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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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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你是不是有些嫉妒爱德华的好运道?”大夫说,目光犀利地看着她。

    伯莎脸红了,她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反驳这个说法需要极大的不屑。

    “我嫉妒他?我亲爱的大夫,得了吧!噢,难道你不明白这不是心血来潮?对我而言,此事非常严肃,我一直忍受痛苦,直到忍无可忍。你必须帮我脱身。你要是对我还有一丝旧日的情分,就尽你所能吧。我要离开这儿,但我不想再跟爱德华吵架,我只想默默离开他。要让他明白我俩合不来,那是白费功夫。他以为,只要当他的妻子,我就足够幸福。他铁石心肠,而我柔弱可怜……我曾以为自己很坚强!”

    “我是不是应该认为你完全当真?你要走到跟丈夫分居的极端地步?”

    “这个极端地步我以前走过。上一次我大张旗鼓地走,但这一次,我要不闹一点动静地离开。上一次离开时,我还爱着他,可如今我甚至不再恨他。噢,我知道我回来很傻,可我忍不住。他叫我回来,我就照办了。”

    “唉,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我总觉得,你要是稍微等一等,情况会好转。”

    “我等不了了。我等得太久了。我这辈子都要耗光了。”

    “你何不出去待几个月,到时候再看?莱伊小姐照例要去意大利过冬,对吗?说实在话,我想你跟着去有好处。”

    “只要能离开,我做什么都行。我吃够了苦头。”

    “你想过爱德华会想你吗?”拉姆齐大夫严肃地问。

    “不,他不会。天哪,你以为我到现在还不了解他?我把他看得透透的了。他又冷漠,又自私,又愚蠢。他要把我变成他那样……噢,拉姆齐大夫,请帮帮我。”

    “莱伊小姐知道这事吗?”大夫问,想起她上次来莱伊府时跟他说的话。

    “不,我肯定她不知道。她以为我俩很恩爱。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现在真是胆小。放在几年前,我压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可现在我的锐气挫光了。噢,帮我离开这里,拉姆齐大夫,帮帮我。”

    她突然哭了起来,她好久不习惯这样流泪了。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之后,她精疲力竭了。

    “我还这么年轻,却简直感觉自己像个老妇人。有时候,我想躺下来死掉算了,一了百了。”

    一个月后,伯莎已身在罗马。但刚开始,她几乎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发生了改变。莱伊府里的生活在她心里刻下了可怕的烙印,她无法想象哪天才能到头。她就像关了太久的犯人,面对自由变得茫然,四处寻找镣铐,不明白自己已然是自由之身。

    这种解脱来得如此痛快,伯莎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她提心吊胆,唯恐幻想破灭,又发现自己身陷莱伊府的高墙内。眼下似乎是一场梦,梦里,她在阳光照耀的地方漫步,空气中弥漫着紫罗兰香和玫瑰花香。梦中人是不真实的,模特儿懒洋洋地坐在西班牙广场的台阶上;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装束古怪,死乞白赖地跟人讨要;空气中飘荡着银铃般悦耳的说话声。碧空万里,阳光明媚,使人心头欢欣雀跃;日子安定,岁月恬静,悠闲得令人心旷神怡,这样的生活叫她如何相信是真实的?现实的生活黯淡又艰难,就像处在乔治王朝的一座宅第,四面是狂风劲吹的荒野。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自命清高,无聊透顶。十诫[基督教的诫条。]用地狱之火和永罚的威吓来约束人们,那样的地牢来得更可怖,因为它没有高墙,也没有铁栅栏和插销。

    然而,在刻着“汝不可”[十诫每一条的开头三个字。]三个扎眼大字的暗石的那一边,是一片充满芬芳和光明的乐土。在那儿,一束束阳光让血液在静脉中欢乐地流淌;在那儿,一朵朵鲜花肆意散发着芳香,证明财富必须挥霍,德行必须张扬;在那儿,一个个小爱神迎着春天的微风四处扑腾着翅膀,不知要飞向何方,也不管飞向何方。那片土地上,橄榄树成林,树荫宜人,海水似吻般温柔地轻拂海岸,教小伙子如何亲吻年轻的姑娘。那里,黑色的眸子闪着柔和的光,告诉旅人不必害怕,因为爱,是有求必应的;血液是温暖的,一双双手深情地紧紧相连,朱唇索要欣然送来的甜蜜之吻。那里,肉体与灵魂肩并肩走,对彼此称心如意。啊,请赐予我那片极乐国度的阳光、一座玫瑰花园和宜人的小溪那潺潺的水声;请赐予我阴凉的河岸,有酒,有书,还有牧羊女那珊瑚色的丹唇,如此极乐的逍遥日子——我至少要过上十天。

