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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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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稣会的会长,十分可敬的[1]约翰·康眉一面走下牧师住宅的台阶,一面把光滑的怀表放回里面的口袋。差五分三点。步行到亚坦时间正合适。那个男孩子姓什么来着?狄格南。对。Vere dignum et iustum est.[2]这事得找斯旺修士[3]。坎宁安先生的来信。是的,得尽可能给他办成才好。这是个讲究实际的好天主教徒:传教活动用得着的人。

    一个独腿水手,懒洋洋地拄着双拐,一步一步地往前悠,嘴里还嘟嘟哝哝地哼着几个音符。他悠到仁爱会修女院的门前突然站住,冲着耶稣会的十分可敬的约翰·康眉伸出一个带舌的帽子,求他布道。康眉神父以阳光祝福了他,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钱包里是一个五先令的银币。

    康眉神父横过马路,向蒙乔伊广场走去。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不长的一会儿——他在想那些被炮弹打断了腿、在贫民救济所里苟延残喘的士兵和水手。他想起了沃尔西红衣主教的话:我如果对我的上帝也像对国王那样忠心耿耿,他决不会在我年老的时候把我抛弃。[4]他正沿着树荫,在闪烁着阳光的树叶下走着,迎面来了国会议员戴维·希伊先生的夫人。

    ——我很好,好得很,神父。您怎么样,神父?

    康眉神父的身体实在是非常地好。他大概要到巴克斯顿[5]去泡泡矿泉水。她的少爷们呢,他们在贝尔弗迪尔[6]上得还不错吧?是吗?康眉神父听到这种情况实在高兴。希伊先生本人怎么样?还在伦敦。国会还在开会呢,可不是吗。这天气多好呵,真是舒服。是的,很可能伯纳德·沃恩神父[7]会再来讲一次道。一点儿也不错,非常成功。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康眉神父看到国会议员戴维·希伊先生的夫人这么健康,确实是非常高兴,他请她务必向国会议员希伊先生转达他的问候。好的,他一定会去登门拜访。

    ——祝您下午好,希伊太太。

    康眉神父脱下大礼帽告别,冲着她面纱上那些墨黑锃亮、迎着太阳闪乌光的珠子粲然一笑。走的时候又是莞尔一笑。他的一口牙很干净,他自己知道,是用槟榔果膏刷过的。

    康眉神父走着走着,又笑了起来,他想起伯纳德·沃恩神父那滑稽逗笑的眼神和带伦敦土腔的口音。

    ——彼拉多,你是干吗吃的,人们瞎起哄,你不管?[8]

    不过,究竟是一个热诚的人。确实是热诚。而且也确实很有贡献,他那种方式的贡献。毫无疑问。他说他热爱爱尔兰,热爱爱尔兰人民。家世也不错吧,看样子?威尔士的老家吧,是不是?

    啊唷,可别忘了。给省会长的信。

    在蒙乔伊广场的拐角上,康眉神父挡住了三个小小的学生子。是的,贝尔弗迪尔的学生。低年级的。原来如此。都是好学生吗?哦,那样就很好。那么他叫什么名字呢?杰克·索恩。他叫什么呢?杰·盖莱赫。还有一个小人儿呢。他的名字叫布伦尼·莱纳姆。嘿,这个名字取得真不赖。

    康眉神父从胸前拿出一封信,交给了布伦尼·莱纳姆小朋友,然后用手指着菲茨吉本大街角上的红色邮筒。

    ——可是,小人儿啊,你得小心一点,别把你自己也投进邮筒去了呵,他说。

    三个孩子六只眼睛都瞅着康眉神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嘿,您哪。

    ——好吧,我等着瞧,看你会不会寄信,康眉神父说。

    布伦尼·莱纳姆小朋友奔到马路对面,把康眉神父给省会长的信塞进了鲜红色邮箱的口里。康眉神父笑笑,点点头,又笑笑,沿着蒙乔伊广场东街走去了。

    舞蹈等科教师丹尼斯·J.马金尼先生头戴丝质大礼帽,身穿蓝灰色丝面长礼服,打着白领巾的大蝴蝶结,戴着嫩黄色的手套,下身是一条紧箍双腿的淡紫色裤子,一双尖头的漆皮靴,举止庄重地在人行道上走着,在狄格南大院的街角遇见马克斯韦尔夫人,恭恭敬敬地让到了人行道的边缘上。

    那不是麦吉尼斯太太吗?

    白发苍苍、雍容华贵的麦吉尼斯太太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姗姗而行,隔着马路向康眉神父鞠躬致意。康眉神父微笑还礼。她近来好吗?

    她真是仪态万方。像苏格兰女王玛丽,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可是这个女人却是个当铺老板娘!可真是!这么一个……怎么说好呢?……这样的一派女王风度。

    康眉神父沿着大查尔斯街往前走,冲左边关着门的自由教堂[9]瞥了一眼。可敬的格林文学士将按上帝意愿讲道。他们称之为责任牧师。他感到有责任讲几句。然而,对人应该宽大为怀。不可克服的愚昧[10]。他们也是按照他们的见识办事罢了。

    康眉神父拐过弯,走到北环路上。怪事,这样一条重要的通衢,却没有一条电车路线。毫无疑问应该有。

    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里奇蒙德街那边穿越马路走过来了,纷纷地举起他们脑袋上那些七歪八斜的帽子。康眉神父慈祥地一再还礼。是公教弟兄会小学的学生们。

    康眉神父走着走着,闻到了右边有香烟缭绕的气味。波特兰横街的圣约瑟夫教堂。贞节妇女养老[11]。康眉神父冲着圣体[12]举了举帽子。贞节的:但是她们有时候也是脾气暴躁的。

    康眉神父走到奥尔伯勒府[13]附近,想起了那个挥霍无度的贵族。现在改成了办公楼还是什么的。

    康眉神父拐进了北滩路,威廉·盖拉格尔先生站在自己的商号门口向他致敬。康眉神父也向威廉·盖拉格尔先生致敬,同时闻到了整条整条的腌猪肉和大桶装的新鲜黄油的气味。他路过格罗根烟草店,看到门前立着一些新闻板报,报导纽约发生的一件惨案。美国总是不断地有这类事件发生。那样毫无准备地死去,太不幸了。然而,彻底悔悟的行动也行[14]。

