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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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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受赠

    大家都这么说。

    诚然,我并非觉得既然“大家”都这样说,就是确凿无疑了。其实大家说这说那,也是时对时错的。大家断定的往往是错的,而且在多数情况下,还要颇费一番周折之后才会发现错得有多么离谱,所以说“大家”之言未必靠得住。当然,有时“大家”还真就对了,但是,吉尔斯·斯克罗金斯的鬼魂不就在民谣里警告过吗——“那可没个准儿!”

    提起“鬼魂”这个可怕的字眼,把我拉回到正题上。

    大家都说他看上去像个“鬼魂附体”的家伙。这回我引用“大家都这么说”,是因为大家说的没错,他看上去着实像个着了魔的家伙。

    且看他那副模样吧:脸颊枯瘦,眼珠子嵌在深深凹进去的眼窝里,精光闪烁。他总是穿一身黑色,虽然质地精良、剪裁得体,但老带着股抑郁、阴森的味道。灰白的头发像杂乱纠结的海藻一样披在脸上。好像因为他一生都在茫茫人海中经历打击和磨砺,而在容貌上留下了这样孤独的印迹。任是谁看了,不都会说他像个鬼魂附体的家伙?

    再说他的举止行事:沉默不语,心事重重,阴沉落寞,平素就郁郁寡欢,一副不合群的样子,从没见过他开怀一笑。那失魂落魄的神态,似乎身在某个早已消逝的时空里,或者像是在仔细捕捉着脑海里过去的旧影。任是谁遇到了,不都会说他的一举一动像个鬼魂附体的家伙?

    他说起话来慢吞吞的, 声音低沉而严肃,虽然嗓音天生浑厚优美,但是他却似乎要刻意去掩饰和遮盖这悦耳的声音。任是谁听到了,不都会说发出这声音的是一个鬼魂附体的家伙?

    他有一间内室,一半用作书房,一半用作实验室。众所周知,他可是远近闻名的化学家和老师,多少对耳朵在热切地期待着倾听他的话语,多少双热切的眼睛在追随着他的举动。

    冬夜,他独自一人待在内室,身边堆放着各种制剂、仪器和书本。灯罩的影子投射到墙上,仿佛一只硕大且畸形的甲虫,一动不动;摇曳闪烁的火光把他周围那些奇奇怪怪的物品掩映出诡异的形状:有些像幽灵——那是火光折射出盛着液体的玻璃器皿,这些物体似乎也像有心脏一样,怦怦地颤动着,因为它们深知:他能随心所欲地将它们分解开来,再把其中的成分化为火焰和气体。工作完毕,他独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生锈的壁炉铁栅和红红的火焰陷入沉思,薄薄的嘴唇像是在喃喃自语般翕动着,但室内却是一片死寂。任是谁看到这般情景,不都会说他是一个鬼魂附体的家伙,而这房间也是一间“鬼屋”?

    无论是什么人,只要稍稍发挥一点想象,都会觉得关于他的一切都沾染了阴森森的影子,而他本人就生活在阴森森的世界。

    就连他住的房子,也是孤零零地矗立着,活像一座墓穴。这房子原来是给学生使用的一幢古老建筑的一部分,位于背阴的一侧。它曾经是在一片开阔空地上拓建出的“疆域”,但现在早已被时间淘汰,沦为被遗忘的建筑师们旧有的臆想。这房子因煤烟熏染而显得衰朽,被雨雪侵蚀而变了颜色,同时,一整座城市却在它周围繁茂地生长起来。它的四面八方被砖头石块包围着、压迫着,就像一口快要被野草吞噬的荒井。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新建起了街道和建筑,高高凌驾于这座老房子笨重的烟囱之上,于是它小小的四方形院子简直成了陷在地面当中的坑。在天气阴郁的日子,周围烟囱排出的烟雾无法远走高飞,只得屈尊降落下来骚扰老屋旁那几株老树。老屋的草坪生长在霉黑的土地上,苦苦挣扎着不肯妥协、消亡。这儿寂静的步道鲜有足迹光顾,也很少有人顾得上打量,只是偶尔有那么一张面孔从上面的世界探出来看上一眼,好奇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角落。日晷缩在砖墙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太阳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照到那里了,于是为了弥补太阳的冷落,冰雪即使在其他地方都已消融,还是会坚持在那里待上几个星期;而东风即使在其他地方安静无声地刮过,也要阴着脸跑到那儿去搅起一股旋风。

    他居所的核心部分——屋里那间带壁炉的内室,压抑而且衰朽得不成样子,但是却非常结实。天花板的木头横梁早被虫蛀蚀了,厚实的木地板也变形地朝着粗大的橡木壁炉架倾斜。虽然被城市严严实实地压迫着、包围着,但是整幢房子的年代、样式和风格依然停留在久远的过去。屋子里寂寂无声,但是一旦远处传来大声说话或者关门的声音,这里就会响起隆隆的回声。不只是那许多低矮的过道和空荡的房间一齐呼应,这回声还会嘀嘀咕咕、絮絮叨叨,一直传到半埋在土里的诺曼式拱门那里,最后渐渐融入那门上已经无法辨识的字符周围凝重的空气中。

    你不曾有机会看到在死气沉沉的寒冬的黄昏时分,他待在这样一幢老屋,那是怎样的一幕情景。

    这时分,太阳正要下山,光线模糊,夜风刮得正紧,带着尖锐的啸声。天色暗了下来,景物的形状已经开始因为变得不清晰而显得放大了一般,但还没有完全消逝在夜色中。围坐在火炉边的人们盯着炭火,想象着它变幻出稀奇古怪的脸庞和体态,变幻成高山和深渊,甚至军队交战伏击的场面。街上的人们为了躲避风雪而埋着头急急奔走。不得不顶风冒雪的人们,因为零星的雪片乱钻、落到睫毛上,刺痛了眼睛,只得栖身于某个角落缓一口气。雪只是稀稀落落地飘下,很快就被风吹散,所以冰冻的地面上反而看不到一丝雪的踪迹。家家户户的窗户紧闭着,忙碌而寂静的街道很快暗下来,这时街灯忽然亮了起来。街上渐渐稀少的行人一面走一面冷得发抖,本来已经饥肠辘辘,看到沿路厨房透出明亮的火光,闻着满街飘出晚餐的香气,就越发感觉饥饿难耐了。

    途中的旅人忍受着刺骨的严寒,疲惫地望着沿途晦暗的草木在阵阵强劲的寒风中颤抖着,沙沙作响。航海的船只耽搁在冰冷的船坞里,被咆哮的大海剧烈地推来抛去。礁石和海岬上的灯塔孤独地矗立着、守望着。灯塔上的灯笼像是睡意蒙眬的眼睛,昏了头的海鸟一头撞上去,跌下来,送了命。就着火光读故事书的小家伙们,想到高西睦被大卸八块,高高挂在强盗们的山洞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们继而又想到,要爬上一段又长又冷且黑洞洞的楼梯,才能上床睡觉,万一哪天晚上那个拄着拐杖、凶巴巴的小老太婆从商人阿布达卧室的箱子里钻出来堵住了去路,免不了心里发悸。

    乡下,最后一道日光也消逝在林荫道的尽头,在头顶交错的树木变得黑漆漆、阴沉沉。公园和树林里,一丛丛湿漉漉的羊齿蕨、一簇簇被雪水浸透的苔藓、一堆堆落叶和一个个树干,全都变成了一团团视线无法穿透的阴影。雾气从坝子、沼泽和小河上升起来了。农舍中老旧客厅里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让人看了心里暖呼呼的。磨坊停工了,轮匠和铁匠也关了铺子,公路的收费站也关了门,干农活的吆喝着牲口回家了,田地里只剩下犁耙。教堂的钟声响起,声音似乎比正午时分要来得低沉,今晚不会有人再推开教堂庭院的小门了。

    白天被禁闭起来的影子,黄昏时分冒了出来,聚在一起围拢来,像成群结队的鬼魂。它们要么蹲在房间的角落里,要么皱着眉头藏在半开的门后面。无人居住的屋子被它们完全占据,在有人气的房间,它们乘着火光黯淡时在地板上、墙壁上、天花板上跳舞,一旦火焰蹿高起来,又像退潮时分的海水一样匆忙撤退。它们把屋里各样东西的形状扭曲成疯狂的幻象,把保姆变成丑陋的女巨魔,把摇摇马变成一头怪兽,好奇的孩子看到自己的影子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感觉又好玩又害怕。壁炉上的火钳变成了一个分腿叉腰的巨人,鼻子嗅到了英国人的血腥气,立马就要动手把人骨头磨成碎粉,做成面包啦!

    上了年纪的人看到这些影子,心头浮现出别样的思绪,脑海中呈现出别样的情景。影子从它们退缩隐蔽的地方偷偷溜出来,勾起人们对于过去那些形体和面容的回忆,而他们早已埋葬在坟墓这道深深的鸿沟之中。这些人和事本应该怎样?为什么却从未成为期望中的那样?这些问题,永远在人们心头萦绕。

    正如我们之前所描述的,他坐在那里,盯着炉火沉思。火光忽亮忽暗,影子忽明忽灭,他并不理会。该来的来了,该去的去了,他的眼睛只是定定地盯着炉火。想象一下吧,他那时的模样。

    随着黄昏的降临,各种声响也从藏身之处冒出来和影子做伴,但这只是使他周围的寂静显得更加深沉而已。风在烟囱里咕噜响着,在房子里一会儿呜呜地低吟,一会儿咆哮着吼叫。外面的老树被摇晃、抽打得厉害,一只爱抱怨的老鸹不得安生,从高处不时困倦而微弱地“嘎”地抱怨一嗓子。过了一会儿,窗户开始颤抖起来,塔楼上生了锈的风向标咯吱咯吱作响,下面的大钟报着时间,又过去了一刻钟,烧成灰烬的火炭“喀”的一声垮塌了。

    他就这样坐着,忽然一声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中唤回。

    他问:“是谁?进来!”

    根本没有人靠在他的椅背上啊!也没有人从那后面探出头来。当他被敲门声惊动而抬起头说话的时候,也绝没有轻轻的脚步在地板上踏过。房间里也并没有镜子,会在那一瞬间照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但是,确确实实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不见了踪影!

    一位面色红润的管家推开了门,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他伸出一只脚把门顶住,等到稳稳地端着托盘进了屋后,才小心地一点点把脚移开,让门重新合上,以免发出太大的关门声。

    “抱歉,先生,恐怕今晚迟了好些。只是威廉太太最近总是不大好……”

    “是因为刮风的缘故吗?啊!我听到风声越来越紧了。”

    “可不就是因为风嘛,先生!她能到家就算运气不错啦。噢,天哪,就是因为这风的缘故啊,莱德洛先生,这风刮得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盛着晚餐的托盘放下,接着把灯点亮,又张罗着铺桌布。这会儿又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去捅一捅炉火,添上些炭,然后继续布置餐桌。经他这么一打理,灯光明亮,炉火熊熊,整个房间的面貌立刻就不一样了,似乎他这张红润的面孔带着活跃的气氛,它们一同出现,让人感到这里瞬间变得舒适而愉悦了。

    “总是这个样子,天气一变化,威廉太太就感觉这里那里不大好。她的体质不大好。”

    “不大好。”莱德洛先生语气温和但略微突兀地应道。

    “是不大好,先生。威廉太太会因为缘故感觉不舒坦。比方说吧,上个星期天,地上泥泞湿滑,她约新弟媳出去喝茶。她又有点好面子,虽说是走着路去,还想要浑身干干净净,连一个泥点子都没有。“风”元素 也让她吃不消。比如那次在佩克汉姆集市,禁不住一个朋友的再三劝说,她就试着荡了一回秋千。这下子好了,她就像坐了汽艇一样晕得一塌糊涂。“火”也够她受的。有一次在她母亲家,本来没着火,但是火警警报响了,她穿着睡衣跑出去足足两英里。“水”也跟她过不去。在巴特西,她十二岁的侄儿小查理·斯威杰划船,把她连人带船撞到码头上去了。这么点大的孩子,哪里会划船呢。不过这说的是外界的因素。内心里,威廉太太可有主意呢!”

