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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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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之外没别人啊!”

    “那人已经走了吗?”

    “是啊,是啊,那人来过又走了。”

    她把提来的小篮子放在桌上,然后走到躺椅靠背那里,似乎是像往常一样要握一握对方伸出手来,但是他并没有伸出手来。她感到有点奇怪,却并没说什么,只是弯下身去看了看他的脸,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今天晚上还好吗?你的头摸着比今天下午热些。”

    “啧!”学生有些暴躁地说,“我没什么不好。”

    她的脸上的表情越发惊讶了,但是却并没有显出责备的样子,只是退到桌子的另一边,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包针线盒。但是她转念一想,又把针线活放下了,开始无声无息地整理房间,把东西归置整齐,就连躺椅上的靠枕,她也整理了一番。她的动作那么轻巧,他似乎没有感觉到,只是躺在那里对着炉火发呆。收拾好房间,她又把壁炉清扫了一番,然后才坐下来做针线活,头上依旧戴着那顶小帽。一会儿的工夫,她就专注地忙活起手上的活计来。

    “这是新做的平纹细布窗帘,埃德蒙先生,”米莉一边说一边缝,“花不了几个钱,但是看着又干净又清爽,还可以遮挡阳光,免得阳光刺痛您的眼睛。威廉先生说这房间里光线不能太强,您现在恢复得很好,光线太强会让您感觉头晕的。”

    他一言不发,只是不耐烦地变换了一下姿势。正在麻利缝纫的手指动作停下了,她焦虑地看着他。

    “靠枕没放好,让您不舒服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来,“我这就把靠枕放好。”

    “靠枕很舒服,”他答道,“拜托,别去动了。你什么事都太过操心。”

    他抬起头用毫不领情的眼神看着她说了这么一通,然后就又躺倒了。她怯怯地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坐下来,拿起针线,也不看他一眼,照着之前的样子忙活起来。

    “我最近在这里干活的时候,埃德蒙先生您常说‘逆境是最好的导师’,我总想着,这句话说得可真对。经过这一场病,您肯定觉着健健康康地活着是多么可贵。几年以后,又到这个季节,您想起一个人孤孤单单卧病在床的这段日子,庆幸您这场病并没有使您最亲爱的人遭罪,那时您会加倍觉得家庭的温暖和幸运。那才真是好啊!”

    她手里只顾着干活,嘴里只顾着说话,态度诚恳、心情平静,并没有注意到他听着这番话时的眼神,所以那毫不感恩的眼神并未能伤害到她。

    “啊!”米莉沉思着,她漂亮的脑袋微微偏向一侧,目光追随着忙碌不休的手指,“就连我,埃德蒙先生,我也因为您而变得不同了。我没有学问,不知道怎么思考问题,但是您卧病在床,用这样的眼光看待这场病,让我感觉很不一般。楼下的一家子对您善意关照,您深受感动,我明白您是在想,生这样一场病给您带来这样一段经历,也值了。我从您的表情上能看出来您在想什么,就像念书一样明白,不经过一些挫折和悲伤,我们也不会知道身边有这么多好人哪!”

    他从躺椅上翻身起来了,于是她住了口,不然她还要接着说下去呢!

    他满不在乎地接着说道:“威廉太太,我们完全没必要这样夸大别人的好处。楼下的一家帮了我一点小忙,我迟早会还这个情。没准他们也就是指望着我还情才出手帮忙的。当然喽,我也领了您的情。”

    她又停下手里的活,抬眼望着他。

    “您再夸大其词,我也不会感到受了多大的恩惠。”他说,“我知道您关心我,我也说了我领了您的情。您还要怎么样?”

    她的活计掉落在腿上,她看着他用一种无法忍受的神态在房间里走过来又走过去,时不时地停一下,又继续走下去。

    “我再说一遍,我承认我领了您的情。您这么夸大对我的恩惠,说得越多,反倒只会让我越觉得无所谓。什么挫折啦、悲伤啦,又是什么遭罪啦、逆境啦,说得好像我死过几十次了似的!”

    她立起身来走近他问道:“埃德蒙先生,您以为我提到楼下的一家人,其实是想说我自己吗?您以为我在说自己?”她一只手放在胸口,脸上露出一丝惊异的无辜的笑容。

    他回答道:“噢,我可没有那么想,我的好人。我身体有点不适,而您对我的关照——注意哦,我说的是关照——被您念叨了很久,其实没有那么夸张。这都已经过去了,我们用不着这么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

    他态度冷淡地拿起一本书在桌旁坐下来。

    她望着他一小会儿,笑容渐渐消失了,然后回到放着篮子的桌边,轻声问:

    “埃德蒙先生,您是想一个人待着吧?”

    “我没有理由要您在这里耽搁。”他答道。

    “只是……”米莉有些犹豫地举起她手里的活计。

    “噢!窗帘呀,”他傲慢地一笑而过:“那也不用在这儿做。”

    她把活计重新包好放进篮子里,然后带着一种耐心的请求态度站在他面前,弄得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抬起头看看她。米莉说:

    “如果您需要我的话,我乐意过来。之前您要我帮忙,我就很高兴地过来了。这里面没有什么恩惠。我想着,现在您好得差不多了,您准是怕我总来打扰您。我确实也不应该来打扰您。您的身体好起来了,可以走动了,我也就不该再来了。您什么也不欠我的。您待我像待上流社会的女士一样——甚至像对待您爱着的那位女士一样——这也是对的。我在您生病期间做了一些些小事,如果您怀疑我心胸狭隘,过分看重这些事情的话,那么您是对自己太苛刻了,在我看倒没有什么。就是因为这个,我感到难过。因为这个缘故,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如果态度激动、表情愤怒、眼含气恼、语气高昂,那么她离开的时候可能不会给那个孤独的学生带来任何触动。但她没有。她神态安详、心平气和,眼神依旧温和,声音清晰而低沉,于是在她转身离开之后,这学生竟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滋味。

    他正落寞地盯着她原来站立的那块空间发呆,莱德洛从藏身之处钻了出来,朝着门口走去。

    “下次你如果再生病的话,”他在门边回过头,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但愿这是不久就要发生的事,但愿你就死在这里!烂在这里!”

    “你做了什么?”学生追过去抓住了他的斗篷,“你究竟把我变成了什么?你对我下了什么诅咒?还我原来的样子!”

    “还我原来的样子!”莱德洛像个疯子一样吼道,“我染上了病!这病会传染人!我身上带着毒,毒害我自己的心,毒害所有人的心。原来我能感受到关心、怜悯和同情,现在我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我的脚步走到哪里,哪里的生命就枯萎,自私和忘恩的心就像杂草一样疯长。我只比那些被我传染,变得卑鄙下贱的可怜虫稍好些,因为在他们变得卑鄙下贱的时候我还知道对他们心怀怨恨!”

    年轻人依旧死死抓住他的斗篷,他一边说着,一边挣脱开他,还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匆匆地消失在迷惘的夜色中。此时此刻,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大团的云块变幻游移着,月光惨淡地撒落下来。在呼啸的寒风中,随着冷雪花飞扬,逐着云块游移,从沉沉的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是幽灵的声音:“我赋予你的能力,无论你身在何处,都会从你身上传递给别人。”

    他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只要别遇到人就行了。他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变化,这种变化使得人潮拥挤的街道在他眼里变成了沙漠,他自己也成了一片沙漠。从他身旁涌过的芸芸众生年龄各异,生活方式也是形形色色,但在他眼里都只是一大堆毫无用处的沙砾,被风卷成分不清彼此的一堆,浑然化为一片蛮荒的混沌。幽灵曾经告诉他,他胸中残存的那些痕迹会“很快烟消云散”,但其实,这些痕迹还没有消亡,所以他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他又把别人变成了什么模样,因此他希望一个人待着。

    他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希望避开别人,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他想到的是那个闯进他房间的男孩。他回忆起来,自从幽灵消失之后,跟他有过交道的人当中,只有那个男孩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变化。

    尽管那个野蛮不驯的东西在他看来无非是个又脏又臭的怪物,但他还是决心要找到他,看看他是不是果真没有什么变化。与此同时他还想到,去找他还可以达成另一个目的。

    他费了一些劲儿才辨认出来自己身在何处,于是就朝着那所古老的学院走去,他要去公共走廊那儿,那里的路面都快被踩坏了,因为学生只在那边活动。

    一进铁门就是管家住的房子了,占了这个四方形主院落中的一部分。房子外侧有一条窄窄的回廊,他知道站在那廊檐下就能从房间的窗户看到起居室里有些什么人。铁门是闩着的,但是他很熟悉门闩的位置,从铁栏杆中间伸手进去一拉就开了。他悄悄地进了门,把门重新闩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他的脚把地上积的薄薄一层冰壳踏碎了。

    昨晚他叫那男孩子循着那团火光去找,现在那火光透过玻璃映出来,照亮了窗前的一块地面。

    他本能地避开这块亮光,绕到另一边朝窗户里面张望。起初他以为屋里没人,火光只是映红了天花板上老旧的横梁和房间四周黑黑的墙壁。但是仔细再看时,他看到他要找的目标正在炉火前的地板上蜷成一团睡着呢。他快步来到门前,开门走了进去。

    躺在地上的家伙被火烘得火烫火烫的,化学家弯下腰弄醒他时,都被烫到了手。他的手才刚一触到男孩儿,男孩儿就在半梦半醒之中一把抓住身上那点破布,出于本能地准备逃跑,他连滚带爬地逃到了房间远处的一个角落,在那里缩成一团,并伸出一只脚来护住自己的身体。

    “起来!”化学家开口道,“你还没忘记我吧?”

    “别来烦我!”男孩回嘴道,“这是那女人的家,又不是你家。”

    但是化学家定睛在他身上,让他有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或者让他多少驯服了一点儿,他站起身来,望着他。

    “谁给你洗了脚,用纱布把那些开裂和淤青的地方包扎好了?”莱德洛指着他脚上的变化问道。

    “是那个女人包的。”

    “你这脸也是她帮你洗的吗?”

    “是,是那个女人洗的。”

    莱德洛问这些问题,是为了让男孩看着他,但是他并不看他。于是他捏着男孩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把他乱糟糟的头发拂向脑后,尽管自己非常不情愿碰到这个家伙。男孩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似乎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对他怎样,觉得这样看着他才能够有机会保护自己。莱德洛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没有发生变化。

    “他们人呢?”他问道。

    “那女人出去了。”

    “我知道她出去了。白头发的老人呢,还有他儿子呢?”

    “你是说那女人的丈夫吗?”男孩儿问道。

    “嗯。那两个人去哪儿了?”

    “出去了。不知道哪里出了什么事。有人来叫,他们就急急忙忙出去了,还叫我待在这儿。”

    “跟我走,”化学家说,“我给你钱。”

    “这是要去哪儿?你会给我多少?”

    “我会给你你从来没见过的一笔钱,很快就带你回来了。你知道怎么回到你来的地方吗?”

    “你放开我,”男孩突然扭动着要挣脱他,“我才不带你去那儿。你别来惹我,要不然我可要拿炭火丢你啦。”

    他已经蹲在炉火前,作势要用那只野性十足的小手去抓燃烧着的煤球。

    化学家看到他所接触的人不知不觉地坠入他的掌控之中所产生的效果时,不免觉得心悸,但他现在看到这个小怪物对他发出挑战,更是感到一种莫名而阴冷的恐惧。他看着眼前这无法说服、不能打动的东西,外形像是个孩子,用狡诈而恶毒的面孔迎着自己,那只几乎像婴儿一般的手,放在铁栅栏边准备着,不禁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听着,孩子!”他说,“随便你把我带到哪里去,只要你带我去找那些卑微潦倒和邪恶不化的人就行。我是去帮他们,不是去害他们。我已经说了,我会给你钱,还会把你再带回这里。起来!快点!”他急急忙忙地朝门的方向迈了一步,生怕她要回来了。

    “你让我自己走,别抓着我,也别碰我,行不行?”男孩说着,慢慢地缩回他那只手,缓缓直起身来。

    “行!”

