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三章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夏日的黄昏已经展开她的神秘的怀抱,要将世界搂在其中。在那遥远的西方,太阳已开始向天际落下,一个去得匆匆的白昼,只留下了最后的红晕,恋恋不舍地流连在海面上、在岸滩上、在那一如既往地傲然守卫湾内波涛的亲爱的老豪斯山岬上、在沙丘海滩那些野草丛生的岩石上,最后但并非最差的红光还落在那宁静的教堂上,那里时时有祈祷的声音穿过静寂的空间,投向光辉纯洁如灯塔的她,海洋之星马利亚[1],是她的光永远地给暴风雨中颠簸的人心指引着方向。

    三位姑娘正坐在岩石上欣赏黄昏美景,享受那清新而并不太凉的空气。她们常常结伴来到这里,在这心爱的僻静去处,在泛亮闪光的波浪旁边谈点知心话,议论一些女性的事情,凯弗里妹子,伊棣·博德曼带着坐小推车的婴孩,还有凯弗里家的两个鬈发小男孩汤米和杰基,穿水手服,戴配套的帽子,两顶帽子上都印着皇家海军美岛号舰名。汤米和杰基是孪生子,还不到四岁,一对宠坏了的小家伙,有时吵闹得很,但又是令人心爱的小家伙,一对明朗高兴的脸庞,常有一些逗人喜欢的举动。他们正在沙滩上玩他们的小铲子、小桶,一忽儿建造儿童都爱造的沙中保垒,一忽儿玩他们的彩色大球,尽情享受着长昼的快乐。伊棣·博德曼在来回摇晃那小推车,把车内那胖嘟嘟的小人儿逗得格格格笑个不停。他的年龄只有十一个月零九天,虽然只是个不大会走的小不点儿,却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地说一些婴儿话。凯弗里妹子在他车前弯着腰,逗弄着他的小胖脸蛋儿和下巴上可爱的小酒窝儿。

    ——听着,娃娃,凯弗里妹子说。大、大地说:我要喝水。

    娃娃学着她呀呀地说:

    ——娃娃哈苏。

    凯弗里妹子亲亲热热地搂着小不点儿,因为她特别爱儿童,对小受苦人最有耐心,汤米·凯弗里喝蓖麻油,非得要凯弗里妹子捏着他的鼻子,答应给他烤得发脆的面包头,或是浇上金色糖浆的棕色面包才行。这姑娘是多么会哄孩子呀!但是说实在的,娃娃真是金子一般的可爱,围着他那新的花围嘴儿,真是一个人人疼爱的小宝宝。凯弗里妹子,她可不是弗洛拉·马克弗林赛那号娇生惯养的美女[2]。心地比她善良的少女人间难找,她那吉普赛风韵的眼睛里常带着笑,熟透了的樱桃般的红嘴唇间,常有逗人开心的话,这是一个极端可爱的姑娘。伊棣·博德曼听了小弟弟的古怪话,也笑了起来。

    但是这时,汤米小朋友和杰基小朋友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小争执。男孩子终究是男孩子,我们这两个孪生兄弟也不例外。引起争端的金苹果,是杰基小朋友造了一座沙堡,汤米小朋友却死乞白赖,硬说要加一个马泰楼式的前门才好。可是汤米小朋友固然不由分说,杰基小朋友也任性固执,因此正如格言说的,每个小爱尔兰人的家就是他的堡垒,他以灭此朝食之势扑向对方,于是意图侵略者立即遭难,而受其觊觎的堡垒(说来可惜之至!)也成为池鱼了。毋庸赘言,汤米小朋友受挫的哭声,引起了姑娘们的注意。

    ——过来,汤米,他姐姐对他命令道。马上!你呢,杰基,你把可怜的汤米推倒在脏沙堆里,可耻!你等着我来教训你。

    汤米小朋友听到她的喊声,泪汪汪地走过来了,因为在这两位孪生兄弟眼里,大姐姐的话就是法律。这位小朋友的劫后模样可是狼狈不堪的了。他的小小军舰制服上衣和不可明言物[3],都已沾满沙子。但是妹子对于生活中各种小麻烦,向来应付自如,驾轻就熟,转眼之间,他那套漂亮的小军服上已经一尘不染。不过小朋友的蓝眼睛里仍旧闪着泪花,热泪似乎随时可以夺眶而出,所以妹子亲他一亲,消消他心里的委屈,而对未决犯杰基小朋友扬眉瞪眼,摇着手警告说她离他不远,他要小心点儿。

    ——大胆的坏蛋杰基!她喊道。

    她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小水手,甜甜地哄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叫黄油,叫奶油?

    ——告诉我们,你的心上人是谁?伊棣·博德曼说。妹子是你的心上人吧?

    ——不啊,眼泪汪汪的汤米说。

    ——伊棣·博德曼是你的心上人吧?妹子问他。

    ——不啊,汤米说。

    ——我知道了,伊棣·博德曼的近视眼流露出狡黠的眼色,用并不与人为善的神气说。我知道谁是汤米的心上人了。格蒂是汤米的心上人。

    ——不啊,汤米说着已经要哭出来了。

    妹子天资灵敏,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悄悄地叫伊棣·博德曼领他到小推车后面人看不见的地方,还要她小心他别弄湿了新皮鞋。

    可是,谁是格蒂呢?