    他顿了顿,等着人搭话。那位还是用原来的语气应道:“没错。”

    “是的,先生。噢,老天爷,没错!”斯威杰絮叨着,一边不停地忙活着,一边还盘算着接下来该做什么。“就放这儿吧,先生。我自己也总这么说。我们斯威杰家多少人都是这脾气——胡椒。比如我父亲,都八十七岁了,是这所学校的老管家和看门人,他就是典型的斯威杰家的脾气——汤勺。”

    他一停顿,莱德洛先生又心平气和但心不在焉地添上一句:“是啊,威廉。”

    “正是这样,先生。”斯威杰喋喋不休地继续着,“我就总是这么说。他算得上是这大树的树干啦——面包。然后你再看看我这个不成器的,接替了他的工作——盐放这儿!还有威廉·斯威杰太太我们夫妇两个——刀叉。你再看看我的兄弟几家人,斯威杰家的人,男女老少好大一家子人呢。你看看,算上堂表兄弟、叔叔舅舅、姑姑姨妈,这样那样杂七杂八的亲戚,还有姻亲旁系的,我们斯威杰家的——玻璃酒杯——手拉着手能绕英格兰一圈儿呢!”

    他又顿了顿,但这次跟他搭话的人沉思着没有回答。威廉先生走近前去,故意装作不小心把酒瓶碰到了桌子,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莱德洛先生一回过神来,威廉马上像得了默许似的,兴高采烈地接着话头说下去。

    “就是,先生!我自己也正是这么说呢。威廉太太和我也经常这么说。我们说:‘斯威杰家的人已经够多啦,用不着我们再主动贡献几个’——黄油。其实呀,照顾我父亲一个——调味瓶——就够得上照顾一家子啦。所以,我们自己没有孩子,其实也挺好的。只是威廉太太因为这个有点儿闷闷的。先生,要上鸡肉配土豆泥吗?威廉太太说要是我哪天走了,她也熬不了多久。”

    “可以上了。”另外这位像是被他从梦里唤醒一样,站起身来徐徐地来回踱着步子。

    “威廉太太又来老一套了,先生!”管家站在炉火边儿温着那碟菜,一面用碟子挡着炉火,免得被炉火灼到脸。莱德洛先生停下了步子,脸上露出探究的神情。

    “我自己一直这么说来着,先生。她不会就这样算了!威廉太太心里的那股子女人当妈妈的愿望,总归是要找地方满足一下的。”

    “她做了什么?”

    “先生,从各个地方跑到这所老学校听您讲课的年轻学生那么多,她对他们就跟妈妈对儿子似的。就这样她还是不满足。哎哟,这大冷的天儿,这石头一样的盘子一下子就烤热了!”他转动着盘子,让发烫的手指凉快凉快。

    “怎么回事呢?”莱德洛先生又问。

    “我也这么说呢,先生,”威廉扭过头应声答道,高高兴兴地,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要同意对方的看法,“可不就是这样嘛,先生!我们的这些学生,哪一个不是把威廉太太当成妈来看待的。每天上课的时候,他们伸个脑袋到门房里来,这个去了那个来,总是有什么事情要跟她讲,要不就是有什么事情要她办。我听说,他们互相提到威廉太太的时候,都叫她‘斯威济’。不过呢,依我看,如果人家真心喜欢你,那么就是叫错了名字也没有关系,总好过人家把你的名字当回事,但是不把你本人放在心上。名字是用来干吗的?无非就是用来称呼一个人的。如果人家记住你身上比名字更好的东西,我指的是威廉太太的热心肠和好脾气,那记不住她的名字也就算啦!虽说我们这名字确实是叫斯威杰。他们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管它是斯威济、维济还是布瑞基 。老天!就算是叫成伦敦桥、黑修道士桥、切尔西、普特尼、滑铁卢或者铁匠桥,都随他去吧!”

    这一番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他端着盘子走到桌旁,因为这盘子实在是热得发烫,于是急忙撒手放到桌上。就在这时,他赞不绝口的对象走了进来,她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端着托盘,后面还跟着一位模样体面的老人,留着长长的灰白头发。

    威廉太太和她的丈夫一样,也是单纯质朴、毫无心机的实在人。她的脸颊柔滑光润,也是红扑扑的,让人看着感觉很亲近。不同的是,威廉先生长了一丛硬茬儿般的浅色头发,仿佛随时准备着忙活什么事情一样,这丛头发把他的眼角都拉得往上吊;而威廉太太头发是深棕色的,仔仔细细地梳理得一丝不乱,从她戴的那顶熨帖的帽子下面露出整齐的波浪卷,看上去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威廉先生铁灰色的裤脚边儿挽到脚脖子那里,好像非要不安分地打量一下四周,否则就不能放下心来一样;而威廉太太穿着整洁的花裙,那红白两色正好映衬着她漂亮脸蛋的光泽,花裙服服帖帖、中规中矩,似乎门外的风也无法把裙子的皱褶吹乱分毫。他的外套衣领没完全扣好,前襟也好像没有拉好,歪斜着;而太太的束胸衣却收拾得平平整整,好像预示着即使遇到最粗野不逊的人,她在需要的时候也能够在内心深处找到庇护所。谁会忍得下心让她宁静的心绪被悲哀的情绪打扰,让她因为感到恐惧而颤抖,或者因为蒙受羞辱而不安?任凭是谁,都会想要保护她,让她心无挂念地享受内心的宁静和安然,像一个孩子在熟睡中做着天真的梦。

    “你还是那么准时,米莉,”丈夫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接太太手里的托盘,“迟到可就不像你了。威廉太太到了,先生!”接过盘子时,威廉先生低声对妻子耳语:“今天他好像比平时还要更不爱搭理人,反正就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米莉不慌不忙、悄没声儿地把她带来的菜一一摆到桌上,她那么安静从容,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倒是威廉先生,跑来跑去,弄得杯子和盘子叮当作响,只端来一只乘着肉汁儿的奶油缸,他站在一旁伺候着。

    莱德洛先生坐下准备一个人用晚餐,他问:“老人家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米莉静静地答道:“是冬青,先生。”

    “我也正是这么说呐,先生,”威廉先生插上一句,把肉汁缸递了过来,“现在冬青果正是应季!来点棕色肉汁儿吧!”

    “圣诞节又到了,又是一年过去啦!”化学家喃喃自语着,郁闷地叹了一声,“回忆越来越漫长,掉进记忆里的人越来越多,费那么大劲儿留存住的念想,被死亡轻轻松松就一笔勾销,最后化为乌有。”他打断了自己,提高嗓门儿招呼那位老人:“菲利普,你来啦!”老人这时站在一旁,手里抱着的冬青在火光映照下发着微光。威廉太太不声不响地拣出细小的枝子,用剪刀修剪了,把房间装饰起来,她的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而她那位上了年纪的公公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布置房间。

    “给您问安,先生。”老人听到招呼声,回答说:“本来早应该跟您打招呼的,但是我还不糊涂,知道您的规矩,莱德洛先生,等着您先开口我才说话。先生,祝您圣诞快乐,新年快乐,岁岁年年。我自己过了那么多个圣诞和新年了,哈哈,所以卖个老,祝您年年岁岁都快快乐乐!我都八十七啦!”

    那位先生问:“你这八十七年,年年都是这么快快乐乐过来的?”

    “啊,先生,年年都是这样。”老人应道。

    莱德洛先生把头转向老人的儿子,压低声音问道:“他是不是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了?到了这个岁数都会这样。”

    “压根儿没有,先生,”威廉先生回答,“我自己也是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像我父亲记性这么好的。他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忘事儿。您要是不信,威廉太太跟我也是这么说的。”

    斯威杰先生出于礼貌的习惯,在任何场合都是附和别人的,他说这番话的语气是完完全全、无条件地同意人家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该有一丝一毫的反对。

    化学家推开盘子,从桌前站起来,走到老人面前。老人正站在那里,打量着自己手里的一小枝冬青。

    “那么,每当这个时候,你就想起过去的那些年刚经历那时候的情景和记忆中的样子,是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是这样吗?”

    “哦,是许多许多年啦!”菲利普说,似乎还没有完全从他的沉思中回过神儿来,“我都八十七啦!”

    化学家低声问道:“这么些年都是快乐幸福的,嗯?”

    “老人家,总是快乐幸福的吗?”

    “也许就是这么点儿高吧,差不多就是这么高了。”老人伸出手在他膝盖上面一点点儿比划着,像是在回忆一样看着向他发问的人,“我刚开始记事,那天出了太阳,但是很冷。我在外面散步。有个人,我敢肯定就是我母亲,就像我肯定你现在站在那里一样,只是我不记得她可爱的脸长成什么模样了,因为那年她生了病,圣诞节期间就过世了。她告诉我:鸟就吃这个。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就是我,你知道吧?想着鸟的眼睛怎么那么亮呢?恐怕就是因为它们靠吃冬青果过冬,果子是光亮的,所以它们的眼睛也是亮亮的。我还记得这个。可我现在都八十七了啊!”

    “快乐幸福!”化学家默念着,他深黑的眼睛盯着面前这个佝偻的身影,脸上带着一丝怜悯的微笑,“快乐而且幸福,记性还很好?”

    “哎,哎,哎!”老人听到了他最后那几个字,接着说下去,“我还记得读书的时候呢,一年一年的,还有读书时候所有的那些乐子。莱德洛先生,那时候我是个壮小伙子呢。只怕你不信,要论踢足球,方圆十英里都没有人比得上我。我儿子威廉在哪儿呢?威廉,你爸我当年踢足球没有对手,方圆十英里啊!”

    “我也总是这么说呢,父亲!”儿子立刻恭恭敬敬地应道,“您是斯威杰家真正的男子汉,我们家最了不起的人!”

    “老天爷啊!”老人又看看冬青,摇着头说,“我儿子威廉是最小的儿子。他母亲和我,那个时候和孩子们一起,有儿有女,有的是小小孩儿,还有的是婴儿,多少年呐!他们的小脸亮堂堂的,这些果子还比不上他们的小脸亮堂呢。好几个都去了。她也去了。我儿子乔治是我们家老大,在所有孩子中她最看重这个儿子,现在却沦落得不成个人样儿。但是我在现在这个时候,都还能看到他们的样子,活生生的,好端端的,就像过去那些日子。感谢上帝,我能看到他还没沦落时候的模样。我真是福气好啊,八十七岁了都还能记着这些。”

    那急切盯住他的目光,慢慢地转移到了地上。

    “后来我叫人骗了,生活境况不如从前那么好了,就来到这里做了看门人。”老人说,“那是五十多年以前了。我儿子威廉在哪里呢?威廉,那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儿了呀!”

    “我也是这么说呢,父亲,”儿子马上像刚才一样恭敬地答道,“确实就是那么久啦。就像二乘零等于零,五乘二等于十一样,都五十多年啦!”

    “我们学院的创始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几位博学的绅士,在伊丽莎白女王时代之前就建立起这所学院。让人高兴的是,”老人说到这里,语气透露出一种荣耀,因为这个话题让他感到骄傲并且他熟知这段历史,“一位创始人给我们留下了几项遗赠,其中一项是留下一笔钱用来买冬青,每到圣诞节时用它们来装饰墙壁和窗户。这让人觉得他是把学院当作家了,挺亲切的。那个时候我们初来乍到,又赶上圣诞节,就喜欢上了他的花香 。那可早了去了,当时我们学院那十位可怜的老先生还没有得到每年一笔津贴,可以让他们在学校和家之间来回跑,所以就有了一个大餐厅。他的画像就挂在那个餐厅里。一位沉稳的绅士,留着尖尖的胡子,脖子上围着绉领,面前放着一个卷轴,上面用旧体字写着:‘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您知道他吧,莱德洛先生?”

    “我见过这肖像挂在那里,菲利普。”

    “那是当然,这画就挂在镶板上面,右边第二幅就是。

    总之,我想说的是,是这位先生赐予我记忆常青,为了这个缘故我得谢谢他。每年这个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就在这房子里转来转去,用这些树枝和红果把光秃秃的房间装扮得焕然一新,我那空荡荡的脑子好像也就焕然一新啦!这一年唤起那一年的记忆,那一年又带来前一年的念想,就这么一年一年的都记起来了!反正,我觉着好像我主耶稣的生辰就是我记忆重生的日子,让我忆起那些令人留恋、哀痛或者高兴的往事。好多的事情呢!这不是吗,我都八十七了呢!”