    “我走在前头,或者后头,反正想走哪边儿都随便我?”

    “可以!”

    “那你先给点儿钱,然后就走。”

    化学家拿出几个先令,一个一个放在他摊开的手掌上。孩子不会数数儿,所以他每放一个,他就说“一个”,每拿一个他都贪婪地看看硬币,然后又看看给他钱的这个人。钱拿到手,他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放,只能放到嘴里。最后他就把钱全都放进了嘴。

    莱德洛在随身带的记事簿上撕下一页,用铅笔写了条留言,说明男孩儿和他在一起。他把留言放在桌上,用手招呼男孩儿跟上他。男孩儿像他惯常做的那样用手把披挂在身上的破布拢住,跟他出了门,头上既不戴帽子,脚上也不穿鞋,就这样走进了冬夜。

    化学家不愿从他进来的那道铁门出去,因为从那里出去有可能会遇到她,而他极力要躲开她,所以他带路让男孩从一度迷路的那些过道中穿出,经过这幢楼他居住的那一头,从一扇小门出去,他有那扇小门的钥匙。当他们来到街上时,他停下脚步问话,孩子的第一反应是立刻闪到一边,而他不过是想问带路的孩子知不知道现在的这个地方。

    这小野人这边看看,那头望望,终于点了点头,指了一个方向。莱德洛立刻朝着他示意的方向走去,而他跟在后面,这样比较不容易让人起疑。他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把刚得的钱从嘴里挖出来,一会儿又重新放进嘴里,这样来回捣弄,一会儿又悄悄地在他的破衣烂衫上把硬币擦亮。

    这一路,有三次,他们肩并肩地走着。有三次,他们肩并肩停下脚步。有三次,化学家低头看到他的脸,当这张面孔迫使他想起心头这件事,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第一次,在他们穿过一个古老的教堂墓地时,莱德洛在坟墓间立住了脚,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把眼前的情景与任何伤感、抚慰或者软化心灵的思绪联系到一起。

    第二次,月亮从云层中穿出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望天,他看见月亮散发着清辉,周围闪烁着点点繁星,这些繁星因为人类的科学而被赋予了名称和历史,这些他都熟知。但是从前在晴朗的夜空下,他抬头仰望苍穹时的所见所感,此时此地,他却再也看不到,再也感觉不到。

    第三次,他听到一缕哀怨的乐声传来,又一次驻足静听,但他只是通过自己的耳朵和乐器这些毫无感情色彩的“机械装置”听到一些音调罢了,这些音符在他内心深处并不能唤起任何神秘的情感,对于过去和未来也毫无关联,他听了感觉没有一丝的触动,就像听到的是去年的流水或风声。

    在这三个场景中,每一次,他都惊惧地发现,尽管他和男孩之间的智识可谓天差地别,外貌和长相也完全不相像,但是当时男孩脸上的表情竟和他的如出一辙。

    他们就这样走了一段时间,不时穿过拥挤的人流,这时他常常回头去看,以为他的向导已经溜掉了,却总是发现他就走在另一边,像个影子一样跟着他;一会儿他们又经过僻静的地方,这时他几乎可以数得出来后面那双赤脚发出的短促而敏捷的脚步声。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堆破败的房子前,男孩儿碰了碰他,停住不走了。

    “就是这儿了!”他说着,指了指一幢房子,房子的窗户透出点点灯光,门框上挂着一盏光线昏暗的灯笼,上面写着“客房”。

    莱德洛打量着四周。房子矗立在一片荒地上,或者与其说它是“矗立”着,不如说它是还没有完全坍塌吧,房子周围没有篱笆,没有下水道,没有灯光,只有一圈含有“丰富”内容的阴沟。他转头一看,房子的周边有一段路桥,上面一溜的桥拱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倾斜延伸着,倒数第二个就只有狗窝那么大了,最后一个桥拱的砖头则被盗用一光,只剩一小堆碎砖。他又转头看看挨在他身边的孩子,孩子因为寒冷而打着哆嗦、缩成一团,用一只小小的脚丫站立着,另一只脚丫缩起来盘在腿上取暖。但他打量周围的表情与莱德洛脸上流露出的表情相似得可怕,于是莱德洛跨开一步,好离他远点。

    “就在那儿啦!”男孩儿又指了指那座房子,“我在这儿等。”

    “他们会让我进去吗?”莱德洛问。

    “你就说你是大夫,”他点了一下头答道,“那里面很多是生病的。”

    莱德洛朝着房子的前门走去,半途回头看了看,看到男孩踩着灰土钻到了最小的那个桥拱下面避风寒,简直像一只老鼠。他并不可怜这东西,但是他怕他。那家伙蹲在临时的窝里朝他看着,他赶快向房子走去,就像是去那儿躲他似的。

    “悲伤、委屈和烦恼像阴云一样笼罩着这个地方。”化学家痛苦地挣扎着想要让记忆变得清晰一点,“给这种地方的人带去遗忘,至少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他一面说着,一面推门,门没有闩,应声而开,他走了进去。

    一个女人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独自发呆,她的头垂下来靠在膝盖上,用双手抱住。要上楼呢,很可能会踩到她,走近前去呢,她却完全不理会,他只好停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露出她年轻的脸。但是青春的丰润和对未来的期许在这张脸上已经荡然无存,就像是肃杀的冬天过早出现,把春天扼杀了一样。

    她好像完全不在乎他要干什么,只是朝墙壁那边靠了靠,给他留出一点通道。

    “你是干什么的?”莱德洛一只手扶在断裂的楼梯扶手上,停下来问道。

    “你说我是干什么的?”她答道,又一次抬起了脸。

    他看着这上帝的神圣造物,才创造出来,就很快凋残了,心里生出一丝无法名状的感情,却不是怜悯,因为能够令他对这些悲惨人生真正产生怜悯的内心源泉已经枯竭了。但是,在他那越来越黑暗但还未被黑暗完全占据的心里,此刻出现了比任何其他的情感更接近怜悯的情绪,于是他接下来的话语就掺杂了那么一丁点儿温情的意味。

    “我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你们解脱,如果我能够做到的话。”他说,“你是在想着自己经历的委屈吗?”

    她皱着眉头看着他,然后纵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变成了颤抖的叹息,她又垂下头去,手指埋进了头发里。

    “你是在想着自己经历的委屈吗?”他又问。

    “我在想我这一辈子。”她说,看他的眼神像是在想从他那里能弄到多少钱。

    他明白像她这样的人太多了,他看到的这一个,枯萎地耷拉在他脚边的这个,只是千万人当中的一个。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他大声问道。

    “我以前有个很好的家。父亲原来是一个园丁,在很远的乡下。”

    “他死了?”

    “在我眼里他是死了。在我眼里这些通通都死了。你是上流社会的人,你哪里知道这些!”她又抬眼看他,嘲弄着他。

    “丫头!”莱德洛声色俱厉,“在你心里觉得这些通通都死掉了之前,你曾受过错待吗?尽管你极力不去回忆,但有没有曾经遭受错待的记忆缠绕着你?你会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忆起,心里感到悲苦?”

    她的容颜已经完全丧失了女性的特质,所以此时当她放声嚎哭起来,他却只是怔怔地呆站在原地。当他察觉在她心底关于人生不公的记忆被唤醒时,旧时的天性和冰冻的柔情又开始显露出来,这令他感到更加惊讶而且不安。

    他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以便可以仔细看看她,这时他看到她的两条胳膊是青紫的,脸上有划破的伤痕,胸口有一块淤青。

    “是谁这么凶蛮,把你打成这样?”他问。

    “我自己,是我自己弄的。”她急忙说道。

    “这怎么可能!”

    “我发誓,真是我自己弄的!他没有碰我,我一时赌气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又怄气从楼上跳下来摔在这里。他没有靠近过我,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她苍白的脸色异常坚决,用谎言和他对峙着,他看出来,这受尽折磨的心里残留的最后一点善良已经被扭曲变了形,他看得够清楚了,于是心里突然生出懊悔,懊悔他为什么要靠近她。

    “悲伤、委屈和烦恼!”他低低叹息着,把自己畏惧的目光转开,“她沦落到这一步,所有她所经历的,归根到底都是悲伤、委屈和烦恼!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过去吧!”

    不敢再看到她,不敢碰到她,不敢去细想自己斩断了她和慈悲的上苍之间最后一线联系,他把斗篷拢过来紧紧裹在身上,脚步匆忙地上了楼。

    在楼梯顶端正对面有一扇门半开着,他上来的时候,有一个男人端着一支蜡烛正从房里走过来要关门。那男人一眼看到他,神情激动地后退了一步,大声叫道:“莱德洛!”

    他非常吃惊,这里竟然会有人认得他,他站住了,努力回忆着这个男人那张干瘦蜡黄、表情惊异的面孔。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吃了更大一惊,老菲利普这时从房间里走出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莱德洛先生,”老人激动地说道,“您就是这样,您总是这么好!先生!您一定是听说了,就跟在我们后面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哎!太迟了,太迟了啊!”

    莱德洛一脸迷茫地任由他领进了房间。屋里,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带轮子的矮床上,威廉·斯威杰站在床边。

    “太迟了!”老人咕哝着,失落地望着化学家的脸,眼泪无声地从他脸上滑落下来。

    “我也是这么说呀,父亲,”儿子低低地接着说道,“只能这样了。我们只能是,在他这么睡着的时候安静些,不要打扰他。您说得没错,父亲!”

    莱德洛在床边站起来,低头看着床垫上躺着的身影。那是一个男人的身体,看上去应当是正当壮年,但是恐怕他已经不能再看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了。

    他在不过四五十年的生命中恶习累累,这种生活在他的身上和脸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看看时间在旁边这位老人的脸上留下的痕迹,那么两相比较,无情的时光几乎算得上是在温柔地美化他了。

    “这是谁?”化学家转头问道。

    “我儿子乔治呀,莱德洛先生,”老人痛苦地绞扭着双手回答,“我的大儿子乔治,曾经是所有孩子当中让他母亲最引以为荣的那一个!”

    老人灰白的头垂下来靠在床上,莱德洛的目光从老人的身上移到那个叫出他名字的人身上,那人一直站在房间最远的角落,刻意远离他。他看上去和莱德洛年纪相仿,虽然莱德洛似乎并不认识像他这类无可救药、堕落颓废的人,但是在他背对着他站着,随后走出门去的时候,莱德洛从那身影里看到了什么,令他恍惚不安地抬手摸了摸额头。

    “威廉,”他阴沉地低声问,“那个人是谁?”

    威廉回答道:“唉,先生,您看,我自己也是这么说呐。这人为什么要染上赌钱这样的坏毛病,然后一步一步地堕落,一直堕落到底呀!”

    “他是这样吗?”莱德洛问道,看着那人走出去的方向,又一次恍惚不安地抬手摸了摸额头。

    “可不就是这样,先生,”威廉·斯威杰说道,“我就是这么听说的。听人说他好像懂一点医术,先生。他和我这命运不济的哥哥原是一路搭伴去伦敦的,”说到这里威廉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两人今晚就在楼上的这屋过夜。您瞧,有时候奇奇怪怪的人在这种地方就碰到一起了。他来照看乔治,然后又按着乔治的吩咐来给我们报信儿。这情形瞧着可真是让人伤心啊,先生!但就是这样了。这都差点要了我父亲的命啊!”

