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辩

    【解题】

    九辩为宋玉所作。宋玉，生平不详。其事迹零星散见于史记 屈原贾生列传、韩诗外传、新序 杂事、楚辞章句、襄阳耆旧记、渚宫旧事、水经注等书。据诸书记载，宋玉乃屈原学生，为楚顷襄王文学侍臣，多以辞赋微讽顷襄王，因而不被重用。九辩是他以代屈原立言的方式而写的悯师之作，但其中亦不乏其自怜自悲的意思。此作在古本楚辞释文中列离骚之后，位次第二。因此尊离骚为“经”、而以己作为“传”附其后者，大约自宋玉始。九辩与九歌同为古乐曲名，屈原离骚、天问中已指出为夏代乐曲。“辩”或为“变”之借字，凡乐曲换章易调谓“变”，则“九辩”殆即尚书所谓“九成”之义。此依王逸楚辞章句之旧，略分十段释之。

    悲哉，秋之为气也〔一〕！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二〕。憭栗兮，若在远行〔三〕。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四〕。泬寥兮，天高而气清〔五〕。兮，收潦而水清〔六〕。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七〕。怆怳悢兮，去故而就新〔八〕。坎廩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九〕。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一〇〕。惆怅兮而私自怜〔一一〕。燕翩翩其辞归兮，蝉漠而无声〔一二〕。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一三〕。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一四〕。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一五〕。

    〔一〕气：气候，气氛，气象。

    〔二〕萧瑟：深秋清寒的感觉。 衰：衰败枯槁。

    〔三〕憭栗：凄怆哀凉。

    〔四〕将归：指将要归去的人。 以上“在远行”与“送将归”都是比喻说法，故以“若”字领起。以状写秋气萧瑟、一岁将终时人的心境。

    〔五〕泬寥：空旷貌。 气清：洪氏考异云清“古本作‘瀞’”，是。说文训瀞为“无垢薉”，与下文“清”专指水清者有别。

    〔六〕：即“寂”。寂义同“湫漻”，水平静貌。 潦：大水。 此谓水势收敛，水质清澈。

    〔七〕憯凄：内心伤痛貌。 增：不断地。 欷：歔欷，哀叹声。 薄寒：指秋日的轻寒。 中人：袭人。

    〔八〕怆怳、悢：均为悲伤失意貌。 去故就新：指季节更换。

    〔九〕坎廩：坷坎不平貌。 志：意。

    〔一〇〕廓落：空旷寂寞貌。 羁旅：客寓在外。 友生：即朋友。

    〔一一〕惆怅：失意貌。

    〔一二〕辞归：谓冬季将至，燕将辞去此地飞回南方。漠：即寂寞。

    〔一三〕廱廱：和谐的鸣声。 鹍鸡：鸟名，形似鹤。 啁哳：细碎的鸣声。

    〔一四〕申旦：由黑夜到天明。 宵征：夜行。

    〔一五〕亹亹：乃“昧昧”之音近借字，古音皆为明纽字。在此谓晚暮之意。“时昧昧而过中”与离骚“时暧暧其将罢”同意。 蹇：语气词。 淹留：久滞。

    以上第一章，写秋气降临，万物肃杀，人亦悲伤至极，更何况政治上的失败与“无成”。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一〕。有美一人兮，心不绎〔二〕。去乡离家兮，徕远客〔三〕。超逍遥兮，今焉薄〔四〕。专思君兮，不可化〔五〕。君不知兮，可奈何〔六〕。蓄怨兮，积思〔七〕。心烦憺兮，忘食事〔八〕。愿一见兮，道余意〔九〕。君之心兮，与余异〔一〇〕。车既驾兮，朅而归〔一一〕。不得见兮，心伤悲〔一二〕。倚结兮，长太息〔一三〕。涕潺湲兮，下霑轼〔一四〕。忼慨绝兮，不得〔一五〕。中瞀乱兮，迷惑〔一六〕。私自怜兮，何极〔一七〕。心怦怦兮，谅直〔一八〕。