    坐在离女伴们不远处独自凝眸望着远处出神的格蒂·麦克道尔,丝毫不差是迷人的爱尔兰妙龄女郎中最美好的典型,比她更美的无处可觅。凡是认识她的人,没有不夸她是美女的,不过有些人常说她不完全像是麦克道尔家的人,倒是吉尔特拉普家的成分更多。她的身段纤巧苗条,甚至有一些近于纤弱,然而她近来服用的铁质胶丸,对她起了其好无比的作用,比韦尔奇寡妇的妇女药片效果强得多,过去常流的东西现在就好得多了,那种疲乏感也轻得多了。她的脸庞白净如蜡,透出象牙般的纯洁,产生一种几乎是超越尘世的神态,然而她的玫瑰花苞般的小嘴,却又是地道的爱神之弓,是完美的希腊式嘴唇。她的纤细纹理的雪花石膏似的手,十指尖尖,用柠檬汁和油膏女王擦得白而又白,不过说她戴着小山羊皮的手套睡觉或是用牛奶浴脚都不符合事实。那是贝瑟·萨普尔有一次告诉伊棣·博德曼的,那时节她和格蒂闹翻,势不两立(女友们当然也和其他凡夫俗子一样,免不了口角生气),完全是凭空捏造,她还告诉她无论如何不能泄漏是她告诉她的,否则她永远不再和她说话。没有的事。荣誉攸关,不能马虎。格蒂身上,有那么一种天生的高雅气质,有那么一种无精打采、高贵如女王的风采,从她那双娇小的手和高高弓起的脚背上可以明确无误地看出。如果仁慈的命运另作安排,让她出生就自有大家闺秀身分,使她能受上等教育之益,格蒂·麦克道尔轻而易举地能和国内的任何一位女士相比而毫不逊色,身穿精美衣袍,头戴珍珠宝石,脚边是显贵的求婚者争先恐后地向她献殷勤。也许,正是这种本来有可能出现的爱情,使她那眉目娇柔的脸上,有时露出一种凝重而有所压抑的表情,在那双明媚眼睛中平添了一种奇妙的有所向往的神色,见到的人很少不为之倾倒。女人的眼睛,为什么能有这样的魅力?格蒂的眼睛,是爱尔兰蓝中最蓝的颜色,配着亮晶晶的睫毛和富有表情的深色眉毛。以前这一对眉毛并没有发出这么诱惑人的丝光,这是《公主小说周刊》美容页主编薇拉·维里蒂夫人最先给她出的主意,教她试用眉笔,这样她的眼睛就会有一种时髦女郎特有的令人难忘的神采,她对此从未感到后悔。还有脸红的科学治法,如何长高,增加身量,你的脸好看,但是鼻子如何?这一条狄格南太太适用,因为她是个蒜头鼻。但是格蒂最足以自傲的,是她那一头好极了的秀发。颜色深棕而有天然的波纹。因为今天是新月,她早上刚剪了剪,一簇簇地围在她那秀丽的头上显得特别浓密好看,她还修了指甲,星期四财气好。刚才她听见伊棣的话,面颊上泛起了一片红晕,鲜艳如同一朵最淡雅的玫瑰花,她那天真无邪的少女羞涩真是可爱极了,完全可以肯定,在天主的爱尔兰这整片美好国土上,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

    一时之间,她低垂着略显忧郁的眼睛沉默不语。她原想反唇相讥,但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她的本性是要开口,她的尊严却使她闭口。那对娇美的嘴唇噘了片刻,但是她抬头看了一眼之后,却发出了一声鲜亮如五月的清晨的欢笑。她非常清楚,没有人知道得更清楚,伊棣为什么说那话,都是因为他对她冷淡了一些,其实不过是情人的口角而已。有人看到那个有自行车的少年在她的窗前骑来骑去,照例就会把鼻子气歪了的。现在不过是他父亲晚上把他关在家里用功,准备参加快要到来的中级考试得奖,他打算高中毕业之后上三一学院学医当大夫,和他哥哥W.E.怀利一样,他哥哥还参加了三一学院的大学自行车赛哩。他也许并不十分注意她的心情,她心里有时有一种沉重痛苦的空虚感,一直刺到最深处。然而他年纪还轻,也许到时候他就会懂得爱她了。他家里人是新教徒,格蒂当然知道谁是第一个,在他之后才是圣母马利亚,然后才是圣约瑟夫[4]。可是他实在是无可否认地英俊,鼻子那么端正,从头到脚不折不扣的青年绅士,头形也是,他不戴帽子的时候她从后面一看就知道不论在哪里都显得不寻常还有他骑自行车双脱手绕过电灯杆那劲儿还有那些上等香烟味道多好闻而且他们俩正好个子也一样所以所以伊棣·博德曼认为她特别特别有办法因为他就不到她家那一小片花园前去来回骑车。

    格蒂的穿着并不花哨,但是有一种时尚追随者凭直觉而来的风度,因为她意识到他可能出来,有那么一点可能性。一件整洁的衬衫,她自己用摩登染料染成铜青色的(因为《女士画报》上预计铜青色要流行),漂亮的尖领口一直开到胸前凹处,带一只小手帕口袋(她在口袋里总是放一块棉花,洒上她喜爱的那种香水,因为装手帕不挺括),下身是一条海军蓝的开衩半长裙,把她的苗条娉婷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妙处。她戴一顶俏皮可人意的宽叶黑人草帽,帽檐下面镶蛋青色的雪尼尔绳绒纱,边上配着一个色调相称的蝴蝶结。上星期二,她花了一整个下午要找一个和那雪尼尔配上颜色的,终于在克列利公司夏季廉价部找到,再合适没有,稍稍有一些陈列中沾脏的地方,根本看不出来的,七指宽两先令一便士。她自己把它缝上试戴一下,看着镜子里那个笑眯眯的可爱模样,喜欢得简直不用提了。为了帽子形状不走样,她把它扣在水壶上面,同时心想这回可要叫她认识的某些人黯然失色了。她的皮鞋又是鞋类中的最新式样(伊棣·博德曼自夸小巧,其实她从来就没有格蒂·麦克道尔这样的脚,五号的,而且永远永远也不会的),鞋头是漆皮的,一根漂亮的单襻儿搭在她那高高弓起的脚背上。她的裙子下面,露出了模样非常周正的脚髁,也把她那线条优美的肢体露出了恰如其分的一段儿,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蒙着织工精致、后跟接茬很高、上边吊带很宽的长统袜子。关于内衣,那是格蒂最上心的,凡是理解甜蜜的十七岁时期(虽然格蒂已经永远不会再有十七岁)那种扑动着希望而又忐忑不安的心理的人,谁会忍心去责备她?她有四套,都很考究,针线特别细密,每套三件外加睡衣,那些内衣每套都串有不同颜色的缎带,淡粉红的、淡蓝的、紫红的、嫩绿的。洗过之后,她总是自己晾,自己加洗涤蓝,自己熨,她有一块专门放烙铁的砖头,因为她对那些洗衣女人就是亲眼看着也不放心,怕她们熨坏东西。今天她抱一线希望穿蓝的,这是她的颜色,也是吉祥色,新娘身上的衣服总要配一点蓝色,上星期那一天就是因为穿绿的倒了霉因为他爸爸把他关在家里准备中级考试了因为她想也许他今天会出来因为她早上穿衣服的时候差点把那条旧的反着穿上了那是吉利的穿反了情人会面只要不是星期五。[5]