    听到这番话,莱德洛抬起头,他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了,他也记起自己身上带着什么样的魔咒。之前因为出乎意料,他在惊讶之余把这些都忘记了。现在他急忙退开一点,心里思忖着在这个时候他是应该离开还是留下来。

    一种阴郁又固执的情绪占了上风,现在的心态似乎使得他身不由己地服从于这种固执的情绪,他决定留下来。

    他对自己说:“就在昨天,我还看到这老人的记忆是一片悲伤和烦恼,难道今夜我还会害怕帮助他摆脱这些记忆吗?对这垂死的人来说,我要消灭的记忆中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值得他留恋,我还需要为他担心吗?不!我就待在这儿。”

    尽管他心里这么说着,可是他人虽留下,心里却还是不免恐惧战栗。他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就像包在裹尸布里,转开脸不去看屋里的人,从床边走了过去。他听着别人的对话,感觉在这屋里自己就像个魔鬼。

    “父亲!”病人从昏迷中挣扎着醒过来,低声唤道。

    “儿子!我的儿,乔治!”老菲利普应道。

    “您刚才说,很久以前,我曾经是母亲最爱的一个。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啦,那么久,现在想起来觉着太可怕了!”

    “不,不,不,”老人回答道,“想想看,你别说这多可怕,我的儿,我不觉得可怕。”

    “但是想到这个让您伤心了,父亲。”老人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是的,是的,”菲利普说,“是让我伤心,但想想过去其实挺好的。想起过去,是太过让人悲伤,但是我这样想想也好,乔治。哎,你也想想,你也想想看,你的心就越来越柔软了。我的儿子威廉呢?威廉,我的儿,你母亲一直把他当宝贝,直到临终前她说:‘告诉他我原谅他,祝福他,为他祈祷。’这就是她最后跟我说的话。我可从来没忘记这些话呀,别看我都八十七了!”

    “父亲!”躺在床上的人说,“我明白,我就快要死了。我已经快不行了,说话都费劲儿,心里最想要说的,都快说不出来了。我死了以后,还能有什么指望吗?”

    “有指望,”老人说,“只要心里柔软了,知道忏悔,那就有指望。这样的人总有指望。噢!”他双手交叉、两眼望天大声说道,“就在昨天,我还心怀感激,因为我能记得这不幸的儿子当年还是一个天真孩子的模样。现在,想到上帝也能记得他还是一个天真孩子时候的模样,我心里感到宽慰多了!”

    莱德洛摊开手掌捂住脸,像是个谋杀犯一样向后退缩着。

    “哎!”躺在床上的人微弱地呻吟着叹道,“从那以后都是浪费啊,从那以后我的生命都白白地浪费了!”

    “但他曾经是个孩子,”老人说,“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晚上他在他那可怜的母亲膝下祷告,然后才上床躺下,进入天真的睡梦中。多少次,我看着他这样做。我看着她把他的小脑袋揽到她的胸前,亲吻着他。当他走上歧路,我们对他所有的希望和期盼都落空的时候,她和我回想起那曾经美好的时光,虽然万分悲伤,但是心里还是会挂念他,这是别的什么都不能唤起的挂念。噢,我的天父,你比这世上的父亲都要慈悲!噢,我的天父,你的孩子犯错,你比生身之父们还要痛苦!把这迷路的孩子带回去吧!不要看他现在的样子,看他从前的模样,让他在你面前哭泣,就像他小时候在父母面前哭泣一样!”

    老人颤抖着举起双手,他为之祈求的儿子把已经抬不起来的头靠在父亲身上,寻求支持和安慰,好像他真的就是父亲所说的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继而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莱德洛浑身颤抖,何曾有人像他这样颤抖!他知道那魔咒就要对他们生效了,骤变马上就要来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越来越喘不上气了,”病入膏肓的人说着,一条胳膊支撑着身体,另一条胳膊在空中抓摸着,“刚才有个人在这儿,我记得心里头有件什么事儿跟他有关。父亲,威廉,等等!那边是什么,有穿着黑衣服的东西在那儿吗?”

    “是的,是的。”苍老的父亲答道。

    “那是个人吗?”

    “乔治,我说,”他的弟弟体恤地弯下腰对他说道,“那是莱德洛先生。”

    “我还以为是做梦梦见个人呢。请他过来。”

    化学家脸色比这垂死的人还要苍白,他走近前去。病人用手示意,他依从地坐到了床上。

    “先生,今晚我的心被撕裂了,”病人把手放在心口,他那无声哀求的痛苦都浓缩在眼神之中,“看到我可怜的老父亲,想到我为他惹了那么多麻烦,犯了那么多错误,让他忍受那么多悲痛,而这都是我造成的……”

    他停在这里,说不下去了,是因为悲痛悔恨到了极点,还是因为某种变化在他身上开始发生了呢?

    “那么多念头飞快地涌到我心底,既然现在有一桩善事我能做,那我就得赶快去做。刚才这里还有一个人,您看到他了吗?”

    莱德洛看到这垂死的人一只手摸索着前额,这个该死的手势现在他已经见多了,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的话到了嘴边却发不出声音,所以他说不出话来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

    “他身无分文,肚里空空,一无所有。他已经完全垮掉了,求告无门。请您关照关照他吧!这事儿可等不得!我知道他存了个念头,想要结束自己的性命。”

    终于来了,看他的脸就知道。他的脸变了,变冷变硬了,脸上的阴影更加深重了,哀伤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您不记得吗?您不认识他吗?”他继续追问。

    他的手又一次摸索着抚过额头,有那么一刻,他捂住了脸,然后他抓住莱德洛,那只手起着厚厚的老茧,带着冒犯的意味,是一只流氓无赖的手。

    “你……什么!”他压低了眉毛向四周看着,“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活得天不怕地不怕,死的时候也天不怕地不怕。你见鬼去吧!”

    他躺倒在床上,没头没脑地抬起两条胳膊把自己遮住,示意从那一刻开始就再不听什么劝导,执意要这样顽固不化地等死。

    莱德洛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从床边惊跳而起。乔治跟莱德洛说话的时候,老人离开了床边,这时他走过来看是怎么回事,却也一样慌张而惊恐地闪避开去。

    “我的儿子威廉呢?”老人急匆匆地问道,“威廉,离开这里,我们回家。”

    “回家,父亲!”威廉说道,“您这是要丢下自己亲生的儿子不管吗?”

    “我亲生的儿子在哪儿?”老人问道。

    “在哪儿?哎呀,这不就是!”

    “那东西不是我的儿子,”菲利普因为厌恶而浑身发抖,“像那样猪狗不如的畜生,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孩子我看着就高兴,他们服侍我、伺候我,对我尽孝。他们应当对我尽孝!我都八十七了!”

    “你是活够数了,”威廉两手插在裤袋里,愤怒地看着他嘟囔着,“我可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没有你拖累着,我们要好过得多哩。”

    “我儿子,莱德洛先生!”老人说道,“这个也是我儿子!这孩子还跟我说那躺着的是我亲生儿子呢!我倒想知道,他为我做过什么,对我到底有什么好?”

    威廉愤愤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你为我做过什么,对我到底有什么好!”

    “想想看,”老人自顾自地说道,“多少年了,每逢圣诞节,我不都是暖暖和和地坐在家里,什么时候大晚上的还要顶风冒雪往外跑?每到这时节我不都是高高兴兴的,什么时候看到过像他这样叫人不痛快,让人烦心的场景?这该有二十年了吧,威廉?”

    “怎么感觉像四十年呢,”威廉嘟哝着,“哎,先生,”他带着从来没有过的不耐烦和暴躁对莱德洛发话道,“看着我父亲,再仔细一琢磨,我就觉得他这么多年来,天天月月年年除了吃吃喝喝,把自己照顾得舒舒服服之外,别的什么用都没有呀!”

    “我……八十七喽,”老人像个孩子一样絮叨着,“这把岁数,我还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我也生不动气了,就为了他说是我儿子的这么个东西,也不值当。这不是我儿子。我还能记得这辈子快乐的时辰。我记得有一回……咦,怎么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了,记忆都破碎了。我记得有一回打板球,和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不知怎么的记不全了。是谁来着?我好像很喜欢他?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死了?不清楚,我也不在乎了。一点都不挂心喽。”

    他昏昏沉沉地咯咯笑了,摇晃着脑袋,两只手插到背心的口袋里。在一个口袋里他摸到了一点儿冬青果(兴许是昨天晚上掉在那里的),他掏出来端详着。

    老人道:“冬青果,啊?啊!可惜吃不成。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大约才那么一点儿高的时候,有一次出去散步。我想想看,是跟谁出去散步的?不,不记得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不记得我跟谁去散步,管他是谁,谁也不在乎我。冬青果,嗯?看到这果子的时候总是高兴热闹的时候。是的呀!这种高兴热闹的时候我应当有分,应当有人服侍我,把我照料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我这八十七岁的可怜老头儿,这还不是应当的吗?我都八十七喽,八十七岁了哟!”

    他啰里啰唆地唠叨着,一副让人可怜又讨厌的样子,他张开嘴巴去咬冬青的叶子,口水都垂挂下来,咬了一口又吐了出来;那小儿子神情已经大变,用漠不关心的冰冷眼神斜睨着;那大儿子直挺挺地躺着,一副罪孽深重但顽固不化的架势;但是,此情此景,莱德洛已经看不到眼里去了。他先是像生根一样钉在原地,然后突然像是挣脱了缰绳一样迈开腿脚狂奔,一直跑出了这幢房子。

    带路的家伙从他暂避风寒的藏身之处爬了出来,莱德洛跑到桥拱的时候他已经起身准备回去了。

    “回那个女人那儿吗?”他问。

    “回去!快!”莱德洛答道,“一步也别停!”

    有那么短短的一段路是孩子走在前面。但是他们返回的这段路途,不像是走回去的,倒像是逃回去的。孩子赤着脚,要很费劲儿才能赶上快步疾走的化学家。他远远地避让着所有身边经过的人,紧紧地把披在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一些,似乎是害怕一不留神那斗篷的边角就会飘动或者扬起,碰到别人会让人染上什么不治之症。他一步不停地一直来到他们出去的那扇门前,用钥匙开了锁,带着孩子进了门,又急匆匆地穿过黑暗的过道,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男孩看着莱德洛把门锁死后退到桌子后面去,他向四面看了一看。

    “别!”他叫道,“你别碰我!你把我带到这儿,不会是为了把钱拿回去吧?”

    莱德洛又扔了几个钱在地上。男孩立马扑了上去,像是用自己的身体护着这几个钱,免得莱德洛改变主意把钱收回去。直到他看到莱德洛在油灯旁边坐了下来,用两只手捂住了脸,孩子才偷偷摸摸地把钱拾起来。藏好了钱,他悄悄地摸到壁炉边,在壁炉前面的一张大椅子上坐下来,从胸口的破衣服里摸出点散碎吃的,咯吱咯吱地嚼起来。他一会儿盯着火苗出神,一会儿又偷偷瞄一眼那几个硬币。他把这些钱摆成一堆,紧紧地捏在一只手里。

    莱德洛向他看着,脸上越发显出厌恶和恐惧:“这个,就是这世上唯一剩下的跟我做伴的。”

    他打量着这个令他畏惧的家伙,这样过了多久,是半个小时,还是四五个小时,他并不知道。房间里没有了动静,莱德洛看到孩子似乎在留心听着什么响动,忽然他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跑去。

    “那个女人来啦!”他欢声叫道。

    化学家拦住了他的去路,这时她在外面敲门了。

    “让我去找她吧,行吗?”孩子说。

    “现在不行,”化学家答道,“你得待在这儿。不能让别人进来,我们也不能出去。谁呀?”

