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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球房记分员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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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先生,”我说,“怎么好久没跟我打了?”

    我们这就打了起来。

    我赢了他五卢布以后,就说:先生,把赢的钱都做赌注怎么样?

    他不吭声。没有像上次一样说我是傻瓜。我们就一再把赢的钱每天做赌注打下去。我捞了他八十来卢布。结果怎么样呢?他都跟我来打了。只是总要等到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才打,要不然,当着别人的面跟记分员打球他是不好意思的。有一回他发起急来,当时他已欠我大约六十卢布了。

    “打加倍怎么样?”他说。

    “行。”我说。

    我赢了。

    “一百二对一百二?”

    “行。”我说。

    我又赢了。

    “二百四对二百四?”

    “不太多了吗?”我说。

    他不吭声。我们打起来,又是我赢了。

    “四百八对四百八?”

    我说:

    “先生,我干吗要得罪您呢。给我一百个卢布,就算了。”

    想不到他大喊大叫起来!原本是多文静的人啊。

    “我要揍死你。打还是不打?”他说。

    唉,我看没有办法了。

    “三百八吧。”我说。

    当然,我是想输。

    我先让了四十分。他五十二,我三十六。他削黄球,一下子得了十八分,他的球还说不定滚到哪边去。

    我一枪打去,想让球跳出台盘。不成,那球碰到台盘边反跳一下,落了袋。又是我赢了。

    “我说彼得(他不叫我彼得鲁什卡),”他说,“我现在不能把钱全数给你,过两个月就是付三千卢布都可以。”

    他满脸通红,连声音都发抖了。

    “好吧,先生。”我说。

    我放下了枪棒。他踱来踱去,满头大汗。

    “彼得,全下注,来吧。”

    说着差一点儿哭出来。

    我说:

    “先生,还打什么呀!”

    “嘿,来吧,请吧。”

    他亲自把枪棒递给我,我接过枪棒,使劲把球往台盘上一扔,球都飞到地上去了,不消说,我这是不能不摆架子。我说:

    “来吧,先生!”

    他真急得要命,亲自把球捡起来。我心里想:“我是没法拿到七百卢布的,反正我得输一输。”所以故意乱打一气。结果怎么样?

    “你干吗故意乱打啊?”他说。

    他的两手发抖;球一向网袋滚去,他的手指就张开来,嘴巴歪斜,脑袋和胳膊都向网袋那边探过去。我就说:

    “先生,这样没有用。”

    好啊。等他赢了这一盘,我说:

    “您欠我一百八十卢布,一百五十盘,我可要吃晚饭去了。”

    我放下枪棒走了。

    我在一张对着门的小桌子旁边坐下,看他怎么样。结果呢:他踱来踱去——大概以为谁也没有注意他——猛然揪了一下头发,又踱来踱去,喃喃自语一阵,又揪了一下头发。

    从那以后,有七八天没有见到他的面。有一回他来到餐厅,满脸愁容,也没有进台球房。

    公爵看见了他,说:

    “走吧,我们打台球去。”

    “不,”他说,“我再不打了。”

    “哪儿的话!走吧。”

    “不,”他说,“我不去。我去了,你没有什么好处,我自己也会头晕。”

    从此又有十天光景没有来,后来有一天过节,他来了,显然刚作过客,穿一身燕尾服,在我们这儿待了一整天,一直打着球。第二天又来,第三天……一切又照旧了。我想跟他再打几盘,没有成功,他说:我不跟你打了,我欠你的一百八十卢布,过一个月你上我那儿去可以拿到了。