    然而—然而!她脸上有心情压抑的神色!烦恼一直在啮咬着她的心。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她的灵魂,她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回到自己那间熟悉的房间内,没有别人打搅,再也不用忍住眼泪,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发泄一下憋在胸内的感情,不过也不能过分,因为她知道对着镜子该怎么哭才好看。你可爱,格蒂,镜子说。苍茫暮色中的脸庞,现出了无穷的悲伤和向往。格蒂·麦克道尔的热烈愿望落空了。是的,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她那白日梦——婚事办成了,教堂里为都柏林三一学院雷吉·怀利太太敲响了婚钟(因为嫁给大哥的才能称怀利太太),社交新闻中报道格特鲁德·怀利太太穿一袭镶有贵重蓝狐狸皮的特制豪华灰色礼服——是不会成为事实的。他还太年轻,还不理解。他对爱情没有信念,而爱情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很久以前在斯托尔家的晚会上(那时候他还穿着短裤呢),有一个机会他们俩单独在一起,他偷偷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她一下子连嘴唇都发白了。他用一种古怪的沙哑声音叫她小人儿,抢着接了半个吻(初吻!),但是实际上只碰到了她的鼻子尖,然后匆匆忙忙说着吃点儿什么的话走出房间去了。莽撞的家伙!意志坚强从来就不是雷吉·怀利的长处,而追求并且赢得格蒂·麦克道尔的,必须是男人中的男人。但是,等待,永远是等待人来求,今年是闰年[6],但是也快过去了。她的最美好的理想,并不是一个迷人的王子拜倒在她的脚下,献上一份希罕奇妙的爱情,而是一个有男子汉气概的男子,脸上镇静而有力量,也许头发已略见花白,但是还没有找到理想中的心上人,他会理解她,将她搂在他的怀抱之中庇护她,以出自他那深沉热情的性格的全部力度搂紧了她,用一个长长的热吻安慰她。那就是天堂一样了。在这和煦的夏夜,她热切盼望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的全部心愿,就是要被他占有,归他独占,成为他的订了婚约的新娘,或富或贫,或病或健,相守至死,从今以后,直至今后[7]。

    她在伊棣·博德曼陪小汤米去小推车后面期间,就正是在想不知究竟有没有那么一天,她可以自称是他未来的小妻子。到了那一天,就让她们去议论吧,议论得脸都发青吧,包括贝瑟·萨普尔在内,还有伊棣这张快嘴,因为她到十一月就二十二了。她也会照料他的生活享受,因为格蒂有女性的智慧,懂得一个真正的男人喜欢那种家庭感。她的烙饼,烙得焦黄焦黄的,她做的安妮王后布丁,又柔软又匀和妙极了,人人赞不绝口的,都是因为她手巧,点火点得好,撒下自行发酵的细面粉,总是往一个方向搅,然后把牛奶和糖搅成乳油状,把蛋白打匀,不过她做完之后不喜欢陪人一起吃,她不好意思,她寻思人们为什么不能吃一些有诗意的东西,譬如紫罗兰或是玫瑰花之类多好,他们的客厅里要摆得很美,有画,有雕刻,还有外公吉尔特拉普那条可爱的狗的照片,那条几乎像人一样会说话的加里欧文,椅子上都套着印花布的套子,还有克利列公司夏季大廉价杂货堆中那个银制烤面包架子,那是阔绰人家才有的东西。他将是肩膀宽阔、个子高大的(她一直羡慕个子高大的丈夫),牙齿白得闪光,两边垂下修得整整齐齐的八字胡,他们将去大陆度蜜月(奇妙的三星期!),然后在一栋小巧玲珑、舒适温暖的家庭住宅里安居下来,每天早晨两人一起吃早餐,简简单单的,可是十分周到,就他们两人自己享受,然后他就出去办他的事务,走以前先给他的小妻子一个亲亲热热的拥抱,还要对着她的眼睛,深深地往里面凝视一会儿。

    伊棣·博德曼问汤米·凯弗里完事了没有,他说完了,于是她帮着把他的小小的短灯笼裤扣上扣子,叫他跑过去和杰基玩,这会儿要乖乖的,别打架。可是汤米说他要皮球,伊棣告诉他不行,娃娃正在玩球,他要是拿,就会打架,可是汤米说球是他的,他要自己的球,并且马上跳着脚撒起野来,可不客气。这脾气!嘿,他可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汤米·凯里弗这小家伙,一脱下围嘴儿就是个人了。伊棣对他说不行,不行,快走他的,她还告诉凯弗里妹子不要对他让步。

    ——你不是我的姐姐,淘气的汤米说。是我的球。

    可是凯弗里妹子逗博德曼娃娃抬头,她把手指举在高处让他看,同时一把抢过球往沙滩上扔了过去,汤米马上紧追着奔了过去,他胜利了。

    ——只要能眼前清静,怎么都行,妹子笑着说。

    然后她轻轻地逗着小不点儿的两个小脸蛋儿让他忘掉,和他玩这儿是市长大人,这儿是他的两匹马,这儿是他的华丽大马车,这儿是他走进来,下巴咬,下巴咬,下巴咬下巴。可是伊棣可气坏了,他这样要怎么就是怎么,人人宠着他,怎么行呢。

    ——我真想给他点儿什么,她说。我真想,可是给在哪儿我可不说。

    ——屁屁上呗,妹子嘻嘻哈哈笑着说。

    格蒂·麦克道尔听到妹子大声说这么一句不成体统的话,她可是要她的命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马上低下头涨红了脸,比玫瑰还红,伊棣·博德曼也说肯定对面那位先生听到了她的话,可是妹子满不在乎。