    康眉神父走过丹尼尔·伯金的酒馆,看到有两个不劳动者懒洋洋地倚在窗前。他们向他致敬,他也还礼。

    康眉神父走过H.J.奥尼尔殡仪馆,看到考尼·凯莱赫正在对着流水账簿算账,嘴里还嚼着一片干草。一个值勤的警察向康眉神父致敬,康眉神父也向警察致敬。在尤克斯泰特猪肉铺里,康眉神父看见整整齐齐地摆着卷成一盘一盘的白黑红三色猪肉腊肠。在查尔维尔林荫道的树下,康眉神父看见停泊着一条泥炭船,一匹拉纤的马耷拉着脑袋站在船边,船夫戴着一顶肮脏的草帽坐在船中央,抽着烟,凝视着头顶上的一根杨树枝。很有诗情画意。康眉神父思忖着造物主的巧妙安排,让沼泽地里生出泥炭,人们可以挖起泥炭,运到城镇村庄,于是穷人家里也能生上火了。

    在纽科门桥上,上加德纳街圣方济各·沙勿略教堂的十分可敬的耶稣会会长约翰·康眉神父,跨上了一辆向外行驶的电车。

    一辆向市内行驶的电车也停在纽科门桥上,下来了北威廉街圣阿加莎教堂的可敬的代理牧师尼古拉斯·达德利。

    康眉神父在纽科门桥搭乘向外行驶的电车,是因为他不愿徒步走过泥岛那一段脏路。

    康眉神父坐在电车的一个角落里,小心地把蓝色的车票塞进肥胖的羊皮手套的扣眼里,又侧过另一只肥胖手套的掌心,把掌心里的四枚先令、一枚六便士、五枚便士滑进钱包。这时电车正开过常春藤教堂,他想起事情往往如此:你刚好随随便便扔掉了车票,查票的就来了。车上的乘客似乎太严肃了一点,使康眉神父感到和这么短的路程、这么点儿车钱不大相称。康眉神父喜欢既彬彬有礼而又高高兴兴。

    这是个平静的日子。坐在康眉神父对面那位戴眼镜的绅士这时刚讲完什么,垂下了眼光。是他的妻子吧,康眉神父估量着。

    戴眼镜的绅士的妻子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她只是非常非常轻柔地打了一个哈欠,举起戴着手套的小手,捏成一个小小的手套拳头,轻轻地在张开的小嘴上敲击,同时露出了纤细的、甜丝丝的笑容。

    康眉神父觉察到车厢里有她身上发出来的香水味。他也觉察到,坐在她另一边的男人很局促不安,屁股只坐了座位的一点儿边缘。

    在祭坛栏杆边,康眉神父好不容易才把圣体放到那个局促不安的老人嘴里,因为老人有摇头病。

    电车在安斯利桥停了一下,正要开车的时候,一个老妇人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要下车。售票员拉了拉铃绳,叫电车站住让她下。她挽着篮子提着网兜,走出了车厢:康眉神父看见售票员扶着又是篮子又是网兜的她下车。康眉神父想到她的一便士车资几乎已经坐过了头,这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主儿,连祝福你,孩子这句说明她们已经获得宽恕的话,都必须对她们说两遍才行,为我祈祷吧。[15]可是这些人也够可怜的,生活中有那么多忧虑,有那么多需要操心的事。

    海报上的尤金·斯特拉顿先生咧着厚厚的黑人嘴唇,向康眉神父做鬼脸。

    康眉神父想到黑色、棕色、黄色人种的灵魂,想起了自己讲道要谈耶稣会的圣彼得·克拉弗和非洲传道问题。他想到信仰如何传播的问题,想到那千百万没有接受洗礼的黑色、棕色、黄色的人,在大限突然像半夜的小偷一样来到时该怎么办。比利时耶稣会教士写的那本书Le Nombre des élus[16]中的主张,康眉神父感到还是合理的。那千百万由天主按照自己的形象所创造的人还没有获得信仰(这也是神意),但是他们究竟也是天主的人,是由天主创造的。康眉神父感到,这些人的灵魂全都推出不要,似乎很可惜,是不是可以说是一种浪费呢。

    车到豪斯路站,康眉神父下了车。售票员向他致敬,他也还了礼。

    马拉海德路很宁静。康眉神父喜欢这条路,也喜欢这个名字。欢乐的马拉海德,响起了喜庆的钟声。[17]马拉海德及其邻近海域世袭领主的直系继承人,马拉海德的塔尔博特勋爵。这时传来了战斗的号召,她一天之内三个身份:是姑娘,是夫人,又是遗孀[18]。那是世风古朴的时代,乡区[19]欢乐、人心淳厚的时代,古老的封建时代。

    康眉神父一面走,一面想着自己写的那本小书《古老的封建时代》,又考虑还有另一本书可写,谈耶稣会办的事业,谈莫尔斯沃思勋爵的女儿玛丽·罗奇福特,第一代的贝尔弗迪尔伯爵夫人[20]。

    一位青春已逝、无精打采的夫人,独自在艾乃尔湖畔徘徊[21]。第一代贝尔弗迪尔伯爵夫人玛丽,无精打采地在苍茫暮色中徘徊,遇上水獭跳水也不感到惊吓。有谁知道事实的真相呢?妒忌的丈夫贝尔弗迪尔爵爷不会知道,接受她忏悔的神父也不会知道,如果她确实没有和丈夫的兄弟构成完全的通奸行为,eiaculatio seminis inter vas naturale mulieris[22].假如她没有完全构成妇女的罪行,那么她的忏悔也只能是一半。只有天主知道,她知道,还有他,她丈夫的兄弟知道。

    康眉神父思考着,人类在地球上竟需要那样的专横无度,而天主却不是这样的,他的办法和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大不相同的。

    唐·约翰·康眉[23]走动和生活在往昔的时代中。他很仁慈,很怀念古代。人们在忏悔中吐露的秘密,他都藏在心中;一间涂着蜜蜡的客厅,天花板是丰满的累累果实,他以笑容对待满面笑容的高贵人物。新郎的手和新娘的手,贵族对贵族,通过唐·约翰·康眉而掌心相联了。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一个菜园子的栅栏门,迎着康眉神父展现出一畦一畦的圆白菜,抖开了丰满的菜叶向他屈膝行礼。天空为他铺出一群小朵小朵的白云,缓缓地顺风飘过。羊毛云,照法国人的说法。一种确切而又朴实的说法。

