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从。
屈子初约齐、楚之交以御秦难,张仪以连衡破之,屈子以此见黜。及齐交已绝,邻国不亲,虽欲循其道而不能矣。
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桉而学诵。
然,惟然也。桉,与按同,抑也。偷安不能,独力不任,合从无从,歧路迷惑,大命将倾,道谋嚅嗫。如童子之学诵,不审所谓也。
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
有贤不用,愚陋也。忿疾狂逞而不念危亡,褊浅也。从容者,忧之于闲暇而早为固本自强之术也;无他,得贤而任之,使安危有可凭而已。未达于此,时世之不固审矣。此言楚之昏昧。下乃述屈子忠直之志。
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恐时世之不固。 “盛”,一作“晟”。
时世,当时之国势也。包胥存楚,必死之气壮也;以国之不固为忧,故忘其死。今屈子慕其风而同其情,洞见国事之非,而早为之虑。
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
凿,在到反,相函持之路也。时势之不固,邪佞之狂悖为之。
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此而守高。食不媮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
独,屈子独也。名,位也。媮,与偷同。诗人,《伐檀》之诗,托志素餐,以素餐为耻。此明屈子之志,与先圣之心合辙,不骛于富贵,唯守义以行,可贫可贱,固可生而可死。其情固,其气盛,是无愧于申胥之美,而可恃以存楚者也。
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
倔,与诎通。《礼·儒行》:“不充诎于富贵。”言自满而心志诎,不复更有他图也。泊,无定向也。言楚之君臣,偷安侥幸,莽罔妄行,不念初终,无可倚恃。仅一屈子,而奈何不急用之?
危词
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
衣裘以御冬,贞臣以御难。故申胥者,楚昭之以御寒也。屈子之慕先圣、谨名义,怀王父子之以御寒也。褫而冻死,尚谁怜之?
靓杪秋之遥夜兮,心缭泪而有哀。
承上而言。贞臣废弃,国无与立,秋尽宵长,哀悼不容自已,如下文所云。洪兴祖本自此以下别为一章,今从旧本。
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白日晼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
逴逴,行愈远也。春秋日高,老也。然,惟然也。春夏为阳,秋冬为阴。四时无并盛之理,阳尽则阴生。衰王相乘,日中则仄,月满则亏,人壮则老,国久则必危,危则必亡。楚自熊绎以来,由盛而衰,由衰而亡之期将至。谗佞行而忠贞弃,尤趋于必亡之势矣。而心愈纵弛,改绳墨以施枘凿,弃衣裘以御祁寒。静夜思之,彼不自哀,而能勿为之哀乎?
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怅而无冀。
当其偶无危逼,或乍获小利,或甘言见诱,则摇惑而自据为悦,以幸苟安。惟然,而祸不可掩,猝闻衅难,则怊怅不知所出。怀王听张仪而受秦欺,无非初悦而终忧。亡国人情,大率如此。不如此,不足以亡。老而愈弛,小喜误之也。
中憯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年洋洋以日往兮,老 廓而无处。
,与寥通。处,侣也。国势日衰,盈廷皆卖国之人,无可与处者。所谓不信仁贤,则国空虚者也。猝有昭王之难,谁为申胥?能勿为之太息乎?
事亹亹而觊进兮,蹇淹留而踌躇。
亹亹,进而不已也。国日望东而迁,敌日乘虚而进,秦不覆楚不止。奄奄之息,仅留一线,踌躇待尽而已。忠贞斥逐,孰为申胥,救诸丧败之余乎?大命将至,亦末如之何也。此章宋玉体屈子之志,不但为屈子放逐哀,抑为楚之危亡哀。而为屈子哀者,正在于此。
右六。
何氾滥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霠曀而莫达。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窃不自聊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污之。
霠,当作霠,与阴同。聊,止也。黕,滓垢也。点,墨染白也,若靳尚谮屈子泄国宪于人之类。计当日之诬污者非一端,后不传耳。
尧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何险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彼日月之照明兮,向黯黮而有瑕。
瞭,明也。瞭冥冥,无幽不烛也。黮,音噡。黯黮,暗影也。日有暗虚,月有疏影,俗谓桂树蟾兔者是也。虽甚盛德,不能无瑕之可指。
亢爽以收之
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
屈子入奉讽议,出参大政,应对诸侯,掌辑三族。事既胶附相加,不能无小疏失,且小屈大伸,略彼全此,皆可为媒孽之端。谗人乘之,言之有故。自非明主曲谅忠贞而专大节,宜其不察也。此章申理屈子被诬之故。
右七。
形容妙
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
裯,音刀;只裯,短衣也。晏晏,色盛可观貌。潢洋,音晃养,披散不着体貌。带,束也。以荷叶为衣而服之,非不晏晏,而侈张脆薄,束之则裂。辩言乱政,亦足诱人,而责之以实,则灭裂有似乎此。
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武,勇也。负,矜炫自负也。愠惀,含畜深思也。夫人,谓左右之臣。慷慨,大言无惭也。美,谓贤士。超远,引身远去也。言君既骄伐不受善,而左右之臣又饰不忠为忠,自负耿介,大言无忌,若慷慨任事而无难。故屈子恻悱深至之美,不能敌其夸毗。所以佞人日进,而屈子斥远也。
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
茂草之悲,农夫知之,而同昏之君臣不知。
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
绵绵,前后相续也。多私,党人恤利而忘君也。亡国之臣,亦有渊源。吕惠卿之奸,传于蔡京。一小人不足以戕数十传之国家,靳尚之续,复为靳尚,是以危败不可瘳,古今一辙也。
婆心毒口
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
前后相续,既师承以延恶;一时交煽,又聚党以文奸。颠倒忠邪,无所顾忌。使其饰容临镜,照其不逞之须眉,祸中国家,身将焉往?其尚可以窜藏乎?飞廉之所以戮于周,宰嚭之所以斫于越也。愿寄语小人,其奸谗闪烁,中人倏忽,如流星之炫曜,徒不念光景乍起而旋灭乎?乃既以病国,还以危身,如浮云之蔽日月,徒令下土暗漠,何为者邪?