    ——让他听去!她傲慢地把头一甩,淘气地翘着鼻子说。等我瞧他一眼,马上给他也来一下子,也在那地方。

    疯丫头妹子,一头高力华格式的鬈发。有时候简直没法不笑她。譬如说,她会问你要不要再来一点中国茶和酱子莓,再譬如她用红墨水在自己的指甲上画乳房和男人的脸,引得你笑破肚皮,再譬如她要到那个你知道的地方去吧,她偏说她得跑去见见白小姐。凯妹子就是这德性!哎,还有那晚上谁忘得了,她穿上她父亲的套服,戴上她父亲的帽子,装上烧焦软木的小胡子,抽着烟卷在踹屯威尔路上大摇大摆。谁也比不上她好玩。但是她又是绝对真诚的人,上天造下的最勇敢、最忠实的姑娘之一,决不是那种油头滑脑、甜言蜜语靠不住的脚色。

    这时空中传来了歌咏声和响亮的风琴圣曲声。这是耶稣会教区传教士长可敬的约翰·休斯主持的男人节酒静思会,念玫瑰经、讲道和举行最神圣的圣体降福。他们在经受了这个令人疲倦的世界中的狂风暴雨之后,来到那波涛之畔的简朴殿堂内,不分阶级地相聚一堂(这是最能给人启迪的景象),跪在纯洁无瑕者的脚下,吟诵洛雷托圣母祷文,祈请她为他们说项,那些熟悉的老词,神圣的马利亚,神圣的童贞女中之童贞女。在可怜的格蒂听来,这是何等的可悲!如果她父亲也能用起誓的办法躲开酒魔的毒爪,或是服用《佩尔逊周刊》上的包治酒瘾的药粉,她现在可能就已经有了自己的马车,比谁也差不了。一回又一回的,当她不点灯坐在炉火余烬前(因为她讨厌有两个亮光)出神的时候,或是整小时整小时地望着窗外雨打锈桶茫茫然沉思的时候,她反复对自己说过这话。但是,那毁了多少家庭的可憎饮料,从她的童年时期就已经给生活蒙上了阴影。可不是吗,她甚至在家庭的小圈子内,就亲眼见到了酗酒引起的狂暴行为,见到自己的父亲成了酒精麻醉的奴隶,完全失去了自制,如果说格蒂有一件事情是知道得比什么都清楚的话,那就是一个男人居然能向一个女人举起手来而并非表示友好,这个男人就应该被列为卑劣者中最卑劣的人。

    教堂内的歌声,仍在继续向法力无边的童贞女、向救苦救难的童贞女祈求庇护。陷入沉思的格蒂,几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既没有留心两位女伴和那一对嬉戏中的孪生兄弟,也没有注意从沙丘草地上下来沿海滩散步的那位先生,凯弗里妹子却在说这是个谁也不像的特别人。看来他是从来不会醉醺醺的,但尽管如此,她也不愿意要这一个人当爸爸,因为他太老了还是怎么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他的脸相(这是一个明显的费尔博士型的角色[8]),也许是因为他那尽是疙瘩的长痈的鼻子,鼻子底下那撮沙土色的八字胡已经有一点发白了。可怜的爸爸!尽管他有缺点,她仍是爱他,听他唱着玛丽呀,你教我怎么才能求得你的爱,或是我在罗谢尔附近的爱人和小屋,他们吃饭的时候还吃焖蛤蜊,吃用拉僧贝的色拉作料拌的生菜,他还和狄格南先生一起唱月亮升起来了,就是那位突然中风去世埋葬了的,天主慈悲他吧。那天是她母亲的生日,查利也放假在家,汤姆,还有狄格南先生和太太、派齐和弗雷迪·狄格南,他们还打算一起照一张相片呢。谁也没有想到,原来马上就要完了。现在,他已经安息了。她母亲对他说,他应该把这件事当做下半辈子的教训才好,他因为痛风连葬礼都不能参加,她不得不为他进城到他的办公室去取他的信件和凯茨比公司软木地毯样品,设计标准,艺术美观,王宫适用,经久耐磨,室内增辉,给人快感,永不减色。

    格蒂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女儿,在家里就像是第二个母亲,一位主事的天使,一颗金子般的心。每当她的母亲头痛发作,脑袋疼得像要开裂的时候,是谁帮她在前额上搽薄荷冰呢,就是格蒂。不过她不喜欢她母亲一撮一撮地吸鼻烟,那是娘儿俩之间惟一有过言语的一件事,吸鼻烟。人人都对她的为人温柔体贴赞不绝口。每天晚上关掉煤气总管道的是格蒂,每隔两个星期都忘不了在那地方撒石灰消毒水的,也是格蒂;她还在那里头的墙上贴了一张滕尼食品公司的圣诞节年历,上面是一幅翠鸟时日图,画的是一位青年绅士,穿着过去人们穿的那种服装,戴一顶三角帽子,正在用老派的骑士风度,向格子窗里的意中人献一束花。可以看得出来,画的后面是有一段故事的。颜色配得相当好看。她穿一身柔软贴身的白色衣服,摆着一种精心设计好的姿势,绅士穿巧克力色衣服,显然是一个地道的贵族。她到那地方去做某一件事情的时候,常常做梦似的望着他们,卷起袖子抚摸着和她一样白嫩的臂膀,幻想着那时期的情形,因为她已经从外祖父吉尔特拉普的那本沃克发音字典里,查出了翠鸟时日是什么意思了[9]。

    那一对双生子现在倒是用最受赞许的兄弟和睦方式在玩了,可是最后杰基小朋友他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能否认故意使出吃奶的力气踢了一脚,把球踢向了盖满海草的岩石那边。吃亏的汤米自不待言,毫不迟疑地立即大声表示不满,幸好独自坐在那边的黑衣绅士殷勤相助,把球截住了。我们的两位斗士都大喊大叫自称球主,凯弗里妹子为了避免麻烦,喊着请绅士将球扔给她。绅士握球瞄了一两次之后,从海滩底下向凯弗里妹子掷了上来,但球落在坡上,滚到岩石边小水坑附近,在格蒂的裙子底下停住了。两兄弟又争着要球,妹子就叫她把它踢开,随他们去抢,于是格蒂缩回一只脚,心里恨这笨球滚到她这里,踢了一脚,可是偏没有踢着,引得伊棣和妹子都笑了。

