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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上流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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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这先生装作不认识我,于是丑不死先生介绍道:“先生们,这位是我从前的老朋友。”诺曼第从眼镜后面望望我,说道:“马格斯门,欢迎你!”——不过我发誓,他并不欢迎。丑不死先生为了便于喝酒,把椅子垫得高高的,像坐在御座上(颇有大画幅上乔治四世的架势),但是除了这点,从任何其他方面看,他都不像王上,倒是那两个朋友指手画脚的,很有帝王气派。他们都穿得花里胡哨,像过五朔节似的!至于酒,真是应有尽有,但喝无妨。

    我每瓶都尝了一下,起先分开,喝完一杯再斟一杯,然后把各种酒调在一起,喝了一杯,又把两种对半掺在一起,接着又把另两种掺在一起。总而言之,我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晚上,喝得差点酩酊大醉,幸好及时想起应该适可而止,于是赶紧起身告辞:“丑不死先生,最好的朋友也得分手;谢谢你用各种外国酒款待了我,你过得不错,现在我用红葡萄酒祝你健康,我得告辞了。”丑不死先生答道:“马格斯门,劳驾你用右手把我提出椅子,我得送你出去。”我说我实在不敢当,但他坚持要送,我只得把他提出了他的宝座。他满嘴马德拉酒的气味,我抱他下楼时不由得想,我好像是捧着一大瓶葡萄酒,瓶口装着一个难看的塞子,大得异常。

    我把他放在大厅门口的地席上,可他抓住我的上装领圈,不让我站直身子,对着我的耳朵小声道:

    “马格斯门,我并不幸福。”

    “丑不死先生,你有心事吗?”

    “他们待我并不好。这些人忘恩负义,只要我不给他们喝香槟酒,他们便把我放在壁炉架上,只要我不给他们钱,他们便把我锁在柜子里。”

    “那就叫他们滚蛋,丑不死先生。”

    “这不成。我们是一起走进上流社会的,那上流社会将怎么说我呢?”

    “那你就离开这个社会!”我说。

    “这不成。你不明白你在讲什么。一个人一旦走进上流社会,就没法离开它。”

    “那么,如果你不计较的话,丑不死先生,”我一边讲,一边严肃地摇摇头,“我得说,你根本不应该进去。”

    丑不死先生拼命晃动他那个大脑袋,简直有些吓人,还用手把它捶了六七次,那副恶狠狠的样子是我从未料到的。然后他说:“你是一个好人,但是你不明白。晚安,走吧。马格斯门,小矮子现在要绕大篷车跑三圈,然后退场啦。”这次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是他用手和膝盖一级级爬上楼梯。尽管很吃力,他好像毫无知觉。要是他头脑清醒的话,这么陡的楼梯,他是不敢爬的;但这已无法改变。

    那以后不久,我在报上看到,丑不死先生进宫引见了。报上写道:“人们会记住”——我一生总是发现,凡是不必记住的事,报上偏偏说会记住——“丑不死先生是一个身材极端矮小的人,他在上次国家彩票中荣获头奖,使举世震惊。”好吧,我对自己说,生活就是这样!他终于如愿以偿,进了王宫!他使乔治四世大吃了一惊!

    (就为这件事,我添制了那一大幅画,在画中,他拿了一袋金币献给乔治四世,还赢得了一位夫人的爱情,夫人帽上饰有鸵鸟翎毛,他则戴着丝袋假发,佩着剑,钮扣扣得整整齐齐。)

    你们现在要问这幢房子,是的,我租下了它——虽然与诸位还无一面之交——在这里开办马格斯门游乐场,前后共十三个月,有时表演这个,有时表演那个,也有时并无特别节目,但是那些画始终挂在外面。一天夜里,表演刚刚结束,送走了最后一批不太热心的观众,由于天不作美,下着大雨,我坐在后面楼梯上吸烟斗,那个用脚趾写字的年轻人跟我在一起(可惜他从来不会用脚趾吸烟,只会用脚趾写字)。正在这时,我听得前面有人踢门。我对年轻人说:“喂,老伙计,这是怎么回事?”他用脚趾揉了揉眼睛,说道:“我不知道,马格斯门。”真的,他从来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一个枯燥的伙伴。

    声音断断续续,没有停止,我放下烟斗,拿起蜡烛,走下楼梯,开了门。我向街上张望,但周围毫无动静,连个人影也没有,我正在诧异,猛然觉得有个东西从我胯下钻进了过道,我赶紧转过身子,原来这是丑不死先生!

    “马格斯门,”他说,“收下我吧,条件照旧,我给你干活;你同意的话,就说同意。”

    我给弄糊涂了,但我还是答道:“同意,先生。”

    “我也同意,双方同意!”他说。“你屋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我一直记着我们在蓓尔美尔街喝的那些闪闪发光的外国酒,因此现在只能给他吃冷香肠和掺水杜松子酒,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他毫不在乎,拿了不少食物,用一只椅子当餐桌,像从前一样,坐在小凳子上大吃起来。直到这时,我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把香肠一扫而光(那是牛肉香肠,据我估计,至少有两磅四盎司),吃完以后,那个小矮人心头的智慧才像出汗似地向外渗透。

    “马格斯门,”他说,“你瞧我!站在你面前的,就是进了上流社会,又走出上流社会的人。”

    “啊!丑不死先生,你离开它了?先生,你是怎么离开的?”