    〔一〕穷：困窘。 戚：文选作“蹙”，迫促。 廓：此指空旷孤独之境。

    〔二〕有美一人：指贤士。 绎：当为“怿”之借字。不怿，不愉快。

    〔三〕徕：同“来”。“来远客”谓来荒远之地为客，指流放而言。

    〔四〕超：遥远。 逍遥：逗留徘徊。 薄：至。“焉薄”即何所至。

    〔五〕专：心意专一。 化：变化。 此谓思君之心不可变。

    〔六〕君不知：谓君主不知臣下之忠心。

    〔七〕蓄怨：心藏怨愤。 积思：堆积忧思。

    〔八〕烦憺：心绪烦乱。 食事：指饮食之事。

    〔九〕一见：谓见君主。 道：说明。

    〔一〇〕异：谓君臣之心不一。

    〔一一〕朅：去。朅而归，谓既驾车去见君，又以不得见君而后归。

    〔一二〕不得见：指未能面见君主。

    〔一三〕结：为车厢木栏，因其纵横交错，故云“结”。 太息：叹息。

    〔一四〕潺湲：涕泪长流貌。 霑：即沾。 轼：车厢前横木，用于凭倚。

    〔一五〕忼慨：即“慷慨”，谓志士因不得志而激愤不平。 绝：尽。 此句谓欲消除愤慨而不得。

    〔一六〕中：内心。 瞀乱：昏乱。

    〔一七〕极：穷尽。

    〔一八〕怦怦：内心急切冲动貌。 谅直：忠诚正直。

    以上第二章，写流放之初，孤独寂寞，四顾无人，而对君主始终怀着诚正之心。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一〕。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二〕。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三〕。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四〕。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五〕。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藏〔六〕。叶菸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七〕。颜淫溢而将罢兮，柯仿佛而萎黄〔八〕。萷椮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九〕。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一〇〕。揽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佯〔一一〕。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一二〕。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一三〕。淡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一四〕。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一五〕。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一六〕。

    〔一〕窃：自称谦词。 廪：洪兴祖楚辞考异：“一作‘凛’。”凛，寒冷。

    〔二〕奄：忽，形容速度快。离披：分散。此用作动词，犹摧残。梧楸：说文 艸部：“，草也……楚词有萧。”按今楚辞无“萧”。盖许所见九辩“梧楸”作“萧”。、萧正承上“百草”而言。“梧楸”与“萧”音近（如梧皆从吾声，尔雅 释草以“萩”训“萧”），故传写有误，当从许本。

    〔三〕去：离开。 昭昭：光明貌。 袭：进入。 悠悠：久长。 二句谓凛秋已至，明朗的白日去后，继之而来的是悠悠长夜。

    〔四〕芳蔼：芳菲繁茂。 余：此为宋玉代屈原立言，故当指屈原。 萎约：指身体疲病。

    〔五〕戒：警戒。此谓秋天先降白露以为警戒。 申：重。

    〔六〕恢台：当与“恢拓”、“挥斥”音近义同，意即开拓发展，此指夏日生长发展的气象。 孟夏：初夏。 然：即“乃”。 欿傺：又作“坎傺”，停止。 沈藏：潜伏。 此言秋日万物陷入停顿潜藏之期。

    〔七〕菸邑：又作“菸”，枝叶蔫萎貌。 烦挐：树干交错纷乱貌。

    〔八〕颜：指叶色。 淫溢：即“淫曀”，色彩阴暗貌。 罢：枯败凋敝。 柯：树干。 仿佛：本义为视不真切，此引伸为暗淡不明。

    〔九〕萷：与“梢”通，指木之末端。椮：叶落树枯、枝干竦立貌。或作“萧”，如史记 司马相如列传“纷容萧”集解：“支竦擢也”，即其义。 形：此指树形。 销铄：焦枯。 瘀伤：病伤。

    〔一〇〕惟：思。 纷糅：杂乱貌。 落：凋零死亡。 恨：遗憾。 无当：未能恰逢其时。 以上自“白露既下百草兮”至此，以秋树秋草之萎伤喻己生不逢时。

    〔一一〕辔：指服马两旁的骖马。辔，谓骖马之辔。 下节：即“弭节”，按节、止鞭。 相佯：即“相羊”、“徜徉”，徘徊。

    〔一二〕忽忽：岁月匆匆流逝貌。 遒：迫近。“遒尽”谓迫近岁终。 将：长，见广雅释诂。

    〔一三〕悼：哀痛。不时：不逢其时。 俇攘：纷扰不宁貌。

    〔一四〕容与：犹逍遥。“淡容与”谓安闲自得。 倚：有所倚而伫立。 西堂：西厢房。诗 豳风 七月：蟋蟀“八月在宇，九月在户”，指秋季来临。

    〔一五〕怵惕：惊惧。 多方：多端。

    〔一六〕卬：仰望。 步列星：谓行观众星。 极明：直至天明。

    以上第三章，以秋天草木比兴，写流放途中孤苦寂寞，岁月流逝。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一〕。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二〕。以为君独服此蕙兮，羌无以异于众芳〔三〕。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四〕。心闵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五〕。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六〕。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七〕。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八〕。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漧〔九〕。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一〇〕。