    ——再接再厉呀,伊棣·博德曼说。

    格蒂微微一笑以示接受,同时咬住了嘴唇。她的漂亮脸蛋上淡淡地泛起了一片娇艳的红色,但是她决心要踢给她们看一看,于是把裙子撩起了一点,刚刚够的那么一点点,看准了球,狠狠地一脚,把球踢得好远好远,两个小家伙也跟着球往卵石滩那边冲了过去。完全是忌妒,当然,没有别的,因为对面那位绅士在看着,就要引他注意。她感到一股热流涌上脸部,这在格蒂·麦克道尔总是一个危险信号,两颊一下子就涨得通红了。在这以前,他们两人还只是交换过最不经意的眼光,但是现在,她从自己那顶新帽子的帽檐底下,向他投去了试探性的视线,而她所见到的神情,在苍茫暮色中是那样的倦怠,那样的憔悴,她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悲哀的面容。

    从教堂的敞着的窗户中,飘出了焚香的芬芳气味,也带来了未受原罪玷污而受孕的她的各种芬芳名称,神灵的载体,为我们祈祷吧,光荣的载体,为我们祈祷吧,专心奉献的载体,为我们祈祷吧,玄妙的玫瑰。那里有忧心忡忡的人们,有胼手胝足挣面包口的人们,还有许多误入歧途、飘泊流浪的人,他们的眼中都涌上了悔过的泪水,然而尽管如此,现在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因为可敬的休斯神父告诉他们,大圣徒伯纳德在他那篇著名的祈祷文里,歌颂了最虔诚的童贞马利亚为人祈求的法力,说向她请求保护而被她抛弃是从来没有的事,任何历史时期都没有这样的记载。

    两个双生子现在又玩得非常高兴了,因为童年的烦恼像夏天的阵雨,转眼就放晴了。妹子在逗博德曼娃娃玩,直逗得他格格格地笑,伸出两只小手在空中拍着。她躲藏在车兜后面喊一声闷儿,伊棣问他妹子哪里去了,然后妹子伸出头来啊的一声,嘿,小家伙可喜欢咧!然后她教他喊爸爸。

    ——娃娃,喊爸爸。说爸、爸、爸、爸、爸、爸、爸。

    娃娃使出了全身解数来说,因为他非常聪明,才十一个月,人人都夸,个子也不小,标准的健康婴儿,真是爱煞人的小宝贝,将来肯定会出人头地,人人都说。

    ——哈哇、哇、哇、哈哇啊。

    妹子用他的口水兜擦一擦他的小嘴,想要他坐直了再喊爸爸,可是她刚解开带子就喊了起来,神圣的圣丹尼斯呀,他已经湿透了,垫在他底下的小毯子得垒起来翻个面了,婴儿宝座上的人物当然不能容忍这些烦琐的换装手续,大喊大叫地当众宣布:

    ——哈帕、帕、哈帕、帕。

    同时,两颗晶莹可爱的大泪珠,沿着他的小脸蛋儿淌下来了。哄他别哭别哭娃娃别哭,跟他说马马,问他哪里有轰隆隆隆车,都不起作用,但是妹子的主意永远来得快,把奶瓶嘴子往他嘴里一塞,小异教徒很快就安静下去了。

    格蒂恨不得她们把这个吱呀乱叫的婴儿送回家去,别在这里闹得她心烦,本来就不是在外边玩的时候了,还有那一对双胞胎小鬼也是一样。她凝眸远眺海面。多么像从前那人在人行道上用各种颜色的粉笔画的,留在地上被人踩掉实在可惜,那黄昏、天上飘起来的那些云彩、豪斯山上的贝利灯塔,还有那音乐声传到耳边,还有教堂里焚香飘来的一阵阵芬芳。而她在凝视之中,心却开始怦怦地跳了。真的,他是在看她,而他的眼神之中是有含义的。他的眼光一直往她的深处射来,仿佛要把她的心底穿透,要把她的灵魂看清。这一对眼睛奇妙得很,极富表情,但是这是可以信赖的表情吗?人是多么奇特呀。她一眼就能看出,从他这深色的眼睛,他这苍白的读书人的脸,就知道他是一个外国人,和她那幅话剧明星马丁·哈维的照片一模一样,不过有八字胡,她更喜欢,因为她不是温妮·里平汉那样的舞台迷,看了一出戏就要两人永远穿一样的衣服,可是她从他坐的地方,看不清他究竟是鹰钩鼻还是有一点儿翘鼻子。他穿着重孝,这是她看得清的,他的面容上有一部忧伤在心缠绕不去的故事。她非常非常愿意知道故事的内容。他抬头凝视着这边的神情,是那么的目不转睛,那么的纹丝不动,他也看到了她踢球,或许她有意识地像这样脚尖向下晃动两只脚,他能看见她鞋上那亮晶晶的钢扣。她高兴自己今天有一种预感,穿上了透明长袜,原是以为雷吉·怀利有可能出来,但现在那是遥远的事了。她多少次梦想的事出现了。他才是最关紧要的人,她的脸上漾开了喜悦,因为她愿意要他,因为她直觉地感到他是独一无二的人。她的女儿妇人心向着他飞去了,他就是她梦想中的丈夫,因为她顿时明白了,他才是她的人。假定他曾经受过折磨,受人的伤害超过了对人的伤害,或者甚至于,哪怕他是一个罪人,一个坏人,她也不在乎。哪怕他是一个新教徒,或是一个卫理公会的,她也容易办到让他改教,只要他真心爱她。有一些创伤,是需要用心药去治的。她是一个女性的女人,不像他过去认识的那些轻狂而缺乏女性的姑娘,那些骑着自行车炫耀自己并没有的东西的人;她渴望着能了解一切,原谅一切,只要她能使他爱上她,使他忘掉过去所留下的记忆。到那时,他兴许就会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本色来温柔地拥抱她,将她的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搂住,把他的爱情献给她,只献给她一个人,她是最最属他个人所有的小姑娘。