    “我给骗光了!”他说。想不到他能说出这句话,可见他的脑袋一点不笨,根本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

    “我的朋友马格斯门,我不妨把我的一大发现告诉你,这是花了代价的,它值一万两千五百镑呢;你终生都用得到它。我发现的这个秘密就是:与其说一个人走进上流社会,不如说是上流社会吞没了这个人。”

    我不能准确领会他的意思,只得摇摇头,装出深思的表情,说道:“丑不死先生,你讲得有道理。”

    “马格斯门,”他说,扭住了我的大腿,“上流社会吞没了我,把我的每个便士都吞没了。”

    我觉得我的脸色发白了,尽管我天生能说会道,这时却开不得口,只是勉强问道:“诺曼第在哪儿?”

    “跑掉了。还偷走了一只盘子,”丑不死先生说。

    “那另一个呢?”我是指从前戴主教帽子的那个伙计。

    “跑掉了。偷走了我的珠宝,”丑不死先生说。

    我坐下,望着他,他站直身子,望着我。

    “马格斯门,”他说,这时我觉得他虽然声音变粗了,但人却变得聪明了,“上流社会从整个说来,只是一群矮子。在圣詹姆士宫中,他们都在干我干的老行当——绕着大篷车跑三圈。只是他们穿着古老的朝服,而且都是阔人。在别处,他们都是摇着小铃铛在玩骗人的把戏。到处都有瓷盘子向人收钱。马格斯门,这盘子就是无往而不在的衙门!”

    你们明白,我看到他的不幸把他弄得非常伤心,因此对他很同情。

    “至于那些胖女人,”他说,把脑袋朝墙上狠狠撞了一下,“在上流社会,这种女人有的是,比我们那个更坏。我们那个只是不知好歹,低级趣味,叫人瞧不起,以致自作自受,落在一个印第安人手中!”说到这儿又把头撞了一下。“但她们呢?马格斯门,她们是为了钱不要廉耻。她们披着羊毛围巾,戴着手镯,把你的屋子弄得到处都是漂亮的扇子之类的东西,因为她们知道,只要奉承你几句,你便会把钱当水一样送给她们。这不是跟着你的风琴上场的那种胖女人,不论你是谁,她们都会从各个角落拥到你的身边来。她们像过滤器一样,要把你心中的血滤光。等你没有什么可以给她们的时候,她们就当着你的面嘲笑你,把你被吸干了血的身体丢在那儿喂秃鹫,像大草原上的死野驴一样,但这是你咎由自取!”说到这里,他又把脑袋死命撞了一下,倒在地上了。

    我以为他死了。他的脑袋这么大,撞得又那么凶,轰隆一声掉在地上,肚子里那些香肠一定兜底翻了个身,因此我以为他死了。但是不久他慢慢苏醒了,坐在地上,眼睛中露出从未有过的智慧的光芒,对我说道:

    “马格斯门!在你这个不幸的朋友经历的两种生活方式中,最本质的区别就在这里,”他伸出可怜的小手,眼泪淌到了胡子上——应该说他还是个男人,他的胡子不少,只是它并不能保证人们赢得爱情,“那就是,在上流社会外面,我给人观看是别人付给我几个小钱;在上流社会里面,我给人观看却要自己付出一大笔钱。哪怕没有人强迫,我也宁可要前者,不要后者。明天用号角宣传吧,说我回来了,照旧参加表演。”

    这以后,他又回到了杂耍团,干得那么轻松,好像完全换了个人。但是我们没有再让他摇手风琴,在朋友们面前也不再提他的财产。他一天天变得聪明了,他对上流社会和公众的观点,既光辉灿烂,又令人费解,让人感到可怕;随着他的智慧的增长,他的脑袋也越变越大了。

    他干得很好,吸引了不少观众,这样过了九个礼拜。到这个时期结束时,他的脑袋已成为一大奇观;一天晚上,送走最后一批观众,关上大门以后,他表示希望听听音乐。

    “丑不死先生,”我说(我从不漏掉“先生”这称呼,哪怕别人都直呼他的名字,我也不干),“丑不死先生,你真的认为,你的身体和心情都允许你听风琴了吗?”

    他的回答是:“托比,下一次跑码头能遇到的话,我要宽恕她和印第安人。就这样。”

    我开始摇手风琴,但有些害怕,手直哆嗦;他一言不发,乖乖坐着。直到我死的一天,我都相信,他那么坐着的时候,脑袋在越变越大;因此你们可以断定,他头脑里的思想一定非常多。他一直坐着,听着音乐,然后突然醒了。

    “托比,”他说,露出了安详的笑容,“现在小矮人要绕大篷车跑三圈,然后退场啦。”

    第二天早上,我们叫他的时候,发现他已到另一个社会去了,那个社会比我的和蓓尔美尔街的都好得多。我尽一切力量,为丑不死先生举办了值得欣慰的葬礼,我作为葬礼的主持人跟在他的后面,乔治四世的那一大幅画则作为先导,像一面旗子似的。但是这房子以后显得那么阴沉凄凉,我退租了,重新回到了大篷车上。

    * * *

    [1] 英国于1826年通过法案,禁止抽彩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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