    好吧。过了一个月,我到了他那儿。

    “说实话,还没有,星期四来吧。”他说。

    我星期四去了。他租的是一套很漂亮的房子。

    “在家吗?”我问仆人。

    “在睡觉呢。”仆人回答我。

    好吧,我等一等。

    他的贴身仆人是从乡下带来的家人,一个头发斑白的小老头,老实本分,一点也不机灵。我就跟他聊上了。

    “我跟老爷在这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他说,“来到彼得堡,又忙又累,他什么名什么利都没有得到。刚从乡下来的时候,还以为我们会像老太爷在世一样——但愿他老人家进入天堂——三天两头拜访拜访公爵、伯爵、将军;还以为会从伯爵小姐当中选一位美人儿,带陪嫁的,过贵族排场的日子;没想到如今只是跑跑小饭馆,太糟糕了!说起来,公爵夫人勒季谢娃还是我们家老爷的亲姑母,沃罗滕采夫公爵是教父。可又怎么样呢?老爷只在圣诞节去过一回,就再不露面了。他们家的人就笑我,说:您那位老爷看起来不像他爸爸。有一回我对他说:‘老爷,怎么不上姑妈家走走啊?她好久没见到您,惦记着您哪。’他说:‘那儿闷得慌,杰米扬内奇!’

    “得啦吧!他光顾着上饭馆找快乐去了。找一份差事做做也好啊,可是不成,成天打牌什么的,玩这种东西,他非倒霉不可……唉唉!我们要完了,这么下去,白白地完了!……我们家已故的老太太——但愿她老人家进入天堂——留下好大一笔财产:一千多个农奴,值三十万卢布的树林。如今全抵押了,树林卖掉了,让庄稼人全破产了,通通都完了。哪个不知道,老爷不在,总管比老爷还要……把庄稼人身上最后一层皮都扒了,就这么干。老爷要的是什么呢?他只要装满腰包,那边人全饿死也不管。前两天来了两个庄稼人,捎来全领地人的控诉信。他们说:‘叫庄稼人全穷得揭不开锅了。’又怎么样呢?老爷看了控诉信,给每个庄稼人十个卢布,说:‘我自己快要回去了。等我拿到钱,付清账,就回去。’

    “可我们不断借债,哪能付得清账啊!在这儿过了一个冬天,不论是多是少,就花掉了大约八万卢布;现在家里可连一个银卢布都没有了!全都是因为他为人太好了。就这么一位宝贝老爷,真叫人没法说。这么下去,他就要完了,就这么白白地完了。”

    老头子说着,自己差点儿哭出来。这么可笑的老头子。

    约摸十一点钟,老爷睡醒了,把我叫进去。

    “钱还没有给我送来呢,”他说,“这可不是我的错。”又说,“把门关上。”

    我关上门。

    “你就把表或者钻石别针拿去当了吧,”他说,“你可以当到一百八十多卢布。等我拿到钱,我去赎回来。”

    “行啊,”我说,“先生,您没有钱,那也没有办法,就请您把表给我吧。我可以尊重您,照您的意思办。”

    我一瞧,这表值三百多卢布。

    好啊。我把表当了一百卢布,把当票拿给他。

    “您只欠我八十卢布了,”我说,“那表请您自己去赎吧。”

    所以他至今还欠我八十卢布的债。

    他就这样又每天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账怎么样,反正他总是跟公爵同来同去。要不然就是跟费多特卡到楼上去打牌。他们三个人之间也有一本叫人不明白的账:这个付钱给那个,那个又付钱给另一个;至于是谁欠谁,那就怎么也闹不清了。

    有两年工夫,他就这样差不多天天到我们这儿来,只是原来那副样子已经没有了,人变得灵活起来,有一回居然好意思向我借了一个卢布去付马车夫的车钱,至于同公爵打球,那还是要下一百卢布注的。

    他心情苦闷,人又瘦又黄。常常一来就要一杯苦艾酒,吃一份卡纳佩[4],再喝波尔特温酒[5],这才好像高兴一点。

    有一回午前来了,那是过谢肉节[6]的时候,他跟一个骠骑兵打球。

    “想不想赌点什么东西?”他说。

    “赌什么呢?”骠骑兵说。

    “一瓶克洛武若葡萄酒行吗?”

    “行。”

    好啊。骠骑兵赢了,他们就去吃东西。在桌边坐下来以后,只听见涅赫柳多夫说:

    “西蒙!来一瓶克洛武若葡萄酒,可要好好温一温。”

    西蒙走了,回头拿来吃的东西,却没有酒。

    “怎么?”他说,“酒呢?”

    西蒙跑了,又端来烤菜。

    “来酒呀。”他说。

    西蒙不做声。

    “你疯啦!我们饭都快吃完了,酒还不送来。有谁拿甜食下酒的呢?”