    “快乐而且幸福呐!”莱德洛低声自语。

    房间忽然莫名地黯淡了下来。

    “所以说,您瞧见了,先生,”老菲利普继续说着,他的脸颊原本是寒冬死灰般萧瑟的颜色,现在也显出兴奋的神采,他说话时,蓝色的眼睛也变得明亮有神。“每年只要能熬到这个时节,我就留住了所有的记忆。对了,我那安静的小老鼠呢?到了我这把岁数,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这里还有一半的房间没有装扮呢。趁着我们还没冻僵,没被这大风吹跑,没被这黑暗吞没,还得干活呢!”

    小老鼠早已神色宁静地来到他身边,默不作声地搀起他的胳膊,而他的话还没有讲完。

    “是该走喽,亲爱的,”老人家说,“否则莱德洛先生怎么安生吃饭?这大冬天的,饭立马就冰冷了。请原谅我絮絮叨叨了这么半天,先生,祝您晚安,再次祝您圣诞……”

    “稍等一会儿!”莱德洛先生说着,重新在餐桌旁坐了下来。他做出继续用餐的样子,似乎并不是被老人唤起了食欲,而是为了让这位老管家安心,“再待一会儿,菲利普。威廉,你刚才正跟我说你太太做的好事呢。让她听听你说她的好话,她不会不高兴的。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来着?”

    “哦,那个,说到这个嘛,先生,”斯威杰先生一面十分尴尬地瞄了瞄自己的太太,一面应道,“威廉太太用眼睛瞧着我呢!”

    “你会害怕威廉太太用眼睛瞧着你吗?”

    “哦,那倒不是,先生。”斯威杰先生回道,“我自己也是这么说呢。这双眼睛谁都不会害怕。她的眼神那么柔和,谁会怕呢?但是我不想……米莉!是那个,你知道的。住那边那栋楼的。”

    威廉先生站在桌后,心神不宁地摆弄着桌上的物件,一面用眼光说服威廉太太,一面悄悄地向莱德洛先生那边摆头,用拇指指点着,示意她过去向他解释。

    “就是那谁呀,你知道的,亲爱的。”威廉先生说,“住那边那栋楼的。你来说吧,亲爱的。我可比不了你,就像莎士比亚一样能说会道。那边那栋楼,你知道的,亲爱的,就是那个学生。”

    “一个学生?”莱德洛先生抬起头来接口道。

    “我也是这么说呢,先生!”威廉先生用十二万分赞同的语气高声说道,“可不就是住在那边那栋楼的那个穷学生嘛!您为什么想要威廉太太讲来听呢?威廉太太,亲爱的,就是那栋楼。”

    米莉不慌不忙、平静而坦诚地接过话茬儿:“我并不知道威廉跟您提起了这件事,否则我就不会来了。我叫他别提的。先生,是一位年轻的绅士,他生着病。而且恕我冒昧,他没什么钱。他病得厉害,所以这次假期回不了家,他就住到了那边的耶路撒冷大厦,这对于一位绅士来说未免有些简陋。这事谁也不知道。就是这样的,先生。”

    “为什么我竟然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化学家匆忙立起身来问道。

    “为什么他不把他的状况跟我说?生病了!把我的帽子和斗篷递给我。没有钱!他住哪栋楼,门牌号是多少?”

    “噢,先生,您不能去。”米莉从公公身边走过来挡在他的面前,小小的脸庞神色平静,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

    “为什么不能去?”

    “哎,天哪,您不能去!”米莉一面说一面摇头,表示无需证明,这显而易见是不可能的,“绝对不能!”

    “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

    “是这么回事,先生,您看,”威廉·斯威杰先生用一半推心置腹,一半委婉说服的语气说:“我是这么想的。千真万确,这位年轻的绅士绝不会让别的男人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他是不得已才把这事透露给威廉太太,那可不是一回事。他们有事都会找威廉太太,因为信得过她。如果换了个男人,那他肯定一丝一毫都不会透露出来。但是女人嘛,先生,再加上又是威廉太太……!”

    “你说得很有道理,威廉,”莱德洛先生留心着他身旁那张平静而温柔的脸,斟酌着答道。然后他一面把一根手指放到嘴边示意她不要出声,一面悄悄把钱包塞到了她的手里。

    “哦,天啊,这可不行,先生!”米莉大声叫着把钱包塞了回来,“越搅越糟了!这可不行!”

    她毕竟是一位习惯了时时处处操持家务的家庭主妇,虽然慌乱地拒绝了莱德洛,但下一刻,她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她修剪冬青的时候,有几片叶子从剪刀和围裙上掉落下来,她麻利地弯下腰,动手收拾起来。

    她直起身子,发现莱德洛先生正带着惊讶和疑虑的神情望着她,于是她一面四处张望,看有没有别的散落下来的枝叶需要收拾,一面平静地解释着:

    “先生,这可不行。他说了,虽然他是您班上的学生,但全世界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让您知道,他也绝不接受您的接济。我没有提出来叫您保守秘密,但是我完全相信您的君子品行。”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先生,”米莉想了想说,“因为您是知道的,我并不算聪明。我只是想帮帮忙,帮他把东西归置整洁,让他舒服一点,所以我就这么做了。不过我知道他没钱,而且孤独,似乎也不怎么被别人放在心上。这里好黑啊!”

    房间越来越阴暗了。化学家的椅子后似乎凝聚起浓重的阴影和沉郁的气氛。

    “关于他的事你还知道些什么?”他问道。

    “他已经订婚了,准备挣点钱就结婚。”米莉说,“他来学习就是为了将来靠这行挣钱谋生。好长时间以来,我看着他刻苦用功、省吃俭用。这里怎么这么黑啊!”

    “还越来越冷了呢!”老人搓着手说。“这屋里怎么有一种冰冷、阴郁的感觉。我儿子威廉呢?威廉,我的儿,把灯挑亮些,把壁炉里的火也捅一捅。”

    米莉继续述说着,声音就像安静的音乐温柔地流淌:

    “他跟我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昨天下午睡觉就不安稳,似睡非睡地念叨了一些事。”(这段话是对他自己说的)“说到有什么人死了,又说什么承受了大大的不公,永远不能忘记,但究竟是他还是别人受到错待,我就搞不明白了。不过,我明白,他绝不是说他自己错待了别人。”

    “总而言之,莱德洛先生,这下您也明白了,威廉太太她自己是不会这么说的,就算是在这里待到明年元旦,她也绝不会透露一丁点儿。”威廉先生走近前来,凑到他的耳边说,“她帮了他多少忙啊!上帝保佑您,真的是帮了他一大堆!家里的事儿也还是和平常一样料理得井井有条,把我父亲照顾得舒舒服服,家里也打理得干干净净,就算您赌上五十英镑的现金,也找不到一点儿灰尘。威廉太太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但是她这么跑来跑去,忙前忙后,来回奔波,两头照应,完全就像个妈一样!”

    房间变得越来越暗,椅子背后的阴影的颜色越来越深,沉郁的气氛也似乎愈发浓重了。

    “就这样她还嫌不够麻烦啊,先生。就在今儿晚上,威廉太太回家的路上,也不过就两个小时之前吧,她看到了一个小家伙,与其说是个小孩子,倒不如说更像一只小野兽,在别人家门前的台阶上发着抖。你猜威廉太太怎么着?她把他带回了家,把他擦干,喂他吃饭,倒是照顾得周全了,但是我们为圣诞节早晨准备的吃食和法兰绒毛巾就都给用光了。这家伙就像没见过火似的,见了火就不动弹了。他就坐在我们门房的壁炉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好像他那双贪婪的眼睛永远不会闭上一样。他就这么坐着,后来……”威廉先生回想着,又改口道:“他嗖的一下不知又跑哪儿去了。”

    “上天保佑她幸福!”化学家大声道,“也保佑你幸福,菲利普!还有你,威廉!我必须考虑一下这事儿该怎么办。我可能想要见一见这个学生。我不耽搁你们了。晚安吧!”

    “谢谢您喽,先生,谢谢喽!”老人说道,“替我的小老鼠,替我儿子威廉,也替我自己谢谢您。我儿子威廉呢?威廉,你打着灯笼在前头走,这走廊可黑着呢。去年和前年也都是你走在前头。哈哈!我可记着呢,虽然我八十七了!‘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这可是非常好的祷告啊,莱德洛先生。是那位先生的祷告,他学问很大,就是那个留着尖尖的胡子,脖子上围着绉领的先生,他的画像就挂在镶板上面,右边第二幅,那个大厅从前是我们的餐厅,那个时候我们这十位可怜的先生还没有津贴回家呢。‘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多好的祷告,虔诚的祷告啊,先生!阿们!阿们!”

    他们走了出去,关上那扇沉重的门时,无论怎样小心,还是在最后的时刻引发一连串雷鸣般的回响。这时房间变得更加阴暗了。

    他独坐在椅子里沉思默想着,墙壁上绿油油的冬青枯萎了,掉落在地上,化为枯枝败叶。

    这时,他身后的阴影愈发深沉,阴郁的气氛也愈发浓重,就在那阴影郁积的地方,渐渐出现了一个影子,或者说是从那阴影郁积的地方,经过某种无法被人类感官捕捉到的、超越真实和超越物质的过程,走出了一个和他非常相像的影子!

    它的面孔铅灰色,双手苍白、冰冷、毫无血色,但那面孔上拥有他的形貌,脸上有明亮的双眼,头上顶着花白的头发,穿着和他一样的阴影般黑暗的衣服,它不动声色、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当他把一只胳膊倚在椅子

    的扶手上,对着炉火沉思的时候,它也斜靠在椅背上,紧贴在他背后,用它那复制的面孔转向他凝视的方向,就连表情也和他一模一样。

    那么,这就是刚才一晃而过然后消失不见的那个东西了。这就是鬼魂附体的人——恐怖的伴侣!

    有那么一会儿,它好像并没有理会他的存在,他也好像不去理会它。远处什么地方报佳音的人在欢唱着,尽管他满怀思绪,但是好像也在聆听着这圣诞音乐。

    它好像也在静静地听着。

    终于他开口了,身体一动不动,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又来了!”他说。

    “又来了!”幽灵回答道。

    “我在炉火里看到你,”着了魔的人说,“我在音乐里听到你,在风声,在死寂的静夜里我也能感受到你。”

    幽灵略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你为什么这样不依不饶地纠缠着我?”