    康眉神父一面诵读日课[24],一面眺望着拉思科非上空的一群羊毛云。他的袜子很薄,脚脖子蹭着克朗高士[25]场地上的草茬有一点发痒。傍晚他在这里散步诵读,听到学生们踢盖尔足球的喊叫声,尖嫩的嗓音刺破了宁静的夜空。他是他们的校长:他的管理是宽厚的。

    康眉神父脱掉手套,掏出红边的日课经。一片象牙书签标示着应读的页码。

    九时课[26]。他本来应该在午餐以前诵读的,可是马克斯韦尔夫人来了。

    康眉神父默诵了天主经和圣母经,在胸前画了十字。Deus in adiutorium.[27]

    他安详地走着,默默无声地念着九时课,走着,念着,直到Beati immaculati中的Res:Principium verborum tuorum veritas:in eternum omnia iudicia iustiti tu.[28]

    从路旁树篱下的一个缺口里,钻出了一个满面通红的青年,跟着又钻出来一个年轻女子,手里拿着一束野菊花。男的急匆匆地举了举帽子,女的急匆匆地弯下腰,仔细地从她那轻飘飘的裙子上摘掉一根细小树枝。

    康眉神父庄严地祝福了青年男女,翻过薄薄的一页祈祷文。Sin[29]:

    ——Principes persecuti sunt me gratis:et a verbis tuis formidavit cor meum.

    *  *  *

    康尼·凯莱赫合上长形的流水账簿,疲惫的眼光碰上竖立在屋角里的一块松木棺材盖。他一使劲站了起来,走到棺材盖旁边,把它立在地上转了一个个儿,端详起它的形状和上面的铜饰来。他嘴里不断地嚼着一片干草,又放好了棺材盖,向门口走去。他倚在门框上,把帽檐往下一拉,挡住眼睛上的阳光,懒洋洋地望着街上。

    约翰·康眉神父在纽科门桥登上了开往多利山的电车。

    康尼·凯莱赫交叉着两只穿大皮靴的大脚,帽檐压在脑门上,一面眺望着,一面仍在嚼他那片干草。

    丙五十七号警察巡逻值勤,站住了寒暄两句。

    ——天晴了,凯莱赫先生。

    ——可不,康尼·凯莱赫说。

    ——闷得很,警察说。

    康尼·凯莱赫吐出一口嚼烂了的干草,一道无声的抛物线从他嘴边射出。与此同时,在埃克尔斯街上的一个窗口,一条乐善好施的白净胳膊一挥,抛出了一枚硬币。

    ——有什么最佳新闻?他问。

    ——昨天晚上我看见了那个特别集会,警察压低了声音说。

    *  *  *

    一个独腿水手,架着拐杖在麦康内尔药房的路口拐了弯,绕过拉巴约蒂的冰琪淋车,一蹿一蹿地走进了埃克尔斯街。拉里·奥鲁尔克正穿着衬衫站在店铺门口,水手冲着他狠狠地吼叫:

    ——为了英国……[30]

    他猛烈地往前晃了几步,晃过凯蒂和布棣·代达勒斯,才又站下来吼叫:

    ——为了家园,也为了美。

    忧虑重重、脸色发白的杰.J.奥莫洛伊被告知,兰伯特先生陪着一位客人在仓库里。

    一位壮实的太太站住了,从钱包里取出一枚铜币,投进了水手伸到她面前的帽子里。水手嘟嘟囔囔地道了谢,对街旁那些不理睬他的窗户悻悻地横了一眼,又埋下头去往前晃了四步。

    他停了一下,又愤怒地喊叫:

    ——为了英国……

    两个光脚儿童,嘴里嚼着长长的甘草糖在他旁边站住了,嘴边淌着黄兮兮的口水,眼睛都瞪着他的断腿。

    他又使劲往前晃了几步才站住,抬起头来冲着一个窗口,瓮声瓮气地吼道:

    ——为了家园,也为了美。

    窗内有小鸟鸣啭似的欢快动听的口哨声,又吹两声后打住了。窗帘拉开了。一张写着无家具房间出租的纸牌子,这时从窗框上滑了下去。窗口一亮,露出一只白白胖胖的乐善好施的手臂,手臂下面是白色的紧身衬裙和绷紧的内衣带。一只女人的手抛出一枚硬币,越过地下室前的栏杆,落在人行道上。

    光脚孩子之一奔去拾起硬币,放在唱歌人的帽子里说:

    ——给您的,先生。

    *  *  *

    凯蒂和布棣·代达勒斯推开门,走进水气弥漫的闷热的厨房。

    ——你把书当掉了吗?布棣问。

    站在锅台边的玛吉,用搅锅棍儿捅了两次,把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塞进不断冒泡的肥皂水里,才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

    ——他们一个子儿也不给,她说。

    康眉神父在克朗高士的场地上散步,草茬把他穿着薄袜的脚脖子弄得痒痒的。

    ——你在哪家问的?布棣问她。

    ——麦吉尼斯。

    布棣跺跺脚,把书包扔在桌子上。

    ——叫她的大脸长满癞疮!她骂道。

    凯蒂走到锅台边,眯起眼睛往锅里瞅。

    ——锅里是什么?她问。

    ——衬衫,玛吉说。

    布棣生气地大叫:

    ——老爷呀,咱们什么吃的也没有吗?

    凯蒂用自己的脏裙子垫着手,揭起汤锅的盖子问:

    ——这里头又是什么?

    回答她的是扑面而来的一团热气腾腾的烟雾。

    ——豌豆汤,玛吉说。

    ——哪儿弄来的?凯蒂问。

    ——玛丽·派特里克修女,玛吉说。

    打杂的摇铃。

    ——砰啷!

    布棣在桌子边坐下,迫不及待地说:

    ——快给我们吃吧。

    玛吉端起汤锅,将黄色的稠汤倒进碗里。凯蒂坐在布棣的对面,一面用指尖把零碎的面包渣送进嘴里,一面安静地说:

    ——咱们有这个吃就不错了。迪莉到哪儿去了?