    对伯莎而言,罗马的生活像一出戏。莱伊小姐给她很大的自由,她在陌生的地方独自闲逛。她常常去集市,逛逛货摊来打发早晨的光景,看看一千样她不想买的东西;她用手指抚玩华丽的丝绸衣服和古董小银币,对一个友好的小商贩的殷勤报以微笑。她周围熙熙攘攘,人们滔滔不绝,精力充沛;然而,由于她不能理解她之所见是真实的,所以这些人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只只木偶。她去了美术馆、西斯廷礼拜堂和拉斐尔画室;她没有游客的匆忙和使命感,便一整个上午都盯着一幅画,或待在某个古老教堂的一隅,将幻想与眼前的景象交织在一起。

    当伯莎想图个热闹的时候,她就去苹丘[罗马市区的一座山丘,可以俯瞰战神广场。]混在人群中听乐队演奏。但在她眼里,站在远处的那位身披棕色斗篷的方济各会[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修士,活像个传奇戏剧中的人物;那些士兵穿着花哨的制服,神枪手的帽子上插着显眼的雄鸡羽毛,他们构成一出喜歌剧[盛行于18世纪,题材取自日常生活,音乐风格轻快幽默。]的合唱队。还有身穿黑袍的神父,有的又老又胖,晒着太阳,抽着香烟,怡然自得,与世无争;有的年轻躁动,黑色的眼睛里迸发尘念未绝的欲望。每个人都像欢叫着嬉闹蹦跳的孩子一样快活。

    不过,往日的阴影渐渐消散,伯莎能更有意识地欣赏美和她如今置身其中的生活。她知道这种日子转瞬即逝,于是决定尽情享受。烦恼和青春一道被勉强束之高阁,而仁慈的时间让最可怕的痛苦得以忘却。伯莎张开双臂拥抱这人世间的奇妙之处,把这一切必将很快到头的可怕念头抛在脑后。春天,她在城市周围的花园里待上好几个小时;那里,古罗马的遗迹与茂密的半热带树木奇特地融合,唤起新鲜又微妙的感情。花朵在石棺上肆意生长,蓬勃茂盛,仿佛在嘲笑它们身下的坟墓。死亡是丑恶的,而生命总是高奏凯歌。玫瑰和风信子从人的枯骨中生长出来;人的消亡不过是新生的标志:世界运转不息,美貌不减,常青不衰,尽情洋溢着生命的活力。

    伯莎去了美第奇别墅[罗马的一组建筑群,位于苹丘之上,以枢机主教美第奇的名字命名。],坐在一处地方,可以欣赏古老的主教宅邸那古色古香的立面上发出的微光,还有芦苇丛里隐现的西琳克丝[古希腊山林女神,为免受潘神玷污而变成芦苇,于是潘神就用它做成潘神箫。]——学生看见她,打听这个漂亮女人是谁,她坐了这么久,完全没察觉盯着她的一道道目光。她去了宏伟壮观的多里亚-潘菲利别墅[罗马的一座17世纪的别墅,拥有如今罗马最大的风景园林。最初属于潘菲利家族,1763年,教宗克雷芒十三世将其授予多里亚亲王,从此称为多里亚-潘菲利别墅。],此处是身着华服的王孙、主教和枢机主教的避暑行宫。帕拉蒂尼山[古罗马城建于其上的罗马七丘之一。]的遗迹和上头的翠柏将她的思绪带回很久很久以前,她构想起昔日帝国的辉煌。

    不过,最讨她喜欢的要数马泰园林,最原始的园林。这儿的土地更丰饶,植被更放纵。此处位置偏僻,交通不便,陌客不近,而伯莎徜徉其中,仿佛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地盘。她想,这儿的偏僻与宁静赐予她如此美妙的时光,她以前从来没有享受过。有时,一群穿鲜红衣服的神学院学生沿着杂草丛生的林荫道漫步,青葱的草木把红色衬得更艳了。

    然后,她疲倦又高兴地回家去了。她坐在敞开的窗边看日落。落日泻在圣彼得大教堂上,庄严的大教堂化为金光闪闪的神殿;穹顶光芒四射,看起来不再由硬石形成,而是火与光的结晶,是许珀里翁[提坦众巨神之一,太阳神赫利俄斯之父。]宫殿的顶冠。接着,太阳落在地平线上,圣彼得大教堂在黑暗中格外显眼,在天国的光辉的映衬下,尽显其宏伟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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