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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屏山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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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六、九“卯期”,杨雄一听鸡叫便已惊醒,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香喷喷的热被窝。掀开帐子,就着窗外残月的光亮回身望去,只见鸳鸯枕上一弯黑发,妻子睡得正甜,一条生藕也似的膀子,搁在碧罗夹被外面,蝤蛴似的颈上系一根银链子,链子两端吊着一方血罗肚兜,影绰绰、鼓蓬蓬、腻如羊脂的两团肉,越发勾住了杨雄的脚步。他心里在打算:脱一次卯可使得?

    使不得!想起昨天张押司的话,此时非应卯不可。卯时将到,不宜耽误。他叹口气,轻轻将那条生藕似的膀子塞入被内,放下帐子,蹑手蹑脚开了房门,走向后院,汲水漱洗。

    “可是女婿?”走过东厢房,房内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问。是杨雄的老丈人潘公。

    “是我。今日卯期。”

    “噢,今日三月三。”潘公问道,“可要当值?”

    “不当值。”

    “既如此,早些回来。”潘公说道,“我有事与你商量。”

    “是了,我午前必回。”

    三班六房,书办皂隶,皆已毕集。等蓟州梁知州升了堂,衙参已毕,然后点卯。杨雄在“卯册”上是第七名,除了兵、刑、工、礼、户、吏六房书办,就数杨雄这个掌管提牢的两院押狱最大。点到他时,梁知州问道: “杨雄,你可知道有人保荐你?”

    杨雄明明知道,不便说破,答一声:“小人不知。”

    “兵房张照文保荐你。”梁知州说,“刘小义前日暴疾身亡,须得有人补他的缺,张照文说你学过那个行当。你平日做事谨慎,我便挑你多关一份粮,你可乐意?”

    “多蒙知州相公提拔,小人岂有不乐意之理。只是刀法生疏了,怕误了公事。”

    “这须不是当耍的事。”梁知州沉吟着,意思有些动摇了。

    兵房书办张照文与杨雄交好,有意提携,心里嫌他不会说话,把个煮熟了的鸭子弄得快要飞掉,所以赶紧踏出来向上打了一躬,说道:“禀上知州相公,这个行当全靠胆子大,刀法生疏不打紧。杨雄艺高胆大,小人知之有素;他说刀法生疏,也是谦虚的话。小人保他,决不会误了公事。”

    “这也罢了!”梁知州点点头, “就叫杨雄兼补刘小义那个缺。打叠公事,申详上府,就从今日起始,多关一份粮。”

    杨雄磕头谢了梁知州,等点过了卯,又谢张照文。他素日人缘不坏,有此喜事,便有人凑份子要为他置酒庆贺。杨雄谦谢再三,说是多承张押司看顾,理当一申谢意,面约同事作陪,他做东就县前王六酒家吃早饭,专请张照文。

    “贤弟!”张照文接口说道, “今日不须破费,到月头上等你关了额外的一份粮,我再扰你一杯。”

    “何必等关了粮来再请?”杨雄笑道,“张大哥你小觑我了,莫非请杯水酒还费周章?”

    “既如此,我就生受了。只是休得过于靡费,都是自己好兄弟,交情不在酒食上头。”

    杨雄慷慨好客,听他这一说才高兴起来。先差个小牢子到王六家关照,留着座头;到晌午时分,等勾当完了公事,约集相好的文武同事,共有二十多人,来在王六酒家,分坐了三席,开怀畅饮。

    “杨兄,你怎的会这个行当?”有人问道,“我倒不曾问过刘小义,这行当是怎么学出来的?第一遭‘出红差’,怎的下得落手?”

    “‘头难、头难’,原就是第一遭杀头难。我且说个故事,为各位下酒。”

    杨雄说的是他学做刽子手的故事。

    杨雄是山东曹州人,从小父母双亡,跟着表叔过活。表叔是个刽子手,手段极高,有个名叫作“王快手”。曹州出强盗,秋后处斩,等朝廷“勾决”的文书一到,当时二三十人绑上法场,只王快手一个人伏事,不消个把时辰,一起了账。

    刽子手是世袭的差使,王快手不曾娶得妻小,就当杨雄是他儿子。杨雄长到十五岁,王快手看他身长力大,可以顶得起门户了,才开始传授这一套手艺。

    先是劈板凳————两条长板凳对齐,留下仅仅容刀的一线缝隙。也不知劈坏了多少板凳,手上才拿得准,一刀下去,刚好穿缝而过。只是杀头却又不是这等由上朝下直劈,这无非是练手劲、眼力。杀头另有杀法,反握刀把,刀背贴臂,往外推刃平拖。有一等善会说笑话的人说,好手动刀时,被杀的死囚,只觉颈后一凉,宛如秋风过耳,脑袋落地,还来得及说一声:“好快的刀!”

    杨雄练这推刃平拖,也是用两张长板凳,一条竖在地上,一条悬在梁间,恰好与地上那张对齐,也是刚留下容刀的缝隙,须练得那条缝的高下不同,只随意一推一拖,便从缝中穿过,才够功夫。

    练了手法练眼力,要能看准一个人后颈的关节,刀从关节缝中切进去,应手而解,毫不费力————初学刽子手最惹人厌恶的,就在这上头:不论至亲好友,只要坐在一起,那双像贼眼样的灼灼双目,总是盯在人家脑后,仿佛就在打算着砍这个人的头该从何处下手似的。

    “光能看关节还不够,须得教人伸长了头颈,容你下刀。”王快手这样教导杨雄,“往常你随我到法场去伺候差使,几曾见那命在顷刻的死囚,是立直了身子的?”