    ——去找父亲了,玛吉说。

    布棣把大块的面包掰碎了放进黄色汤里,同时接茬儿说:

    ——咱们的不在天上的父亲。[31]

    正往凯蒂碗里倒汤的玛吉惊叫起来:

    ——布棣!太不像话了!

    利菲河上漂着一叶小舟,是一张揉皱了的传单先知以利亚来了,它轻盈地顺流而下,漂过环线桥下,飞速通过桥墩周围翻滚的湍流,又绕过船体和锚链,在海关旧船坞和乔治码头之间向东漂去了。

    *  *  *

    桑顿水果鲜花商店的金发女郎窸窸窣窣地在柳条篮子里铺上垫衬。一把火鲍伊岚把那个包着粉色纸的瓶子和一个小罐子递给她。

    ——把这两样先放进去,好吗?他说。

    ——好的,先生,金发女郎说。水果放上面。

    ——行,好活儿,一把火鲍伊岚说。

    她把圆鼓鼓的梨子一个接一个地摆得整整齐齐的,然后在空档子里放上羞红了脸的熟透的桃子。

    一把火鲍伊岚穿着棕黄色新皮鞋,在果香四溢的店堂里东走走,西瞧瞧,凑近红艳艳、圆滚滚的西红柿摸一摸,拿起一些鲜嫩水灵的带褶果子闻一闻。

    威、士、敦、希、利戴着白色高帽子,在他面前鱼贯而过,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坦及尔巷,向他们的目的地游动过去了。

    他走到一屉草莓跟前,突然转过身来,从表袋里掏出金怀表,把表链抻直。

    ——你们可以搭电车送去吗?马上?

    在商贾拱廊内,一个背影黑黢黢的人正在浏览书摊上的书。

    ——没有问题,先生。是在城里吗?

    ——是,一把火鲍伊岚说。十分钟的路。

    金发女郎递给他一张纸条、一支铅笔。

    ——请您写下地址好吗,先生?

    一把火鲍伊岚在柜台上写了纸条,推给女郎。

    ——马上送去,行不行?他说。是给病人的。

    ——行,先生。马上就送,先生。

    一把火鲍伊岚把裤袋里的钱抖弄出欢快的哐啷哐啷声。

    ——该多少?他问。

    金发女郎的纤纤手指数着水果。

    一把火鲍伊岚的目光溜进了她胸前的衬衫敞口处。小雏儿。他从高脚杯里拿起一朵红色的石竹花。

    ——是给我的吗?他以调情的口气问。

    金发女郎斜眼看了他一眼,见他那副穿戴阔绰而领结微歪的样子,脸红了一下。

    ——是的,先生,她说。

    她俏皮地弯下腰去,重新去数那些圆鼓鼓的梨子和羞红的桃子。

    一把火鲍伊岚用牙齿叼着那朵红花的花茎,以更大的兴趣盯着她的衬衫敞口处笑了。

    ——小姐,我可以对你的电话说句话吗?他调皮地问。

    *  *  *

    ——Ma![32]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说。

    他隔着斯蒂汾的肩头,仰望着哥尔斯密的疙疙瘩瘩的脑袋。[33]

    ——Anch’io ho avuto di queste idee,[34]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说,quand’ ero giovine come Lei.Eppoi mi sono convinto che il mondo è una bestia.è peccato.Perchè la sua voce…sarebbe un cespite di rendita,via.Invece,Lei si sacrifica.[35]

    ——Sacrifizio incruento,[36]斯蒂汾微笑着说。他托着白蜡手杖的中段,轻轻地、缓缓地左右摆动着。

    ——Speriamo,[37]圆脸的小胡子和气地说。Ma,dia:retta a me.Ci rifletta.[38]

    一辆从印契科[39]开来的电车听从了格拉顿石像用严厉的右手[40]发出的停车信号,从车上零零落落地下来了一些苏格兰高原士兵,都是军乐队员。

    ——Ci refletterò,[41]斯蒂汾说着,低头看了一眼瓷实的裤腿。

    ——Ma,sul serio,eh?[42]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说。

    他的沉重的手紧紧抓住了斯蒂汾的手。一对富有人情的眼睛。这对眼睛以一种奇特的神情凝视了一忽儿之后,迅速转向一辆开往道尔盖的电车。

    ——Eccolo,[43]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匆忙而热情地说。Venga a trovarmi e ci pensi.Addio,caro.[44]

    ——Arrivederla,maestro,[45]斯蒂汾说。他的手一空,立即伸上去举帽。E grazie.[46]

    ——Di che?[47]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说。Scusi,eh?Tante belle cose![48]

    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举起指挥棒似的一卷乐谱打着招呼,迈开结实有力的裤腿向道尔盖电车追去。他白跑了,招呼也白打了,因为他刚好遇上那一群穿短裤露膝盖的高原兵,他们正挟着乐器,乱哄哄地拥进三一学院的大门。

    *  *  *

    邓恩小姐把那本从卡佩尔大街图书馆借来的《白衣女人》[49]藏入抽屉深处,拿起一张花哨的信纸,卷进打字机。

    故弄玄虚,太过分了。他究竟是不是爱上了另外那个人,那个玛莉恩呢?换一本吧,借一本玛丽·塞西尔·海依[50]的。

    圆片顺槽而下,摇晃了一忽儿之后才停住,冲他们瞪着大眼:六。

    邓恩小姐嘀嘀嗒嗒地敲动了打字机键盘:

    ——一九○四年六月十六日。

    在莫尼彭尼商号的街角和没有沃尔夫·托恩雕像的石板[51]之间,五个戴着白色高帽的活动广告人,像鳝鱼一样转回了威、士、敦、希、利的行列,又拖着沉重的脚步,按原样回去了。

    然后,她瞪着专演俏皮女角的漂亮女演员玛丽·肯德尔的大幅招贴画愣了一忽儿神,无精打采地倚在桌子上,在记事板上随手画一些十六和大写字母S。芥末色的头发,花里胡哨的脸颊。她其实并不好看,是不是?瞧她提着屁股上那条小短裙的德性!不知道那人今天晚上到不到乐队去。要是能设法让裁缝依照苏西·内格尔那种百褶裙,给我也做一条才好呢。飘动起来妙极了。香农和划船俱乐部那些时髦人物,个个都把眼睛盯住了她。但愿老天爷今天别让他把我拴到七点吧。