    “是我呀,先生,”米莉大声说道,“先生,请让我进去吧!”

    “不行!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进来!”他说。

    “莱德洛先生,莱德洛先生,让我进去,求求您了。”

    “发生什么事了?”他捉住那孩子问道。

    “您看到的那个不幸的人,状况越来越糟糕了,不管我跟他说什么,他总是不理不睬。威廉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像个孩子一样,威廉也跟换了个人似的。对他来说这个打击太突然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跟平时完全不一样了。噢,莱德洛先生,求求您,告诉我应当怎么做,快帮帮我吧!”

    “不!不行!不!”他回答。

    “莱德洛先生!尊敬的先生!乔治在昏迷之中一直嘀咕着,说什么他担心您在那里看到的那个人想要自杀呢。”

    “宁愿让他去死,也别靠近我!”

    “他无意中说出来,说您认识他。说是很久以前,他曾经是您的朋友,他已经破产了,走投无路,还说他是这里一个学生的父亲。我在心里寻思着,他说的该不会是那个生病的年轻绅士吧。眼下怎么办呢?该拿他怎么办呢?怎么能够救救他呢?莱德洛先生,求求您了,求求您教教我应当怎么办!帮帮我吧!”

    莱德洛一直按着这孩子,男孩像疯了一样挣扎着要摆脱他,他要开门放米莉进来。

    “幽灵啊!因为我心怀不敬而对我施加惩罚的鬼魂,”莱德洛心急火燎地瞪着眼睛打量四周,“看看我吧!我的面前一团漆黑,我知道现在我心里已经生出了悔恨的火星,就让那火星燃烧起来,照见我的痛楚吧!我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教导别人,我知道万事万物都有归属。在造物的神奇构造中,假如哪里失去一个微粒或者原子,那么这个广袤无边的宇宙之中就多了一处空白。如今我明白,在人类的记忆之中,所有的好坏、善恶、幸福和悲伤,也是如此。可怜可怜我吧!让我解脱吧!”

    没有回应,只听到门外她在祈求“帮帮我吧,帮帮我吧,让我进来吧!”而门里孩子挣扎着要去为她开门。

    “我的影子!在黑暗时刻陪伴我的幽灵!”莱德洛癫狂地喊着,“回来吧,你可以日日夜夜地纠缠我,但是请你把赋予我的能力拿走吧!或者如果我无法摆脱这种能力,那么你不要让我再去传染别人,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我已经造下的孽,你去修复。你可以把我抛弃在蒙昧的黑暗里,但是请把光明还给那些被我诅咒的人。我从一开始就放过了这个女人,我从此再不离开这里了,我决心就是死在这屋子里,也不需要有任何人来照料我,看在这些的分上,救救这个女人吧,是她证明我错了,你听见没有!”

    依然没有回答,这边孩子还是挣扎着要去为她开门,被他阻挡住了。那边她呼叫的声音更大了:“帮帮忙啊!让我进来。他曾经是你的朋友呐。应当拿他怎么办?应该怎么想办法救救他?他们全都变了,没有人能够帮我,求求您了,求求您让我进来吧!”

    1. 译者注:此处泰特比太太口中的“多孚斯”指的是她的丈夫。泰特比先生和他的长子同名,都叫“阿道尔夫斯”,昵称为“多孚斯”。

    2. 译者注:泰特比先生把“马士”听成了“妈生”。

    3. 编者注:“火神”亦为莫洛克神,是古国腓尼基人的神,以儿童为祭品。

    第三章 逆转

    夜色依然浓重,而此刻,在开阔的平原上,在耸立的山尖上,在海上孤零零航行的船只甲板上,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天际的一线微光出现在黑暗的地平线上,慢慢地,它会幻化为黎明时分的曙光。但此时,它的未来还在某个遥远的、不确定的地方,夜空中的月亮还挣扎着在云朵里穿行。

    莱德洛的心里飞快地掠过一团又一团浓重的阴影,遮住了他心里智慧的光,好像夜空中浮游于天地之间的云朵,把大地投进黑暗之中。就像夜空中的云朵一阵一阵地投下捉摸不定的阴影一般,莱德洛的心里也是一阵糊涂,一阵又似乎有些明白。就像暗夜中的云朵一般,虽然有那么一刻,清亮的月光会穿透云层照射下来,但下一刻云层又团团地围裹上来,于是那片刻的光明只是衬得眼前的黑暗越发浓重。

    外面,这幢古老的建筑笼罩在肃穆深沉的寂静之中,它的扶壁和转角在地面上投射出奇形怪状的阴影,随着月亮的轨迹变换,这些阴影一会儿好像退缩到光洁的白雪之中去,一会儿又从雪地上探头钻出来。屋里,油灯将尽,化学家的房间被一层晦暗不明的灯光笼罩着,屋外的敲门声和祈求声已经停止,继之为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壁炉中的灰烬偶尔发出“噗”的低响,好像临终的人吐出最后的一口气。壁炉前的地上躺着那熟睡的男孩。化学家坐在椅子里,自从门外的求助声停止以后他就一直坐在这里,好像变成了一尊石像。

    就在这个时候,他之前听到过的圣诞音乐又开始演奏起来。他先是静静地听着,就像他在墓地时那样侧耳静听。但是不一会儿,音乐声乘着夜风向他飘过来,那是低沉、甜蜜又忧伤的曲调。他站直了,伸出双臂拥抱着周围的空气,仿佛有个朋友向他走过来,他可以用他孤独的双臂拥抱他而不用担心伤害他。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他的面孔不那么僵硬,他轻轻地颤抖起来,直到最后,泪水充溢他的双眼,他用双手捂住眼睛,低低地垂下头。

    他心中关于忧伤、委屈和烦恼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他明白那些记忆还没有回来,他一刻也不敢相信或者希望这已经失去的记忆还会再回来。但是,他心里泛起麻木的涟漪,使得他能够被这远远传来的乐声中包含的情感打动。即使这乐声是在伤感地述说着他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宝贵,他也会为了这点感动而真挚地感谢上苍。

    最后一个音符也消失了,他抬起头来,倾听着空气里最后一缕余音。在熟睡的男孩身边,有一双脚。幽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望着他。

    它的出现一如既往的阴森恐怖,但是外表看上去它似乎温和一些,少了点残酷无情,也可能仅仅是他自己想象或希望那样吧。他发抖,望着它。它不是独自一个,它那阴影一般的手里还牵着另外一只手。

    那是谁的手?站在它旁边的真的是米莉吗?还是她的影子或者画像?头静静地微微低垂,就像她平时的姿态,眼睛向下似乎是出于怜悯地望着熟睡的孩子。一道光照在她的脸上,却没有照出幽灵,虽然幽灵紧挨着她,但它依旧是一团黑暗无光的影子。

    “幽灵!”化学家看着这一切,心里萌发出新的忧惧,“关于她,我并没有固执地纠缠向你提什么非分的要求啊。噢,别把她牵扯进来。别让我为这个再受折磨!”

    “这只是个影子罢了,”鬼魂说道,“早晨阳光洒进来的时候,你去找这影像的真身去吧。”

    “我非得这样做吗?这是无情的宿命吗?”化学家叫道。

    “是。”鬼魂答道。

    “我非得去打破她内心的平静,毁掉她善良的天性吗?为什么非得把她变得像我一样,像那些被我诅咒的人一样?”

    “我只是让你去找她,”鬼魂回应道,“并没说别的。”

    “噢,告诉我!”化学家觉得他从这些话语当中捕捉到了一线希望,“我已经造下的罪孽还能消除吗?”

    “不能。”鬼魂答道。

    莱德洛分辩道:“我并不是要你把我变回原来的样子,我选择放弃,是出于自愿,所以我活该失去。但是我把这要命的礼物又转赠给了别人,他们并没有要求获得这种能力,在没有征兆、毫不知情、不能防备的情况下就受到了诅咒。对于他们,我也无能为力吗?”

    “你无能为力。”鬼魂道。

    “好吧,既然我无能为力,那别的什么人能设法补救吗?”

    幽灵像一尊塑像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突然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影子。

    “啊!那么说她可以设法补救?”莱德洛看着那影子欢呼道。

    鬼魂一直握着那只手,此刻松开了,它轻轻抬手做了一个“去吧”的手势。于是她的影子仍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走开了,或者说,消失了。

    莱德洛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切之情叫道:“别走,稍等片刻!就算是可怜我吧,等等!我觉得,刚才空中飘来音乐的那一刻,我有了一种变化。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不会伤害到她?我走近她身边的时候,不必再恐惧担心了?噢,让她给我一点儿希望的表示吧!”

    鬼魂不去看他,和他一起看着那个影子,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至少告诉我,是不是从现在起,她明白她具有某种力量,能够修复我造成的伤害?”

    “她不清楚。”鬼魂答道。

    “她具备了这种能力,但是自己却不知道吗?”

    鬼魂依旧回答:“去找她吧。”

    她的影子慢慢消失了。

    他们又一次面对彼此,互相对视着,就像它赋予他能力的那一刻一样专注,令人心生畏惧。在两个影子之间,在鬼魂脚边的地上,依然躺着熟睡的男孩。

    化学家膝盖一软、单腿跪倒在它面前,说道:“威严的导师,你弃绝了我,然后又重新回来找我,从你身上,从你稍稍温和的神情中,我觉得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我不再追问,只是服从。我伤害了别人,人类的力量无法治愈这种伤害,我的灵魂因此备受煎熬,为了他们,我从心底向你呼唤,我祈祷着希望你已经或者将会听到我呼唤的声音。但是,还有一件事……”

    鬼魂打断他的话头,用一根指头指了指男孩说:“你是说躺在地上的这个?”

    “是,”化学家答道,“你已经知道了我心里的问题。为什么唯独只有这个孩子不受我的影响?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它的思想竟然和我的思想是同一类?这真太可怕了!”

    “这,”鬼魂指着男孩道,“就是人类最终极、最圆满的一个例子。你放弃的那些记忆,他完全不曾有过。这可悲的生命,从一出生就被抛弃,生活在比野兽还不如的环境中,在他的人生体验中,从没有对比,没有人性化的温情,所以在他刚硬的心里绝对不会产生一丝一毫这样的记忆,脑海中也全然没有关于悲伤、委屈或者烦恼的往昔记忆去打动他石头般的心。他孤寂的心里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丧失了你所放弃的记忆,人的心里就只剩下这样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这样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一个国度,如果拥有成百上千个类似于躺在地上的这样的怪物,那更是放大了千倍万倍的悲剧!”