    “你叫我,我就来了。”鬼魂道。

    化学家高声道:“不,你是不请自来。”

    “就算是不请自来的吧,”幽灵说道,“反正我来了,这就足够了。”

    火光照在这两张面孔上——如果椅子后面那令人恐惧的线条勾勒出的轮廓也可以称之为面孔的话——这两张面孔都是在对着炉火说话,之前谁也不去看对方一眼。但是此刻,鬼魂附体的那人突然转过脸来,盯着鬼魂。而鬼魂也突然动了,一晃来到了椅子跟前,盯着他。

    这活着的人和他死去后的鬼影,就这样相互对视着。在那么一栋老旧、空荡的小楼里,这样一个荒僻而孤寂的角落,在隆冬的深夜,四周寒风大声呼啸,继续着它神秘的旅途。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还无人能够得知这风究竟从何而来,又要到哪儿去。而星星,百万千万、多得令人无法想象的星星穿透寒风,闪着寒光。它们高悬在永恒的宇宙,在这片无垠的世界中,我们只是一粒沙子,而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地球,与它相比,其实只算得上是襁褓中的婴儿。此时此地,他们相互打量着对方。

    “看着我!”幽灵开口了,“我就是他,年少时没人过问,穷困而且卑微,挣扎、受苦,没完没了地挣扎、受苦,直到我从埋藏的知识宝藏中挖出那么一丁点儿,用它铺成凸凹不平的台阶,然后我那因为奔波而磨破的双脚才能踏在上面,稍稍休息,然后继续向上攀爬。”

    “那个人就是我。”化学家回应道。

    “我,从来没有享受过慈母的宠爱,也得不到严父的教导。”幽灵继续说着,“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一个陌生人跑来充作我的父亲,自然我的母亲也就不再把我放在心上。我的父亲母亲充其量就是勉为其难地聊以尽职罢了。他们早早就让子女自谋生路,就像鸟儿早早把它们的雏鸟赶出窝去。如果我们过得好,他们就说是自己教养有方;如果过得不好,他们就哀叹说做父母的是多么可怜。”

    说到这里它顿了顿,似乎在用它的眼神、说话的语气和笑容引导他、激怒他。

    “我就是他。”幽灵接着说下去,“在挣扎着向上爬的时候,我结识了一个朋友。我使得他答应——赢得他答应,和我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我们肩并肩地工作。我把年少时无从寄托、无法表达的爱恋和信任,全部给予了他。”

    “不是全部。”莱德洛插话道,嗓音有些沙哑。

    “对啊,还不是全部。”鬼魂接着说道,“我还曾经有个妹妹呢。”

    鬼魂附体的人双手捧着头答道:“那是我啊!”鬼魂挂着一丝邪恶的笑容,靠近前来,双手交叠抵着下巴,双臂撑在椅背上,用搜寻的目光低头盯着他的脸,那目光中似乎有火星在闪动,他继续说着:

    “我从来未能体验到的家庭的温暖都从她那里找到了。她那么青春、美丽,那么爱我!我刚有了自己的房子,就立马把她接了进来,还花大把的钱把这新窝改头换面。她走进了我黑暗的生活,给我带来了光明。她此刻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看到了,刚刚在炉火中看到她了。在音乐里,在风里,在死寂的深夜里,我都能听到她的声音。”鬼魂附体的人应和道。

    幽灵学着他用沉思的语调说道:“他爱过她吗?我觉着他曾爱过的。我肯定他曾经爱过她。如果她用情不是那么专一、深沉,如果她不曾那么秘密地、狂热地爱着他,那该多好!”

    “让我忘了吧!”化学家恼怒地一挥手,“让我从记忆里把这一切抹去!”

    可是幽灵不为所动,它用残酷无情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继续说下去:

    “我对生活偷偷萌发了梦想,和她一样的梦想。”

    “是的。”莱德洛承认。

    “出于我低劣的本性,我的心里燃起了爱意,就像她一样。”幽灵继续说着,“可是那时我太穷,不敢用承诺或者约定来捆住我爱的人,要她来分担我的命运。我太爱她了,不能对她有所乞求。于是我加倍地努力,拼命往上爬!哪怕只是爬高一寸,也让我距离目标更近一点点。我咬着牙向上爬!那个时候,我工作到很晚才稍稍停歇,妹妹这个甜蜜的伴侣陪伴着我,一直到壁炉渐渐冷却,只剩下余烬将熄,天将破晓,但是我眼里的未来却是很美好的图景!”

    他喃喃低语:“我看到了,刚才在炉火中看到了。在音乐里,在风声里,在死寂的深夜里,在一年一年流逝的岁月里,我不断地追忆起过去。”

    幽灵说:“我幻想着未来家庭生活的场景,她和我在一起,正是她激发我去拼命地努力。我幻想着我的妹妹和我的好朋友能够平等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尽管他有一些继承的财产而我们兄妹当时一无所有。即便渐渐老去,我们还能享受晚年温馨的幸福时光,因为共同走过这漫长的年月,我们之间金子般的情谊把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牢牢地联系在一起。这场景,简直就像闪闪发光的花环相框中一张幸福的照片。”

    “这些幻想都只是虚幻的泡影而已。”鬼魂附体的人说,“为什么我命运不济,偏要把这些记得清清楚楚?”

    “虚幻的泡影。”幽灵用一成不变的语调重复着他的话,依然用一成不变的眼神盯着他,“我的这位朋友,我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交付给他,他明知她是我多年热切企盼和苦苦追求的动力,却欺瞒了我和她,赢得了她的心。一夕之间,我脆弱的小宇宙就此粉碎。现在我的妹妹对于我而言,加倍珍贵,而她也加倍地爱我,在家里为我带来加倍的安慰。她活到我功成名就,虽然驱动我追逐功名的那根弦早已崩断,但我曾有的壮志却得到了报酬。然而偏偏就在那个时候……”

    “她死了,”他接过话头,“死了。一如往常的温柔、快乐、除了自己的哥哥之外,万事都不放在心上。愿她安息!”

    幽灵注视着他,默不作声。

    “都还在记忆里啊!”鬼魂附体的人略略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没错,历历在目。即使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段早已逝去的爱恋对我来说不过是一段闲暇时想起的过眼云烟,但我回想起来,还是会心生怜悯,就像是看待我的弟弟或者儿子的一段经历一样。有时我甚至会揣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开始向他靠近,那时她想起我又是什么感觉?应该不会是无所谓吧,我想。但,都无所谓了。这些胡思乱想都过去了,只留下年少时的苦痛和在我深爱和信赖的人那里受到的伤害以及无法替代的缺憾而已。”

    “因为如此,”幽灵说道,“我内心里背负着悲伤和遭受背叛的委屈。于是我不能放过自己,于是记忆对于我而言变成了诅咒,于是我对这一重悲伤和遭受背叛的委屈不能释怀,要是我能够忘记,我何尝不愿!”

    “你嘲弄我!”化学家一跃而起,愤怒的手似乎要去扼住另一个自己的咽喉,“为什么你总在我耳边嘲弄讥讽、喋喋不休?”

    “忍耐!”幽灵用恐怖的声音叫道。

    “对我动手,你就得死!”

    他的手停在半空,似乎这几个字让他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他站在那里望着它,而它已经从他面前移开。它的一只手臂高高举着表示警告,它那非人的面孔上掠过一丝微笑,得意地挺直了它黑暗的身体。

    “要是我能够忘记这一重悲伤和遭受背叛的委屈,我何尝不愿,”鬼魂又重复道,“要是我能够忘记这一重悲伤和遭受背叛的委屈,我何尝不愿!”

    鬼魂附体的人用低哑而颤抖的声音叹道:“这是我自己的邪恶灵魂呀。我的生活被这无休无止的低声耳语埋葬在黑暗里。”

    “这只是你内心的回声。”鬼魂说。

    “如果这是我头脑里思想的回声,就像现在这样,我自己是知道的。”鬼魂附体的人接着说道,“那么,为什么我应当承受折磨?这并不是个自私的念头。我受的苦实在超出了我能够承受的限度。世间男女都有伤痛,大部分是咎由自取。忘恩负义、嫉妒成性,或者为利益驱使,各个都难免陷于痛苦。谁会对自己的悲伤和委屈念念不忘?”

    “说的正是,谁不愿意忘记呢?忘了不是更好,何苦自寻烦恼?”鬼魂道。

    莱德洛继续说:“这些流转的岁月,我们心里纪念的人生变迁,它们能唤起什么样的回忆?有没有人在想到这些变迁时,心里没泛起过悲伤或者烦恼的愁绪?今晚这位老人的记忆是什么?只是一团悲伤和烦恼的愁绪。”

    鬼魂那玻璃一般光润的、半透明的脸上再次浮起一丝邪恶的笑容:“庸碌的天性、蒙昧的思想和凡俗的灵魂,怎会像经过教化、思想深刻的人那样,理性地看待或者感受这些事情呢?”

    “你这诱惑人的家伙,”莱德洛回答道,“我简直无法形容你那迷茫的表情和空洞的声音让我感到多么恐惧。我跟你说话的同时,预感到一种莫名的、更大的恐惧在向我逼近。我又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回声。”

    “这证明我法力强大。”鬼魂回答,“听听看,我能给你带来什么!我能让你彻底遗忘你经历的悲伤、委屈和烦恼!”

    “彻底忘记!”他重复着幽灵的话。

    幽灵接着说:“我能够抹去所有关于这些的记忆,只留下模糊、微弱的痕迹,就连这些痕迹,很快也会烟消云散。怎么样?成交吧?”

    “等等!”鬼魂附体的人喊道,他用一个畏惧的手势阻止了对方高高举起的手掌,“我在发抖,我怀疑你,我不信任你。先前我只感到模糊的不安,现在已经加深变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让我几乎承受不了。我不要失去那些美好的回忆,关于同情和善意,还有其他的回忆。如果我答应了你,我会失掉什么?我记忆中哪些部分会就此失去?”

    “你的知识还在,你的研究成果也在。我只会消灭那些相互交缠的感情和关系的锁链,因为这些锁链每一个环节的存在都要依赖那些被驱逐的记忆。所以,这些最终也会消亡。”

    “那么多吗?”鬼魂附体的人惊恐地回想着。

    鬼魂轻蔑地学舌道:“这些东西不是总出现在炉火中,出现在音乐里、风声里,出现在死寂的深夜里和一年一年流逝的岁月里,让你不断地记起?”

    “没别的了?”

    鬼魂保持缄默。

    但它只在他面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就朝着炉火走去,然后站住了。

    “决定吧!”它说,“机会稍纵即逝!”

    “稍等片刻!上天为我作证,”他情绪激动起来,“我从来不是一个心怀仇恨的人,对我周围的一切,也从不阴郁、冷漠或者苛刻。

    如果我是因为独居的缘故,过于沉湎于往事以及我对生活曾经怀有的盼望,而不太看重眼前的现实,那么这恶果只能是我自己承受了,我并没有连累他人。假如我的身体中了毒,假如我有解毒的药物并且知道怎样使用这药,那么难道我不该拯救自己?假如我的心灵中了毒,既然这可怕的影子可以为我解毒,难道我不该让自己就此解脱?”

    “说吧,”幽灵道,“定了吗?”

    “再等一等!”他急忙答道,“如果我能忘记,我又何尝不愿!我自己固然是这么想的,其实千千万万、一代又一代的人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所有人类的记忆里都包含着悲伤和烦恼。我的记忆和别人的一样,也是如此,但是别人并没有解脱的方法。好吧,我答应了。是的!我要忘记我的悲伤和烦恼,忘记我遭受的不公!”

    “说吧,”幽灵道,“定了?”

    “定了!”

    “了结了。你带着我赋予你的能力,从此刻起我们之间再无关系!我赋予你的能力,无论你身在何处,都会从你身上传递给别人。被你放弃的记忆,以后不能恢复,并且从此以后,无论你靠近谁,都会毁灭他(她)身上同样的记忆。你的智慧告诉你,关于悲伤、烦恼和遭受背叛的记忆是人类共同的命运,而人类一旦从记忆中删除这些部分,就会更加快乐。去吧!给人类带去恩惠!从此时此刻起,你不再受这些回忆的羁绊,你会不知不觉地置身于忘却所带来的自由之中。你传递遗忘的能力也会随时随地与你同在,不管你愿不愿意,想不想要。去吧!你赢得了这一种恩惠,你也会给别人带去这一种恩惠,所以,从此你快乐了!”

    鬼魂一面说着,一面把它毫无血色的手掌举到他的头上,似乎是在念诵邪恶的祷词或者诅咒。它的双眼慢慢靠近他的双眼,于是他看到,尽管鬼魂的面孔上挂着一丝可怕的笑容,但它的眼睛却毫无笑意,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定定地注视着他,然后这鬼魂在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他像被咒语定在原地,心里充满了恐惧和疑虑,脑海里恍若听到这句阴郁的话语像山谷回声一般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最后消失:“无论你靠近谁,都会毁灭他(她)身上同样的记忆!”