    西蒙跑了。

    “老板请您。”他说。

    涅赫柳多夫满脸通红,霍地从桌边站起来。

    “他有什么事?”他说。

    老板已经站在门口,说:

    “要是您不把旧账付清,我不能再赊给您东西了。”

    “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月初我可以还清。”他说。

    “随您的便,”老板说,“我可不能没完没了地赊东西,一个子儿也拿不到。我已经有几万卢布赊账赊丢了。”

    “算了吧,蒙舍尔[7],”他说,“对我还是可以相信的。您叫人拿一瓶酒来吧,我尽快把钱还给您。”

    说完就跑回桌边。

    “怎么啦,干吗叫您去?”骠骑兵说。

    “没什么,”他说,“他有一件事求我。”

    “现在喝上一杯暖和的美酒该多好啊!”骠骑兵说。

    “西蒙,怎么啦?!”

    我的西蒙跑来了。还是没有酒,根本没有。真糟糕。涅赫柳多夫离开餐桌,跑来找我。

    “彼得鲁沙,”他说,“看上帝面上,借我六个卢布。”

    他面无人色。

    “不行,”我说,“先生,真的,您欠我的钱够多的了。”

    “你借我六个卢布,过一个星期,我还你四十卢布。”他说。

    “要是真有钱,我还敢不借您吗?实在是没有啊。”我说。

    结果怎么样?他奔了出去,咬紧了牙齿,握紧了拳头,像疯子一样在过道里跑着,还劈里啪啦打自己的脑门。

    “啊,天哪!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他连餐厅都没有再进,径自跳上马车,跑了。

    惹得人好一阵笑。骠骑兵说:

    “跟我吃饭的那一位老爷哪儿去了?”

    “走了。”人家说。

    “怎么走了?他留下什么话没有?”

    “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人家说,“坐上车,就走了。”

    “这个家伙!”他说。

    嘿,我心里想,他这回丢尽了脸,该长久不会来了。可是不,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随身提了一只箱子。进了台球房,脱了大衣。

    “打球吧。”他说。

    他皱着眉头看人,满脸怒气。

    我们打了一盘。

    “够了,”他说,“你去给我拿纸笔来,我要写封信。”

    我没有多想什么,就拿来纸,放在小房间的桌上。

    “放好了,先生。”我说。

    好啊。他在桌边坐下。写呀,写呀,嘴里还嘀嘀咕咕,然后霍地站了起来,一脸愁苦的样子。

    “去吧,”他说,“去瞧瞧,我的马车来了没有?”

    那天是谢肉节的星期五,客人一个也没有,都参加舞会去了。

    我正要去看马车,刚走出门,忽听见他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喊道:

    “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

    我折回来,见他脸色惨白,站在那儿看着我。

    “叫我吗,先生?”我说。

    他不吭声。

    “您要什么?”

    还不吭声。

    “哎,对啦!再打一盘吧。”他说。

    好啊。他赢了一盘。

    “怎么样,”他说,“我学得不错了吧?”

    “是啊。”我说。

    “这才是啦。去吧,”他说,“去瞧瞧马车来了没有?”

    他自己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我没有多想,走到台阶上,一瞧什么马车也没有,又返回来。

    我刚转身往回走,就听见好像有人用枪棒啪的敲了一下。我走进台球房,闻到一股怪气味。

    我一瞧,他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手枪掉在跟前。我吓得魂不附体,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一条腿抽了一下,又抽一下,就伸直了。然后嘴里发出一阵呼噜声,就这样四仰八叉完了。

    他为什么造这个孽,毁了自己的灵魂,只有天知道;他只留下这张纸,可我怎么也看不明白。

    先生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啊!……说到头,是先生们……一句话,是先生们。

    凡是人生在世所希望有的,上帝都给我了:财富,名声,智慧,抱负。但我想寻欢作乐,把我身上一切好的东西都糟蹋了。

    我并没有败坏名誉,没有倒运,没有犯任何罪,可我的所作所为比这更坏:我毁了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智慧,自己的青春。

