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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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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拂略有口吃的老师对我们有嘉勉但无指导。怪我毅力不够,勉强维持两年就无形散伙了。

    进高等科之后,生活环境一变,我已近成年,对于文学发生热烈的兴趣。邀集翟桓、张忠绂、顾毓琇、李迪俊、齐学启、吴锦铨等人组织“小说研究社”,出版了一册《短篇小说作法》,还占据了一间寝室作为社址。稍后扩大了组织,改名为“清华文学社”,吸收了孙大雨、谢文炳、饶孟侃、杨世恩等以及比我们高三班的闻一多,共约三十余人。朱湘落落寡合,没有加入我们的行列,后终与一多失和,此时早已见其端倪。一多年长博学,无形中是我们这集团的领袖,和我最称莫逆。我们对于文学没有充分的认识,仅于课堂上读过少数的若干西方文学作品,对于中国文学传统亦所知不多,尚未能形成任何有系统的主张。有几个人性较浪漫,故易接近当时“创造社”一派。我和闻一多所作之《〈冬夜草儿〉评论》即成于是时。同学中对于我们这一批吟风弄月讴歌爱情的人难免有微词,最坦率的是梅汝璈,他写过一篇《辟文风》投给《清华周刊》,我是周刊负责的编辑之一,当即为之披露,但是于下一周期刊中我反唇相稽辞而辟之。

    说起《清华周刊》,那是我在高四时致力甚勤的一件事。周刊为学生会主要活动之一,由学校负责经费开支,虽说每期五六十面不超过一百,里面有社论,有专论,有新闻,有文艺,俨然是一本小型综合杂志,每周一期,编写颇为累人。总编辑是吴景超,他做事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景超和我、顾毓琇、王化成四人同寝室。化成另有一批交游,同室而不同道。每到周末,我们三个人就要聚在一起,商略下一期周刊内容。社论数则是由景超和我分别撰作,交相评阅,常常秉烛不眠,务期斟酌于至当,而引以为乐。周刊的文艺一栏特别丰富,有时分印为增刊,厚达二百页。

    高四的学生受到学校的优遇,全体住进一座大楼,内有暖气设备,有现代的淋浴与卫生设备。不过也有少数北方人如厕只能蹲而不能坐,则宁远征中等科照顾九间楼。高四那年功课并不松懈,唯心情愉快,即将与校园告别,反觉依依不舍。我每周进城,有时策驴经大钟寺趋西直门,蹄声得得,黄尘滚滚,赶脚的跟在后面跑,气咻咻然。多半是坐人力车,荒原古道,老树垂杨,也是难得的感受,途经海甸少不得要停下,在仁和买几瓶莲花白或桂花露,再顺路买几篓酱瓜酱菜,或是一匣甜咸薄脆,归家共享。

    这篇文字无法结束,若是不略略述及我所怀念的六十多年前的几位师友。

    首先是王文显先生,他做教务长相当久,后为清华大学英语系主任,他的英文姓名是J.WangQuincey,我没见过他的中文签名,听人说他不谙中文,从小就由一位英国人抚养,在英国受教育,成为一位十足的英国绅士。他是广东人,能说粤语,为人稳重而沉默,经常骑一辆脚踏车,单手扶着车把,岸然游行于校内。他喜穿一件运动上装,胸襟上绣着英国的校徽(是牛津还是剑桥我记不得了),在足球场上做裁判。他的英语讲得太好了,不但纯熟流利,而且出言文雅,音色也好,听他说话乃是一大享受。比起语言粗鲁的一般美国人士显有上下床之别。我不幸没有能在他班上听讲,但是我毕业之后任教北大时,曾两度承他邀请参加清华留学生甄试,于私下晤对言谈之间听他述英国威尔孙教授如何考证莎士比亚的版本,头头是道,乃深知其于英国文学的知识之渊博。先生才学深邃,而不轻表露,世遂少知之者。

    巢堃霖先生是我的英文老师,他也是受过英国传统教育的学者,英语流利而有风趣。我记得他讲解一首伯朗宁的小诗《法军营中轶事》,连读带做,有声有色。我在班上发问答问,时常故作刁难,先生不以为忤。我一九四九年来台时先生任职港府,辱赐书欲推荐我于香港大学,我逊谢。

    在中等科教过我英文的有马国骥、林玉堂、孟宪成诸先生。马先生说英语夹杂上海土话,亦庄亦谐,妙趣横生。一九四九年我与马先生重逢于台北,学生们仍执弟子礼甚恭,先生谈吐不同往时。林先生长我五六岁,圣约翰毕业后即来清华任教,先生后改名为语堂,当时先生对于胡适白话诗甚为倾倒,尝于英文课中在黑板上大书“人力车夫,人力车夫,车来如飞……”然后朗诵,击节称赏。我们一九二三级的“级呼”(Class

    Yell)是请先生给我们作的:

    Who are, who are, who are we?