    一声尖叫传来。这声音并不是从门外的过道发出的,而是从这老旧建筑的另一面传来的,听上去像是在黑暗中迷路的人发出的叫喊。

    他恍惚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四肢,好像要弄清楚自己是谁,然后也发出了一声响亮而狂野的叫喊作为回应,他对自己感到陌生而恐惧,似乎不知身在何处。

    有喊声回应他,并且声音更近了,他一把抓起油灯,掀起了墙上那道沉重的帘子,平时他就是从这道门进出房间隔壁的授课厅。往常授课厅就像是一个热闹的剧场,充满了朝气蓬勃的活力,他一进场,那满场的面孔马上就专注起来。但是一旦没有了这些年轻的生命力,这里就变成一个阴森森的地方,像一个象征死亡的图景一般,呈现在他面前。

    “嘿!”他大声喊着,“嘿!到这儿来!朝灯光这边来!”他用一只手撩着帘子,另一只手举着灯,尽力想照亮充斥着厅堂的黑暗。就在这时,一个野猫一样的东西从他身旁蹿进隔壁房间,缩进了一个角落。

    “什么东西?”他急忙问。

    如果他看清楚了这家伙,他肯定还是会问“什么东西?”此时他就站在那里,看着那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的家伙,马上就看了个清楚。

    那家伙裹在一堆破布里,用自己的一只手拢住布,从形状大小来看,这几乎是一只婴儿的手,但是从它那贪婪而绝望的抓握姿势判断,又像是个江湖老混混的手。他圆润的面庞,像是六七岁的模样,但那表情枯萎而扭曲,又像是经历一生颠沛流离后打下的烙印。他目光炯炯,但已经不是年轻的眼神。他赤着双脚,脚丫像孩子的小脚那样柔嫩可爱,但是上面糊着的泥血都已经绽开了裂痕,看上去令人厌憎。一个孩童时期的野人,一个尚未成年的怪物,一个称不上孩子的孩子,一个外表像人但内心却和野兽共生共灭的动物。

    男孩已经习惯于担惊受怕,像野兽一样被人追捕,别人一看他,他就蹲下身子,他抬头望望,然后立刻伸出一条手臂准备抵挡别人的拳脚。

    “你要打我,我就咬你!” 他说。

    要是在几分钟之前,看见这样的景象,化学家会心生怜悯。但是他现在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个东西,努力想记起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于是他问男孩从哪里来,在这里干什么。

    “那个女人呢?”他反问道,“我要找那个女人。”

    “谁?”

    “就是那个女人。她把我带到这儿的,还让我靠在一大堆火旁边取暖。她走了好一阵子了,我出来找她,就找不着路了。我不要找你,我要找那个女人。”

    突然,他弹跳起来想要逃开,赤裸的双脚在门帘附近的地上踏出一声闷响,但是莱德洛一把揪住了他的破烂衣衫。

    “放手!你放开我!”男孩一面挣扎着,咬牙切齿地咕哝着,“我又没对你怎么着。放了我!我要去找那个女人!”

    “不是往那边走,有一条更近的路。”莱德洛拦着他,他想要记起跟这个小怪物有关的什么事情,应该有的,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那你家住在哪儿?”

    “家!什么家?”

    男孩把垂到面前挡住眼睛的头发甩开,看了他一下,然后又转身扭打挣扎起来,反复嚷嚷着:“你放开我!我要找那个女人。”

    化学家把他拉到门边。“走这边,”他依然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个男孩,冷淡的心里生出厌恶,想要逃避,“我带你去找她。”

    孩子脸上那双贼精贼精的眼睛在房间里四处游走,忽然看到了桌上放着还没吃完的晚餐。

    “给我点吃的!”

    “她没给你东西吃?”

    “就算吃过,我明天还是要挨饿,不是吗?我可是天天都在挨饿的,不是吗?”

    他发现抓住他的手松开了,就一纵身来到了桌边,完全像是一只猎食的小兽。他一面伸手抓起面包和肉抱在胸前,一面还得拢住他的破烂衣衫,说:

    “好了!现在带我去找那个女人!”

    化学家刚刚萌生了对他的厌恶,不愿触碰他的身体,只是严厉地挥一挥手,示意他跟在后面。他刚走出门,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停了下来。

    “我赋予你的能力,无论你身在何处,都会从你身上传递给别人。”

    风里飘荡着鬼魂的话语,这风吹到他身上,冷得刺骨。

    “今晚我不能去那里,”他低声喃喃自语,“今晚我哪里都不去了。孩子!你沿着这条长长的拱廊一直走,经过那扇黑暗的大门走进院子,你就会看到她房间窗户透出的火光。”

    “是那女人的房间的炉火?”男孩问道。

    他点了点头,小孩子光着脚立刻飞奔而去。

    他举着灯折回来,急急忙忙锁上了房门,跌坐在椅子里,把脸埋进自己的手,好像就连他也害怕起自己来。

    因为,他现在真的孤独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孤独了。

    1. 编者注 :出自《一千零一夜》中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高西睦是阿里巴巴的哥哥,知晓强盗藏宝的山洞后,进去偷宝,却忘记出洞的咒语,被强盗发现并杀害。;他们继而又想到,要爬上一段又长又冷且黑洞洞的楼梯,才能上床睡觉,万一哪天晚上那个拄着拐杖、凶巴巴的小老太婆从商人阿布达卧室的箱子里钻出来编者注:出自《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

    2. 译者注:老人上了年纪,口齿不大清楚了。他要说的是“画像”。

    3. 译者注:布瑞基即英语中的bridge,意思是桥梁。斯威杰先生由此而想到了下面的一系列名称,都是英国的桥梁名称。

    4. 编者注:旧时称世界上有水、火、土、风四大元素。

    第二章 散播

    一个小个子的男子坐在一个逼仄的小客厅里。这间小客厅其实是用一道窄窄的隔扇隔出来的,隔扇是用杂七杂八的报纸碎片零星地糊出来的。和这个男子做伴的,是一大窝小孩子——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好像你说有多少个,就是多少个。反正在这手脚完全伸展不开的空间里,他们给人造成的印象就是数量太多了。

    在这一窝孩子中,有两个不知被大人用了什么手段,已弄到角落的床上去了,本来是让他们在那里舒舒服服地享受无忧无虑的美梦,但是这两个精力太过旺盛,老睡不着,在床上一会儿爬上,一会儿爬下。紧挨着这两个该睡不睡小家伙的,是两个年纪尚幼的孩子,正在旁边的角落里用牡蛎壳搭建城墙。床上的那两个时常爬下来干扰这座堡垒的建设工程,之后就又退回自己的领地中去。这简直就像当年那些该死的皮克特人和苏格兰人干扰着年轻的不列颠人,让他们无法专心从事历史研究一样。

    这些侵扰行动带来一片混乱,被侵扰的一方当然积极地予以反击,侵扰的一方躲到床下用床单作为掩护,于是被侵扰的一方就对床单这掩体发起攻击。这时旁边一张小床上的一个小男孩也趁乱而起,来蹚浑水。他随手拾起这样那样的小物件扔向这些让他不得安宁的手足。这些小物件本身倒也打不疼,但都是硬的东西,所以被当做子弹发射出去以后,那些被打的目标马上毫不迟疑地还以颜色。

    在另一边,一个男孩(他是这窝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但也还是个孩子)歪着脑袋,拖着脚步从小厅这头走到那头。他之所以脚步沉重,是因为怀里抱着好大的一个婴儿。不少人家都以为这样傻乎乎地颠着来回走动就可以把婴儿哄睡着。可是,哎呀!小婴儿不知疲倦、警醒地转动着眼珠到处打量,此时她的视线终于越过哥哥的肩膀,盯住一处地方不动了。

    小小的婴儿简直就是个“火神” ,这小哥哥每天都要在她身上耗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怎么说呢,这个小家伙的性格就是无论在哪里,都绝不可能安静地待上5分钟;要她睡觉的时候,她压根儿不睡。“泰特比家的宝宝”在这一带就像邮差或者回收空瓶的人一样,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她安然地靠在小强尼·泰特比的胳膊上,从这家门口晃荡到那家门口;或者慢吞吞地坠在另一个小孩子屁股后头,去看杂耍或者猴戏,但是他们总是动作太慢,等到了那里,好戏已经收场。从礼拜一的早晨到礼拜六的晚上,天天如此。孩子们在哪里扎堆玩儿,小“火神”就在哪里出现,在强尼的怀里给他制造麻烦。只要强尼想要在哪里歇上一会儿,小“火神”马上就不乐意了,闹着要走。但是强尼想要出门的时候,往往小“火神”却睡着了,强尼又只得看着她。等到强尼想待在家的时候,小“火神”偏偏醒了,又要带出去玩了。

    但强尼深信她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宝贝,整个英格兰都找不到谁能比得上她。能从裙子的褶子里或者软帽的边沿下看她几眼,能抱着她趔趔趄趄地到处游逛,强尼就非常满足了。他就像一个小小的搬运工,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包裹上没写收件人是谁,而他也永远不能把这包袱交给别人。

    坐在这间窄小的客厅里,小个子男人想要在这一片纷扰之中安安静静地读会儿报纸是不可能的了。他就是这一家之主,也经营着一家公司,就是小铺子招牌上写的那家,名字叫作“泰特比合营新闻公司”。实际上,严格说起来,这公司就只有他一个人,所谓的“合营”不过是一个虚构的存在,完全没有根据,根本没这回事儿。

    泰特比的铺子是耶路撒冷大楼拐角处的那一间。橱窗里陈列着很多读物,主要是已经过期的图片报纸,内容是海盗和路霸系列之类的,但是他们也兼卖手杖和弹球。这铺子还一度售卖廉价的糖果,但是在耶路撒冷大楼一带这样的生活奢侈品似乎并不受欢迎,所以这一类商品已经在橱窗里消失了踪迹,只有几个形状像灯笼的小玻璃球里面装着一坨坨的牛眼糖。这些原本是颗粒状的糖果在夏天被暴晒融化以后又在冬天冻结成块,所以要想把它们脱手卖出去,其实已经毫无希望。如果你打算把糖吃掉也绝无可能,除非你连那玻璃灯笼也一起吃下去。泰特比的铺子曾经试着做过几桩生意。比如从前它曾经做过一点玩具生意。在另一个灯笼里,扔着一堆小蜡人,乱糟糟地堆叠在一起,纠缠成一堆,这个的脚丫踩着那个的脑袋,最底下是些残肢断臂。它也曾经试着经营销售女帽,你可以看见在橱窗的一个角落还残存着几个干皱扭曲的帽子形状的物件。它也幻想过靠烟草生意维持生计,所以大英帝国三大组成部分出产的代表产品,都曾在这里留下踪迹,展示着人们如何享受这芳香的草叶——这里张贴着一张富有诗意的招贴画,内容是人们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为了一项共同的享受;他们一个嚼着烟草,一个嗅着鼻烟,一个吸着香烟。但是这样诱人的广告好像也毫无作用,只吸引来几只苍蝇罢了。泰特比还一度把宝压在廉价珠宝生意上,一块玻璃板上至今还陈列着一版便宜的印章、一排铅笔盒和一个用途不明的神秘黑色挂符,标价九个便士。遗憾的是,时至今日,耶路撒冷大楼的住户们对这些商品都不买账。总而言之,泰特比商店曾经想方设法用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从耶路撒冷大楼的住户们那里谋求一条生路,但是在各项生意的经营上都做得惨淡无光,所以这家公司最佳的状态当然就是“合营”了。“合营”是一个虚无的产物,它不需要为衣食生计这种凡尘俗事操心,也不需要为穷人头上的苛捐杂税买单,更不用为养活一大家子人而犯愁。

    泰特比本人呢,正如我们上面所说的,正坐在他的小客厅里,这一窝子孩子实在太吵了,根本不可能置之不理,因而也就不可能安安静静地读那份报纸。于是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像一只拿不定主意的信鸽似的,心不在焉地在小厅里转悠了几圈。有那么一两个穿着睡衣的小家伙从他身边跑过时,他做出要冲过去捉住他们的样子,但完全吓唬不了他们。忽然间,他冲家里唯一一个安分守己的家伙发起了脾气,莫名其妙地给了小“火神”的保姆几个耳光。

    “你这坏蛋!”泰特比先生发作道,“你可怜的父亲早上五点就得起床,这大冬天的,操心劳碌了一天,你就一点都不体恤我吗?非要耍些可恶的把戏,让我一刻不得安宁,连看点时事新闻都看不下去?你还不够舒服吗,这位先生,嗯?你哥哥多孚斯在雾里挨着冻、受着苦,挣扎着干活,而你呢,待在家里,尽享清福,要啥有啥,只要照看个婴儿而已……”泰特比先生把这条作为一堆福分当中最大的那个加了上去,“你还不知足?非要把家里闹得沸反盈天,把父母逼疯了才罢休吗?是这样吗,强尼?啊?”每问一句,泰特比先生就做出要扇他耳光的架势,但是终于改变了主意,忍住没有动手。

    “哦,父亲!”强尼哭哭啼啼地辩解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呀!我只是照顾着莎莉,在哄着她睡觉呀!哦,父亲!”