    电话铃粗鲁地在她耳边大响起来。

    ——喂。对,先生。没有,先生。是的,先生。我五点之后就给他们打电话。只有那两封,先生,一封给贝尔法斯特,一封给利物浦的。好的,先生。那么要是您不回来,我六点以后就可以走了。六点一刻。好吧,先生。二十七先令六。我告诉他。对,一镑七先令六。

    她在一个信封上记下了三个数字。

    ——鲍伊岚先生!喂!《体育报》那位先生来找过您。是的,是莱纳汉先生。他说他四点钟到奥蒙德饭店。没有,先生。好的,先生。我五点以后给他们打电话。

    *  *  *

    一个小小的火把,照着两张红通通的脸庞转进来了。

    ——谁呀?内德·兰伯特问。是克罗蒂吗?

    ——林加贝拉和克罗斯黑文,两人之一用脚探着路说。

    ——唷,杰克,是你来啦?内德·兰伯特说着,在阴影幢幢的拱顶之间举起了手中的柔韧木条表示欢迎。

    ——来吧,小心脚底下。

    牧师擎着的那根涂蜡火柴,这时全烧完了,发出一道柔软的长火焰落到了地上。火柴的暗红斑点在他们的脚边熄灭,带霉味的空气包围了他们。

    ——多有意思呵!一个口音纯正的声音在幽暗中说。

    ——可不是吗,先生,内德·兰伯特兴致勃勃地说。咱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就是圣玛利亚修道院的会议厅,这是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一五三四年绸服托马斯就是在这里宣布造反的[52]。这是全都柏林最富有历史意义的地点。奥马登·伯克打算不久之后就要写一篇文章专门谈这个问题。联合[53]之前的老爱尔兰银行就在对面;原来犹太人的圣殿也在这儿,后来才到阿德莱德路去盖自己的会堂的。杰克,你从没有来过这儿,是吧?

    ——是的,内德。

    ——他是骑着马经过贵妇道来的,那个口音纯正的声音说,如果我的记忆力还靠得住的话。基尔代尔家的府第是在托马斯大院。

    ——不错,内德·兰伯特说。一点也不错,先生。

    ——那么,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牧师说,下次是不是也许可以允许我……

    ——没有问题,内德·兰伯特说。请您随时带着照相机来,什么时候都行。我可以让人把窗口那些口袋挪开。您可以在这儿照,或是在这儿照。

    他在仍很微弱的光线中来回走动,挥舞着他的木片,在这儿拍拍成垛的种子口袋,在那儿指指照相取景的好地点。

    一方棋盘,对着它的是一张长脸,脸上的大胡子和凝视的目光都落在棋盘上。

    ——多谢您的关照,兰伯特先生,牧师说。我不愿侵占您的宝贵时间……

    ——欢迎您来,先生,内德·兰伯特说。您愿意什么时候来都行。譬如说,下星期吧。看得见吗?

    ——看得见,看得见。下午好,兰伯特先生。我能认识您很高兴。

    ——我更高兴,先生,内德·兰伯特回答说。

    他把客人送到出口,然后把手中的木片远远地往圆柱那边一扔。他和杰·J.奥莫洛伊一起,慢慢地走进玛利亚修道院。这里停着几辆大车,韦克斯福德的奥康纳公司的,大车车夫们正在往上装载用麻袋装的角豆面和椰干面。

    他站住了读手中的名片。

    拉思科非,可敬的休·C.洛夫。现住址:萨林斯的圣米迦勒教堂。挺不错的年轻人。他正在写一本关于菲茨杰拉德家族[54]的书,他告诉我的。他对历史很有研究,确实的。

    那个年轻女子正在仔细地从自己的轻飘飘的裙子上摘掉一根细小的树枝。

    ——我还以为你在搞一个新的炸药案件[55]呢,杰·J.奥莫洛伊说。

    内德·兰伯特举起手,打了一个响榧子。

    ——天主呀!他失声叫道。我忘了告诉他基尔代尔伯爵放火烧毁卡舍尔大教堂[56]之后说的那段话。你知道他那一段吗?我这件事办的实在是他妈的对不起人,他说,可是天主在上,我真的以为大主教在里头呢。不过,他听了可能不会喜欢的。怎么样?天主呀,我还是得告诉他。那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伯爵,菲茨杰拉德莫尔[57]。他们全是烈性子,杰拉尔丁[58]这一家子。

    路旁那些马匹在他走过时有些受惊,不安地抖动着松弛的马具;他伸手拍拍身旁一匹花马的发颤的屁股,喊了一声:

    ——哗,好小子!

    他转脸问杰·J.奥莫洛伊:

    ——怎么样,杰克。有什么事?出了什么问题?等一下。站住。

    他张大嘴巴,脑袋使劲向后仰着,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忽儿,然后大声地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他说。要命!

    ——是这些麻袋弄出来的尘土,杰·J.奥莫洛伊有礼貌地说。

    ——不是,内德·兰伯特喘着气说,我前晚受……一点儿凉……真要命……前天晚上……而且今天……上午……

    他举着手帕作好应急的准备……

    ——我去参加……那个可怜的小……叫什么来着……葛拉斯内文[59]……阿嚏!……摩西他娘哟!

    *  *  *

    穿暗红色坎肩的汤姆·罗奇福德一手托着一摞圆片,顶在胸前,另一只手取了最上面的一片。

    ——你们瞧,他说,比方说是第六个节目吧。从这里进去,瞧。现演节目。

    他让他们看他把那一片塞进左边的口子。那片东西顺槽而下,摇晃了一忽儿之后停住,冲他们瞪着大眼:六。

    昔日的法律界人士,有的傲视一切,有的慷慨陈词,他们看见里奇·古尔丁挟着古尔丁—考立斯—沃德律师事务所的账目皮包,从统一审计办公室出来,进入民事诉讼法庭。他们又听到一位年长的妇女窸窸窣窣地从高级法院海事庭出来,进了上诉法庭,她穿一条十分宽大的黑色绸裙,脸上挂着半信半疑的微笑,露出一口假牙。

    ——瞧见了吗?他说。瞧,我刚才放进去的那一片已经到这边来了:已演节目。撞击力。杠杆作用,明白了吗?

