠 前几天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快要来,可是总不见。你不是说第二天就会动身么?
秀英 本来是;但临时又给一点事情绊住了,迟了两天。我想你一定盼望得焦急,是不是?
素棠 可不是!我们已经三年多没有见面了。并且别后的情形都大变;我还听说你……我心里很不安……你现在怎么这样瘦?到底你们怎么一回事?我所听说的都不一样,你来信也不肯说明,可把我闷得要死。
秀英 (带点愤慨)有什么说头!横直在这个世界上,被人恋爱的是女人,被人摈弃的是女人,到结果一切的过错也都是属于女人,总而言之:女人是该死就完了!
素棠 我想你应该把这件事忘却,不要太糟蹋自己。我听说,你常常不顾命的喝酒是不是?
秀英 喝酒就是想忘却这件事!
素棠 这不是好方法。我以为还是努力好,多读一点书……
秀英 什么?多读一点书?读书,这有什么用处?
素棠 至少比喝酒会好些。
秀英 我没有那样静心情。读书不能使我忘却我所要忘却的事!并且我还要生活……
素棠 (低头沉思。)
秀英 得了,我们不说这件事。(略顿)素棠!你们很幸福,我应当为你们庆贺。
素棠 (仰起头)还好……(微笑)
秀英 密司特唐的病还没有全好么?
素棠 现在已没有什么病,就是身体还虚弱,须要保养。(转过脸看唐,见其欲睡状,遂唤。)其涛!你到里面睡去吧。
其涛 (张开眼)没有睡,只是身体有点倦。
素棠 你还是进去睡,这里怕着凉。
其涛 好吧。(站起,向蔡。)对不起你,密司蔡。
秀英 呵,不要客气,我也不是外人!
素棠 慢点,让我扶你去。
其涛 不用扶,我自己会走的。你还上课去不去?
素棠 不去了。(眼光看唐走进房子。)
秀英 (低声些)你赞美你们的生活么?
素棠 (迟疑少顷)我没有这样想过。
秀英 这是应该想一想的,无论我们的生活是甜还是苦。要不然,我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地生活着,和生活有什么意义。
素棠 我觉得我爱他,一切都很平和,都很快乐。
秀英 但愿密司特唐是例外,是一个真爱女人的男人!
素棠 你为什么这样想?
秀英 因为我否认男人的爱,并且还断定男人没有爱。男人有的是自私,残暴,虚伪;男人的爱是兽性的欲,男人对于女人,是和名誉那样的一种需要,或说是象打球,吸烟,和其余的嗜好一般的玩弄……
素棠 不要这样的愤慨了……
秀英 我说过,但愿密司特唐是个例外。
素棠 那末,你是抱着独身主义了。
秀英 在我高兴的时候或者也会学男人“爱”女人那样的去“爱”男人。
素棠 所以,你就离开那个穷乡村……
秀英 不!我来北京,是完全为物质生活的。
素棠 什么?你来北京找事做么?
秀英 不错,这有什么惊奇的?
素棠 我的天!这样的北京城有事给你做么?
秀英 总会有吧;我没有很高的希望,我只想活得过去就算了。
素棠 不成!不成!你赶快不要作这个希望!你越想越会失望,越会痛恶这个世界的!
秀英 我不信这样大的北京城,会没有一点事给我做。
素棠 你要做什么事?
秀英 不管什么事我都做。
素棠 我想你不愿做我现在所做的事!
秀英 你真瞎说!你愿做的事,难道我还不愿做么?你是说我不能做,是不是?
素棠 我做的事,凡是女人都能做,你自然也能做,只是你不愿做。
秀英 你现在不是当家庭教师么?这不是一件羞辱的事!
素棠 (带点愤慨)家庭教师,呸!什么事都没有女人的份,只有这样的家庭教师!我一听这个名词就心恶,恨不得把它捏死才好。
秀英 你说我不愿做,就是这个意思么?
素棠 不是,绝对的不是!
秀英 那末————
素棠 我是说,当家庭教师也不容易!
秀英 从大学毕业出来,难道连家庭教师都当不下?
素棠 当然当得下,不过你得另外有本领,会应酬,会说趣话,会和男人混……并且你还要生得漂亮,至少会风骚!
秀英 岂有此理!你简直是瞎说!
素棠 岂有此理?然而这社会里面偏偏有这个“理”,你又怎么样呢?
秀英 我不信。
素棠 不信也随你,总而言之,假使你要想当家庭教师,至少是家庭教师,你得有那样的种种本事!
秀英 得了得了,我不信。
素棠 你不信?好!那末你得在家里挨饿,别想去做什么事,来生活。
秀英 那末你也有那样的种种本事?
素棠 不!我没有。
秀英 你没有?你没有为什么也当上家庭教师?这不是证明你的话是瞎说?
素棠 不要忙!我……(低声)我不是当家庭教师。
秀英 (疑)怎么?你不是————密司特唐不是曾问你,今晚去不去上课么?
素棠 所以,我说你不愿做我现在所做的事。
秀英 你到底做的是什么事?
素棠 (默然。走到秀英身旁,向其耳边低声说,说完又归坐于原位,现出不自然的笑。)
秀英 (惊奇)什么!什么!你……你……你做的是这样的事?
素棠 当然是!(冷笑)骗你有什么用处呢?
秀英 我的天!
素棠 不要替我难过!在这个社会里面,没有钱,没有势,既不能做土匪,又不愿厚着脸皮卖风骚,和男子们鬼混,这样的女人就千该万该的该死!
秀英 我不赞成你去做那样的事!假使没有饭吃……
素棠 其实,做那样的事却是好————
秀英 好什么!
素棠 你以为象一种女人,脸儿粉得白白,眼睛画得黑黑,唇儿抹得红红,婀娜着身段去跳舞,去满足男人的肉感,是比这个会好么?
秀英 我没有这样想。我是说,你不应该做那样的事。你是————
素棠 我是……我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学士,对不对?
秀英 对了。
素棠 然而大学毕业生也得吃饭,学士变不得金钱……
秀英 总而言之,我不赞成你去做那样的事!
素棠 我们不愿欺骗自己,去和男人厮混,那末,我们只有去做那样的事,是又痛快又干脆。
秀英 其实还不止和男人是厮混。
素棠 当然是又痛快又干脆;因为他为的是发泄性欲,我为的是金钱!
秀英 我的天!
素棠 你不要替我难过!做那样的事却也是我的幸福。
秀英 什么?是你的幸福?
素棠 对了,是我的幸福!第一,做那样的事比任何的事都好,都无须敷衍,防患,斗心,是坦白而且无愧的,第二,我……(微笑)我为的是其涛的治病。
秀英 啊啊!
素棠 (爽然的笑)你说我做那样的事好不好?我是幸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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