    听到这番话,莱德洛惊惧地向后退缩着。

    鬼魂接着说道:“每当出现一个这样的怪物,每一个,都是种下了一粒罪恶的种子,人类就必定要承担将来的恶果。这个男孩身上萌发的每一粒邪恶的种子,都会滋生出一片废墟,最后经过收割、贮藏,又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重新播种,直至邪恶的种子在整片土地上到处蔓延,最后上帝只能再降一场洪水,消灭罪恶。假如在繁华闹市的大街上公然发生谋杀案,公众听之任之而不把罪犯绳之以法——这罪恶与眼前我们看到的景象相比,其实还算不得什么。”

    鬼魂像是低垂着眼睛在看酣睡的孩子。莱德洛也怀着新生的情感低头看着他。

    鬼魂又开口了:“许许多多的男人每日每夜奔走在路上,都会和这些生灵擦肩而过,这些男人都不配做父亲;这片土地上所有慈爱的母亲,也都不配做母亲;每一个从童年时期成长起来的成年人或多或少都对这巨大的丑恶罪行负有责任。这种荒废的生命存在于这个世间,便会给每一个国家带去诅咒,没有哪个国度能够幸免;只要人类制造出这样的生命悲剧,便没有宗教信仰可言;这对于所有的民族都是一场耻辱。”

    化学家双手交握,因为恐惧和怜悯而浑身颤抖着,他看看熟睡的男孩,又看看站在旁边用手指着地上那孩子的鬼魂。

    鬼魂接着说道:“看看,这就是一个完美的代表,是你选择加入的那一类。你的影响力在他这里丝毫不起作用,因为他心里没有什么记忆可以供你抹去。你觉得他的思想和你的是‘一类’,因为你已经堕落到了他那种违背人类本性的层次。他处在这个位置,是因为别人的冷漠无情所致。而你处在这个位置,是因为自己的狂妄无知所致。上天为你们两人所做的慈悲安排完全被打乱了,所以你们从非物质世界的两极走到了一起。”

    化学家走到男孩身边,弯下了腰,他现在对自己和对这男孩萌生出同样的怜悯之情。他为熟睡的孩子盖上被子,不再像先前那样怀着憎恶和冷漠,唯恐避之不及。

    很快,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线明亮的曙光,黑暗迅速退去,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光辉四溢。这幢古老建筑的烟囱和山墙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发出微微的光芒,曙色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烟雾映照成一层金色的纱云。在荫蔽的角落,之前寒风惯常一阵阵打着旋儿的地方,清晨的微风拂去了落在日晷苍老面孔上的细小雪粒子,白色的晨雾在它周围起伏荡漾着。这美丽的黎明甚至摸索着来到了已经半埋在土里的诺曼式拱门那里,降临到冰冷沉闷、无人辨识的字符之上。懒洋洋地垂挂在墙壁上的植物的毫无生气的茎叶似乎被唤起了一点儿生机。矗立在这里的神奇而脆弱的屋宇中缓缓流淌着生命之河,此时仿佛也加快了前行的节奏,像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太阳升起来了。

    泰特比一家已经起床开始忙活了。泰特比先生卸下了铺子的窗板,橱窗里的宝藏一点一点呈现出来,尽管这些宝贝从来不曾吸引耶路撒冷大楼的过客。阿道尔夫斯早已经出门,马上就要开始叫卖早报了。五个泰特比小调皮,正被泰特比太太监督着在后面的厨房经受冷水洗脸的折磨,十只圆圆的眼睛被肥皂和毛巾刷得红红的。

    强尼匆匆忙忙、潦潦草草地对付着洗了把脸,因为小火神又在发脾气了(这小家伙总是在发脾气),这时他在店铺门前抱着包袱晃晃荡荡地走来走去。他像是比平时更加吃力,因为天冷,小火神身上又添了毛线织的衣物,厚厚地从这边缠过来,从那头绕过去,简直像是披挂了一整套胸甲,头上还裹了保暖的织物,两条腿上也套了蓝色的护腿,所以她比往日更重了。

    这小宝贝的一大爱好就是磨牙。不知是她的牙齿还没长出来,还是长出来又给磨掉了。不过按照泰特比太太的说法,她磨掉的牙齿都足够给公牛的大嘴装上满口牙了。为了给她磨牙,那真是各种物件都用上了,且不说她的腰上(其实就是在她下巴下面)还总挂着一个骨头圈,大得都足够给小修女们当祈祷用的念珠了。为了让这宝贝舒服,不管什么就手,通通都拿给她咬,比如小刀的把儿、雨伞的顶儿、卖不出去的存货当中手杖的杖头、家里其他人的手指头(特别是强尼的手指头)、用来研磨肉豆蔻的擦菜板、硬硬的面包皮、门把手,还有烧火棍顶端凉凉的圆球柄,等等,这都算是普通的了。一个星期之中小家伙用牙齿摩擦产生的电量,简直不可估量。可是泰特比太太还总是说:“这一段很快就会过去的,过后小丫头就回到她原来的样子了。”但这一段就是过不去,小丫头还总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可悲的是,这才刚过去了几个小时,泰特比小调皮们的脾气就已经变了,泰特比夫妇俩也和孩子们一样性情大变。往常他们一家子都善良大方、不爱争闹,没什么好东西的时候(其实是经常如此)就半饥半饱地分着随便吃点,容易满足而且彼此忍让,能有一点点肉吃就高兴得不得了。但眼下不同了。为了一点儿肥皂和洗脸水,甚至为了还没有端上桌的早餐,他们就已经争起来了,这个一拳那个一巴掌地闹着,就连强尼——平时又耐心、又忍让、又忠诚的孩子——都对着小妹妹举起了拳头!可不是,泰特比太太偶然经过门口,竟然看到他恶狠狠地抬起手要从裹得严严实实的妹妹身上找一处吃疼的地方下手。

    泰特比太太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进了客厅,一面毫不留情地收拾了他一顿。

    “你个小畜生,你这个杀人的家伙,”泰特比太太骂着,“你真下得了手啊?”

    “她怎么还不长牙呢?嗯?”强尼用叛逆的语气大声顶撞说,“怎么总是来咬我呢?嗯?换了你,你喜欢她咬你吗?”

    “什么喜欢不喜欢!”泰特比太太说着,一把从他手里抢过被他讨厌的负担。

    “是啊,你喜欢吗?”强尼继续顶嘴道,“你会喜欢被咬吗?你才不会。如果换了你是我,你早就当兵去了。我要去当兵。部队里才没有小屁娃娃累赘我。”

    泰特比先生这时也走了过来,在一旁看着这场争闹,他不去惩治这个叛逆的小家伙,只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好像反倒被他这个参军的想法打动了。

    “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我倒是希望我也能去参军呢,”泰特比太太望着丈夫抱怨道,“这个家里没有一刻的安宁,我简直是个奴隶——弗吉尼亚那些庄园里的奴隶。”也许是因为丈夫的店铺也做过那么一点儿烟草生意,让她模糊想起这层关系,所以补了这么一句,“一年到头,我什么时候休息过一天,过得快活一点儿?哎呀!上帝呀,保佑这个孩子,救救她吧!”泰特比太太烦躁不堪地摇晃着婴儿,嘴里的话和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不般配,“她这又是怎么啦!”

    搞不明白婴儿为什么哭闹,狠命地摇晃了她几下,也没能解决问题,泰特比太太把婴儿丢到摇篮里,两手抱在胸前,坐下来气恼地用一只脚晃动着摇篮。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多孚斯,”她对丈夫抱怨着,“你干吗不找点儿事做呀!”

    “因为我什么也不想做。”丈夫答道。

    “说真的,我也不想做。”太太道。

    “我发誓,我什么都不想做。”丈夫又说。

    这个时候,他们的注意力被强尼和他的五个弟弟吸引过去了。这几个男孩在摆放桌子准备吃早餐的时候,为了抢面包打了起来,这时正拼命扭打成一团。最小的孩子有一种早熟的狡诈,他退到战役之外,去拖哥哥们的腿。泰特比夫妇立刻怒气冲冲地投入这混乱的“一锅粥”,似乎现在只有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还能够达成一致。昨天表现出来的温柔亲情已经荡然无存,他们毫不留情地把这几个肇事者狠狠揍了一通,惩治完了,又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看你的报纸呗,总比游手好闲好些。”泰特比太太讥讽道。

    “报纸有什么好看的?”泰特比先生万分不满地反驳道。

    “没有吗?”太太道,“警察办案啊!”

    “关我屁事,”泰特比说,“别人做些什么,遭遇到什么,跟我有什么相干?”

    “自杀案啊!”泰特比太太提示道。

    “关我屁事。”丈夫答道。

    “哪家生孩子啦,哪里死人啦,谁家结婚啦,这些你都不感兴趣?”泰特比太太问。

    “如果从今天起永远再没人生孩子了,或者从明天起再没有人死了,又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操这份心?除非是轮到我死了。”泰特比嘟哝道,“说到结婚嘛,我自己也结过婚啦,我已经受够啦!”

    从她脸上不满的表情和恼火的态度看来,泰特比太太对婚姻恐怕抱着和丈夫一样的怨愤,但是她偏偏就是要和他抬杠,只是为了逗着他继续把架吵下去。

    “噢,你可真是个有始有终的大男人啊!”太太说,“可不是吗?你看看那道隔扇,你亲手用一片一片碎报纸糊的,除了报纸什么也没有!你呢,就只会坐着给孩子念念报纸,一念就半个小时!”

    “拜托,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丈夫反驳道,“你以后再也不会看到我念报纸了。我算长点见识了。”

    “啊哈!长见识了,真的呀!”太太说,“你比从前好到哪里去了?”

    这句嘲讽似乎让泰特比先生的心里产生了疑问。他垂头丧气地闷头思考,抬起一只手一遍遍地抚摸着脑门。

    “比从前好!”泰特比先生喃喃低声道,“我不觉得我们有谁比从前好,或者比从前快活。好?好在哪里?”

    他转向那面隔扇,用手指在上面划着,终于找到了他要寻找的一段文字。

    “我还记得,从前我们一家子最喜欢这一段,”泰特比呆呆地、若有所失地说,“以前每次听到这一段,孩子们就流下眼泪来。他们在吵嘴打闹的时候,听到这一段,就懂事了。在《树林里的知更鸟》那个故事旁边——

    “《穷困无助的一家人》”,

    “昨日,一名瘦小的男子怀抱一名婴儿,另外带着六个年龄在两岁至十岁之间、身着破衣烂衫的儿女,这面黄肌瘦的一家人,来到尊敬的地方行政长官面前,陈述如下——”念到这里,泰特比发表看法道:“啊哈!我不明白,一点都弄不明白,这篇报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太太打量着他说:“他这副德性,又老又寒酸,我从没看见过谁变样儿变得这么厉害。唉,天呐,天呐,老天爷啊,真是白白地牺牲了!”

    丈夫尖酸地问道:“你在说谁白白地牺牲了?”

    泰特比太太只是摇摇头,一个字儿也没说,她猛烈地晃动着摇篮,那婴儿就像航海的船只遇到了大风暴一般来回颠簸起来。

    “你是说你的婚姻是一场白白的牺牲吧,婆娘?”丈夫问。

    “我的确就是这个意思!”妻子这回开口了。

    “是吗?那我告诉你,”泰特比先生也和太太一样满腹牢骚和怨恨地回击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才是白白牺牲了呢,我倒希望你没有答应嫁给我,让我成了牺牲品呢!”

    “泰特比,我发自心底向你保证,我也希望没有答应你!”太太说,“泰特比,我比你懊悔一百倍!”