    他让他们看右边那一摞圆片在增高。

    ——这主意高,长鼻头弗林吸着鼻子说。这么一来。晚到的人一眼就能看清现在上演哪个节目,已经演过了哪些节目。

    ——看明白了吧?汤姆·罗奇福德说。

    他又塞进去一片,自己看着它滑下,晃动,瞪眼,停住:四。现演节目。

    ——我现在就到奥蒙德饭店去找他,莱纳汉说,试探试探。好有好报。

    ——好,汤姆·罗奇福德说。你告诉他,我都鲍不及待了。

    ——晚安,麦考伊突然说。你们俩说开了头……

    长鼻头弗林俯身凑近那个杠杆去闻它。

    ——可是这地方是怎么一个机关呢,汤米?他问。

    ——土啦路[60],莱纳汉说,回头见。

    他跟在麦考伊后面,穿过克兰普顿大院的小小广场。

    ——他是个英雄,他简单地说。

    ——我知道,麦考伊说。你指的是排水管的事吧。

    ——排水管?莱纳汉说,是下了一个地沟口。

    他们走过丹·劳里音乐杂耍场,看到专演俏皮女角的漂亮女演员玛丽·肯德尔从海报上对他们做出一副画工拙劣的笑容。

    他们走到锡卡莫街上,沿着帝国音乐杂耍场旁边的人行道走着,莱纳汉原原本本地向麦考伊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有一个地沟口,就像那种可怕的煤气管道一样,一个倒霉家伙硬是陷到了里头去,阴沟的臭气已经把他熏得半死不活了。汤姆·罗奇福德不顾死活,他那经纪人坎肩什么的全都顾不上脱,一头就扎了进去,身上绕着绳子。可真行啊,他真把绳子套住了倒霉蛋,两人都给拽了出来。

    ——真英雄,他说。

    他们走到海豚饭店门口站住了,让救护车从他们身边急驰而过,向杰维斯街的方向驶去。

    ——走这边,他说着靠右边走去。我想到莱纳姆那儿看一眼权杖[61]的起价。你的金表金链几点了?

    麦考伊探头往马库斯·特金斯·摩西的幽暗的办事处内张望了一下,又去看奥尼尔茶叶店的钟。

    ——三点多了,他说。谁骑权杖?

    ——奥·马登,莱纳汉说,那是匹敢拼的小牝马。

    麦考伊在圣殿街等他的时候,轻轻地用脚尖拨弄人行道上的一块香蕉皮,把它拨进了路沟。谁喝了两杯黑夜里走到这儿,可他妈的太容易摔个鼻青脸肿了。

    车道前的大门敞开了,为总督出行的车马开道。

    ——一赔一,莱纳汉回来说。我在那儿撞见了班塔姆·莱昂斯,他准备押一匹该死的马,别人告诉他的,可是那是一匹根本没有希望的。从这里穿过去。

    他们跨上几步台阶,进了商贾拱廊。有个人正在浏览书摊上的书,背影黑黢黢的。

    ——就是他,莱纳汉说。

    ——不知道他在买什么,麦考伊回头瞥了一眼说。

    ——买一本《利奥波尔德,黑麦开花了》[62],莱纳汉说。

    ——买便宜货他可是没有比,麦考伊说。有一天我和他在一起,他在利菲街一个老头儿那里花两先令买了一本书。书里头那些精彩的图片就值这个数的一倍,有星辰,有月亮,还有带长尾巴的彗星。天文学的书。

    莱纳汉笑了起来。

    ——我告诉你一段特别有趣的彗星尾巴故事吧,他说。咱们走太阳地儿。

    他们过马路走到铁桥边,沿河堤边的惠灵顿码头走着。

    派特里克·阿洛伊修斯·狄格南小朋友从曼根(原费伦巴克)猪肉店出来,手中拿着一磅半猪排。

    ——那回郊外有个盛会,在格伦克里感化院,莱纳汉兴致勃勃地说。一年一度的盛会,你知道。礼服笔挺的场合。市长出席了,当时是瓦尔·狄龙。查尔斯·卡梅伦爵士和丹·道森都讲了话,还有音乐。巴特尔·达西唱了,本杰明·多拉德……

    ——我知道,麦考伊插嘴说。我太太也在那儿唱过。

    ——是吗?莱纳汉说。

    一张无家具房间出租的纸牌,重新出现在埃克尔斯街七号的窗框上。

    他停了一下嘴,发出一阵气喘吁吁的笑声。

    ——别忙,等我告诉你,他说。坎姆登街的德拉亨特食品店负责供应酒菜,在下是勤杂司令。布卢姆夫妇也参加了。我们摆出来的东西可海了:红葡萄酒、雪利酒、陈皮酒。我们可没辜负那些好酒,喝得又猛又痛快。喝过之后,又来吃的。大片的凉肉管够、百果馅儿的烤饼……

    ——我知道,麦考伊说。我太太参加的那一年……

    莱纳汉热烈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别忙,等我告诉你,他说。后来玩够之后,我们又吃了一顿夜宵,出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一夜之后的清早几点了。回家路过羽床山,那冬夜的景色可真是美不胜收。布卢姆和克里斯·卡利南坐在车子的一边,我和他太太坐另一边。我们唱起歌来,四部合唱,二重唱:《瞧吧,黎明的微光》。她的肚带下面灌足了德拉亨特的红葡萄酒,每次那该死的车子一颠,她都撞在我身上。好家伙!她那一对儿可真够意思,天主保佑她。这么大。

    他伸出两只手,凹着掌心放在胸前一英尺半的地方,皱着眉头说:

    ——我不断地帮她把她的坐垫塞好,给她整理身上披的裘皮围巾。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两只手塑造着丰满的空气曲线,高兴得两眼紧闭,身体蜷缩,嘴上吹出小鸟欢叫的声音。