    罪人的庇护者。受苦人的知心人。Ora pro nobis[10].说得不错:不论是谁,只要心诚而又有恒,向她作祈祷决不会迷失方向或是被抛弃,而说她是受苦人的避难处,也恰如其份,因为她自己的心也曾七次被忧伤穿透[11]。格蒂可以想象教堂里的全部情景,装着彩色玻璃的窗子都已经照亮,有蜡烛,有花朵,有圣母兄弟会的蓝色旗帜,康罗伊神父正在祭坛边协助奥汉隆牧师,低垂着眼睛进进出出拿东西。他的神情简直像一个圣徒,他的告解室是那么安静,那么清洁,那么幽暗,他的手像是白蜡似的,如果她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多明我会修女,穿上白色的修女服,也许他会到修女院来参加圣多明我九日祈祷会的。那一回,她在忏悔中把那件事告诉了他,满脸涨得通红只怕他看见,他嘱咐她不用担心,因为那不过是自然之声,他说我们在人世间都受自然规律的支配,他说那不算罪孽,因为那是在天主制定的女人天性之中的,他说,我们的圣母自己就对大天使加百利说,我愿主的旨意在我身上实现。他是那么和蔼,那么圣洁,她曾多少次多少次想了又想,是否可以做一个绣花的褶裥饰边茶壶保暖套送给他,要不然送一只钟,可是那天她到他们那里去问四十小时礼拜用什么花,她看见他们的壁炉台上有一个座钟,白色描金的,钟内还有一只金丝雀从一间小房子出来报时,真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好,也许可以送一册装饰精美的画片,都柏林或是什么地方的风景画片册。

    那两个令人心烦的双胞胎小鬼又吵起架来了,杰基把球往海水那边一扔,两人都跟着奔了过去。讨厌得像阴沟水似的小猴子。该有个人来教训教训他们,给他们一顿好揍,叫他们老老实实的才行,两个小家伙。妹子和伊棣大声地喊他们回来,怕潮水涨上来把他们淹死。

    ——杰基!汤米!

    他们可不!他们多有主意!于是妹子说,以后她可再也不带他们来了。她跳起身,喊着他们跑过他身边往下冲去,头发在她脑后甩着,她的头发的颜色是够好的,可惜不多,可是不论她擦上多少什么劳什子,总是不见长长一些,她就是没有这福份,只好白摔帽子生气。她跨着公鹅似的大长步跑着,居然不把她那裹紧身上的裙子从侧面撕开真是奇迹,凯弗里妹子是有不少的假小子性格的,冲劲很足,一有机会就要表现自己,因为她会跑,她这样跑着,就把她的衬裙边缘都飘出来让他看见了,还有她的细细的小腿也露出了一大截儿,能露的都露出来了。要是她不小心绊着点什么,穿着她那双有意拔高自己的法国式弯底高跟鞋,摔个大跟头才活该呢。Tableau[12]!那倒是一个很妙的亮相,可以供这样一位绅士观赏的。

    天使们的女王,大主教们的女王,先知们的女王,一切圣徒们的女王,他们在祈祷着,最神圣的念珠礼拜的女王,然后康罗伊神父将香炉递给奥汉隆牧师,他放进香去,将圣体薰了香,凯弗里妹子也捉住了两个孪生子,她恨不得狠狠地给他们来一记响亮的耳光,但是她没有打,因为她想他可能在看,可是她是大错而特错了,因为格蒂不用看就知道他的眼光从没有离开过她,这时奥汉隆牧师把香炉递回给康罗伊神父,跪下仰望着圣体,唱诗班开始唱Tantum ergo[13],她的脚随着tantumer gosa cramen tum的音乐起伏而前后摆动。这双袜子是她在复活节以前的星期二,不对是星期一,在乔治街的斯帕罗公司花三先令十一买的,一点儿跳丝的地方也没有,他现在看的就是它,透明的,而不是看她的那一双没模没样的(她就是厚脸皮!),因为他长眼睛,识货。

    妹子带着两个孪生小兄弟拿着球上岸来了,她头上的帽子跑得歪在一边,拽着那两个小家伙的模样儿活像街上的邋遢女人,那件才买了两星期的轻薄衬衫溻在背上像破烂似的,衬裙也拖出了一段,像漫画一样。格蒂脱下帽子整理一下头发,谁家姑娘的肩头上,也没有见过比这更漂亮、更娇美的一头栗色鬈发——她这副叫人眼花缭乱的小模样儿,说真格的,可爱得几乎令人发狂。这样的一头秀发,你走上多少里路也难于再找到一个的。她几乎能看到他眼睛里迅速产生反应,闪出了爱慕的光芒,使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受到震颤。她又戴上帽子,以便从帽檐底下用眼角瞅着他;她的带钢扣的皮鞋晃动得更快了,因为她接受了他眼中的表情,呼吸紧张起来了。他盯住她看的那种神情,活像是一条蛇在端详它的猎物。女人的本能告诉她,她已经使他的心里大乱,她这么一想,不由得一片红晕从脖子上升起直到前额,把她那娇美的脸庞烧成了一朵大红的玫瑰花。

    伊棣·博德曼也觉察到了,因为她乜斜着眼,瞅着格蒂,似笑非笑的,戴着她那副老处女似的眼镜,还假装在喂娃娃。这只神经过敏的小虫豸,她是永远也改不了的了,所以谁也和她合不来,好管闲事。这时她对格蒂说:

    ——你心里在想什么事?

    ——什么?格蒂露出了白而又白的皓齿笑着说。我不过是在纳闷,天是不是晚了。

    因为她恨不得她们把那一对拖鼻涕双胞胎和她们那娃娃快送走拉倒,所以她才婉婉转转地暗示天晚了。于是妹子上来的时候,伊棣就问她是几点钟了,而那位妹子小姐呢,油嘴滑舌没比,顺口就说接吻钟点已经过了半小时,又该接吻了。但是伊棣还要问,因为家里是叫她们早回去的。

    ——等着,妹子说。我去问问那边的彼得叔叔,看他的大谜语有几点了。

    于是她径直走了过去,她见他一看到她走近,就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有一点紧张,摆弄了一下他的表链,望了望教堂。格蒂看得出,尽管他是个感情强烈的人,他的自我控制力也是非常大的。一刹那之前,他在那里看一个可爱的形象看得神魂颠倒,眼睛发直,转眼之间他又是安静而神情严肃的绅士了,他那气度不凡的仪态中一举一动都表现出自制力。

    妹子说请原谅是不是可以请他告诉她正确的时间,格蒂见他掏出怀表,听了一听,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说很对不起他的表停了但是他估计一定有八点多了因为太阳已经下山了。他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种有教养的腔调,可是虽然有板有眼,语气老成,听来却使人怀疑似乎有一些颤抖。妹子说谢谢您,然后伸着舌头走了回来,说叔叔说他的排水系统出了毛病。