转折无痕
尧舜皆有所举任兮,故高枕而自适。谅无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乘骐骥之浏浏兮,驭安用夫强策?
浏,音柳。浏浏,犹溜溜,顺行无阻貌。强策,马策之劲直者。谗人畏屈子之用,不利于己,必欲排去之以自安。其谮之之辞,必有不利社稷之语,以厚君之疑,而激其怒。夫人心苟无愧,则何所忧疑,而必攻异己?人君苟能任贤,则逸于求治,亦何用赫然之怒,施于宗臣以示威哉?《九辩》之言若此类者,婉至深切,曲尽流俗之情伪,而善诱庸主以警悟。宋玉非徒藻帨之士也,岂王褒、王逸之得与哉!
谅城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益。
介,甲也。贤不用而失保国之图,城郭之固,兵甲之坚,奚足恃邪?
邅翼翼而无终兮,忳惛惛而愁约。生天地之若过兮,功不成而无效。
由前所言,忠邪之辨,安危之分,章明易见。乃屈子尽其忠谋,诚楚国之干城。而始有黄昏之期,终被放流之谪,成效不收,以至穷约。翼翼之小心,反逢疑忌。是岂乱世之天,宜小人之得势,而君子生于其时,为造化之过误邪?
愿沉滞而不见兮,尚欲布名乎天下。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
愿,所愿也。不见,君不见知也。潢洋,不相附也。怐愗,音寇茂,心愤乱也。既已不见知而无成效,尚欲白其情以告通国,冀贤奸之别白,俟君他日之悔悟。乃终无以自通,徒怀愤乱。是何屈子之忠无已,而楚人之迷不复也?
莽洋洋而无极兮,忽翱翔之焉薄?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
薄,与泊同。舍贤不用,冥行于荒莽之野,不知栖泊。举国昏迷,无图存之策。岂无可乘之骥哉,而唯奸邪之策是求邪?
宁戚讴于车下兮,桓公闻而知之。无伯乐之善相兮,今谁使乎誉之?
君无桓公之明,则谗人高张,虽知有屈子之忠者,亦不敢显言荐誉,而孤危亦甚矣。则祸始于君之骄美伐武,恃城郭甲兵而昧于保国之道。
罔流涕以聊虑兮,惟著意而得之。纷纯纯之愿忠兮,妒被离而鄣之。 “纯”,一作“忳”。
罔,与惘同。著,音酌,专而切也。纷,不一而足也。被,音披。被离,杂遝也。言君子怅惘流涕,聊舒所虑以尽忠谋,惟明主专意体之,乃能得其情理。若雷同炫曜之小人,披荷潢洋之暗主,疑忌胶加,必障蔽而不得通。则丘墟蔓草,自贻之而奚救邪?此章言人之所以云亡,邦之所以殄瘁,皆楚君臣自取之咎,以伸屈子之志,与《小雅》怨诽词旨略同,非宋玉莫能作也。
右八。
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
此代屈子之言也。游志云中,怀仙也。既不见用,退而隐处,离尘孤游于方之外。盖因《远游》之旨而申言之。
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
抟,合也。精汞气铅,合而成丹。
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
习习,数飞貌。白霓,太素之气。群灵,水火木金之精。历,遍历其宫也。丰丰,各足其灵也。
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跃跃。
茇,音旆。茇茇,华盛貌。跃跃,行貌。神发光内照,则魂周营于身中。前朱雀,南方神也。右苍龙,东方魂也。
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
衙,音圉。衙衙,从容周行貌。飞廉,或云雷师,或云风伯。此乃言风也。《震》《巽》位东,魂之府也。此承上“苍龙跃跃”而广言之。
前轾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
轾辌,轻车,喻神。辎,重车,喻气。从从,相随以行也。神御气而行乎形中,形随以灵也。
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
扈,护行也。御神而游于太清,五官百骸从令而从容,此丹已就而仙也。
计专专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为臧。
专专,愎而不知通也。道成升举,而还念及君,不能已于忠爱,庶几有灵感之妙用,推移此专专不可化之君,变易其心以为善,盖亦不得已之极思也。
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国势垂危,恐不及待,故仰祝皇天,使楚祚得延。己仙成而归,犹及施其推移之力。不然,城郭是而人民非,虽仙而不免于怨也。《九辩》作于原初去国退居汉北之时,故《怀沙》之怨不形;而《招魂》作于顷襄之世,原且誓死,而宋玉欲扳留之,故词旨各异焉。
右九。
《楚辞通释》卷八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