    ——小家伙都立正了,他说着,叹了一口气。那女人是个骚货,没错。布卢姆正对着天上指指点点,给克里斯·卡利南和车夫讲各种各样的星辰和彗星:什么大熊座呀、武仙座呀、天龙座呀,等等云云,不亦乐乎。可是天主哪,我可好比是落在银河里头,不知东南西北了。他全都知道,真格的。最后,她找到了一颗小极了的小星星,老远老远的。那颗是什么星呢,波尔迪?她说。天主哪,她可把布卢姆难住了。那颗吗?克里斯·卡利南说, 那可以说是个针眼儿,没有错儿。天主哪,他说的倒真是不太离谱儿。

    莱纳汉站住了,倚着河堤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受不了了,他大口地喘着气说。

    麦考伊的白脸偶或微微一笑,又露出庄重的神色。莱纳汉又继续往前走。他脱下头上的游艇帽,迅速地搔了几下后脑勺,迎着阳光侧过脸去瞥了麦考伊一眼。

    ——倒是一个有教养的全面发展的人,布卢姆这个人,他认真地说。他不是那种大路货,你知道……布卢姆老兄倒是有那么一点艺术家气质的。

    *  *  *

    布卢姆先生随意翻翻《玛丽亚·蒙克揭露的骇人真相》[63],又翻翻亚里士多德的《杰作》[64]。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印刷。图片:一个个血红的子宫,像从新宰的母牛身上取下的肝脏似的,里面是蜷成一团的婴儿。此时此刻,全世界正有许许多多婴儿处于这种状态。都在努力用脑袋往外顶。每分钟都有孩子在某个地方出生。普里福伊太太。

    他把两本都放下,目光又落在第三本上:利奥波尔德·封·扎赫尔-马索赫[65]的《犹太人区的故事》。

    ——这本我看过了,他把书推开说。

    书摊老板又在柜台上撂下两本。

    ——这是两本好书,他说。

    他的口腔已经毁坏,隔着柜台可以闻到他呼吸中的洋葱味。他弯腰把另外那些书捆成一捆,顶在敞开纽扣的坎肩前面,抱到灰不溜秋的帷幕后面去了。

    在奥康内尔桥上,许多人都对舞蹈等科教师丹尼斯·J.马金尼仪态庄重而衣着花哨的模样侧目而视。

    布卢姆先生独自在书摊上看书名。詹姆斯·洛夫伯奇[66]的《美貌的暴君》。知道是什么性质的书。看过吧?看过。

    他打开书。果然。

    灰暗的帷幕后面,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听:那个男的。

    不行:她不会喜欢那么厉害的。有一次给她弄去过。

    他看另一本书的名字:《偷情的乐趣》。这还比较对她的胃口。咱们看一看。

    他信手翻到一个地方看起来。

    ——她丈夫给她的钞票,她全都上街花了,买了奇妙的衣裙,还有最昂贵的花饰。为了他!为了拉乌尔!

    行。这本吧。这儿。试试。

    ——她的嘴巴紧紧地贴在他的嘴上,给了他一个甜蜜性感的吻,同时他的双手伸到她的睡衣里面,去摸那丰满的曲线。

    行。就要这本。结尾呢。

    ——你晚了。他声音嘶哑地说,眼睛盯着她,闪出怀疑的光芒。

    美貌的妇人脱掉貂皮镶边的披肩,露出王后般的肩膀和隆起的丰盈体态。她镇定自若地转过身来对着他,鲜花般的嘴唇边游动着一丝难于觉察的微笑。

    布卢姆先生再看一遍:美貌的妇人……

    他逐渐感到全身灼热,肉体受到一种压力。在压皱了的衣服中间,肉体毫无保留地交了出来;眼珠昏厥似的翻了上去。他的鼻孔像捕捉什么似的拱了起来。胸脯上是酥软的润肤油膏(为了他!为了拉乌尔!)。腋窝下是洋葱味的汗水。鱼胶似的黏液(她的隆起的丰盈体态!)。摸吧!紧挤着吧!压碎了!琉璜狮粪!

    青春!青春!

    一位青春已逝的年长妇女,从大法院、高级法院、税务法庭和高级民事法院合用的大楼里出来。在大法官的法庭里,她旁听了波特顿精神错乱案;在海事法庭,听了凯恩斯夫人号船主对莫纳号三桅帆船船主一案的传唤和一方当事人的陈诉;在上诉庭,听了法庭关于暂缓审判哈维对海洋事故保险公司一案的决定。

    书摊后面一阵带痰的咳嗽,声震屋宇,把灰暗的帷幕都震得鼓起来了。老板那未经梳洗的灰白脑袋钻了出来,胡子拉茬的脸颊咳得通红。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吼着痰,往地上吐了一口,伸出脚来,用靴底把痰蹭了一蹭,然后弯下腰去,露出一个皮肤粗糙的头顶,上面只有几根头发。

    正好让布卢姆先生看。

    他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困难,说:

    ——我就要这本。

    老板抬起一双见风流泪的眼睛。

    ——《偷情的乐趣》,他轻扣着书说,这是本好书。

    *  *  *

    狄龙拍卖行门口的打杂工人又摇了两下手铃,然后对着衣柜门上写着粉笔字的镜子,看了看自己的模样。

    在人行道边徘徊的迪莉·代达勒斯听到了铃声,也听到了里面拍卖人的喊叫声。四先令九。多漂亮的帘子呀。五先令。多惬意的帘子。新货卖价整整两畿尼。五先令。有加的吗?五先令卖了。

    打杂的又举起铃子,摇了一摇:

    ——嘭啷!

    末圈铃声嘭的一响,半英里自行车赛的运动员冲刺起来。J.A.杰克森、W.E.怀利、A.芒罗、H.T.盖汉,个个把脖子伸得老长,摇晃着脑袋,拼命地抢过学院图书馆旁的一段弯道。

    代达勒斯先生扯着长长的八字胡,从威廉斯横街转过来了,走到他女儿旁边才站住。

    ——也该来了,她说。

    ——看在吾主耶稣的面上,把你的身子站直了吧,代达勒斯先生说。你是想学你那个吹短号的约翰舅舅,脑袋紧缩在肩膀上,还是怎么的?伤心的天主呀!

    迪莉耸了耸肩膀。代达勒斯先生两手按住她的肩膀向后扳。

    ——站直了,闺女,他说。你会得脊柱弯曲症的。你知道你是什么样子吗?