    这时他们唱Tantum ergo的第二节诗了,奥汉隆牧师又站起来,用香薰了圣体,跪下,对康罗伊神父说有一根蜡烛快烧着花了,康罗伊神父站起来把蜡烛弄好,她可以看到那位绅士在拧表,听机器声音,她更起劲地合着拍子前后晃动小腿。天更暗了,可是他还能看见,而他也一直还在盯着,不论是拧表还是干什么的,然后他把表放回表袋,双手又插进了口袋。她觉得有一种感觉涌上来布满了全身,她从自己头皮上的一种肤觉和紧身胸衣下的不舒适感,知道一定是那事情来了,因为上回她剪头发那次也是那样的,因为有月亮。他的深色的眼睛又定定地盯住了她,如醉如痴地欣赏着她的每一根线条,确确实实是拜倒在她的神座前了。世界上如果有一个男人是毫不掩饰地用热情凝视的眼光表现爱慕心情的话,那就是这个男人了,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这是对你的爱慕,格特鲁德·麦克道尔,你是知道的。

    伊棣开始准备走了,早该走了,格蒂看出来刚才给她的小小暗示起了作用,因为要在海滩上走好一段路才能到可以把小车推上去的地方;妹子给两个孪生兄弟脱掉帽子整理他们的头发,这当然是为了增加她自己的吸引力,奥汉隆牧师站起来了,法衣在颈子后面顶起了一块,康罗伊神父递给他该念的卡片,于是他念Panem de clo prstitisti eis[14],伊棣和妹子一直都在谈钟点,还问她,可是格蒂能学着她的腔调应付自如,后来伊棣问她,她的最好的男友把她扔了,她是不是心碎,她也能用冷冰冰的礼貌对付她。格蒂的心头不由得一阵紧缩。她眼中冒出一股冷火,狠狠地射出无限的鄙视。她受到了刺伤——真的,深深地受了刺伤,因为伊棣自有一套手法,能若无其事地说出一些明知可以刺伤人的话来,她就是这样该死的小长舌头。格蒂很快地张开嘴唇,形成了说话的口形,但是她把已经升上来的抽噎控制住了,没有让它逸出喉咙,那么纤细、那么周正、造形那么秀美的喉咙,简直是艺术家梦境中的东西。她对他的爱,不是他能理解的。没有良心的小骗子,跟所有的男人一样容易变心,他永远也理解不了她心里给他多大分量,一瞬间她的蓝眼睛里感到了眼泪突然而至的叮蜇。她们的眼睛正在无情地探察她,但是她勇敢地强忍住泪水,向她新征服的对象投去会意响应的眼光,让她们看着。

    ——嘿,格蒂敏捷如闪电地笑着回答,还把骄傲的脑袋猛的一抬。我的帽子愿扔给谁就扔给谁,因为这是闰年。

    她的话音清朗如水晶,比环鸽的咕咕声还要悦耳,但是又干脆利索,毫不含糊。她那娇嫩的嗓音中有一种含义,让你明白她是不容随意戏弄的。至于那位装模作样有一点臭钱的雷吉先生,她可以把他像粪土一样扔掉,以后再也没有半点想他的念头,还要把他的愚蠢的明信片撕个粉碎。从今以后,他要是敢认为她还会看他一眼,她的眼光准会射给他足量的鄙视,够叫他当场就缩成一团的。小心眼小姐伊棣的脸色变了不少,格蒂从她那阴沉沉的模样看出来她是冒火了,不过她还掩饰着,这条小母狗,那一箭是射中了她的小肚鸡肠的忌妒心,她们两人都明白了她是曲高和寡、与众不同的,她和她们不是一路,永远不,另外有一个人也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们可以用用她们的脑筋,认真琢磨琢磨。

    伊棣把博德曼娃娃扶正了准备走,妹子也把球、小铲子、小桶都收好,早该走了,因为小博德曼小朋友已经快到撑不开眼睛的时候了。妹子也告诉他,眨眼睛的比利快到了,娃娃该睡觉觉了,娃娃听着眯眯笑,样子实在逗人极了,妹子捅着他的胖嘟嘟的小肚肚逗他玩,娃娃却毫不客气,连一声对不起都没有,一下子就往他那崭新的围嘴儿上吐了一大堆恭维全场的东西。

    ——啊哟哟!布丁加馅饼!妹子叫了起来。他可把他的围嘴儿毁了。

    这场小小的contretemps[15]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可是她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小事儿办妥了。

    格蒂忍住了已到嘴边的闷声惊叫,只是局促不安地咳了一下,伊棣问怎么回事,她本想叫她自己去琢磨,但是她的举止永远是闺秀派头的,所以她随机应变,说是降福了,因为这时宁静的海滩上正好传来了教堂尖塔的钟声,奥汉隆牧师披着康罗伊神父给他罩上的肩衣,手执神佑的圣餐,登上祭坛施行降福了。