    We are, we are, twenty-three.

    Ssssbon-bah!

    孟先生是林先生的同学,后来成为教育学家。林先生活泼风趣,孟先生凝重细腻。记得孟先生教我们读《汤伯朗就学记》(Tom Brown’s

    Schooldays),这是一部文学杰作,写英国勒格贝公共学校的学生生活,先生讲解精详,其中若干情况至今不能忘。

    教我英文的美籍教师有好几位,我最怀念的是贝德女士(Miss Baeder),她教我们“作文与修辞”,我受益良多。她教我们作文,注重草拟大纲的方法。题目之下分若干部分,每部分又分若干节,每节有一个提纲挈领的句子。有了大纲,然后再敷衍成为一篇文字。这方法其实是训练思想,使不枝不蔓层次井然,用在国文上也同样有效。她又教我们议会法,一面教我们说英语,一面教我们集会议事的规则(也就是孙中山先生所讲的民权初步),于是我们从小就学会了什么动议、附议、秩序问题、权利问题,等等,终身受用。大抵外籍教师教我们英语,使用各种教材教法,诸如辩论、集会、表演、游戏之类,而不专门致力于写、读、背。是于实际使用英语中学习英语。还有一位克利门斯女士(MissClemens)我也不能忘,她年纪轻,有轻盈的体态,未开言脸先绯红。

    教我音乐的西莱女士(Miss Seeley),教我图画的是斯塔女士(MissStarr)和李盖特女士(Miss Liggate),我上她们的课不是受教,是享受。所谓如沐春风不就是享受么?教我体育的是舒美科先生、马约翰先生,马先生黑头发绿眼珠,短小精悍,活力过人,每晨十时,一声铃响,全体自课室蜂拥而出,排列在一个广场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连做十五分钟的健身操,风霜无阻,也能使大家出一头大汗。

    我的国文老师当中,举人进士不乏其人,他们满腹诗书自不待言,不过传授多少给学生则是另一问题。清华不重国文,课都排在下午,毕业时成绩不计,教师全住在古月堂自成一个区域。我怀念徐镜澄先生,他教我作文莫说废话,少用虚字,句句要挺拔,这是我永远奉为圭臬的至理名言。我曾经写过一篇记徐先生的文章,兹不赘。陈敬侯先生是天津人,具有天津人特有的幽默,除了风趣的言谈之外还逼我们默写过好多篇古文。背诵之不足,继之以默写,要把古文的格调声韵砸到脑子里去。汪鸾翔先生以他的贵州口音结结巴巴地说:“有……有人说,国国文没……没有趣味,国国文怎能没……没有趣味,趣味就在其中啦!”当时听了当作笑话,现在体会到国文的趣味之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真是只好说是“在其中”了。

    八年同窗好友太多了,同级的七八十人如今记得姓名的约有七十,有几位我记得姓而忘其名,更有几位我只约略记得面貌。初来台湾时,在台的级友包括徐宗涑、王国华、刘溟章、辛文锜、孙清波、孙立人、李先闻、周大瑶、吴大钧、江元仁、周思信、严之卫、翟桓、吴卓和我,偶尔聚餐话旧,现则大半凋零。

    我在清华最后两年,因为热心于学生会的活动,和罗努生、何浩若、时昭沄来往较多。浩若来台后曾有一次对我说:“当年清华学生中至少有四个人不是好人,一个是努生,一个是昭沄,一个是区区我,一个是阁下你。应该算是四凶。常言道‘好人不长寿’,所以我对于自己的寿命毫不担心。如今昭沄年未六十遽尔作古,我的信心动摇矣!”他确是信心动摇,不久亦成为九泉之客。其实都不是坏人,只是年少轻狂不大安分。我记得有一次演话剧,是陈大悲作的《良心》,初次排演的时候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在座(他也饰演一角),他指着昭沄说:“时昭沄扮演那个坏蛋,可以无需化妆。”哄堂大笑。昭沄一瞪眼,眼睛比眼镜还大出一圈。他才思敏捷,英文特佳。为了换取一点稿酬,译了我的《雅舍小品》、孟瑶的《心园》、张其昀的《孔子传》。不幸在出使巴西任内去世。努生的公私生活高潮迭起,世人皆知,在校时扬言“九年清华三赶校长”,我曾当面戏之曰:“足下才高于学,学高于品。”如今他已下世,我仍然觉得“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至于浩若,他是清华同学中唯一之文武兼具者,他在清华的时候善写古文,波澜壮阔。在美国读书时倡国家主义最为激烈,返国后一度在方鼎英部下任团长,抗战期间任物资局长,晚年萧索,意气消磨。