    提到这一层,杨雄不由得奇怪。“是啊,表叔,”他瞿然问道,“看来看去,总是一摊泥似的,三魂六魄都出窍,莫说立不直,跪都跪得不成样子。怎的到你老人家要下手的那一刻,就会乖乖地伸长了头颈,等你来下刀?”

    “说破了不稀奇。”王快手说,“容易得紧,你先细想去。”

    这从哪里去想?杨雄赔笑道:“表叔,你老跟我说破了吧!”

    “为人要用脑筋,你又不笨,一定想得出;真想不出,等我吃了酒告诉你。”

    杨雄无奈,只好坐着去想。想得出神之际,突然一惊,不由得就腰一挺,伸长了头颈张望。

    “就是这一下!”王快手的左手还未落下来,“我不过在肩上轻轻一拍,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吓成这样子;想想看,法场里魂灵出窍的死囚,还有个不惊的?”

    想一想,果然!心领神会的杨雄笑道:“怪不得说是说破了不稀奇!真正不难。”

    “难的是眼明手快,”王快手一面讲,一面比划,“头颈伸得最长的那时候,关节最分明,正好下手。下手要有分寸————现在还谈不上,你要练到能够连皮搭肉,就有好日子过了。”

    这话的意思,杨雄懂得。有那富户犯了死罪的,千方百计上下打点,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淌;到最后保不得一条活命,就要来托刽子手了,一颗脑袋能够连皮搭肉与身子不分家,还算是全尸。刽子手能够刀下留情,花多少钱都肯。

    记着表叔这句话,杨雄细心苦练,一把鬼头刀练得要切多深就是多深,弄只鸭吊起来,一刀划过,鸭子断了气头却不掉下来。到此光景,王快手央人写了一个禀呈,说是年老力衰,理合告退,差使归养子杨雄承袭。等知府批准了下来,杨雄便顶上王快手的职司,要动手杀人了。

    相好的纷纷前来挂红贺喜,杨雄却上了心事,想起法场便胆寒。

    为此还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一个死囚,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首级,一手扯着他不放。那离了腔子的脑袋还会说话,口口声声只喊:“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的杀我?须还我命来!”杨雄一惊而醒,遍身冷汗淋漓,心头作恶,一夜不曾合眼。

    然而他要充英雄好汉,心里疑神疑鬼,口中不肯透露一句半句。王快手看在眼中,也不说破。到了杨雄破题儿第一遭“出红差”的那天,他一早起身,把隔日整治好的肴馔上笼蒸透,烫了喷香的上好官酒,邀了左右邻居来相陪杨雄,一则贺他开刀大吉,二则也壮他的胆。

    刚吃了一盅,鼓吹到门,有王快手的衙中同事,备了花红彩缎,来为杨雄做面子。乱哄哄说过一番有兴头的话,大碗递饮过两轮酒,看看午时三刻将到,蹲在照墙下的吹鼓手“咪哩吗啦”地吹将起来。杨雄一听,倒像新娘子要上轿似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来,来!既是义父,又是恩师,”有个年长的何书办说,“王快手,你且上坐了,好让杨雄给你磕头。”

    “不必,不必!”王快手不知怎么有些窘,“何须这套虚花样!”

    “怎说是虚花样,养育之恩,受业之重。缺此一拜,断乎不可。”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端来一张交椅,将王快手硬捺着坐下。何书办便大声问:“杨雄呢?”

    “何老爹,我在这里。”杨雄从人背后闪了出来,还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打扮得倒俊!”何书办说,“你今日就改了口,不必叫表叔,只叫爹好了。”

    “何老爹说得是。”杨雄拜了下去,怯怯地叫声“爹”。

    王快手乐得眉花眼笑,却又似有些感慨、担心。“雄儿,你起来!”他说,“我有两句话交代你。”

    说着,他已先站了起来,将供在堂屋正中的那把不知杀过几多大盗逆子、谋财害命的恶人的鬼头刀取到手中,双手捧了过去。

    “接着!”他说,“这把刀非比寻常,朝廷的法度都在上头。为朝廷执法,不是你自己杀人,不必怕!”

    “是。”杨雄答道,“爹与我说过。”

    “还有句话,不曾与你说过,今天告诉了你。只要这把刀在你手里,你就千万不可动无名之气。须知人生在世,酒色财气四个字,最难的就是耐得住一个‘气’。多少人只为一时之气熬不住,惹下杀身之祸!”

    “这是句要紧话,你须谨记!”何书办说,“时辰将到,早早伺候差使去吧!你今日头一回,我与你爹替你把场。把心静下来,到时候手起刀落,叫官府赞你一声‘当差当得漂亮’,你爹多少年来的心血,就不白费了!”

    杨雄深深吸了口气,自觉胆在往上提,把双手捧着的刀抱了左臂弯里,大声说道:“何老爹、爹,请前头!”