    〔一〕华：即“花”。 曾：即“层”，重叠。 敷：陈布。“曾敷”即重重开放。旖旎：此指花叶繁盛随风摆动貌。 都房：壮丽的宫殿。

    〔二〕曾华：即层层花朵。 实：果实。 飏：飞扬。 以上四句谓兰蕙花朵繁盛，然而却有花无实，随风雨而飘落。其意与离骚“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略同，喻朝臣之无操守。

    〔三〕服：佩带。 此蕙：代指屈原。 众芳：指众臣。 二句谓初以为君独信任于己，讵料乃与众臣等量齐观。

    〔四〕闵：伤感。 奇思：指自己治国主张。 不通：未能达于君前。 去：离去。

    〔五〕有明：有所表白。

    〔六〕重：难。谓以“无怨而生离”为难。“无怨”指自己并无过失。 中：内心。结轸：绞痛。 增伤：增加忧伤。

    〔七〕郁陶：忧思累积难解貌。 九重：极言君门深邃，难以抵达。

    〔八〕狺狺：犬吠声。 关梁：关门、桥梁，泛指水陆要隘。此四句与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同意。

    〔九〕淫溢：均指过度。 霖：久雨不止。 漧：即“干”。

    〔一〇〕块：孤独失神貌。 无泽：“无”或“芜”之借字。“芜泽”指荒芜的薮泽。承上流放途中遇“秋霖”而言，亦与下叹“浮云”相应。

    以上第四章，写己才干有异于众，却不为君信用，以至流放在外。

    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一〕。卻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二〕。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三〕。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跳而远去〔四〕。凫雁皆唼夫粱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五〕。圜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铻而难入〔六〕。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七〕。愿衔枚而无言兮，尝被君之渥洽〔八〕。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九〕。谓骐骥兮安归，谓凤皇兮安栖〔一〇〕。变古易俗兮，世衰〔一一〕。今之相者兮，举肥〔一二〕。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皇高飞而不下〔一三〕。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一四〕。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餧而妄食〔一五〕。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一六〕。欲寂漠而绝端兮，窃不敢忘初之厚德〔一七〕。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何极〔一八〕。霜露惨凄而交下兮，心尚其弗济〔一九〕。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二〇〕。愿徼幸而有待兮，泊莽莽与壄草同死〔二一〕。愿自往而径游兮，路壅绝而不通〔二二〕。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从〔二三〕。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桉而学诵〔二四〕。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二五〕。

    〔一〕错：同“措”。

    〔二〕卻：退。 策：鞭打。 驽：劣马。 骀：本指脱衔之马，此引伸为行动迟缓之马。

    〔三〕诚：确实。

    〔四〕跳：马跳跃貌。 去：离开。

    〔五〕唼：像声词，此用作动词，指鱼或凫雁吃食。 粱：泛指稻谷之类。 藻：水草。 高举：高飞。

    〔六〕圜凿、方枘：参离骚“何方圜之能周兮”、“不量凿而正柄兮”二句注。铻：参差不合。

    〔七〕遑遑：匆遽不安貌。 集：栖息。

    〔八〕衔枚：以木杆横含口中，古代用以制止人马发声。 尝：曾经。 被：受。渥洽：深厚的恩泽，此指深受君主信任。

    〔九〕太公：即吕尚，参离骚“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句注。 显荣：指被文王重用。匹合：指君臣相得。

    〔一〇〕安归：何所归宿。 安栖：何所安身。

    〔一一〕变古易俗：承上文，谓君主改变了古代任贤的风尚。

    〔一二〕相者：指相马者。 举肥：举，推举。此谓今之相马者以马肥为好而不论其材，喻世人以貌取人，不以才德举士。

    〔一三〕二句喻贤者隐匿不出。

    〔一四〕鸟兽：即指上文骐骥、凤皇。 怀德：指上文“骐骥伏匿”“凤皇高飞”，喻贤士非有德之君不归。 不处：不留。 二句谓鸟兽尚知追慕德行，在此世风衰颓之际，怎能怪贤士不居留。

    〔一五〕骤进：急进。 服：驾车。“求服”谓主动要求为人拉车。 贪餧：谓贪人之饲养。“餧”乃“喂”之本字，饲养。 二句喻贤者不苟求被用。

    〔一六〕弃远：抛弃疏远。 察：考核。

    〔一七〕绝端：断绝思绪。方言：“绁末纪绪也。南楚或曰端。” 初之厚德：指屈原初事怀王深受信任之事。

    〔一八〕冯：愤懑。 郁郁：愁闷填胸貌。 极：终结。

    〔一九〕交下：俱下。：即“幸”，希望。 弗济：谓不成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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