    我清华最后一年同寝室者吴景超与顾毓琇,不可不述。景超徽州歙县人,永远是一袭灰布长袍,道貌岸然,循规蹈矩,刻苦用功。好读史迁,故大家戏呼之为太史公。为文有法度,处事公私分明。供职经济部时所用邮票分置两纸盒内,一供公事,一供私函,决不混淆,可见其为人之一斑。毓琇江苏无锡人,治电机,而于诗词、戏剧、小说无所不窥,精力过人,为人机警,往往适应局势猛着先鞭。

    还有两个我所敬爱的人物。一个是潘光旦,原名光亶,江苏宝山人,因伤病割去一腿,徐志摩所称道的“胡圣潘仙”,胡圣是适之先生,潘仙即光旦,以其似李铁拐也。光旦学问渊博,融贯中西,治优生学,后遂致力于我国之谱牒,时有著述,每多发明。其为人也,外圆内方,人皆乐与之游。还有一个是张心一,原名继忠,是我所知的清华同学中唯一的真正的甘肃人。他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嫌理发一角钱太贵,尝自备小刀对镜剃光头,常是满头血迹斑斓。在校时外出永远骑驴,抗战期间一辆摩托机车跑遍后方各省。他作一个银行总稽核,外出查账,一向不受招待,某地分行为他设盛筵,他闻声逃匿,到小吃摊上果腹而归。他做建设厅长时,骑机车下乡,被匪劫持上山,查明身份后匪徒飨以烤肉恭送下山,敬礼有加。他的轶事一时也说不完。

    我在清华一住八年,由童年到弱冠,在那里受环境的熏陶,受师友的教益,这样的一个学校是名副其实的我的母校,我自然怀着一份深厚的感情。不过这份感情也不是没有羼着一些复杂的成分。我时常想起,清华建校实乃前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事变所造成的。义和团之乱是我们的耻辱。其肇事的动机是民间不堪教会外人压迫,其事可耻,而义和团之荒谬行径,其事更可耻,清廷之颟顸糊涂,人民之盲从附和,其事尤其可耻,迨其一败涂地丧权误国,其可耻乃至无以复加。光绪三十四年五月,美国国会通过议案,退还赔款的一部分给中国政府,以为兴办教育之用,这便是清华建校的原始。我的母校是在耻辱之中成立,而于耻辱之中又加进了令人惭愧的因素。提起清华便不能不令人想起七十余年前的这一段惨痛历史。

    美国退还赔款给我们办教育,当然是善意的。事实上晚近列强侵略中国声中,美国是比较对我们最为友好的。虽然我们也知道,鸦片贸易不仅是英国一国的奸商作孽,不仅是英国一国的政府贪婪的纵容,美国人也插上了一脚。至今美国波士顿附近还有一个当年贩卖鸦片致富的船主所捐建的一个小小的博物馆,里面陈列着不少鸦片烟枪烟斗。不过美国对我们没有领土野心,不曾对我们动辄开炮。就是八国联军占领北京那一段期间,也是美国分据的那一区域比较文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中国人对美国人的友谊一向是比较密切。

    但是我也要指陈,美国退还赔款的动机并不简单。偶读一九七七年三月出版的《自由谈》三十卷三期,戴良先生辑《中美传统友谊大事记》,内有这样一段:

    “光绪三十四年五月,国会通过退还庚款。史密斯致老罗斯福的备忘录:那一个国家能做到教育这一代的青年中国人,那个国家就将由于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的和商业的影响上,取回最大可能的收获。如果美国在三十年前已经做到把中国学生的潮流引向这一个国家来,并能使这个潮流继续扩大,那么,我们现在一定能够使用最圆满最巧妙的方式而控制中国的发展——这就是说,使用那知识与精神上的支配中国的领袖的方式!”

    罗斯福大概是接受了这个意见。以教育的方式造就出一批亲美的人才,从而控制中国的发展。这几句话,我们听起来,能不警惕、心寒、惭愧?所以我说:清华是于耻辱的状况和惭愧的心情中建立的。

    在庆祝清华建校七十周年声中,也许不该提起往日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其实我们不能回到水木清华的旧址去欢呼庆祝,而在此地为文纪念,这件事情本身也就够令人心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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