    “今日该你当头,休客气。”

    何书办着即把杨雄推出大门,吹鼓手前导,后面是雇来的四个花子,捧着替杨雄做面子的花红彩缎,然后便是贺客后随,王、何相护,让杨雄一个人走在中间。

    夹道看热闹的人只见杨雄胸挺得老高,步子跨得甚大,头戴皂色罗帽,身穿一件大红纻弦夹袄,密门纽扣不扣,下摆塞在鸾带里,敞出个宽阔的胸脯;下身是一条黑布单裤,扎束得极其挺括,脚上一双粉底皂缎快靴,衬着那把拖了刀把长大红绸子的雪亮钢刀,气概着实不坏。

    然而杨雄头上昏昏,心头悬悬,一会儿在想,死囚绑上法场,只怕也就是这般滋味;一会儿又在想,头难,头难,只过了午时三刻就好了,第一回的买卖,讲什么漂亮,只不要劈下半个头来,就算闯过了头关,上上大吉。

    正在这样胡思乱想,蓦地里瞥见人丛中跳出几个青头光棍,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平日与杨雄淘气惯了的,拍手拍脚地笑道:“杨雄、杨雄,你可把那把刀捧稳了,莫掉下来砍了自己的脚。”

    杨雄年轻要面子,如何受得了这等讥嘲,刚把眼瞪过去,想起义父的告诫,便不理他,只拿眼望着前面。

    “哟,哟!好神气,你会杀人了是不是?是好的就来杀我。”

    “少不得有那一日!”杨雄咕哝了一句。

    偏是那人耳朵尖。“你说的什么!”他跳下来骂,“你是人还是畜生?今日好意来捧你的场,耍惯了的,说不得一句玩笑话?怎叫‘少不得有那一日’,我犯了什么死罪,要劳动你来动刀?你说,你说!狗攮的!”

    杨雄勃然大怒,脚步一横,眼先瞟了过去,接着是撤左臂弯里的刀。何书办却是来得个快,一把捏住他的右手,使劲甩了甩,沉声说道:“是故意撩拨你,理他做甚?莫叫人笑话。”

    杨雄不响了。气只是忍着,并未消除,就算撩拨,也不该这等说话!想想着实可恨。

    又走了一阵,蓦地里有家人家泼出一盆水来,泼得倒好,正在杨雄侧面,看似不曾泼上身,那水珠儿夹杂着灰土,把他那身簇新的装束,溅得斑斑点点,不成个样子了。

    杨雄先是吃惊,后是冒火,路人哗然的笑声,更是火上加油,急急转脸去看,泼水的那人是个中年汉子,瘦骨骨一张脸,一双死鱼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杨雄,倒像那盆水根本不是他泼的。

    于是杨雄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了,刚要转向奔了那人去,王快手横身一拦。“休理他!回头却来理论。”他轻声喝道,“莫非忘了我的话?!”

    话是不曾忘记,无奈人凭一口气,忍不下去,又待怎生?杨雄咬一咬牙说:“直是这等晦气!”心里真想即时杀个犯人,天下才得太平。

    这一下,杨雄左思右想,所有的念头便是回头如何来出这口气!到得刑场,有王快手指引着参见行礼,自往死囚身后站定,把那人就看作泼水的汉子,咬紧了牙在心中自语:“也有我痛快的一刻!”

    号炮一响,痛快的那一刻到了。杨雄先是右脚在前,左胸在后,不丁不八站稳了的,这时横力抬臂,左手往死囚肩上轻轻一拍,那人顿时抽搐似的,身子往上一长,头往上一抬,杨雄看准了他的颈后关节,左臂推刃,切了过去,跟着左脚上步,一面抽刀,一面飞起右脚,使劲踢了去。只见尸身前仆,腔子里的血一支箭样往前直射。四周随即“哦”的一声,打个呼啸————惯例是这等,不然,据说就会把刑场的晦气带回家。

    “恭喜,恭喜,杨雄!好漂亮的刀法,真不像初出茅庐的!”

    “这碗饭吃定了!杀人的头就跟交朋友一样,一遭生,两遭熟,下回再出差,你就毫不在乎了。”

    这句话才揭破了底蕴:那些有意来撩拨的,都是王快手前两日的安排,要惹得他火冒三千丈,只想杀人出气,胆子才会壮。完了差使,不但不曾去理论什么,还得备下好酒好肉,谢人家的成全之德。

    “今日也是张押司成全!”杨雄讲完他的故事,特地向大家敬酒,“俗语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往日里多亏列位帮衬,一杯酒聊表寸心。我杨雄也不是没知识的,心里有数。”

    张照文领头干了酒,站起身说:“多谢,多谢!等‘出红差’那天,还来相贺。”

    就这时走进三个人来,歪戴着花帽,敞开了衣襟。为首的一个生得好狞恶的相貌,满脸横肉,一双灰黄三角眼上,覆着两道似有若无的眉毛,太阳穴上贴一张头痛膏药,挺胸突肚,进门便把一只脚跷了起来,搁在长板凳上,大声喊道:“王六!”

    “六”字还不曾出口,另一个赶紧拉了他一把,将嘴朝上一努。“三哥!”他轻声说道, “张大叔他们都在那里。”

    这人叫张三保,是个下三滥的泼皮,什么钱都要,什么脸都装得出来,听人提醒了,朝里一望,知州衙门里有头脑的公人好些在座,顿时满脸堆笑,弯着腰疾趋数步,连连招呼:“张大叔、孙头儿、李头儿、赵押司……”一个个招呼道,独独看见杨雄不理。

    杨雄自然也不会理他,偏着脸管自吃酒。张照文是主客,见此光景,也觉无趣,便有心拉个场。“三保,”他说,“看我的面子,你今日与杨知狱讲了和吧!”