    这暮色渐浓的风景是何等动人呀,这是爱琳的最后一瞥,那些晚钟发出了动听的谐音,同时从常春藤覆盖的钟楼内飞出了一只蝙蝠,它来回往返地翻飞着,发出小小的迷失方向的叫声。她可以看到远处灯塔的灯光,那风光是何等旖旎,她要是带着一盒颜料多好呀,因为那比男人容易,不久之后点街灯的人就要来了,转过长老会教堂,走上林荫浓密、情侣双双的踹屯威尔大路,就要点亮她窗前不远处的街灯,雷吉·怀利常爱在那里骑在车上滑行,她在卡明斯女士那部《点灯人》中就看到过同样的场面,卡明斯女士还写过《梅贝尔·沃恩》和另一些小说。因为格蒂是有一些无人知道的梦的。她爱读诗,贝瑟·萨普尔送给她一本浅珊瑚红面的精致忏悔簿作为纪念品,给她作随感录,她就收藏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了。她那梳妆台虽然并不失于过分奢华,却是收拾得极其整洁的。这是她存她的少女宝藏的地方,她那些玳瑁梳子、她那马利亚儿童纪念章、白玫瑰香水、眉笔,她那雪花石膏制的香匣子、等衣服洗完送回来换上去的缎带。那里头写着一些顶美的思想,用她在贵妇街希利公司买的紫墨水写的,因为她感到自己也能写诗,有一天晚上她在花盆边找到一张报纸,上面有一首诗使她深受感动,她抄了下来,叫做《我理想中的人,你是真有其人吗?》,只要她也能那样表达自己的情意,那就行了。是马盖拉费尔特的路易斯·J.沃尔什写的,后来还有夕阳呀,你什么时候。诗的美,在虚无缥缈之中是那样可爱,那样悲哀,常常使她被默默涌上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想那岁月已在她身旁悄悄溜过,一年又一年,想自己要不是有那一个缺陷,自信决不害怕竞争,那是一次从道尔盖山上下来时的意外事故,她总是设法掩盖的。但是,总要到头的,她心里有这感觉。她已经在他眼中看到那种有神奇吸引力的光芒,她已经是阻挡不住的了。爱情是锁不住的[16]。她要做出那重大的牺牲。她要想方设法做到和他心曲相通。她对于他,将比整个世界更为宝贵,她将使他的生活放射幸福的金光。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她渴望知道的问题,是他是不是已婚,或者是丧妻鳏居,或者是有一个什么悲剧,就像歌咏之邦那位名字带外国味的贵族那样,不能不把她送进疯人院,残酷只是为她好。但是,即使——又怎么样呢?会有很大的区别吗?她性情很娇嫩,不论遇到什么,只要有一点点粗俗,她都不由自主地要退避三舍。她憎恶那一类人,那些在道铎河畔的招待街上陪大兵的堕落女人,那些不尊重姑娘的荣誉、侮辱女性、被送到警察局去的粗男人。不,不:那可不能要。他们只要做一对好朋友,像大哥哥小妹妹那样,完全不要另外那一种关系,不管所谓的上流社会有什么样的惯例。说不定他穿丧服是为一个老情人,老早老早以前的。她认为自己能理解。她会努力去理解他的,因为男人是那么不同。老情人还在等着,伸出小小的白手,睁着令人动心的蓝眼睛等着。我的心!她要追随自己的爱情之梦,服从自己的心的命令,而她的心告诉她,他就是她的一切的一切,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男人,因为爱情就是最可靠的向导。其他的一切都是无关重要的。不管有什么情况,她要放任自己、不受羁绊、自由自在。

    奥汉隆牧师将圣餐放回圣体盒,唱诗班唱起了Laudate Dominum omnes gentes[17],然后他锁上了圣体盒,因为降福仪式已经结束,康罗伊神父将他的帽子递给他戴上,快舌头伊棣问她到底走不走,可是杰基·凯弗里大叫起来:

    ——唷,看,妹子!

    大家都看是不是片状闪电,可是汤米也看见了,在教堂旁边的树丛上,蓝的,然后是绿的和紫的。

    ——放烟火了,凯弗里妹子说。

    于是她们都乱哄哄地冲下海滩,以便越过房屋和教堂看烟火,伊棣推着博德曼娃娃坐的小车,妹子拉着汤米和杰基的手,以防他们跑着摔倒。

    ——来吧,格蒂,妹子喊他。是义市的烟火。

    但是格蒂不为所动。她没有听随她们摆布的意思。她们尽可以像不要脸的女人那么狂奔,她可坐得住,所以她说她这里看得见。那一双盯住了她不放的眼睛,使她的脉搏加快,突突地刺激着她。她看了他一眼,视线相遇时,一下子一道光射进了她的心里。那一张脸盘上,有白炽的强烈感情在燃烧,坟墓般默不作声的强烈感情,它已经使她成了他的人。现在他们终于单独相处,没有旁人来探头探脑七嘴八舌的了,她知道他是可以信赖至死不渝的,一个品格高尚、直到指尖都绝无半点含糊的人。他的双手,他的面部都在动,她也感到全身一阵震颤。她向后仰起身子去看高处的烟火,双手抱住了膝盖以免仰天摔倒,周围没有人看见,只有他和她,她的姿势使她露出了腿,优美好看的腿,柔软溜圆的腿,她仿佛听到了他心跳的声音,听到了他的粗声呼吸,因为她知道男人的这种强烈感情特别冲动,因为贝瑟·萨普尔有一次告诉她,绝对秘密的,还要她起誓保密,说是她们家住的一个男房客是从人口过密地区委员会来的,他有报纸上剪下来的长裙舞和踢腿舞照片,她说那人有时候在床上做一件不大好的事情你可以想象的。但是现在这事和那样一件事是完全不同的,因为是大不相同的,因为她几乎可以感到他在把她的脸拉过去凑近他的脸,几乎可以感到他那俊美的嘴唇的第一下迅速而炽热的吻。并且,只要你在结婚以前不作那件事,罪孽就是可以赦免的,应当有女的教士才好,不用你说出来她就会理解,凯弗里妹子眼睛里有时候也有那种做梦似的恍恍惚惚的神色,所以她也那样的,亲爱的,还有那么喜欢演员照片的温妮·里平汉,并且也是因为另外那事儿来的时候总是那样的。

    这时杰基·凯弗里大喊看呀又来了,她又向后仰,吊袜带是蓝色的因为和透明的配色,他们都看见了都喊看呀看呀在那儿呐,她尽量尽量地将身子向后仰好看烟火,有一样怪东西在空中来回飞,一样软软的东西,飞去又飞来,黑黑的。她看到一根长长的罗马蜡烛式的烟火从树丛后面升向天空,越升越高,人们都紧张屏息地看它越升越高,都兴奋得不敢喘气,高得几乎看不见了,她由于使劲后仰而满脸涨得通红,一片神仙般令人倾倒的红晕,他还能看到她的别的东西,轻柔布的裤衩,这种布能紧贴在皮肤上,比另外那种绿色小幅布的好,四先令十一,因为是白色的,她听任他看,她看到他看到了,这时升得很高很高,有一时都看不见了,她因为向后仰得那么远,四肢都颤抖起来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膝盖以上很高的地方,那地方从来没有任何人看到过,甚至在荡秋千或是涉水的时候也没人看到过,而她并不害羞,他也不害羞,这么肆无忌惮地盯住了看,因为他实在无法抗拒这样赫然袒露的奇妙眼福,差不...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