    “要是我那小女人回来就好了!”泰特比先生有些心软和懊悔了,“要是我那小女人回来就好了!我搞不定这堆孩子。看到他们我脑袋都大了,哪里还对付得了他们。唉,强尼!你亲爱的妈妈给你添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妹(说到这里指了指那小‘火神’),还不够吗?连着生了七个男孩,一个丫头都没有,你亲爱的妈妈受了那么多罪,就是为了给你们弟兄几个添个小妹妹,这还不够好吗?你们为什么非得闹得我脑袋发晕呢?”

    他的语气逐渐平和下来,他和受了委屈的儿子内心深处的柔情都被勾了起来。泰特比先生最后把儿子抱在了怀里,随即又立刻放手,去追赶那几个真正作恶的坏蛋中的一个。有了这个还算不赖的开头,他乘势追击,在巧妙的短距离追逐后,又在床下和床上展开了激烈的越野战,最后他在几把椅子构成的复杂地形条件下钻进钻出,终于成功地捕获了这个小鬼。他对他施以应得的惩戒,将他送上了床。这明显对穿着靴子的小鬼产生了杀鸡给猴看的催眠效应,因为这个一分钟前还毫无睡意、劲头十足的家伙居然马上进入了熟睡状态。两位年轻的“建筑师”也明白大势已去,静悄悄且手脚麻利地撤退到旁边用隔板隔着的床上。已经被捉拿归案的案犯的同伙,也同样偃旗息鼓地缩回窝去。因此,当泰特比先生停歇下来喘口气时,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战场竟然变得一片安宁。

    泰特比先生擦拭着涨得通红的脸道:“我那小女人也不可能比我干得更漂亮啊!只希望我那小女人能有机会收拾他们几个,真是的!”

    泰特比先生想从糊隔扇的报纸里找一段合适的文字,借这个时机训导一下孩子们,就念了下面这一段:

    “‘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是:所有不平凡的人都有不平凡的母亲,并且在母亲过世后依然尊敬她,将她视为最好的朋友。’儿子们,想想你们自己不平凡的母亲吧。”泰特比先生念道:“当她还在你们身边时就要懂得珍惜她!”

    他重新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搭起二郎腿,平静下来读着报纸。

    泰特比先生接下来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对一屋子的儿子宣布道:“无论是谁,只要再从床上爬起来,‘那么这位可敬的先生就会得到一大惊喜’!”——后面这句是引用报纸上的话。“强尼,亲爱的儿子,照顾好你唯一的妹妹莎莉。她是一颗最光亮的宝石,把你的小脸照得闪闪发亮哪!”

    强尼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专注地照顾着那几乎把他压垮的小“火神”。

    “哎,强尼,这宝贝妹妹对你来说真是天赐的礼物啊!”做父亲的说道,“你应当感到多么的感激!强尼,‘虽然这一点不大为人所知,但已经被精确的计算证实,相当一部分的婴儿未能活到两岁,那也就意味着……’”

    “呃,父亲,别再念下去了,求你了!”强尼叫道,“我一想到莎莉,就不忍心听下去啦。”

    泰特比先生住了口。而强尼呢,深深感受到父亲对他的信任和托付,抹了一把眼泪,接着去哄妹妹了。

    “你哥哥多孚斯今晚干得太迟了,”父亲捅了捅炉火说道,“强尼,他回到家都该冻成冰块儿了。还有你妈妈也不知是怎么了,还不回来。”

    “母亲和多孚斯回来了,父亲!”强尼高声道,“我听着是他们的声音。”

    “被你说着了!”父亲侧耳听了听,回答道,“对啦,这可不就是我那小女人的脚步声。”

    究竟什么原因让泰特比先生把他的太太看作“小女人”,那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因为太太体型至少有两个他本人那么粗。单单看她一个,那粗壮结实的身躯就已经很特别了。把她放在丈夫旁边,那么她的身材就越发显得魁梧壮硕了。如果放在她那七个又瘦又小的儿子旁边,那对比的效果就更明显了。泰特比太太的体型终于在莎莉身上得到了传承。对于这一点,没有谁比可怜的强尼更清楚,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在称量着这个任性淘气的小偶像。

    泰特比太太是去集市上买东西了。她一只手里提着个篮子,另一只手把帽子推到脑后,把围巾松开,然后筋疲力尽地坐了下来。她吩咐强尼马上把他怀里那甜蜜的负担抱过来让她吻一下。强尼照办了,然后又回到板凳上,重新让这小包袱把自己压扁。阿道尔夫斯·泰特比少爷这时已经解开了缠绕在身上的无数道的厚厚的菱形围巾,也提出要求吻一吻小妹。强尼再度遵从吩咐照办了,然后又回到板凳上,让这小包袱把他压垮。这时泰特比先生也忽然起了这念头,要求作为父亲给小女儿一个吻。为了第三次满足这个要求,可怜的牺牲者完全耗尽了力气,他勉强撑住一口气回到板凳上,再次让小包袱把自己压垮,气喘吁吁地望着他的父母和兄长。

    泰特比太太摇着头说:“不管怎么样,强尼,你都要把她照顾好。否则你就没脸再见你的母亲了。”

    “也没脸见你哥哥。”阿道尔夫斯说。

    “也没脸见你父亲,强尼。”泰特比先生补上一句。

    这三位坦诚地表示他如此这般的话就不再认他为亲了,强尼因此深受打击,他低下头去看,经过几番折腾,小“火神”仍安稳地闭着眼睛,于是强尼熟练地拍着她的背(小家伙是面朝下、背朝上睡着的),又用一只脚轻轻地摇晃着令她安睡。

    父亲问道:“你身上湿了吧,亲爱的儿子多孚斯?过来坐在我的椅子上,把身子烤干。”

    “不用了,父亲,谢谢。”阿道尔夫斯回道,一面用两只手揩着身上的衣服。

    “我不怎么湿,没什么。父亲,我的脸看着亮堂吗?”

    “噢,你的脸看上去是像蜡做的一样,我的儿子。” 泰特比先生回答。

    “都是这天气弄的,父亲。”阿道尔夫斯说着,一面用破旧外套的袖子仔细地擦拭着面颊,“这又是下雨,又夹着冰屑子,又是刮风、下雪,再加上起雾,我的脸就经常会起疹子。一起疹子就发红发亮,就这样。噢,可别起疹子呀!”

    阿道尔夫斯少爷也干报纸这一行。有一家公司比他父亲的“合营”公司生意好些,雇他在火车站卖报纸。在那儿,他这胖嘟嘟的小人儿看上去像个穿着寒酸的天使丘比特,用尖锐的童音叫卖着(因为他也不过才十岁多一点)。他的声音就像火车站每天进出的火车头发出的嘶哑喘息一样,人们都听得熟透了。他年轻的生命这样早早地投入到这行当,本来是有许多精力无处消磨的,幸亏他发明了一种自娱自乐的方法,把这漫长的一天分为几段来打发,并且不会耽误了他的生意。这巧妙的发明和许多伟大的发明一样,特点是非常简单实用。他变换着“报纸”这个字眼儿中的发音,一天中按照字母顺序在不同的时间段用其他元音替换着来叫卖。冬天,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在车站里走来走去了,头戴油布帽,披着油布披风,身上还裹着那条宽大的围巾保暖,尖锐的嗓音刺破了沉闷的空气——“早报!”大概正午前一个小时,他的叫卖声变成了“早beao!”到了下午两点左右,叫卖声又改为“早biao!”再过两个小时又变成了“早boao!”最后在太阳落山时变为“晚buao”。每到这时,这位小先生终于感到精神上无比的轻松和舒适了。

    他可敬的母亲大人——泰特比太太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把帽子推到脑后,把围巾松开,就这么坐着出神,把手指上戴的结婚戒指转来转去。这时她站起身来,脱去出门穿的衣裳,开始摆放餐具、准备晚餐。

    “哎!嗨!天哪,天哪,老天爷哪,这世道就是这么个样子!”泰特比太太感叹道。

    泰特比先生转过头问道:“亲爱的,你说这世道是什么样子?”

    “噢,没什么。”泰特比太太答道。

    泰特比先生耸了耸眉毛,重新折起报纸,两只眼睛上上下下、横着竖着打量着报纸,不过他并不是在读报,而是心不在焉罢了。

    而这时泰特比太太已经铺好了桌布,不过她不像是在为一家人的晚餐做准备,倒像是在拿餐桌撒气似的,刀叉咣啷一放,盘子咚地一扔,盐罐狠狠地砸在桌上,几乎要砸出个小坑,最后再把面包也重重地一丢。

    “哎!嗨!天哪,天哪,老天爷哪,这世道就是这个样子!”泰特比太太又发出感叹。

    “亲爱的,”丈夫又转过头来接口道,“你刚才就这么说来着。这世道究竟怎么啦?”

    泰特比太太答道:“哎!没什么!”

    “索菲亚!”丈夫抗辩道:“你刚才也是这么说的。”

    “怎么样?你想听,我就再说一遍,”泰特比太太顶撞道,“哎!没什么。听见了没?想听的话我接着说。哎!没什么。喏,听见了吧?还想听的话我继续说。哎!

    没什么。够了吧?”

    泰特比先生用眼睛仔细打量着亲爱的老婆,略带惊异但温和地说:“我的小女人,什么事情让你不高兴了?”

    她生气地气回道:“我没有……我……我不知道。别来问我。谁说我不高兴了?我才没有不高兴。”

    报纸是没法看了,泰特比先生放下报纸,在房间里慢慢踱着步子。他倒背着双手,耸着肩膀耷拉着脑袋,走路的步态和他这副服输的姿态恰恰吻合。然后他对两个大儿子开口了。

    “多孚斯,你马上就可以吃晚饭了。”泰特比先生说,“那是你母亲冒着风雪跑到外面的餐食店里买来的。瞧瞧你母亲对你们多好。强尼,你也马上就能吃上饭了。我的儿子,你母亲可喜欢你了,因为你把你的宝贝妹妹照顾得妥妥的。”

    泰特比太太这时一言不发,但是对餐桌怀着的坏脾气却消减了许多。她摆设好餐具,从装得满满的篮子里拿出一大块用纸包着还热气腾腾的豌豆布丁,和一个用盘子扣住的盆子,那盘子一揭开,盆子就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两张床上睡着的三双眼睛立刻睁得溜圆,一动不动地盯住了餐桌上的好东西。泰特比先生好像没有注意到太太这举动其实是暗示他坐下用餐,他停住脚步,缓缓地重复道:“好了,好了,多孚斯,你的晚饭马上就好了。你母亲冒着风雪跑到外面的餐食店里给你们买晚饭。妈妈对你们多好……”他没能说完,因为在他背后,泰特比太太已经一再表现出懊悔的模样,这时,她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流出眼泪来。

    “哎,多孚斯 !”泰特比太太哭泣道,“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父母的和解深深触动了阿道尔夫斯和强尼,两兄弟不约而同地发出伤感的呼号。听到这一声,床上那几双溜圆的眼睛立刻闭上了,两个小泰特比刚刚从隔板那头偷偷摸摸地溜过来想看看有什么吃的,这时也完全乱了阵脚。

    “多孚斯,”泰特比太太哭着说道,“其实我进门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要这样,就像一个还没出生的婴儿,没有别的念头……”

    泰特比先生并不喜欢这个比喻,于是插口道:“亲爱的,要说‘就像一个婴儿那样没有别的念头’。”

    “就像一个婴儿那样没有别的念头,”泰特比太太改口道,“强尼,你别盯着我,要看着她,不然她要从你腿上掉下来摔死的,那时你会因为心碎、痛苦而死,那么你倒是活该了。亲爱的,进门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要发火,但是不知怎么的,多孚斯……”泰特比太太顿住了,又捏着她手指上的结婚戒指转来转去。