    提到这话,张三保便有些迟疑。彼此嫌隙,已非一日,起始是张三保错,不该欺侮杨雄异乡人;往后杨雄见了张三保就打,也做得过分了些。所以他很勉强地说:“张大叔,你老有吩咐,我无不从命————”

    下面那一句是:“我请问你老,讲和如何讲法?”但杨雄却会错了意,听他口气是样样可以从命,就是此事不行!立刻心头冒火,大声抢着打断了张三保的话。

    “张大哥,罚我一杯酒。”说着,一仰脸把杯酒倒入口中,抱拳又说,“多蒙提携,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老也须顾我的身份,莫非什么屎蛋、毛贼,都好拉在一起做朋友?”

    “好!”张三保接着他的话,厉声说道,“姓杨的,你莫狠!总有一天教你认得我。”然后又转向张照文打了一个躬:“张大叔,你老的面子,我买过了。哪个错,哪个不错,你老心里有数。”说完掉身就走。

    “贤弟!”张照文埋怨杨雄,“你也忒过了些。”

    “原说是罚我。”杨雄也是记着初到蓟州那天当街受辱,把张三保恨得牙痒痒,所以此时不愿表示悔意。

    “散了吧!”有人说,“酒也够了。”

    “莫走,莫走!”杨雄挥舞着一双胳膊,“何苦为这小泼皮败兴!王六,再添酒来。”

    有的要散,有的酒兴未央,结果三桌并作大桌,直吃到红日西斜,方始分手。

    杨雄到家一进门便喊:“大姐,大姐!”有了这件多兼一份差使的喜事,便如献宝般,急待告诉他妻子。潘巧云却不知道,中午等得不耐烦,此刻听他大呼小叫,走出来一看,又是喝得这般血灌猪头似的一张脸,就没有好颜色给他看了。

    “看你!只怕醉得时辰八字都记不得了。”她沉着脸说,“我最恨那说话不算话的人!”

    杨雄热烘烘一团兴致,为她当头一盆冷水浇得心灰意冷,好半晌才开口:“我哪里说话不算话!进门就是一顿排揎。”

    “不排揎你,排揎哪个?”巧云生就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笑起来好看,生起气来却显得有些杀气,这时拿眼角瞟着他说,“早晨出门的时节,你答应爹什么话来?”

    杨雄这才想起,老丈人潘公说有事商量,他曾允下“午前必回”。这句话早已丢到九霄云外,不是巧云提起,只怕到明日都想不起来。

    “说了午前必回,连魂都不见。爹只要等你回来吃饭,两碗菜热起热倒,直到太阳上了东墙,午饭才得到嘴。你在外头吃酒快活,就不想想家里!”

    这顿排揎,杨雄只有领受。“是我不好,不过也有个说处。”杨雄歉意地赔笑,“大姐!我受罚。等我关了额外的那份饷来,都交与你算私房。”

    “什么额外的一份饷?”

    “这就是我午前不得回来的缘故————”

    正说到这里,听得推门声,是潘公在城隍庙前听了一段“残唐五代”的“书”回家。

    “正好、正好!”杨雄兴高采烈地说,“省了我一番话两番说了。”

    于是等潘公坐定,杨雄细细说了他的那件喜事。潘公自然替女婿高兴,巧云却是微蹙双眉,倒像上了心事。

    “大姐————”杨雄刚叫得一声,发觉妻子神色有异,便缩住了口,只困惑地望着。

    “我不曾听说你会这个行当。”

    这句话倒也平常,只是她的神态当喜不喜,便教杨雄起了股无名之火:“怎的!这个行当辱没了你?照我看————”

    他想说,杀人这个行当,莫非比不上杀猪?潘公是开肉案子出身————这话说出来伤触老人家,所以到口硬压了下去。

    潘公是忠厚人,也觉得女儿不对,只是他一向不曾对巧云说过一句狠话,只好从中排解。“女婿!”他说,“休听她的,她是胆小。”

    正合着一句话“知子莫若父”,说巧云胆小,丝毫不差。杀猪不打紧,哪个不吃猪肉,可有个吃人肉的?而况她也不曾跟杀猪的一床睡过,如今一夜到天亮伴着个杀人的挨皮贴肉,想起来便觉得浑身发麻,心里好不自在!

    “迎儿呢?”潘公见女儿女婿都不作声,便有意把话扯了开去,“好开饭了,我与女婿再吃一盅。”

    “酒不能再吃了。”杨雄又自语似的说,“得有酸酸儿的一碗鱼汤喝才好。”

    他是怕碰巧云的钉子,不敢公然要醒酒的汤喝。潘公会得其中的意思,便又设法调停。“正是!”他说,“这春困的天气,我也好想这么一碗汤喝。好女儿,你就下一趟厨吧!”

    巧云不便驳回,想了想说:“鲜鱼是没得了。就住在江边,这么晚了,哪里去觅鲜鱼?”

    “别样也可以,只要酸酸儿的,提神醒脑。”

    等巧云一走,杨雄倒觉得对老丈人歉然。“你老人家说有事商量,偏偏今天午间抽不开身。”他说,“有事,爹,你吩咐!”