    “真搞不懂我当初看中她哪一点,”丈夫嘀咕着,“真是搞不懂。如果我当初看到她有什么好的话,那点好处也早都不在了。昨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坐在壁炉边,怎么想都弄不明白这个问题。她长得那么胖,又老,哪一点都没法跟别人比。”

    “他模样普普通通,怎么看都谈不上仪表和风度,矮矬矬的,现在就开始弓腰驼背了,很快头发都要掉光了。”

    “我肯定是头脑发昏了,当初才会向她求婚。”泰特比先生嘟哝着。

    泰特比太太加重语气道:“我当时一定是疯了。肯定是这样,不然这事儿怎么说得通呢。”

    他们就各自怀着心事坐下来吃早餐。泰特比家的孩子们平时吃饭都不会安安静静地坐着,不是手舞足蹈就是跑跑跳跳的,没有一刻安分。他们吃顿饭简直就像野蛮人举行的一场仪式,一会儿手里挥舞着黄油面包尖声叫着,一会儿又在门前台阶上跳上跳下,溜到街上又折回来。这天早餐时分,这群孩子争抢着桌上一家人共用的牛奶罐,打闹越来越激烈,很快就升级为愤怒的激战,最后泰特比先生把他们全部赶到门外去,屋里才有了片刻的安宁。但这安静也只是一瞬的工夫,只听见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原来是强尼偷偷溜了回来,正不管不顾地大口大口灌着牛奶。

    泰特比太太把这小坏蛋赶了出去:“我迟早得死在这些孩子手上。哎,早死早了吧。”

    泰特比先生说:“没钱的人根本就不该要孩子。孩子压根儿不会给父母带来任何快乐。”

    泰特比太太粗鲁地把杯子推到他面前,两人端起杯子正要喝,忽然好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停住不动了。

    “来啦!母亲!父亲!”强尼嚷嚷着跑进了屋,“威廉太太从街上走过来啦!”

    如果说自打开天辟地以来,会有那么一个小男孩,像老保姆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婴儿从摇篮里抱起来,温柔地哄着她拍着她,欢欢喜喜地把她抱在怀里颠颠地走开去,强尼就是那个男孩,小火神就是那个宝贝儿,他们俩就这么一块儿出了门。

    泰特比先生放下了杯子;太太也放下了杯子。泰特比先生抬手揉着他的额头;太太也抬手揉着她的额头。泰特比先生的面容开始变得柔和,有了神采;他太太的面容也开始变得柔和,有了神采。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上帝原谅我吧。”泰特比先生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发了那么一通坏脾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昨天晚上我已经懊悔过了,今天怎么又对他这样了呢?”泰特比太太用围裙捂着眼睛抽泣起来。

    “我是个混球吧?我身上还有没有一点儿好啦?”泰特比先生问,“索菲亚!我的小女人!”

    妻子应道:“多孚斯,亲爱的。”

    丈夫说:“我……我不知道我刚才在想些什么,回想起来简直忍受不了,索菲亚。”

    “噢!比起我的可恶来,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多孚斯。”妻子满怀伤感地哭诉道。

    “索菲亚,快别这样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我知道,我肯定是差点儿伤透了你的心。”

    太太哭道:“没有,多孚斯,不是。是我!我的错!”

    丈夫温柔地安慰她道:“我的小女人,你别这样自责。你的品格这么高贵,让我加倍自责。索菲亚,我亲爱的,你都不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表现出来的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但是我脑子里的想法还更加可怕!我的小女人!”

    “噢,亲爱的多孚斯,别说了!别说了!”他的太太叫道。

    “索菲亚,”丈夫说,“我必须要说出来,不说出来我的良心就不得安宁。我的小女人……”

    “威廉太太就快要进门了!”强尼在门口高声禀报。

    泰特比先生撑在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的小女人,我的脑子竟然,我竟然会问自己从前为什么会爱上你。我忘记你为我生了那么多可爱的宝贝孩子,我居然还想到你没有我希望的那么苗条。”泰特比先生语气沉重地谴责着自己,“我竟然都不想想,作为我的妻子,你为了我和我的孩子操劳了多少,而你如果当初嫁给别人,嫁给一个比我过得好比我幸运的人,哪里需要操这么多心呢!那样的人很容易找啊!你陪伴着我一起度过那么多艰难的时光,给我带来安慰和快乐,而我却嫌弃你老了那么一点点,还跟你吵嘴!我的小女人,你能相信我是这样的人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啊!”

    泰特比太太一会儿大声笑着,一会儿又放声哭着,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抱住不动了。

    “哦,多孚斯!”她感动地喊道,“你能这么想,我高兴死了!你这么想,我太感激了!我还想着你的样子普普通通呢,多孚斯。亲爱的,我就要你普普通通的样子,我要每天看着你的样子,直到哪天你用你亲爱的双手帮我把眼睛合上。我还想着你个子矮呢。你个子是不高,但就因为你这样,我要越发尊重你、在意你,因为我爱着我丈夫,所以我更是要百倍地在乎你。我还想着你开始弓腰驼背了呢。你的背是有点驼了,那么你就靠在我身上,我要尽力让你直起腰杆来。我还想着你没有仪表和风度呢。其实你什么都有,你给了我家的温暖,那是世界上最纯洁、最美好的归宿。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家和家里所有的一切,多孚斯!”

    “太好了!威廉太太来了!”强尼喊着。

    她走过来了,所有的孩子围绕在她身边。她进了屋,孩子们亲吻了她,他们互相亲吻,又去亲吻宝贝妹妹和父亲母亲,然后他们跑回她身边簇拥着她欢蹦乱跳,兴高采烈地四处尾随着她。

    泰特比夫妇看到她,也一样的热情。他们和孩子们一样喜欢她,朝她快步走去,亲吻她的双手,挨在她身边,简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表达他们的热诚。她对于他们而言,就像一个精灵,集善良、友爱、亲情、爱情和温柔体贴于一身。

    “怎么,在这个明媚的圣诞节早晨,你们看到我那么开心吗?”米莉惊喜地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哦,天呐,这真是太叫我高兴了!”

    孩子们又闹嚷嚷地欢呼起来,亲吻着、簇拥着,把她包围在幸福、友爱、快乐和尊崇之中,让她感动得落泪。

    “噢,我的天!你们让我幸福得掉眼泪了。我怎么配得上呢!我做了什么,会让你们这么爱我呢?”

    “谁能不爱你呢!”泰特比先生大声说道。

    “谁能不爱你呢!”泰特比太太大声说道。

    “谁能不爱你呢!”孩子们开心地齐声应和着。他们围绕在她身边又蹦又跳,紧紧挨着她,用粉红的小脸蛋贴着她的裙子,亲吻、抚摸着她的衣服,好像这样抚摸着她和她的衣服都还不够呢。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早晨这么感动过,”米莉擦着眼泪说,“好了,现在我能好好说话了,我要告诉你们。今天早晨太阳刚一出来,莱德洛先生就来找我。他的态度非常温柔,简直好像我是他的宝贝女儿一样,他请求我和他一起去看威廉那病入膏肓的哥哥乔治。我们一起去了,一路上他十分和气、谦卑,好像对我寄予了莫大的信任和希望似的,我必须欢欢喜喜地答应他啊!等到了那所房子,我们在门口碰见一个女子,我看着她好像被人给打了的模样,身上又青又紫,还有伤痕,但是当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握了握我的手,还祝福了我。”

    “她做得真好!”泰特比先生插口道。太太也说她做得真好,所有的孩子们也都这么说。

    “啊,还不止这样呢!”米莉接下去说,“那病人原本躺在床上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了,别人怎样召唤他都不理不睬,可是我们才上楼走进房间,他就坐起身来,他把手伸向我,眼睛里迸出眼泪来,他说他这一生走上了迷途,但是他现在真心悔过了,想到过往他就悲伤,现在回顾他的一生,他总算看明白了,就像是头顶上一块浓黑的乌云消散了一样。他请求我转告他可怜的老父亲,请他原谅他、祝福他,他还请求我在他的床边为他祈祷。我为他祷告的时候,莱德洛先生也和我一道虔诚地祷告,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感谢我,感谢上天,我的心都融化了,差点就要抽泣着哭出来,这个时候病人求我坐到他身边去,我就忍住眼泪,安静下来。我坐到他身边,他用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渐渐失去了知觉。到了那个时候,莱德洛先生非常迫切地表示希望我到这里来一趟,我临走前把手抽回来,病人还依旧伸着手来摸索我的手,后来还是别人坐在了我的位置上,让他以为他又握到了我的手,我才抽身出来。噢,天呀,天呀!”米莉轻轻地哭了起来。

    “为了今天这一切,我应当感到多么感恩和幸福呐!我真是太激动、太快活了!”

    她说话这当儿,莱德洛走了进来。他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看到她坐在这一家人当中,便不去打扰他们,默默地走上了楼梯。过了一会儿,他又走了出来,站在楼梯口,年轻的学生绕过他身边,飞奔着跑下了楼梯。

    “善良的人,谢谢你看护我,你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好人,”他一边说着一边单腿跪在她的面前,抓起她的一只手握住,“请原谅我说了那些残酷无情、不知感恩的话吧!”

    “哦,天哪,老天!”米莉不明所以地轻呼道,“又是一个!天啊,这里又来一个喜欢我的人。我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

    她毫无矫饰、单纯率真地说了这番话,用双手捂住双眼,快乐得淌着眼泪,让旁边的人看了既感动又高兴。

    “我昨天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学生解释道,“可能是因为我这场病吧,我简直像个疯子。但现在好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就感觉自己恢复了。我听到孩子们叫喊着你的名字,一听到你的名字我眼前的阴影就消散了。噢,别哭啦!亲爱的米莉,如果你能读懂我的心,你会看见我的心里暖洋洋的,因为对你满怀着友爱和感激的敬意。那么你不会想要让我看到你掉眼泪的,这就等于是在重重地责骂我啊!”

    “不,不,”米莉赶快说道,“不是那样的,真的不是。我是高兴。那么一点儿小事,您还觉得有必要求我原谅您,真是稀奇,但是我真高兴您说了这些。”

    “你还会再来看我的吧?你会把那块窗帘做完吧?”

    “不会,”米莉擦着眼泪摇着头说,“现在您才看不上我做的针线活儿呢!”

    “你这样说,是不原谅我吗?”

    她招手把他叫到一边,对他耳语道:

    “您家里有信儿来了,埃德蒙先生。”

    “有信儿?怎么会呢?”

    “要么是因为您病重的时候没有给家里写信,要么就是因为您病好些的时候写信的笔迹有些变化,总之您家里人猜到您可能是生病了。不管是怎样的情况,如果这消息不是坏消息,那么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吧,您说是吗?”

    “那是当然。”

    “有人来探望您了!”米莉说。

    “是我母亲?”学生问道,一面情不自禁地转头瞄了一眼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莱德洛。

    “轻点声儿!不是,”米莉答道。

    “不可能有别人啊。”

    “真的?”米莉逗他,“您那么肯定吗?”

    “该不会是……”他还没说完,她已经急忙用手掩住了他的嘴。

    “就是她!”米莉说道,“这位年轻女士跟那幅肖像太相像了,埃德蒙先生,不过她本人还更漂亮一些。她心里起了疑,不弄清楚就坐卧不宁,所以昨天晚上她就带着一个小女仆过来了。因为您写信都是用学院的地址,所以她就去了那儿。今早在见到莱德洛先生之前,我就见到了她。她也很喜欢我呢!”米莉幸福地感叹道,“噢,老天,又是一个!”

    “今天早晨!那她人现在在哪里?”

    “噢,那个嘛,”米莉把嘴唇靠近他的耳边悄悄说道:“她现在在我家的小客厅里,等着见您呢!”

