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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穷途落魄鬻书卧虎邨 月夜飞刀蹈险天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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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琴跃出迎素阁,觉得自己这般处置鲍文远,很是得当;将来鲍提督回来时,也知道他的儿子咎由自取。去掉两道眉毛,真是大大的便宜呢!遂飞身出了后园,寻到衙前马厩里,轻轻地牵出一匹桃花马,纵身跃上,泼剌剌地便跑。街市若死,一个人也没有知道。但是来到城门口却不能过去了!玉琴心生一计,便在马上高声喊道:“快开城门!开门!开门!”

    守城的睡梦中听得喊声,连忙爬起来问道:“你是谁啊?半夜三更来喊开城门?须知城门关了,非到天明不开放的!”

    玉琴道:“你不认识我么?我就是住在鲍提督衙门里的荒江女侠。因有紧要事务,要去请鲍提督回来,所以夜半出发,你休得误了公事,快些开罢!”

    守城的也早闻得女侠的大名,便咳嗽了一声道:“原来是女侠么?开了!开了!”一会城门果然大开,玉琴更不答话,把马一夹,那马泼剌剌地窜出了城,望大道上风驰电掣而去。

    这样跑了整整一日夜,才到荒江。那马已跑得疲乏,四蹄扑在地下,口中尽喷着白沫,再也不能走了。玉琴弃了那马,走到家中。陈四迎着,便问:“姑娘回来么?昨天黄昏时候,岳爷匆匆地跑回家的,我曾问他有什么事?他只摇头不语,带了他的金眼雕跨着龙驹便走。临去时对我说:‘倘然姑娘回来,只说我已上螺蛳谷去。’教姑娘赶紧也到那儿。”

    玉琴点点头道:“我也要走了,你好好看守家门,休管闲事,倘有人来问我,你只推说不知便了。”陈四诺诺连声。他心里却在暗想:琴剑二人前被鲍提督邀请去的,风闻盗匪业已肃清,他们到宾州去欢聚,鲍提督正要酬谢他们的功德,何以二人一先一后的突然回来?又突然离家呢?恐怕又出了旁的事了。但他知道玉琴的脾气,只得闷在肚里,不敢询问。

    玉琴将钥匙开了房门,进去收拾一个大包裹,把所有的数百两纹银也带在包中。在室中看了一回,复将房门锁上。用了午餐,又到父母墓上去拜别,然后跨上花驴,离却故乡,重又赶奔前程。

    一路晓行夜宿,途中无事,早已来到奉天省城。天色已晚,在一家逆旅内住下。黄昏时用过晚饭,忽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面上架着老花眼镜,手里托着水烟筒,走进房门,向她点头摇脑地含笑问道:“姑娘,你姓方呢?究竟还是姓岳?”

    玉琴被他一问,心里有些奇异,遂说道:“老人家你是谁?”那老者答道:“我就是这里的店主东。”

    玉琴道:“那么我早已告诉你店里的伙计说我姓方……怎会有两个姓呢?”老者笑道:“便是为了这一层,我敢冒昧来问一声。”

    玉琴有些不耐烦,正色说道:“老板,你特来查问我的姓名干么?”

    老者道:“姑娘,我也并非别意,只因去年冬里,城中大大地闹着窃案,所失去的都是富家钜室的珍宝,忙煞了许多的捕役,总是不能破案。后来不知怎样的那两个飞行盗贼,竟在城外徐太史的别墅里,被两位过路客人捕住,所有赃物都藏在墅中,经徐家家人报告后,才破了这个巨案。但那两位客人却早已走了,听说是一男一女,兄妹称呼,临去时自称姓岳,不肯说出名字居处。据闻女的骑着一头花驴,甚是刚健。徐太史说:‘这是风尘中的奇侠,所以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肯出面呢!’听说徐太史曾为此事,诗兴勃发,做了五十首诗,印送朋友。且说可惜少了一个虬髯大汉,不然倒是风尘三侠了!至于那两个飞贼一鞫而服,押在监牢里,用大铁炼钉住,着人小心防视。哪知前月杪,竟有他们同党秘密前来劫去,还杀伤了几个狱卒,至今追捕未着,岂不可惜?我因瞧见了姑娘的花驴,以及装束,很像人家传说的那一个女侠,但见水牌上写着姑娘的贵姓是方,所以不免有些怀疑,特地来问讯一下。还请姑娘不要见怪,直言无隐!”