    “这也是我闲得慌,每日里庙前听书,久了也厌烦了。”潘公闲闲说道,“如今倒觉得这件事怕又做不成。”

    “怎的做不成?到底何事,我也还不明白。”

    潘公是想重理旧业。一半是闲得慌,二则也是舍不得宅后那片地方————是条死巷子,三面围墙,圈出一片空地,自家后门一推进去便是菜园,中间一口大旱之年都不涸的大井,赶十几头猪圈在菜园里,借那片空地做个作场,杀好了猪,就在那里批发,哪怕血污淋漓,碍不着左右街坊。

    这个念头他已经盘算过不知多少遍了,偏偏要提的这一刻,女婿有了额外的差使!生意不做便罢,做起来极其热闹,少不得人手,原意让女婿帮着照看,如今看起来,杨雄怕是腾不出工夫,所以说“怕又做不成”。

    杨雄也觉得做不成,只是敬重丈人,不肯把话说绝。“稍停再看。”他说,“好在又不是日日‘出红差’,但凡有工夫,我一定帮爹弄起这个买卖来。”

    “就你有工夫,也还得看看,”潘公又想到一个“做不成”的缘故,“又杀人、又杀猪,杀气太重也不好。几时请庙前王铁口算一卦看,若还不碍,再作道理。”

    “这话说得是。”

    “女婿!”潘公又说,“我还有句话与你说,你却不要多心。”

    “爹这是什么话?”杨雄很孝顺老丈人,趁此表明心意,“多承不弃,将令爱许了我,平时没有孝敬到你老人家这里,想起来总觉得亏负了什么。若有何吩咐,只要我做得到,正好补报。”

    “不要你做什么,只说与你得知。”潘公的语气,是谨慎的从容,喝口酒又说,“后日清明,巧云想到北部去上个坟,不知你可许她去?”

    听得这话,杨雄心里不是味道。北部上坟是上前任户房王押司的坟。巧云十六岁嫁了王押司,做得半年夫妻,便成了小寡妇。俗语道得好:“寡妇门前是非多。”既是这等年轻貌美,又说王押司挣下的昧心钱都变了巧云的私房,若能勾搭上手,人财两得,真正是一等一的福气,所以游蜂浪蝶整日里在潘公门前不断,巴望能邀得巧云的那双凤眼一顾。日子长了,难免争风吃醋。一天是张三保在那里闹事,恰好杨雄经过,三拳两脚打得他不敌而退,旧仇加上新怨,张三保自此跟杨雄结下了不解之仇。

    不想杨雄倒是打出来一场喜事。潘公看他为人老成,又现做着两院押狱,街面上颇有面子,便跟巧云说了,把她许了杨雄,彩礼一概都免,办喜酒反贴上了三口猪。为此,杨雄感激老丈人,每每与巧云口角,吵得不可开交时,只要潘公出面说一句:“女婿,看我面上!”他便天大的委屈也忍了。

    然而此刻却有些难以忍耐。巧云与那姓王的,不过做了半年夫妻,死也死得五六年了,居然还念旧不忘,不知心目中又将自己置于何地?

    “我原说,你不要多心。”潘公有失悔之色,“早知你这等,我不说也罢。只是我不忍欺你,巧云悄悄儿去上了坟来,你从哪里知道?”

    这话说得诚恳,杨雄赶紧答道:“爹多疑了!我多什么心?教她去就是。”

    “半子之靠,我是一般看待。因为你是明理的人,我才说与你知。”潘公又说,“王押司在日,对我亦颇尽心。他无儿无女,孤魂野鬼一个,不说曾做过亲,就是一面之交的朋友,这清明节也少不得他的一盂麦饭、半陌纸钱。”

    “是!”杨雄答道,“爹是忠厚人。”

    杨雄口中敷衍,心里在想潘公说一句:“上坟是我教巧云去的。”哪怕是句假话,自己心里也好过些。偏偏老丈人不说,杨雄就不能不疑心巧云了。

    为此胃口大坏,巧云做了一大碗腐皮酸笋汤来,他只舀了一匙尝一尝,便即搁下。

    “你看你!说要吃汤,做了来又不吃!”巧云嗔道,“莫非真当我闲在那里,心里气不过,没事寻事,有意折磨人?”

    这又何用说上一大套负气的话?潘公怕女婿认真,又有一场饥荒打,赶紧拦在前面埋怨:“女儿,你也忒难了!何不少说一句。一个人胃口不好,想吃吃不下,也是有的。再说又不白糟蹋,我来吃。”说着,便把那碗汤移到自己面前,大匙舀着往嘴里送。

    杨雄生着闷气,看老丈人的分上不开口。巧云已经占了上风,也不便再说什么。一夜无话,第二天刚刚起身,衙门里来通知:“明日要出红差。”

    “爹!”杨雄便说,“大姐上坟改日去吧!第一遭差使,少不得有人来贺,有交情的说了要送礼,须办六碗四碟,请大家来叙一叙,一则还礼,二则联络感情。家里不可无大姐照料。”

    “说得是!”潘公答道,“我来与她说,就改了后日去上坟。”

    老的吩咐,小的不便违拗,心里却是老大不快————上坟是假,烧香是真;烧香又是真中有假,“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才是真而又真。但明日是落空了。

    “可恨那姓杨的!”张三保咬着牙说,“眼看他勾搭上了潘家那雌儿,人财两得;又眼看他添了额外差使,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好的贼运!”

    “明日第一趟出红差,听说衙门里都替他作面子,又是花红,又是缎匹,好不热闹!”

    “动他!”有个外号叫“夜不收”的更夫,跳起来说,“三哥,我想到有个人,着实管用,只看三哥你有没有胆?”