    他突然把头往下一沉,往前伸了出去,同时拱起肩膀,垂下了下颌。

    ——算了吧,父亲,迪莉说。人们都在看你呢。

    代达勒斯先生站直了身子,又去扯他的八字胡。

    ——你弄到钱了吗?迪莉问。

    ——我到哪儿去弄钱去?代达勒斯先生说。都柏林全市没有一个人肯借给我四便士的。

    ——你弄到了一些钱,迪莉盯住他的眼睛说。

    ——你怎么知道?代达勒斯先生躲躲闪闪地问。

    克南先生对于自己弄到的定货十分高兴,得意洋洋地在詹姆斯大街上走着。

    ——我知道你弄到了,迪莉回答。刚才你是在苏格兰酒店里吧?

    ——我就是没有去,代达勒斯先生笑着说。是那些小尼姑教你这么顶撞的吗?给。

    他递给她一个先令。

    ——看这点钱够你们干点儿什么的吧,他说。

    ——我估计你弄到了五先令,迪莉说。再给我一些。

    ——等着吧,代达勒斯先生用威胁的口气说。你跟她们那一伙都一样,是不是?打从你们那可怜的妈去世之后,你们都成了一帮蛮横无理的小母狗。可是你们等着瞧吧。早晚我得让你们全都来个干脆利落,叫你们痛快。给我耍无赖!我把你们都扔了。就是我挺了腿儿,你们也不会在乎的。他死了。楼上那家伙死了。

    他离开了她,径直往前走去。迪莉快步赶上,拉住了他的上衣。

    ——咦,怎么回事?他站住了说。

    打杂的正在他们背后摇铃。

    ——嘭啷!

    ——叫你的大吵大闹的倒霉灵魂不得好下场,代达勒斯先生转过头去骂他。

    打杂的知道在说他,铃就摇得没劲了,铃舌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

    ——嘭!

    代达勒斯先生瞪着他。

    ——你瞧这家伙,他说。有一点意思。看他让不让咱们讲话。

    ——你弄到的钱不止这么点儿,父亲,迪莉说。

    ——我要给你们变个小小的戏法,代达勒斯先生说。当年耶稣怎么丢下的犹太人[67],现在我也要照样丢下你们这一帮子。看吧,我总共就这么多。我从杰克·帕尔那里弄到了两先令,为参加葬礼我花两便士刮了个脸。

    他烦躁地掏出一把铜币。

    ——你不能到什么地方去找点儿钱吗?迪莉问。

    代达勒斯先生想了想,点点头。

    ——我找,他严肃地说。刚才我在奥康内尔大街的街沟里找了一路。现在我再找找这一条街。

    ——你真逗乐,迪莉咧着嘴说。

    ——给,代达勒斯先生说着,递给她两个便士。你去买一杯牛奶喝,再买个小面包什么的。我一忽儿就回家。

    他把剩下的硬币放回口袋,又继续往前走。

    总督的车马出了凤凰公园大门,门边站着毕恭毕敬的警察。

    ——我敢肯定你还有一个先令,迪莉说。

    打杂的使劲地摇起铃来。

    代达勒斯先生在震耳的铃声中走开了。他噘着嘴,细声细气地自言自语:

    ——那些小尼姑们!好样儿的小妮子们!她们是肯定不帮忙的了!真的,肯定不帮了!是吧,莫妮卡小姊妹[68]!

    *  *  *

    克南先生从日晷台往詹姆斯门走去。他为普尔布鲁克·罗伯岑公司搞到了这笔定货,心里很高兴,得意洋洋地沿着詹姆斯大街,走过了沙克尔顿面粉厂的营业处。到底把他说服了。您好哇,克里明斯先生[69]?再好也没有了,先生。我还以为您也许在品利口您那个分号那儿呢。买卖怎么样?凑合着能活着呗。最近的天气真不错。是的,真是不错,对农村好。那些农民呀,总是发不完的牢骚。您的杜松子酒最好,我来一小杯就行了,克里明斯先生。小小的一杯,先生。真的,先生。斯洛克姆将军号爆炸事件[70],真可怕,太可怕,太可怕了。死伤一千人。惨不忍睹的场面。一些男人把妇女儿童都踩倒了。残酷之极。说是什么原因来着?自燃。暴露出来的情况简直是不像话。救生艇没有一只能浮在水上,水龙带全是破的。我不明白那些检验员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一条船……您说的是正理儿,克里明斯先生。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买通了关节。难道不是事实吗?毫无疑问。好吧,请看吧。美国据说还是自由人的国家哩。我原来以为咱们这儿是够糟的了。

    我对他笑笑。美国吗,我不动声色地说,就是这个样子。怎么回事吗?每一个国家都有垃圾,咱们也不例外。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是事实。

    贿赂吗,我的好先生。可不是吗,哪儿有钱,那儿就准有人伸手捞钱,没错。

    我看到他注意我的大礼服了。人要衣装。穿戴漂亮最管用。把他们镇住了。

    ——你好,赛门,考利神父说。情况怎么样?

    ——你好,鲍勃,老朋友,代达勒斯先生站住了和他打招呼。

    克南先生在彼得·肯尼迪理发馆那面倾斜的大镜子前站住,整理了一下衣冠。礼服剪裁入时,毫无疑问。道森街的司各特[71],我只付给尼亚里半镑,太值了。新做无论如何三畿尼下不来。我穿着再合身也没有了。原来大概是基尔代尔街俱乐部[72]哪位时髦绅士的衣服。昨天在卡莱尔桥上,海勃尼亚银行经理约翰·马利根特别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有点记得我似的。

    呵哈!在这些人面前,穿戴必须符合身份。马路骑士。绅士。好吧,克里明斯先生,希望我们以后继续得到您的光顾,您哪。正如俗话说的,喝了只会助兴,不会醉人的[73]。

    北堤和约翰·罗杰森爵士码头[74],正在带着船舶和锚链徐徐向西航行;使它们航行的是一叶扁舟,一张揉皱了的传单,在渡口的波涛上颠簸着,先知以利亚来了。

    克南先生对镜中的容貌作了临别的一顾。红光满面,当然的。花白的八字胡。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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