    玉琴恐怕多事,那肯承认,便答道:“老板原来为了这件事,我哪里有这种本领,能捕飞地大贼呢?我实在姓方。那男子是姓岳,况且兄妹两同行的,老板不要误认。”

    店主东见玉琴一口回绝,自己当时又未亲眼见过,不能确定,也只好罢了。便道:“那么惊吵了。”退出房去。

    玉琴才知那两个毛贼已被兔脱,暗骂官吏的防范无能。深恐他们再要来问,或要露出破绽,便闭了房门,脱衣安寝。次日一早起身,用了早饭,付去房饭钱,匆匆地骑上花驴便走。店伙计们指着她的背影,说道:“说不定这又是一位侠女子呢!”

    玉琴要紧赶路,出了奉天城,又向前疾驰。走了数天,又来到一个村庄。其时日已近午,玉琴腹中饥饿,想找一家客店暂歇。进得村来,一时找不着客店,却见那边有一家,门前几株垂杨嫩条淡绿,迎风而舞,里面书声琅琅,读得好不热闹。

    玉琴知是一个乡间的学塾,催动花驴走去,又见门上悬着一副对联是:“铁肩担道义”,下联是:“棘手著文章”。写得龙飞凤舞,铁画银钩,个个字饱有精神。玉琴虽不谙书法,见了也知道绝妙好字。旁边还有一条白纸贴着,下面已有些破碎,纸上写着七个擘窠大字道:“江湖落魄生鬻书”。

    玉琴一时好奇心生,忘记了腹中饥饿,便跳下花驴,把驴拴在一株柳树上。挽着包裹,走到门口。咳嗽一声,那门儿正虚掩着,推开了走将进去。门内一座院落,有一株大柏树,亭亭如伞盖。正中一间室里,坐着七八个童子,口里念着:“子程子曰……”、“孟子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先生正坐在一张书桌前,把一块戒尺拍得声震屋瓦。一见玉琴步入,便立起身来,走到窗畔招呼道:“姑娘来此何事?”

    玉琴道:“我是过路的,见此处门上贴着的门联,写得很好,很想买一副对联玩玩。老先生可就是江湖落魄生么?”

    老先生摇摇头道:“我乃翁而非生矣!江湖落魄生在里面,姑娘请进。”玉琴随着那老先生,穿过这间屋子。见后面小小一间书房里,沿桌子上伏着一个二十多岁的书生,正在打瞌睡,桌子上却摊着一卷书。老先生走到他身旁,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戴君,戴君,你竟效宰予昼寝么?”

    那书生醒来,摩着双目答道:“我是朽木不可雕也!”一眼却瞧见了玉琴,不由一愕。

    老先生笑嘻嘻地说道:“主顾来了,这位姑娘是要来买你墨宝的。”

    那书生慌忙立起身来说道:“姑娘喜欢些什么?”一边说,一边指着墙壁。玉琴走进房来,见四壁挂着不少书联,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玉琴将纤手指着东首的一联,上联写着“低昂未免闻鸡舞”,下联是“慷慨犹能击筑歌”。说道:“就是这一联罢。”

    书生道:“这是写的放翁诗句,很有悲歌感慨之意,能蒙姑娘垂青,何幸如之。”便去取了下来。又问玉琴道:“要写上款么?请教姑娘大名?”

    玉琴道:“珠玉之玉,琴剑之琴。”书生点点头,遂取过笔砚,在上联添上一行款道:“玉琴女史指谬”,放在桌上待干,又请玉琴上坐。老先生也坐在东连一张破椅子里,只是摸着短须,细瞧玉琴。

    玉琴问道:“先生这一联需价几何?”书生道:“一串钱足矣!”玉琴道:“这样的好字,只卖一串钱么?太便宜了!”

    书生叹一气说道:“卖一串钱还没有人顾问呢!”玉琴遂从身边摸出二两碎银,向桌上放下道:“我就出了这一些罢。”

    那书生和老先生见了灿灿的白银,都现出惊异的面色,书生道:“姑娘赏赐得太多了!”玉琴道:“一些也没有多,你就收了罢。”书生又道:“多谢姑娘慷慨解囊。”便把那联卷好,交给玉琴,自己便把二两碎银塞在衣袋里。

    玉琴接了书联,细瞧那书生,生得面目清秀,身上却穿得一件破棉袍子,十分寒酸。便又向他问道:“不是我喜欢多管闲事,听先生口音是江南人氏,怎的在此卖字?又写着‘江湖落魄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能以实相告?”