    张三保的外号叫“踢杀羊”,平日专拣软弱的欺侮,因此“夜不收”这样相问。而张三保对他人犹可,对杨雄也实在是仇结得深了,所以胆也大了!

    “怎叫有没有胆?只等过了明日,看大家都叫我‘踢杀熊’!”张三保挺着胸,伸出一只手指戳一戳“夜不收”的肩头,“你说,是怎等一个人,如何管用?”

    “这个人是个傻大个儿,不知哪里来的,连自己的姓都弄不清楚!”夜不收说,“这个人练得一门功夫,不知道叫什么名堂,也不明白他是怎么练出来的,不过对付杨雄,一定管用。”

    接着,夜不收便讲那傻大个儿的独门功夫。张三保一听大喜。

    “果然管用!”张三保说,“须这等下手,才能剥了杨雄的面皮,要他的好看。”

    当时便“调兵遣将”,做了安排。夜不收去寻了傻大个儿来。这傻大个儿生得好生磕碜的形象,鼻孔朝天,口角流涎,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所云,与白痴仿佛。

    “这个人,”张三保不放心,悄悄问道,“有功夫?”

    “不信你就试一试!”夜不收转脸看了看,招手喊道:“傻大个儿,过来!”

    傻大个儿十分听话,一喊就来,垂着两条软不啷当的膀子,只望着夜不收龇牙。

    “你看见没有?”夜不收指着土地庙的柱子说,“抱紧了它!”

    傻大个儿一言不发,走过去闭紧了眼,死抱着柱子。

    “等我叫你放手再放手!”夜不收转脸对张三保说:“三哥,你试试看!一起上。”

    在一起的七个人,一齐动手去拉那傻大个儿的膀子,拉是拉动了,却拉不开。待他一使劲往里一收,将张三保的手腕子压在里面,疼得张三保冷汗直流,大声急喊:“放手,放手!”

    他叫不听,要夜不收说“放手”,傻大个儿才把两条膀子松了下来。

    “好家伙!”张三保连连甩着手腕,“跟铁铸的一样!”

    “三哥,你知道厉害了吧!”夜不收笑嘻嘻地说了这一句,忽又皱眉,“有一层却麻烦,这家伙只听我的话,而我明日却不便出面。”

    张三保理会得他的难处。一名更夫,虽不支知州衙门的钱粮,总算是个官差,应补应革,都凭那班书办一句话。他得罪了杨雄,杨雄要报复也容易得很,所以不敢出面。

    “有了!”夜不收欣然又说,“我有个计较,能叫他听三哥的话。三哥,‘有奶便是娘!’”

    一大盘馒头,两斤牛肉,把傻大个儿“喂”得乐不可支。等他吃饱了,张三保便说:“傻大个儿,明天还有一顿好的,你只听我的话,我叫你抱哪个便抱哪个,叫你放手便放手。你可听话?”

    “嗯,噢,听!”傻大个儿很费劲地回答。

    还怕他没有把话听清楚,张三保又试验了一遍,傻大个儿奉命唯谨,才算教人放心。

    第二天午时未到,张三保就带着人守在十字大街中心。未时一过,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当头是两个小牢子,一个捧着梁知州所发的花红,一个捧着绸缎彩绘等物;后面一把青罗伞罩着一名壮汉,正是杨雄。

    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个兴的规矩,刽子手哪怕是数九寒天都得袒着胸。这时是艳阳春天,杨雄只穿一件黑缎白纽的背心,扣子不扣,下摆塞入腰际,下身一条扎脚紫花布的裤子,垂着极宽的一条彩绣鸾带,背心外面披着一件簇新皂衫。这都在其次,最威武的是胸前刺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蟒,盘满了整个宽广的胸膛,看上去真跟东岳大帝驾前的差官似的。

    样子狰狞凶恶,看到脸上,却如春风飘拂,一片和煦。杨雄看见熟人,把抱着的那把鬼头刀交与身后的小牢子,腾出双手不断打躬。路口有人摆着一张茶几,上面一只朱红托盘,里面一壶两盅,斟了酒捧到他面前,说一声:“节级,辛苦!”

    “多谢,多谢!何消客气!”

    杨雄接过酒来,主客两人正平端看敬,犹未到口,只听有个破锣嗓子的声音喊道:“节级!拜揖。”

    人随声到,有个人抱拳拜了下去,杨雄便待还礼。谁知那人一躬倒地,随即仰直身子,抱着的拳顺性一扬,只听“咣啷”一声,把杨雄手里的酒盅磕飞了,摔得老远。

    这下杨雄才看清楚。“敢情是你!”他勃然大怒,“必是你哪根骨头作痒!实说了,待我来替你治。”说着,作势欲扑。

    “姓杨的!”张三保把手一摆,“要打架,等我说清楚了再打也不迟。大家都是街面上日日见面的,莫非还逃走了不成?”

    这时看热闹的人已围成一圈,也有口头上相劝的,但却不敢走拢来拉架,因为都怕张三保,此人有名的半吊子,好意解劝说不定他连拉架的都打了。“好鞋不踩臭狗屎”,尽由着杨雄好好教训他一顿去。

    “姓杨的,你作恶多端,当了两院押狱,私刑拷打犯人,榨取钱财,半夜里把女犯人喊了来饮酒作乐。如今又当上刽子手,诈得百姓许多财物————”

    语声未完,杨雄只气得脸色铁青,大吼说道:“住口!你这打不死、饿不杀的狗贼,杨爷爷今朝拼着吃人命官司,要取你的狗命!”

