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假设

为做梦者的意识是不清醒的，而不清醒的意识得出的任何结论，都是无法信任的。”

    “是的。”她毫不犹豫地承认了，看来她确实并非等闲之辈，“我必须休眠，以温存与你对话的体力，所以只好劳烦你主动来了。本以为你会很快过来，但中途好像是发生了很多意外。”

    “当然。”她说，“每当你死去，这个世界就会破碎。然后，所有的碎片会重组，形成过去的世界。而你每次都会在过去的世界里再度睁开双眼。”

    她沉默了。

    是我不小心用了不恰当的文字吗？不，这句话是从我的意识里自然而然地出来的。正因为如此，这种自己的文字与现实之间微妙的龃龉才显得如此刺眼。

    说话的同时，我也在尝试追溯自己的记忆。就如她所说，即使无法说相信她，也不妨先假设她在说实话，以此为前提展开思考。如果我真的是在做梦，那就是说我已经睡着了；而如果我睡着了，我又是在何时入睡的？

    “不，你可以。”她强调道，“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你的梦。”

    “是的。”

    “是你把我指引过来的吗？”我决定先搞清楚这个问题。

    我想，如果只是假设，那么稍微奉陪她的主张也没什么。

    为了重新整理自己的记忆，我拿出手机，打开记事本软件，看看哪些是完整的、哪些是缺失的。首先我需要一条主轴，而说起自己近期经历的主轴，起点无非是五年前的失踪事件。

    我一边回忆着暗恋前桌的时光，一边以她为切入点，作为自己故事的开头：

    “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前桌是个外貌沉鱼落雁的女生。”

    她似乎真的成了普通的小女孩，这个反应也不像是演技。无论任塞的梦境之说是真是假，至少她退出了这点是不假。我先试着安抚幼|女，好在她也不敢乱跑，只是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她的身上，那股异质感彻底消失了。

    我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附近有些野兽在徘徊，我要先去解决一下。你能先在树上等等吗？我把你搬运上去，回头再来找你。”

    幼|女呆然了一会儿，忽然看看周围，流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又看到了手持斧头的我，脸色更加惶恐了。

    “任塞。”幼|女畏畏缩缩地说出口的，竟是任塞刚才随便取的名字。既然这不是演技，似乎就只能相信任塞的梦境之说了。但我从感情上无法相信那样的话。

    “我没有名字，你就叫我无名吧。”

    “我的时间到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她好像从我的反应里品出了什么，然后看向我手里的斧头，“这把斧头，现在是叫塞壬之刃吧，那么就称呼我为‘任塞’好了。”

    在黑夜中抱膝坐在树下的幼|女，隐约透露出魔性的氛围。她看上去毫无危险性，又穿着稀松平常的白色学生制服，却似乎与这片宛如魔境般的山林融为一体。越是观察，越是怪异。我自己虽然手持塞壬之刃，有着不输给魔人的战斗力，但对这片山林来说依然是不合时宜的角色；而眼前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女却截然相反，她似乎天生就应该活在这种魔境里，从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和脸蛋上，我依稀地觉察到了某种深入骨髓的异质。

    “你好像相当避讳这个监视者，但是，‘假设’你说的都是实话，监视者无非就是青乌了吧。”我对假设二字用了重音，并且小小地试探了她。

    “幻想也好、真实也罢，一旦被这把斧头斩灭，那就是真的被斩灭了。哪怕是在梦里也一样，她一定十分清楚这点。”她说，“她对你是善意的，这点我想否认都无法否认。但切记，强加的善意，有时与恶意没有区别。”

    “这些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妄想设定吗？监视者，还有皮囊？”我一边在心中处理这些信息量极大又真假不明的话语，一边追问，“你是想说这具小女孩的身体不是你真正的外貌吗？”

    我是从哪里登上列车的？登上列车之前在做什么？记不起来……我甚至记不起来车厢里人多还是人少。说到底我是为了什么才前往无名山的？这个我记得，是为了解决五年前的心结。而且我最近还做了怪梦，不止是做了一次，而是反反复复地做……我做了多少次这个怪梦？“最近”是指多长时间？一个月？两个月？甚至连模糊的时间都说不出口。

    话音刚落，我就从她的身上觉察到了显著的变化。但并非肉眼可见的变化，而是一种无形之物的抽离。总是笼罩在她身上的、与这处魔境相衬的异质感正在褪去。她好像在慢慢地变成普通的小女孩。

    她的反应似乎在暗示她确实拥有某种有别于正常的时间和空间的视角。

    “你的爸爸妈妈很担心你，我是来救你的。”我试探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无法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因为你的梦境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监视。如果我在你的梦境里亲口报出自己在现实世界里的身份，我身上这层设定出来的皮囊会自动失去掩护性能，监视者也会意识到我这个外来者正在与你交换信息，并且第一时间将我除外。”她语调缓慢地说，像是在描述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另外，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无法对你透露太多真相，以免在交换新信息的过程中被监视者发现。但如果你以自己的智慧推理出来，我就能够合理地沿用那些信息，与你讨论起来也会更加方便了。”

    “假设？”

    片刻后，她说：“如果你无法相信这个世界是自己的梦，就先以假设的态度试试看吧。”

    我也好奇她会吐出哪些诡辩。

    “乌？不是鸟吗？”她疑惑道，“这么快就……你是怎么推理出来的？我知道她对你做过很多接触，是在当时暴露出了某些破绽吗？”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以前同学的名字……”我说，“难道你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吗？”

    “我一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不可能回溯全世界的时间吧？”

    这种命名方式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听她这个说法，难道塞壬之刃以前不是这个名字吗？

    “等等……”我叫住她，“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必须休眠和温存体力……她的状态很差吗？

    我记起来了，自己最初是在前往无名山的列车上醒来的。当时我在打瞌睡，然后被列车的广播声唤醒——但是，更早之前呢？

    这时，远处传来了有人接近的动静。

    她诧异道：“小女孩的身体？这不是阮文竹的身体吗？”

    我在黑暗山林的深处找到了与前桌长得非常相似的失踪幼|女，而她则对我说出了不可思议的话。她说我还没有从梦中醒来，但这个梦，不是指预知梦，而是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