    书生道:“落魄穷途,阮囊羞涩,揶揄有鬼,慰藉无人。可怜我这劫后余生,空作故里之痴梦,长为他乡之幽魂!难得姑娘不弃,要询问我的底细,左右无事,我就作个简略的报告吧:下走姓戴,草字仰高,江南梁溪金匮县人,生长太湖之滨,山明水秀。自幼下帷攻书,博得一领青衿。却恨文章无灵,两次乡试,都是名落孙山,使我灰心之极,不再作功名之想。差幸家中薄有资产,父母早丧,拙荆也还贤淑,在家闲居,终日以诗书琴酒自娱。

    “不料后来有一个朋友姓计名善的,介绍我认识一个吉林人,姓王名大吉,他们怂恿我到东三省贩卖人参皮货等物,运回江南,可以大获其利。我的妹夫纪凤池也十分赞成,愿意偕我同行。于是我同妹夫各将私产或押或卖,凑足了二万五千两银子,随着计善、王大吉二人同行。计善也出五千两银子的股份,我以为他是好朋友,一切计画都听从他。又把家事托付给我的一个老友姓包名勉的。我们四人遂束装北上。途中也不寂寞,乘着海船,到得大连,安然登岸。直到吉林边界,在李家寨王大吉忽然遇见一个伟男子,姓阮名光。

    “据王大吉说,阮光以前曾在军营中吃饭,很有武艺的。阮光自言吉、黑两省胡匪,异常猖獗,他和几处胡匪颇有交情,愿意保护前去。计善和王大吉都一口允诺,要他同行。我是一个怯弱书生,闻得恶耗,心中即觉有些恐怖,既有此赳赳武夫,肯任保护之责,自然格外赞成。我妹夫纪凤池当然也答应了。我们一行人到得吉省,路上也很平安。我问王大吉几时可以着手采办,以便早去早回?他说到了省城,自有人来接洽。我也只得听他的话,朝晚赶路。

    “将近省城时,我们在一个青龙镇上一家小客店内寄宿。晚上计善倡议喝酒,王大吉首行赞成,遂端整了酒菜,五个人围坐畅饮。我妹夫夙有刘伶之癖,嗜酒要命,所以他喝得最多。计善一一敬酒,对于我和妹夫纪凤池尤其殷勤。但我因为在外边须自节制,喝了几杯不喝了。后来我的妹夫已喝得酩酊大醉方才散席。我扶着妹夫归房安睡。因这客店房屋狭小,我和妹夫同居一室。他们三人在外边合居一室。

    “我们回房后,我妹夫已醉卧床上,鼾声如雷,我也睡在他的身旁,不知怎样的辗转反侧,一时休想睡得着。捱了良久,肚子里忽然又作痛起来,要想入厕,再也熬不住了,于是披衣起身,轻轻地开了房门,仍将房门掩上,走到后面上厕去,因腹痛不止,在厕中蹲了很久,才觉得舒畅些。于是回转房来,却见黑暗中窜出两个人,我疑是盗贼,急忙躲在僻隅,却听他们说道:‘那个胖子已杀死了,但是那个姓戴的却躲在哪里呢?怎么偏寻不见?不然也要请他吃一刀!’那一个答道:‘不对吧,你不见房门已开,恐他已闻风逃走!我们快快告知计兄,赶紧便走,好在银子已到手了。’说罢闪身走向外边去。

    “我吓得不敢声张,又躲了一歇,才摸回室中,灯火早熄,到炕上一摸,我妹夫果然杀作几段了。我遂大声呼喊,店中人一齐惊起,方知谋财害命。忙去找他们三人时,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可怜我妹夫竟死于非命,人财两失。我总算还侥幸,未遭毒手。可是以后的事怎么办呢?一边报官相验,买棺收殓,一边恳赏缉拿凶手,哪里会得破案呢?我又囊空如洗,不得已行乞而归。来到这里卧虎村,忽又病倒,幸遇这位聂殿臣老先生,怜我穷途落魄,遂留我在这里住下。”

    戴仰高说到这里,那位聂老先生插嘴说道:“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虽家徒四壁,簟瓢屡空,然见戴君这样可怜状况,安忍袖手旁观?况且读书人惺惺相惜,所以留在草庐,待他病愈了。我见他写得一手好赵字,遂怂恿他卖字,多少可以积几个钱,以便回乡。谁知知音者少,赏识乏人,此所以荆山有泣玉之士也!似姑娘这样慷慨,以前没有见过呢!”

    玉琴听了这一番说话,遂问戴仰高道:“先生遭逢真是可怜,在此也非久长之计,有意早些回乡么?”