    “明白了。”泰特比先生说,“我了解了。我的小女人不高兴了。运气不好,天气不好,活儿累人,时不时地就让人觉着受不了。我都明白。我的好人!这不奇怪。多孚斯,我的儿子,”泰特比先生用一柄叉子翻着盆子里的东西,接着对儿子说,“看看你母亲在餐食店里买的好东西,除了豌豆布丁,还有一整个烧得香喷喷的猪肘子,上面有好多的脆皮,浇着浓浓的酱汁和一堆芥末。把盘子递过来,儿子,趁它冒着热气赶快吃了吧。”

    阿道尔夫斯少爷完全不需要父亲叫两次,他接过自己那份晚餐,馋得眼睛都快流口水了,一坐回凳子上,他就忙不迭地动手吃起来。父亲也没有忘记强尼,他把强尼那份肉放到面包上,免得酱汁流出来滴到婴儿身上。

    父亲还嘱咐他,先把布丁放到口袋里,免得弄到妹妹身上,待会儿吃完肉和面包再拿出来吃。

    其实肘子上的肉并没有多少,餐食店里切肉的人已经从上面切下好些肉给了前面的顾客。但放酱料的时候倒一点儿也不吝啬,这酱料的香味儿让人联想到猪肉,因此人们的味觉被轻松地骗过了。豌豆布丁加上肉汁和芥末也是如此,虽然严格说来并不是猪肉,但是好歹也做过猪肉的邻居,那么总算下来这顿晚餐也有一头不小的猪了。床上的几个泰特比家男孩无法抵御这美食的诱惑,他们那熟睡的模样完全是装出来的,父母一转背,他们就从床上爬下来,静悄悄地向两个哥哥请求赏赐一点食物以表手足之情。两个哥哥心软,这里那里地喂他们一点半点,结果是就吃这么一顿晚饭的工夫,一群穿着睡衣的身影在小客厅里穿梭来去,泰特比先生不胜其扰,有那么一两回觉得非得出手逮住一两个不可,这时小游击队员们就乱成一团,四散奔逃。

    泰特比太太的心思却不在晚饭上头。她好像存着什么心事。一时间她会毫无来由地大笑,一时间又毫无来由地哭起来,最后她不知怎么地一边哭一边笑,弄得丈夫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的小女人,”泰特比先生说,“如果世道就是这个样子,那就不对头了,你都呛到了。”

    “给我喝口水,”泰特比太太挣扎着勉强发出声音,“现在先别跟我说话,也别理会我。别管我!”

    泰特比先生递过水,突然又开始数落倒霉的强尼(强尼这时正同情地看着母亲),质问他为什么只会忙着吃,一点儿也不知道好歹,还不赶快抱着妹妹过来,看到妹妹,母亲也许就会感觉好些呢。强尼急忙走近前来,妹妹的重量压得他直不起身子。可是泰特比太太伸出手来拦他,示意现在这个时候她没法动感情,他要是再敢进前一步,那么父母兄弟都要怨恨他一辈子。强尼因而又退回他的板凳,像之前一样,压在沉重的小包袱下面。

    过了片刻,泰特比太太说她感觉好些了,又开始笑起来。

    “我的小女人,”丈夫疑惑不定地说道:“你真的感觉好些了?索菲亚,你可别想着想着又出什么新的花招!”

    “不会的,多孚斯,没事了。”太太答道,“我已经没事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理着头发,然后两只手掌捂住眼睛,又笑出声来。

    “我竟然会有这种念头,真是个鬼魂附体的傻瓜!”泰特比太太解释着,“坐过来吧,多孚斯,我跟你说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样我心里会松快一点儿。我从头到尾说给你听。”

    泰特比先生把椅子挪过来,泰特比太太又笑了起来,她抱了抱丈夫,然后擦了擦眼里的泪水。

    “亲爱的多孚斯,”泰特比太太开始了,“你知道的,我还没嫁给你的时候,我满可以选别人的。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同时有四个人在追求我,其中两个是马士的儿子。”

    “我们不都是妈生 的儿子吗,亲爱的?”泰特比先生道,“也是爸爸生的儿子呀。”

    “我说的不是那个,”太太答道,“我说的是当兵的,中士。”

    “啊哦!”泰特比先生恍然大悟道。

    “好了,多孚斯,其实我现在早就已经不去想这些事情了,也没有后悔。我知道我嫁了个好丈夫,为了证明我爱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就像……”

    “就像世界上最好的小女人一样,”泰特比先生截断了她的话头,“很好呀,好极了!”

    泰特比先生对太太温柔体贴的呵护,就好像他是个身高三米的巨人,而太太是个纤细瘦弱的小仙子;泰特比太太感觉丈夫的呵护恰如其分,好像自己就真的是只有半米来高的弱小女子。

    泰特比太太接着说道:“可是,多孚斯,现在是圣诞时节,有闲暇的人家都在度假,有钱的人家都在花钱,所以我刚才在大街上,心里的确有些不舒坦。大街上卖那么多的好东西,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但是我呢,就是花六个便士买个常用的便宜货,也要算计了又算计,因为不算计不行啊!篮子那么大,可以装很多东西,但是我袋里的钱那么少,根本买不了啥。你恨我了,是不是,多孚斯?”

    “没有啊,”泰特比先生说,“哪至于为这么点儿事就恨你。”

    “好吧!那我就统统地告诉你,”太太满含悔恨地继续道,“说完了也许你就讨厌我了。我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踩着泥水走在冷冰冰的大街上,看到周围满脚泥水、来来去去的也都是些挎着大篮子的人,也都是一副斤斤计较的模样,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会不会比现在过得更好,更快活,如果我没有……”泰特比太太低垂着头摇了摇,又开始转动手指上的结婚戒指。

    “明白了,”丈夫平静地说,“你是在想如果你根本没有嫁人,或者嫁的是别人,兴许能好过些。”

    “就是,”泰特比太太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真的就是那样想的。现在你恨我了吧,多孚斯?”

    “没有呀,”泰特比先生答道,“我没觉着我恨你。”

    泰特比太太心怀感激地吻了一下丈夫,又接下去:

    “现在我开始希望你不会恨我了,多孚斯,只是恐怕我还没有把最糟糕的那部分说给你听。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晓得是病了、疯了还是怎么了,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跟你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样让自己接受命运的安排。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快乐和幸福的日子,全部加在一起也还是少得可怜、无足轻重,我憎恨这些时光,简直恨不得踏上去踩它几脚。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着我们实在太穷,家里却有那么多张嘴巴等着要吃。”

    “好啦,好啦,亲爱的,”泰特比先生安慰地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摇着,“这毕竟也是事实嘛。我们确实是太穷了,家里也的确是有那么多张嘴等着要吃。”

    “哎!可是呀,多孚斯,多孚斯!”泰特比太太轻轻地唤着,用两只手摩挲着他的脖子说,“你心肠好,耐性好,人也好,我回家一会儿,就感觉完全不同了!哎,多孚斯,亲爱的,一下就不一样了!我觉得好多好多的往事一下子涌上来,我的铁石心肠融化了,心里装满了回忆,都快爆炸了。

    “我想着,我们为了生计苦苦地挣扎,自从结婚以来操了多少心,挨了多少苦,一次次生病,一次次守在病床前,要么是互相照顾,要么得照顾孩子,这些回忆缠绕着我,告诉我这些往事已经让我们合二为一,所以我永永远远不可能——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是别人的妻子和母亲。然后,我曾经想狠下心来踏上几脚的那些不用花钱得来的快乐对我而言在一瞬间变得那么珍贵,简直是金子不换的无价之宝了,亲爱的。一想到我曾经这样厌弃那些快乐的时光,我就没有办法容忍我自己。我一遍又一遍,重复了上百遍地问自己,我怎么会这样。多孚斯,你说我怎么会这么狠得下心呢?”

    好心的女人完全沉浸在自己诚挚的柔情和忏悔之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哭。就在抬头的一瞬间,她却止不住尖叫起来,跑到了丈夫身后。她的叫声那么惊恐,把孩子们从梦中惊醒,也都从床上翻爬出来,跑到她的身边寻求庇护。她的眼神也和她的叫声一样充满了恐惧,手指着一个面色苍白、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这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看那儿有个人!那边!他来干什么?”

    “亲爱的,”丈夫说道,“你先松开手,我来问问他。怎么了?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我在街上看到过他,就是刚才出门的时候。他看了看我,站在我旁边。我害怕。”

    “害怕他?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站着,亲爱的!”她看到他向这陌生人走去。

    她一只手按在脑门上,另一只手按住了胸口,浑身上下古怪地颤抖着,眼睛慌乱地左顾右盼,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一样。

    “你哪里不舒服吗,亲爱的?”

    “是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又不见了?”她低声咕哝着,“到底是什么不见了?”

    然后她突兀地答道:“不舒服?没有,我没有不舒服。”说完,她目光定在原地,呆滞地望着地板。

    泰特比先生起初看到她这个样子,就不免有些害怕,这时看到她神态和平时大不一样,越发有些惊慌。而那位面色苍白、裹在一袭黑色斗篷里的不速之客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也盯着地面。泰特比先生对他发问道:

    “先生,您光临寒舍,有什么事吗?”

    不速之客答道:“恐怕我冒昧造访,惊吓到您了。其实我方才打了招呼,只是你们忙着说话没有听见。”

    泰特比先生应道:“我的女人说——可能您听到她说的话了。今晚您惊吓到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抱歉。我记得曾经看到过她,在街上,就一会儿的工夫。我并非故意要惊吓她。”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起了眼睛。与此同时,她也抬起了眼睛。令人不解的是,她依然对他感到非常的恐惧,而他专注而密切地观察着,看到她竟对他表现出这样的反应,也一样地感到惊恐不安。

    他说:“我名叫莱德洛,从那边那所老学院过来。在学院学习的一位年轻的先生,听说就住在您这里,是吗?”

    “您说的是邓罕先生?”泰特比问。

    “是。”

    泰特比先生在回答之前,用手抹了一把前额,然后迅速扫视了一下房间,似乎感觉到房间的气氛发生了变化。这本来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而且非常细微,简直令人不易觉察。但莱德洛却吃了一惊。他先前用惊慌的神色看着他太太,这时又用同样的神情看了看他,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泰特比答道:“先生,这位先生的房间在楼上。外头有一道梯子更加方便,直通他的房间。但是既然您已经从这里进来了,外面又冷,您就不用再出去绕路了,从这架小梯子上去吧,”他指着连通小客厅的一架梯子说,“如果您想见他,可以从这里上去。”

    “是,我要见他。”化学家回答,“您能借我一支蜡烛照路吗?”

    他阴郁的双眼非常警觉,难以言喻的猜疑表情似乎让他的容貌蒙上了一层阴影,泰特比先生不大放心。他也迟疑地盯住莱德洛打量,好像迷糊了的样子,就这样呆呆地愣了那么一两分钟。

    最后他终于说道:“我给您照路吧,先生,请跟我来。”

    “不,”化学家答道,“我不要人陪我,也不要向他通报我来了。他并不知道我要来。我希望独自去拜访他。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给我一支蜡烛,我自己能找到路。”

    他急匆匆地表达着他的愿望,从新闻公司老板的手里接过蜡烛时,他碰到了他的胸口。莱德洛连忙把手缩回来,好像无意之中伤害到了对方似的(因为他不知道他刚刚获得的神奇能力存放在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又会通过什么样的方式传染给别人,也不知道不同的人会不会以不同的方式受到他的传染),然后转身上了楼梯。

    爬到楼梯顶端,他停下了脚步向下张望。那位太太依然站在原地,一圈一圈转动着她手指上的戒指。丈夫的头低垂到胸口,仿佛脑海里转动着什么沉重而阴郁的念头。一群孩子仍然围拢在母亲身边,拘谨地望着不速之客,他们看到他向下张望,不由自主地相互靠拢,挤作一团。

    “行了!”父亲粗着嗓子喊道,“够了!通通给我上床睡觉!”

    “这地方已经够窄了,身子都转不过来,”母亲补充道,“你们还过来挤。快上床睡觉去!”