    “慢点!我还有句话,你听好了!”张三保等杨雄暂停的那一刻,大声喊道,“抱紧了!”

    这叫什么话?杨雄看他眼睛望着自己身后,便也回转头去张望。恰好傻大个儿张开两手圈了过来,一看他那副形容,杨雄先就汗毛一凛,要想后退,已自不及,让傻大个儿从侧面把他抱了个结结实实。

    杨雄不防有此一着,虽觉惊讶,还不着急,并出一身力量,自以为总可挣脱束缚。哪知任他使出吃奶的气力,涨得满脸通红,却是动弹不得分毫,这下才知不妙,大声吼着,想用脚去踢傻大个儿,无奈部位不好,枉费心机。

    张三保得意非凡,一面抛开眼色,指使手下去抢那些花红缎匹,一面从小牢子手里抢过行刑的鬼头刀来,抡圆了一舞,才用刀尖指着杨雄叫骂。

    “姓杨的!你哪里来的一个贼囚,到我蓟州来耀武扬威!你是刽子手,我便拿你杀人的刀杀你,这就是你恶贯满盈的现世报应!”

    说着又将刀一抡,双手握着刀把,作势要往杨雄胸前刺去。果然刺了,擅杀公人,罪名不轻,张三保也还不敢,说那话不过摆摆威风,自有人来解劝。

    解劝的也是他手下的泼皮,原是教好了话的,这时便上前先大叫一声:“张三哥!”

    张三保佯作不解地问道:“兄弟,你怎么说?”

    “这贼囚一死,他老婆便又是小寡妇,哭哭啼啼的,看着也可怜。张三哥,你饶他一条狗命!”

    “咦!”张三保斜着眼睛,淫猥地笑道,“你倒会体恤他老婆,莫非眉来眼去,暗地里有一腿?”

    “若是有一腿,为何劝你不杀这贼囚?”

    “对,对!那一来,他老婆就归你了。”

    “我也不要。嫁一个死一个,是个八败扫帚星,谁敢要?”

    “罢了,罢了!”张三保大发善心地指着杨雄说,“看你老婆细皮白肉的俏模样分上,不忍心她又当小寡妇,权且饶你一条狗命。只是死罪好免,活罪难逃,取你一条狗腿!”

    说着退后两步,眼睛望着杨雄左脚,举刀过顶,就待劈将下去。杨雄自然不甘,拼命挣了一阵,下盘一动,与傻大个儿的脚步相互错杂。张三保怕砍了自己人,一时下不得手。

    好不容易张三保看准傻大个儿的两脚后移,已无顾碍,举刀向下的那一刻,只听一声发自丹田之气的暴喝:“住手!”

    张三保吃得一惊,脚下打个滑跶,几乎摔倒,使劲将刀往下一撑,站定了身子回转来看时,不由得气往上冲,瞪眼吼道:“你这个臭贼,叫哪个‘住手’?”

    “叫你!”

    “去你娘的!”张三保破口大骂,“你活得不耐烦了,来管老子的闲账!好便好,恼了我连你一起宰,谅你手里那条扁担济得甚事?”说着又是拿刀一抡,舞出滚圆的一个刀花。

    持扁担的那汉子却不曾为他吓倒,也懒怠说话,一撒手便是一扁担,当头砸将过来。张三保不防他真要动手,也记不起拿刀去格,慌慌张张往旁边一躲,扁担打在肩头上,火辣辣地疼。

    张三保是个“银样镴枪头”,见此光景,顾不得疼痛,先跳开几步,咬一咬牙,指着那汉子吼道:“你莫惹得老子发火!便跪着求我也不饶你。”

    “哪个要你饶!”

    话到人到,那汉子拿着扁担当哨棒使,唰唰唰一连三下。张三保功夫稀松,手忙脚乱地闪避,让过两下才想起用刀去削扁担,已是不及,屁股上吃扁担戳着,往前一送,合扑一跤,那张嘴恰好合在一堆狗屎上。

    那汉子却又顾不得打他了,抡着扁担,指东打西,将张三保的手下打得丢下花红缎匹,抱头鼠窜。

    张三保自然也爬了起来,一嘴的狗屎惹得看热闹的拍手跳脚大笑————一则是看他的样子好笑,二则是看他落了下风好笑。连杨雄都忍不住好笑,不笑的只有那傻大个儿,埋着头一把死死抱紧了杨雄。

    “还不放手!”杨雄简直把肺都气炸了,连连顿足大吼。

    “这是个没脑筋的傻人!”有人提醒杨雄说,“你跟他发脾气没用。”

    于是众人便纷纷走上来扳他的手,却是七八个人扳他不动。

    依然是那汉子,排开众人,响亮地说一声:“看我来治他!”

    会者不难,他只用一根手指便治倒了人:往傻大个儿的肘弯上一触,撞着了麻筋,立时便松了手。杨雄脱后挣扎,回身便是一掌,打得那傻大个儿满嘴是血,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杨雄满腔的火都往他身上发泄,三脚并作两步,赶过去使劲一脚踩在傻大个儿的腰骨上,疼得他冷汗淋漓,“哇哇”大叫。

    “尊驾住手!”那汉子抢着托起杨雄的拳头,“是个没脑筋的人,不值计较。”

    若是别人,杨雄必不买账,对此人就不同了,诺诺连声地说:“是,是!说得是。多亏尊兄相救,免了我一场羞辱,这番恩德,岂可不报?”他抬头看了看,指着一面青布酒帘子又说:“且到那里叙话,容我请教。”

    “这些小事,何足挂齿。我还有事,不叨扰了。”说完,那汉子拖着扁担,转身就走。

    杨雄哪里肯放,拉住了他说:“我先请教尊兄!”