    他握了握她的手,准备飞奔而去,但却被她给拦住了。

    “莱德洛先生有些不同以往了,今天早晨他对我说他的记忆出了问题。请您务必对他加倍地体贴,埃德蒙先生。现在这个时候他需要我们大家的关心。”

    年轻人用一个眼神向她示意他完全领会了这番嘱咐。他出去的时候经过化学家身旁,恭恭敬敬、满含关切地行了个鞠躬礼。

    莱德洛也彬彬有礼地还了一礼,目送着他走远。他用一只手托住垂下的头,像是努力试着重新唤起他已经失去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已经消逝了。

    自从他被那段音乐打动、鬼魂再次出现之后,他身上唯一保持的变化就是:他现在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所失去的一切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而看到身边人的正常状态,这种清晰的对比更能够让他知道自身的处境。因而,他重新对周围的人和事产生了兴趣,心底里对自身的不幸萌生出一丝听天由命的悲怆,就好像某些上了年纪的人,虽然记忆力衰退了,但是并不就此而变得冷漠无情或者怨天尤人。

    他感觉到,通过米莉,他犯下的罪恶一桩桩、一件件地洗清了,他和她在一起共处得越长,他内心的这种变化就越稳定。因为她唤起了他对生活的爱恋,虽然他并不能抱有更多的希望,但他感觉到自己非常依赖米莉,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有她和他相伴。

    于是,当米莉问他现在是不是该回去了,回去看看老人和她的丈夫,他马上回答“是”,因为他也担心那两位现在怎么样了。他挽起她的手臂走在她的身旁。此刻,他完全不像是一位学识渊博、掌握着自然奥秘的智者,而她也不像是没有学识的妇女,他们两个的位置倒好像颠倒了过来,他一无所知,而她洞悉一切。

    他看到他们俩一起走出去的时候,孩子们簇拥在她身边亲昵地爱抚她;他听着他们银铃般的笑声和快乐的童音;他望着他们光彩焕发的脸庞,像盛开的鲜花般围绕着她;他看到那对父母重新流露出满足和亲爱之情;他呼吸着四壁徒然的家庭里淳朴的空气,这里已经恢复了和睦宁静;他想到自己曾经给这里带来苦毒和怨气,如果不是她,那么这些苦毒和怨气此时此刻还在四处蔓延。想到这里,他越发恭顺地走在她身旁,让自己的心能向她温柔的胸口靠得更近一些。

    他们来到管家的屋子时,老人正坐在壁炉一角的椅子上,双眼瞪着地面发呆。儿子正靠在壁炉对面的一角盯着他发愣。她进门的时候,两人都回过神来转头去望她,脸上焕发出光彩来。

    “噢,天哪,天哪,我的天,他们和其他那些人一样,看到我那么高兴!”米莉喜不自胜地握住双手停下了脚步,“这里又有两个!”

    看到她多么高兴!“高兴”这个词远远不足以形容这个场面。她的丈夫张开双臂迎接她,而她轻快地跑着扑到他的怀里,他愿意就这样抱着她,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整天都嫌不够,冬日的白天那么短暂!但是老人也要拥抱她呢!他也伸开双臂把她紧紧抱住。

    “哎哟,我这安静的小老鼠这么长时间是去了哪儿?”老人问,“她去了好长时间呐!我觉得没有小老鼠,我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我……我的儿子威廉呢?我怎么感觉好像做了个梦一样呀,威廉。”

    “我也这么说呢,父亲。”儿子答道,“我觉着我做的这个梦相当丑恶。您怎么样,父亲?您感觉还好吗?”

    “结结实实的哩,我的儿。”老人答道。

    威廉摇晃着父亲的双手,拍拍他的背,然后用手轻轻地给父亲从上到下按摩着,好像做什么都不足以表达他对父亲的关爱一样,这情形让人瞧着真快慰。

    “您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哪,父亲!您身上还好吧?您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吧,啊?”威廉又握了握父亲的手,拍拍他的背,轻轻地从上到下为他按摩着。

    “我的儿,我从没感觉像今天这么好,神清气爽,身体也壮实。”

    “您可真是了不起,父亲!不过原本就是这样。”威廉热切地说道,“一想到我父亲经历了那么些事,他漫长的一生当中有那么多起伏变迁、悲伤和烦恼,时间就这么年复一年的过去,他的头发都变得灰白了!想到这些,我就觉着不管我们为这位老先生做什么来表示对他的尊重,让他晚年过得舒服些,那都是应当的。您感觉如何,父亲?确实没哪里不舒服吧,啊?”

    老人之前一直没有发现化学家也在这里,他这时才看到他,若非如此,威廉可能要一直没完没了地重复着他的问候,握着父亲的手,没完没了地拍抚他的背,为他按摩呢!

    “请您原谅,莱德洛先生,”菲利普说道,“刚才不知道您也来了,先生,否则我不会这么失礼。今天是圣诞节的早晨,看到您在这里让我想起了您还是学生的时候。那时您可真用功呐,就是过圣诞节也还是埋着头坐在图书馆。哈哈!我虽然上了岁数,但这些事却还记得。虽说已经八十七了,我记得可清楚着呢。那是在您走了之后,我那可怜的太太才亡故的。您还记得我可怜的太太吗,莱德洛先生?”

    化学家回答说他记得。

    “可不是,”老人道,“她可真是个好银 啊。我还记得有一回,在圣诞节的早晨,您带了位年轻的女士一同过来。原谅我记不太清了,莱德洛先生,但我记得那是您的妹妹吧?看得出来您跟她感情可好了!”

    化学家望着他摇了摇头。“我是有过一个妹妹。”他说,脑子里一片空白,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人接着说道:“有一回圣诞节的早晨,您带着她过来了。天上开始飘雪了,我太太就请那位女士进来。从前我们的那个大餐厅里,一到圣诞节那天总是生着火,我太太就请她坐到火旁边儿取暖。那时候我们那十位可怜的先生还没有津贴让他们可以在学校和自家之间两头跑,所以还有个大餐厅呢,我当时也在。我还记得,我拨了拨火,好让那位年轻的女士的小脚丫暖和暖和。她念着花香 下面的那一幅字‘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她和我那太太就谈论起这幅字来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奇怪啊,谁能想到她们会死呢!当时她们两个都说这是很好的祷告,如果她们还没到年纪就蒙主召唤,那么她们就会热切地祈祷,愿上帝赐予她们最爱的人记忆常青。‘我哥哥,’年轻的女士说。‘我丈夫,’我可怜的太太说。‘上帝,请您令他对我的记忆常青,请别让他把我忘记!’”

    他一生之中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苦和悲伤,泪水顺着莱德洛的脸庞流下来。菲利普此前只顾着专心回忆往事,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也没有注意到米莉焦急地暗示他不要再讲下去了,这时他才看到了他的眼泪。

    莱德洛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的胳膊上说:“菲利普,我是个遭了报应的人,上帝之手重重地打击了我,但我是罪有应得的。我的朋友,你说的这些,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我的记忆消失了。”

    “慈悲的上天呀!”老人叫道。

    “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关于忧伤、委屈和烦恼的记忆,”化学家说道,“失去了这些,我也就失去了所有能够忆起的东西!”

    老菲利普深深地怜悯着他,他把自己的大安乐椅转过来,请莱德洛坐下来歇息,用一种如丧至亲般肃穆的神情低下头看着他,可想而知,对这位年事已高的老者而言,这些记忆是多么的珍贵。

    男孩跑了进来,直奔米莉而去。

    “这是那个房间里的男人,”他说,“我不想见他。”

    “他说的是哪个男人?”威廉先生问。

    “嘘!”米莉截断他的话。

    她做了一个手势,他和老父亲顺从地悄然退了出去。莱德洛没有注意到他们离开,他招手叫孩子到他那里去。

    “我只喜欢跟这个女人在一起,”他答道,揪着她的裙子不撒手。

    “你这么想是对的,”莱德洛微弱地笑道,“不过你也没有必要害怕到我面前来。我会比从前温和,对全世界,特别是对你,我可怜的孩子!”

    起初男孩还是不愿近前去,但禁不住她再三催促,他的拒绝情绪一点一点地松动了。他答应着走了过去,甚至在他的脚边坐了下来。莱德洛把一只手放到孩子的肩膀上,带着一种把他当作同伴看待的怜悯之情低头望着他,然后他把另一只手伸向米莉。为了能看到他的脸,她从他的另一侧弯下腰,沉默了一刻,她开口道:

    “莱德洛先生,我能跟您说句话吗?”

    “可以呀,”他用眼睛望着她回答:“你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和音乐没有分别。”

    “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随便什么都行。”

    “您还记不记得,昨晚我去您那儿敲门的时候曾经提到一个人?那个人曾经是您的朋友,现在却穷困潦倒,沦落到了毁灭的边缘?”

    “是,我记得,”他有些迟疑地答道。

    “您明白吗?”

    他用手轻抚着男孩的头发,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米莉用清脆柔和的声音说着,她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让他觉得那声音越发清脆柔和了。“后来我很快就找到了这个人。我回到了那所房子,上天帮忙,让我没费什么事儿就找到了他。幸亏我去得及时。再晚一点儿的话,我就赶不上救他了。”

    她用一只手握住他的手,用这抚触、声音和眼神热切地向他祈求着,但又怕触痛了他。他收回了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更加专注地望着她。

    “他正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位年轻人——埃德蒙先生的父亲,真名叫作郎福德。您还记得这名字吗?”

    “我记得这名字。”

    “那么您记得这个人吗?”

    “不,我不记得这个人了。他对我做过什么错事吗?”

    “是的。”

    “哎!那么就没有指望了,我不会记起来啦。”

    他摇了摇头,轻轻地敲了敲他握着的手,似乎在无声地向她祈求同情。

    “昨天晚上我没有去找埃德蒙先生。”米莉说,“虽然您已经都不记得了,但您能不能听我讲讲这件事呢?”

    “我认真地听着,一个字也不会漏。”

    “一方面,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人真是他的父亲,另一方面,我担心万一这人真是他的父亲,那么他大病之后听到这样的坏消息,恐怕对他的打击就太大了。自从我知道了这人就是他的父亲之后,我还是没有告诉他,这是出于另外一层考虑。

    “他和妻子儿子分开的时间太久了,我从他那里得知,他几乎是从儿子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已经和家人形同陌路了。他断然抛弃了本应该珍惜的。从那以后,他从一个上流社会的绅士逐渐堕落下去,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最后……”说到这里她匆匆起身出去了,去了没多久,她带着昨晚莱德洛见到的那个人回来了。

    “你认识我吗?”化学家问道。

    “我真希望能说不认识你,”那人答道,“虽然‘希望’这个词对我来说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他站在莱德洛面前,一脸自觉卑贱的羞惭。化学家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努力搜寻着记忆,想要认出他是谁,但还是徒劳无功,他还要一直这样打量下去,这时米莉又回到了他身边,于是他转过来专注地望着她的脸。

    “看看他现在的模样吧,堕落成这样,就像迷路的人一样!”她望着莱德洛的脸轻声对他耳语道,并朝那人的方向抬了抬胳膊,“如果您能回忆起跟他有关的一切,那么您想想看:这个人您曾经深深爱过,不管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也不管这个人怎样背叛了您,但他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不会触动您的怜悯之心吗?”

    “但愿会吧,”他答道,“我想我会怜悯他的。”

    他眼神游移,望着站在门边的那个人,但是马上又回过神来,专注地望着她,好像他正努力地从她的每个语调、每个眼神里掌握什么奥秘一样。

    “我没有什么学问,而您学问深厚,”米莉说着,“我不会思考问题,而您总是在思考问题。但我觉着,记得人家对我们做过的错事,其实也是一件好事,您觉得呢?”

    “是的。”

    “记得,然后才会原谅。”

    “宽恕我吧,伟大的上帝!”莱德洛双眼望天悲叹道,“我丢掉了您赐予我的高贵禀赋!”

    米莉接着说道:“我们希望和祈求您能够恢复记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的愿望和祈祷实现了,您能够在记起别人过错的同时原谅他们,这对您来说,不是一件幸事吗?”