    我被一张肮脏的网裹住了,挣脱不出来,可又无法适应。我不断地堕落,堕落,我感觉到自己在堕落,但是不能自拔。

    我还不如败坏了名誉,倒了运,或者犯了罪,倒还轻松些,因为那时候在我绝望的心中,还会自以为气概不凡,可以聊以自慰。假如我败坏了名誉,我就可以超脱我们社会的荣誉观,蔑视这个社会。假如我倒了运,我就可以怨天尤人。假如我犯了罪,我就可以凭悔过或者惩罚来赎罪;然而我不过是卑鄙龌龊,我了解这一点,可我不能自拔。

    是什么毁了我呢?我心中是不是有一种激情可以原谅自己呢?没有。

    七点,爱司,香槟酒,中间的黄球,白粉,灰色的、彩虹色的钞票,香烟,出卖灵魂的女人,我所能回忆的就是这些!

    那可怕的片刻——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迷迷糊糊的、卑鄙龌龊的片刻,使我清醒了过来。当我发现我同我本来想实现而且可以实现的志向之间横着一道怎样的鸿沟时,我不寒而栗了。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我青年时代的希望、理想和心思。

    原来我清清楚楚,念念不忘对于生活、永恒和上帝的满心崇高的想法,都到哪儿去了呢?原来快慰地温暖着我的心的、没有目标的爱的热力,到哪儿去了呢?盼望成家立业,同情一切美好事物,热爱亲朋好友、劳动、荣誉的感情,都到哪儿去了呢?责任心到哪儿去了呢?

    我被人侮辱了,我提出决斗,以为这样可以完全符合高尚的要求。我需要钱来满足我的放荡和虚荣,我让上帝托付给我的几千户家庭破了产,我这样做时心里毫无羞耻之感,而我本来是十分理解我的神圣的责任的。一个缺德家伙说我没有廉耻,说我想偷东西,我却还做他的朋友,就因为他是缺德家伙,因为他告诉我他不愿意让我受委屈。人家对我说过洁身自好的生活太可笑,我就毫不惋惜地把我的心灵之花——童贞给了出卖灵魂的女人。是的,我惋惜我的纯洁的爱,比惋惜我心灵的任何毁坏了的部分都厉害。我的天哪!有谁能像我还不曾接触过女人时那样一往情深啊!

    假如我能顺着我的清新的头脑和纯洁的童心在我进入人生时就指明的道路走下去,我该是多么好,多么幸福啊!我不只一次地试图脱离我的龌龊的生活轨道,转到这条光明的道路上来。我对自己说:你横一横心吧。可是办不到。当我孤单一人的时候,我就觉得难受,我怕独自静处。当我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忘记了自己的信念,再也听不见内心的声音,又堕落了。

    我终于惶恐不安地相信我不能自拔了,我不再想这件事,索性把一切都忘怀了,然而无望的悔恨却更加强烈地使我不安。于是我第一次产生了自杀的念头,这念头对别人说来可怕,对我自己说来却可喜。

    然而在这件事上我也是卑鄙可耻的。只是昨天同骠骑兵闹出那件蠢事才使我有了足够的勇气来实现自己的意图。我身上没有留下一点高尚的东西了,有的只是虚荣心,就从虚荣心出发,我做了生平唯一的好事。

    我原先以为死亡的临近会使我的灵魂升华。我错了。再过一刻钟我就要离开人世了,可我的眼光丝毫也没有变化。我依然那么看,依然那么听,依然那么想;思想上依然那么奇怪地不合逻辑,动摇不定,轻率浮躁,这跟人们天知道为什么总以为思想可以统一而明确,是如此的相反。棺材外面将是一番什么光景,还有明天勒季谢娃姑母家将怎么议论我的死,这些想法都同样强烈地交集在我的脑际。

    人是不可理解的创造物!

    (1854年)

    潘安荣 译

    * * *

    [1]彼得鲁什卡是彼得的昵称。

    [2]旧俄票面值三卢布的钞票。

    [3]法语:够了。

    [4]法语:放菜肴的吐司。

    [5]一种浓烈的葡萄酒。

    [6]谢肉节在大斋前的一星期。

    [7]法语:我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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