    一群孩子都带着害怕和难过的表情,蹑手蹑脚地散了。小强尼和妹妹又落在了最后面。母亲带着轻蔑的神情环视着这简陋肮脏的房间,把残羹剩饭随手推开。她本来打算要去收拾餐桌的,却在桌旁一屁股坐了下来,百无聊赖、神情沮丧地发起呆来。做父亲的走到壁炉边的角落,不耐烦地把那一小堆火攒攒拢,一躬身在火面前蹲下来,一副独霸住那堆火取暖的样子。他们彼此再没说一个字。

    化学家的脸色愈发苍白了。他像做贼一样偷偷地摸索着向前走,回头看到楼下的变化之后,他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既害怕继续走下去,又不敢转身退回去。

    “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呀!”他思绪混乱地说,“我该怎么办啊?”

    他听到一个声音回答说:“去,给人类带去恩典。”

    他看了看周围,但周围什么也没有。一条过道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那个小客厅了,于是他转回来看着面前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他黯然地嘟哝着:“就在昨晚,我还独自一个人好好地待在房间里,但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怎么会在这里,就像在梦里一样。这地方跟我有什么干系,随便什么地方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就像瞎了眼一样!”

    面前有一扇门,他抬手敲了敲。里面有个声音叫“请进”,他就进去了。

    那个声音说:“是那位来照顾我的好心肠的女士吗?其实我是多此一问。除了她,没别人会来这里。”

    那声音兴高采烈地说着,只是语气听上去有些虚弱。他循声望去,看到壁炉前背朝着门放了一把躺椅,上面躺着一个年轻人。壁炉的中央用砖头砌了一个简陋的小灶,里面零落地生了一堆小火,看上去就像病人的脸颊一般暗淡、虚弱,那人面向着壁炉,但是这点火光连壁炉都照不透,更不能给他带来多少温暖。

    因为太靠近房顶,这里风大,微弱的炉火很快就燃尽了,只听一阵声响过后,余烬坠落下来。

    “炉灰燃尽的时候响声很大,”这位学生面带微笑接着说道,“人家说这是好兆头,预示的不是棺材,而是钱袋。但愿上帝保佑,我有朝一日身体好了能够发达起来,活到生儿育女,我要给女儿取名叫米莉,好好地爱她,为了记住这世界上最善良、最温柔的那颗心。”

    他举起一只手,似乎指望着她会过来握住这只手,但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他现在只能静静地躺着,把头靠在另一只手上,并没有回过头来。

    化学家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学生的书桌缩在一个角落。桌上用来阅读的油灯因为现在已经禁止使用而收到了一边,桌上堆叠着他的笔墨书纸,表明他在生病之前曾经多么专注用功,也没准就是因为过分用功而生了病呢;墙上挂着外出时穿的衣服,已经多时不用,说明他原本是多么健康,不像现在这样因为生病而被困守在室内;壁炉上挂着几幅微型肖像画和描绘家庭场景的绘画,记录着从前欢乐的时期;甚至还有一张莱德洛本人的版画,用画框镶嵌了挂在屋里,证明他对眼下站在这里的这位旁观者抱有效仿和敬爱之心。如果是在昨天,莱德洛看到这些物件,联想到它们和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人之间那一丝一缕的联系,他尚且能够对这些联想发生兴趣,领会这其中的意义。可是现在,这只是一些没有生命的物件罢了。他站在这里,怀着一种索然无味的心情打量着周围,即使看得出这些物件和这个活人之间的关系,也只会让他感到困惑,而不会打动他。

    那位学生意识到他枯瘦的手已经伸出去很长时间却没有人来握住,于是从躺椅上支起身子,转过头来。

    “莱德洛先生!”他惊讶地叫着爬起来。

    莱德洛伸出一只手臂拦在两人中间。

    “不要靠近我。我就坐在这里。你就待在那边,别过来!”

    他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扫了一眼,看那年轻人用一只手撑住躺椅站立着,就把眼睛转向地面,开口道:

    “我偶然听说,我的一个学生生了病,一个人住着,没人照管,至于是通过什么途径听说的无关紧要。我没听说是谁,只知道他住在这条街上。我就从街上的第一幢房子挨个问着找来了。”

    这学生因为发窘和敬畏老师的缘故显得有些迟疑,他斟酌着回答道:“先生,我生病有一段时间了,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我发了高烧,我自己觉着是脑膜炎,身体有些虚弱,但是现在好多了。其实我生病这段时间也算不上是孤零零一个人,因为身边一直有个人在照料着我,我可不能忘恩。”

    莱德洛说:“你说的是学院的管家太太吧。”

    “是的。”学生说时微微躬了一躬,像是默默地在向她致意。

    化学家昨天吃晚餐时第一次听人提起这学生的情形,当时还曾感到惊讶和不安,食不知味,但这时他心里只有一种冰冷而单调的麻木感觉,使得他不像一个喘着气的活人,倒更像是死后墓碑上的大理石人像。他又扫了一眼,看见学生依然用一只手撑住躺椅站立着,就又把目光转开去,一会儿望着地板,一会儿望向空气,似乎在为他瞎了眼的心寻找一线光明。

    “我本来记得你的名字,”他说,“刚刚在楼下时,人家还对我提到。你的样子我也有印象。不过我们之间好像没有多少私下的交流。”

    “几乎没有。”

    “我怎么感觉,跟别的学生比起来,你好像刻意躲着我似的。”

    学生承认的确如此。

    “那是为什么?”化学家问道,并不是因为真有那么点兴趣想要知道答案,只是出于一点随性的、情绪化的好奇,“为什么?为什么你特意不让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别人都去度假了而你却待在这里,也不要我知道你生病的事情。我想要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年轻人越听越不安,他原来是低垂着眼睛,这时抬眼望着对方的脸,两手交握,突然颤抖着嘴唇急切地叫道:

    “莱德洛先生!您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您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化学家语气严厉地问,“我知道什么?”

    “是的!您往常对学生总是关心和同情,所以那么多人敬爱您,但现在您的态度完全不是这样;您的声音也变了,您所说的每个字、流露出的每个眼神都让我感觉到了隔阂。”学生答道,“就在此刻,您隐瞒这个事实,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测(上帝明白,其实我并不需要任何佐证),证明您天性善良,以及我们之间存在的那道屏障。”

    他并不作答,只是发出空洞而轻蔑的一声笑。

    “可是,”学生继续道,“莱德洛先生,您是一位公正的好人,想想看我是多么的无辜,除了出身和姓氏之外,我并没有参与让您受欺骗,让您受伤害的事儿。”

    “伤害!”莱德洛大笑起来,“欺骗!那对我而言算什么狗屁?”

    “天哪!”学生畏缩地请求道,“只是跟我说了几句话而已,您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先生!那么您还是不要认出我,不要在意我吧。我还是回到原来的位置,做一个寡言少语、保持距离的学生。您就当我是我化名的这个人,别当我是郎福德……”

    对面的人叫出声来:“郎福德!”

    他用双手抱着头,有那么一刻的工夫,对着年轻人的这张脸又回到了原来聪明睿智、思绪重重的样子。但是这光芒转瞬即逝,就像一缕阳光一闪而过,马上又隐没在阴云里。

    “这是我母亲的姓氏,先生,”年轻人有点磕磕巴巴地接下去,“她婚后的姓氏,也许她本可以承袭一个更加荣耀的姓氏,莱德洛先生。”他犹豫了片刻才道,“其实我知道这段旧事。有些我不确切知晓的部分,我也能够猜得八九不离十。我是一段婚姻的产物,但这段婚姻并不是一段和谐美满的幸福姻缘。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听人带着敬佩和尊重谈论您,甚至几乎可以说是带着尊崇的意味。我听说您多么刻苦、多么坚韧、多么纯善,又是多么勇敢地跨越了那些把别人压垮的藩篱。我从我的母亲那里得到这些教诲,于是,在我心里,您的名字就散发着荣耀的光芒。说到底,我自己也是一个穷学生,除了您,我还能以谁为榜样呢?”

    莱德洛不为所动,他皱着眉头盯着他看,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其他表示作为回应。

    学生继续说道:“当我发现,在我们这些学生当中,特别是在那些地位最卑微的学生之中,提起莱德洛先生的名字,就总是和感激、信任与慷慨联系在一起,我无法形容,我实在形容不出来,我是多么欣喜和感动,因为这是您过往生活留下的印迹。

    “先生,因为我们辈分不同,地位悬殊,而且我早已习惯于远远地仰慕您,所以只要我稍稍提起您过去和我们的交集,我都会责怪自己怎么竟然这么冒昧。但是也许我可以说,既然您曾经一度对我的母亲颇有好感,那么在一切已经成为过往的时候,我对您表白,希望您不至于会反感吧。像我这样一个无名之辈,内心对您怀着无法言喻的深厚敬爱,我是多么不愿而且是多么痛苦地刻意保持了距离,其实,您的一句鼓励对我而言会是莫大的财富,可是我觉得自己只能这样,认识您就应当满足了,不应当再奢望您认识我,莱德洛先生。”学生弱弱地说道,“我现在还是有些体力不支,所以我本该和本想对您说的话,在这个时候,我没能贴切地表达。如果您觉得我这样欺骗您,有任何不光明或者不妥当之处,请求您原谅我,把我忘了吧!”

    莱德洛依然还是那样发怔地皱着眉头,表情丝毫不变。学生说完这几句话,向他走来,似乎要近前触摸他的手,这时他退缩着喊道:

    “别靠近我!”

    年轻人僵住了,莱德洛脸上闪躲的表情那么急迫,拒绝的口吻那么严厉,让他吃了一大惊。他用一只手摸了摸额头,思索着。

    “过去的已经都过去了,”莱德洛道,“往事已经死了,就像没有灵性的生命,死了,烟消云散。谁跟我说过往的经历会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什么印迹?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你那些零乱破灭的梦,跟我有什么相干?如果你要的是钱,那就拿去,我来就是给你钱的。我来找你,只是为给你点钱而已。没什么别的事情了。”他絮絮地嘟哝着,又用两只手抱住了头,“不会有别的什么事情了,可……”

    他把钱包扔在了桌上。就在他陷入纷繁的思绪想要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学生拾起钱包递给他。

    “拿回去,先生,”他用高傲的语气说道,但是并不生气,“把您的钱包收回去,希望您也能收回您刚才说的那番话和您想要给我钱的表示。”

    “你要我收回去?”他反问道,眼里闪着狂野的光,“你要我收回去?”

    “是的!”

    从进屋以来莱德洛第一次走近这学生身边,他拿起钱包,抓住他的胳膊,让他转过脸来,盯着他看。

    他冷笑一声,质问道:“生病就有痛苦和麻烦,不是吗?”

    不明所以的学生答道:“没错。”

    化学家带着一种狂野而神秘的欣喜接着说道:“人一生了病,不得安宁,心里焦急,不知如何是好,还要承受身体和心理上的各种折磨,把这些通通忘记是最好不过的了,对吧?”

    学生不知如何回答,困惑中又一次用手摸了摸前额。莱德洛仍然揪着他的衣袖,这时从外面传来米莉的声音。

    “我已经能看到路了,”她正说着,“谢谢你,多孚斯。亲爱的,别哭,到了明天你的父亲母亲就会没事了,那个时候家里也就安宁了。有位先生来拜访他,是吗?有这样的事情!”

    莱德洛一边听着,一边松开了手。

    他喃喃自语道:“从最初的一刻起,我就担心遇到她。她是那么彻头彻尾的一个善良的好人,我害怕会改变她。我会谋杀她心底最温柔和最善良的部分。”

    她在敲门了。

    他不安地打量着四周,低声自语道:“我是应该把这看做一个无足轻重的预兆,不要去理会呢,还是继续躲着她呢?”

    她又在敲门了。

    他转向学生,用惊慌而嘶哑的声音说:“所有要来到这里的人当中,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快把我藏起来!”

    阁楼屋顶向下倾斜处的墙壁上有一扇薄薄的板门,通向一间小小的内室。学生拉开这扇门,莱德洛匆匆钻了进去,又关上了门。

    学生先回到躺椅上的老位置,然后叫她进来。

    “亲爱的埃德蒙先生,”米莉四处打量着,“听说有一位先生来这里看您了。”

    “这里除了我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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