    戴仰高叹了一口气道:“虽有此心,却无此力,只恨自己没有眼睛,交着那些没有良心的朋友,害得我如此地步!”

    玉琴道:“先生要回乡,我愿资助的。”说罢便从包裹内取出一百纹银,放在桌上道:“这一些足够你的盘川了。”

    戴仰高道:“啊呀呀!萍水相逢,我怎好受姑娘这许多的银子呢?”

    玉琴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的性子喜欢帮人家的忙的,先生收了不妨,我要走了!”说罢立起身来,取了那一卷书联,塞在包里,回身便走。

    戴仰高和聂老先生又惊又喜,再要说话时,玉琴已走到外面,二人只得送将出来,却见那些小学生正在大柏树下捉迷藏,一见先生出来,吓得立刻都逃归原座。只有一个眼睛上缚着布的,还在那里东摸西抓,引着玉琴笑起来了。二人达到门前,戴仰高一揖到地,玉琴早已跃上花驴,扬鞭而去。回头见戴仰高还和那聂老先生立在门口痴望呢!

    玉琴离了卧虎村,方觉肚子里又饥饿起来,不由哑然失笑,自己本来不是要找饭馆谋果腹的么?怎么遇见了一个江湖落魄生,多管了一件闲事,连自己吃饭也忘记了呢?只好挨饿跑路了!天晚时早又到得一个镇上,觅着一家旅店住下,点了几样菜,饱餐一顿。且命店小二将草料好好喂花驴,睡了一宵。明天重行赶路。

    这样,奔波旬余,过了清明时节,才到螺蛳谷。玉琴在驴背上望见山影,心中不胜快慰。现在她已认识山径了,跑进谷中,遇见法明、法空二头陀,正领着一小队喽啰出来巡山。瞧见了玉琴,一齐上前合十道:“玉琴姑娘来了,我们盼望之至。”

    玉琴也道:“二位师父安好?可知我师兄剑秋曾否前来?”法空道:“岳公子方在前天晚上赶到的,他说姑娘不日也要来此,我们非常欢迎。”

    二头陀遂伴了玉琴入山,早有喽啰入内通报。只见袁彪和剑秋二人首先走来,背后又有年小鸾和欧阳兄弟一班人。玉琴连忙跳下花驴,喽啰们代她牵着,她遂和来人欢然相见。小鸾走过来,握住玉琴的手腕,姊姊长长短短的问个不住。袁彪笑道:“我们且到里边坐定了再讲罢!”

    于是众人来到集贤堂上挨次坐定。那集贤堂就是风虎堂。袁彪以为风姑娘已去,闹山虎已死,此名不合,遂改了“集贤”二字,加工葺理,改造的十分宏丽,和昔日不同了。众人遂互问别后状况,好在玉琴回乡的情景已有剑秋讲过,不必赘述。大家急欲知道的便是玉琴如何对付鲍文远的一回事。玉琴便将迎素阁上的一幕趣剧讲给大家听,笑得小鸾张开了口,合不拢来。

    袁彪道:“姑娘真是金钢的手,菩萨的心!换了我时,早已把他一剑挥为两段。”

    玉琴道:“那厮虽是可杀,但我看在鲍提督的脸上,姑且饶他一命。等到鲍提督回衙时,知道这事,必要重重地责备他的儿子,将来鲍文远也许能改过为善咧!”

    剑秋道:“不错,鲍提督确是一位良将,能顾念民瘼,冒雪亲征,所以我们帮着他把土匪剿除。况且他待我们的情意也很深厚,他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们何忍使他抱丧子之痛,为若敖之鬼呢?师妹处置得很好。”

    玉琴闻言,嫣然一笑道:“承蒙师兄谬赞,愧不敢当。我要问师兄别后怎样来此的呢?”

    剑秋道:“我自在那天同两个死鬼上马加鞭,向前赶路,第二天来到一个小村落,在一家小客店里住下。那晚他们只是把酒来灌我,我假作喝醉了,回房安寝。他们睡在我旁边的。待到三更时分,偷眼瞧他们两人掩起身来,耳语数句,各从壁上摘下他们的佩刀,上前来欲动手;被我倏地跳起,三拳两脚,把他们打倒在地,便把二人结果了性命,留下一封信给鲍提督,说明自己不得已而杀人之意。这样一则使他知道他儿子了的鬼蜮伎俩,二则也可不致连累那店里吃官司。我又把鲍文远交付我的公文拆视,原来是些废纸。又把那小箱儿打开,也都是些石子将棉花包着。我也丢在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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