    他又看了看门边的那个人,然后继续专注地望着她。她光彩照人的脸似乎发散出一束明光,照进了他的心里。

    “他背弃了的家,已经回不去了。他也没打算回去。他明白,对于那些被他狠心抛弃的家人而言,他只会给他们带去耻辱和烦恼。他能够给予他们的最好补偿,就是不要再去打搅他们的生活。只要审慎地给他一小笔钱,他就可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在那里生活,不再作恶,而且还可以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弥补自己从前犯下的一些过错。如果他们过去最要好的朋友能够帮这个忙,那么对于他的妻子——那位不幸的女士,和他的儿子而言,没有比这更伟大、更慈善的恩惠了,虽然他们并不会知道欠了别人这个情。而对于他这个声名狼藉、身心俱疲的人来说,这可能是一次救赎。”

    他用双手捧着她的头,亲吻了一下她的前额,说:“就这么办。我委托你现在就替我把这件事办了吧,不必让别人知道。告诉他,如果我能够有幸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错事的话,我会原谅他。”

    她站起身来,微笑着转过脸看着那个倒霉蛋,让他明白,她代他所提的请求成功了。他向前跨了一步,低垂着眼睑对莱德洛说道:

    “您真是慷慨,从前到现在一向如此。所以即使看到我这副罪有应得的样子,您也能打消幸灾乐祸的念头。但是我不能打消这个念头,我知道这是我的报应,莱德洛。如果可以的话,请相信我这句话。”

    化学家用一个手势请求米莉靠他再近一些。他一面听着一面望着她的脸,似乎从她的脸上可以找到什么线索,让他能够听懂对方的话。

    “我这个坏到了顶点的混蛋,也就用不着装模作样了。我劣迹斑斑,自己心里明白,所以也没办法装出个什么样子。自从我欺瞒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走上了堕落的那条路,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就像命中注定难逃劫难一样,一路走到了今天。就是这样。”

    莱德洛让她紧紧地挨在自己身旁,他的脸转向说话的人,脸上带着忧伤的神色,渐渐地,似乎露出哀伤的表情。

    “如果我没有踏出那致命的第一步,我本来可以成为另外一种人,过着另外一种生活。我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我没有资格谈论其他的可能性。您的妹妹已经故去了,这也比跟我生活在一起要好吧,即使是我按照原先您认识我时的那条路走下去,即使我还是原来我认识的那个自己。”

    莱德洛一只手急急地一摆,似乎是想要把这个话题扔到一边去。

    那人继续道:“我说话的语气,是那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说话的语气。昨晚我本来要把自己送进坟墓的,但是那只被上帝祝福的手把我拖了回来。”

    “哦,天哪,他也喜欢我!”米莉抽泣着低声自语道,“又有一个!”

    “昨天晚上,我无法到你面前去向你祈求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一块面包,我都开不了口。但是今天,关于过去的回忆被唤醒了,涌上我的心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些记忆竟然那么清晰,所以我才斗胆接受了她的建议,来到你的面前,接受你的恩惠,对你表示感激。莱德洛,我要请求你,将来在你临终的时刻,想到我的时候,慈悲地宽恕我吧,就像今天你用行为慈悲地宽恕我一样。”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停留了片刻。

    “希望您能关照关照我的儿子,看在他母亲的分上。也希望他不会辜负您的关照。除非我还能活很长,而且能证明我自己没有辜负你的帮助,否则,我是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出门的时候,他第一次抬眼看了看莱德洛。莱德洛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时像是做梦一般伸出了一只手。他转了回来,用自己的双手触摸了一下,只是那么轻轻地一触,然后低垂下了头,步履迟缓地走了出去。

    米莉一言不发地送他出门,这时屋里寂寂无声。化学家跌坐到椅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脸。米莉回来了,她的丈夫和他父亲也一起来了,这两个人都非常关心他现在的状况。看到他这样子,米莉不想打扰他,也不让别人打扰他。她跪倒在椅子旁边,给孩子添上了一件暖和的衣服。

    “总是这样,我总是这么说,父亲!”她的丈夫恋慕地感叹着,“威廉太太心里的那个女人当妈的愿望,总归是要找地方满足一下的。”

    “啊,啊,”老人答道:“你说得没错。我儿子威廉说得可一点儿都没错!”

    威廉先生温柔地道:“看起来,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米莉亲爱的。可是,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有那么一个孩子,好让你去爱它、宝贝它。你怀着我们那个宝宝的时候对他寄托了多少希望啊,只可惜他刚刚生下来就死了。从那以后,你就好像变得更加沉默安静啦,米莉。”

    “想到他的时候我非常幸福,亲爱的威廉,”她答道,“我每天都想到他。”

    “我还担心你会常常想起他呢。”

    “别说你担心我想到他吧。他对我是一种安慰。他还告诉了我很多事情。这个来到世上没几天的天真的小家伙,就是我心里的天使,威廉。”

    “我只知道,”威廉柔声道,“你是父亲和我的天使。”

    “是的,我对他曾寄予了那么多的希望,无数次,我曾幻想那甜甜微笑的小脸靠在我的胸口,而他却从没能靠在我的胸口;我曾幻想他用可爱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而他却从没能看到日光,每当想到这些,我就对那些最终未能实现的愿望抱有更温柔的怜悯。当我看到慈爱的母亲怀里抱着的可爱孩子,我就更加爱这个刚刚出生就离开我们的孩子,想着他要是活下来,可能就是这个样子,我会为了他感到多么幸福和骄傲!”

    莱德洛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似乎觉得,这个孩子一直在生活中陪伴着我,在对我诉说。”米莉接着说下去,“看到没人关心的可怜孩子,我的宝贝就为他们求助,好像他活着一样用一种声音在对我说话,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当我听说有年轻人过得痛苦或者蒙受耻辱,我就觉得我的孩子要是活着,也许也会过上那样的生活,所以上帝出于慈悲把他从我的身边带走了。即使是遇到上了年纪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比如父亲,我也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他的影子,他会对我说:他要是活着,可能也会变老,那时你我早已不在人世,而他老了的时候,需要年轻一辈的人去爱他、尊重他。”

    她原本平静的语气这时显得更加平静,她抱住丈夫的胳膊,把头倚靠上去。

    “孩子们那么爱我,有时候我简直认为他们用一种我所不知道的方法,了解、同情我和我的宝贝,明白为什么我那么在意他们对我的爱。可能我是比从前更沉默、安静了,但其实我在方方面面都比从前更快乐了,威廉。虽然我的小宝贝生下来没几天就死了,那个时候我软弱、悲伤、不能自已地感觉到失去他的痛苦,但是我后来想到,如果我努力一生做个善良的好人,那么将来我上了天堂会遇到一个闪亮的天使,他会跟我打招呼,叫我‘母亲!’想到这个,亲爱的,我就感觉到无比的欣慰。”

    莱德洛双膝跪地大声呼喊道:

    “哦,上帝,您用纯洁的爱教导我,宽容大度地恢复了我的记忆,让我回忆起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以及所有为了上帝而牺牲自己性命的好人。请接受我的感激之情,也请您保佑她吧!”

    然后,他把她搂到了胸口。米莉哭得更厉害了,继而又开怀地笑着叫道:“他恢复原来的模样了!他真的非常喜欢我啊!噢,天哪,天哪,老天啊,又多了一个!”

    这时学生走了进来,手里牵着一位可爱的少女,女孩怯怯地不敢近前来。莱德洛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他从年轻人和他心仪的对象身上看到了自己生命中那段青春岁月的温柔的影子,就像被孤独地囚禁在方舟上的白鸽看到茵茵绿树,渴望飞到树上栖息、寻找伴侣一样,他抱住年轻人的脖子,热诚地称呼他们为“我的孩子!”

    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中,圣诞节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在这个时刻,我们会想起生命中所有美好的经历,也会想起周围世界带给我们的所有悲伤、委屈和烦恼,但我们最终会明白,一切的悲伤、委屈和烦恼是可以补救的。从前上帝曾经用手抚慰孩子,凭他超凡的智识,庄严地驳斥那些阻止孩子们到他身边去的人。这时莱德洛也用一只手抚着男孩,在心底恳求上帝为他作证,暗暗发誓要保护这孩子,教育他、感化他。

    接着他快活地伸出右手握住菲利普的手说:“从前那十位可怜的老先生还在学校用餐的时候,曾有个大大的餐厅,今天咱们就在这餐厅来一顿圣诞大餐。您儿子不是说斯威杰家族的人多得很,手拉着手能绕整个英格兰一圈儿吗?那现在就去请,能请到多少算多少,请他们一起来吃圣诞晚餐。”

    那天果然请到了不少斯威杰家族的人哩!大大小小总共有多少,我也说不清,如果我真的去扳着人头一个一个数过来,弄错的话就大大不妙了,人家就会怀疑我写的这个故事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所以我还是省省吧。反正到场的斯威杰家人有好几十个,他们还得到了关于乔治的好消息,他的老父、兄弟和米莉又去探望了他,看样子他很有希望活下去,这会儿已经安静地睡着了。泰特比一家也来了,包括小阿道尔夫斯,他身上还是裹着菱形的保暖围巾,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吃牛肉。强尼和妹妹一准又得迟到,他们来得太晚,一个累得够呛,另一个呢,好像终于冒出了两颗牙。不过这是正常的,没必要大惊小怪。

    那个没名没姓、无依无靠的男孩儿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孩子在一块儿玩耍,他不知道怎么混到他们当中去,怎么跟他们一块儿聊天或者游戏,他就像一只完全没有过孩童时期经历的流浪狗,这情景让人看了真是心酸。

    这些孩子当中就连最小的一个也本能地知道他和他们不同。他们温和地跟他说话,轻柔地触碰他,送他小礼物,用这些方法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生怕惹得他不高兴,看着这情景同样让人心酸,但又令人感动。他一直跟随着米莉,开始爱上她了。就像米莉惯常说的那样:又多了一个喜欢她的!孩子们都非常喜爱米莉,所以看到他这样爱米莉,大家也都很高兴。看到他从米莉的椅子后面偷偷望着他们,孩子们感到很高兴——他靠米莉这么近。

    化学家坐在一群人中,这里有年轻的学生和他的未婚妻,有老菲利普,还有其他所有人,他把这一切完全看在眼里。

    后来有人说,这里所写的故事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也有人说,一个冬天的夜晚,他在黄昏时分从壁炉的炉火里看到这个故事,就写了下来;还有人说,魔鬼代表着他阴暗的思想,而米莉代表他光明的智慧。我呢,我什么也不说。

    我只说说这个故事的结局。他们团聚在那个旧时的餐厅里,因为晚饭早早就吃过了,所以这间大厅只有壁炉里生着火,并没有点灯照亮。黑影再一次从藏身之处偷偷溜了出来,在房间里四处手舞足蹈,把眼前熟悉的现实生活演化成狂野的魔幻世界,让孩子们在墙上看到奇奇怪怪的形体和面孔。但是这大厅里有那么一件东西,莱德洛、米莉、老人、年轻学生和他的未婚妻时常转过头去看,这一件东西,并不会被阴影遮挡或改变。这就是画像当中那张沉静的脸,炉火的光把它映照得更加严肃,从镶板上面的黑暗之中透出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简直就像有生命一般。在一圈用冬青编成的花环下,他留着胡子,脖子上戴着绉领,透过画框低头望着房子里的芸芸众生,此时他们也正抬头仰望着他。画像下方是这样几个清晰易懂的字,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念诵着:

    “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

    1. 译者注:老人有些口齿不清,应为“好人”。

    2. 译者注:老人口齿不清,应为“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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