    “我姓石,行三。”

    “石三哥!萍水相逢,蒙你救我一场灾难,若不容我借一杯水酒作个结识,石三哥你想,你换了我肯不肯?”

    听他说得恳切,石三不便坚持,想了想答道:“既蒙厚爱,我不领情,就变得不识抬举了。只是……”他指着置在人家檐下的一担茅柴又说,“我以采樵度日,今日答应一位熟识主顾,必送一担柴去,如今日色已中,等着我的柴煮饭,怕已经等得急了,我先挑了送去,回头来扰你的酒。”

    “这好办,何用石三哥自己费心!你那位主顾在哪里?”杨雄对一个小牢子说:“你拿十几文钱觅个闲汉,将这担柴挑了送去。”

    石三一看这安排也不错,便说了地名,将那担柴交代了小牢子。杨雄也吩咐手下,把缎匹表礼,还有那把“吃饭家伙”的鬼头刀一起送回家去,然后陪着石三踏入那家酒店。

    店主人张老庆是把刚才打的那场架从头到底看在眼里的,所以等他们一进门便说:“节级受气!大人不记小人过,笑一笑丢开!”

    杨雄脸上讪讪的,淡淡一笑:“今朝未出门就听见乌鸦叫,刚一出门又撞着尼姑,原是晦气。”

    “这位英雄好手段!”张老庆看着石三又赞一句,“好一副相貌堂堂的气概。”

    这一说杨雄不由得也细看了他一眼。那石三长得极其魁梧,鼻直口方,一张肉色滋润的淡红脸,虽然衣衫暗旧,却不似长处贫贱的人。杨雄便生了心思。

    “两位请里面坐,临河一间小阁子,又宽敞又清静,便坐到晚也不厌。”张老庆一面说,一面躬着身子引路。

    果然是极宜把杯谈心的一间好酒座。杨雄奉石三上座,他一定不肯,主客一西一东相对坐下。等小二点上茶来,张老庆才说:“节级是熟客,晓得口味,羊身上打主意,批切羊头、羊白肠、下水汤————”

    “不用这些粗食!”杨雄打断他的话说,“拣好的配四碗四碟来!”

    “何须如此靡费?”石三微皱着眉说,“闹这等虚文,就难奉扰了。”

    “总得略成敬意才是。”杨雄忽然转念,“既如此,便听石三哥吩咐。老庆,你不丰不俭,看着办。”

    石三听得这一说才不言语。候张老庆转身去了,彼此又重新叙问姓氏乡里。

    等杨雄自己叙过,石三才说:“我叫石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拳棒在身。我那师父枉有一身武艺在身,吃仇家陷害,误遭官司,出不得头,落得个怀才不遇。为了一肚皮牢骚,惯打不平。我学了恩师的榜样,一生执意,要打尽世间不平,故而都把我叫作‘拼命三郎’。为这上头,不晓得吃了多少亏,只是改不得。”

    说到这里,热酒冷碟送到桌上,杨雄亲自把盏。“石三哥,先敬一杯,敬你的侠义心肠。”他说,“莫道打不平吃亏,也交得几个血性朋友。”

    这是他自道有血性。石秀不免刮目相看,见他黄渣渣一张四方脸,稀落落几根老鼠须,看上去有些窝囊,实在倒是忠厚的底子。这个朋友交得长!

    “既是建康府人氏,”杨雄又问,“怎的到了蓟州?”

    “这也是运气坏!”石秀呷口酒,抑郁地说,“三年前随叔父来此地贩运牲口,哪知遇着兽瘟,消折了本钱。我那叔父一急一累,病倒在半路上,一病消亡。我回乡不得,流落在这蓟州,卖柴度日。”

    “这却不是一个长局。”杨雄沉吟了一会儿说,“石三哥,你今年贵庚?”

    “虚长二十八。”

    “比我小八岁。”杨雄迟疑着说,“有句话说出来,不知你可肯应承?”

    “杨兄,你尽管说。”

    “你我在蓟州都是异乡,也都无兄弟,结义做个异姓手足如何?”

    听此一说,石秀便觉心头有股暖气浮升,然而转念又觉心冷,自己流落他乡,干了这个营生,与乞儿相去也就在一肩之间。杨雄虽不是什么达官显宦,也是蓟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下身份不配。世间尽多笑人的人,说起来是石三趋炎附热,这话难听。再说与杨雄一面初交,究不知他的心性如何。一时为了救他免了一场羞辱,心热热地只要报答,待几时消淡了今天这一段事故,嫌自己贫贱,走到人前辱没了他,心生厌烦;或者倒觉得少不得周济结义兄弟衣食,成了累赘,懊悔当初不该多这么一句言语。那时自己倒说不出绝交的话,也只有跟他一样悔不当初了!这样转着念头,便久久无语。杨雄却又催了:“这是好事,你答应了吧!”

    “好事倒是好事。”石秀答道,“自嫌高攀不上。”

    “说哪里话来?我又不是什么官宦出身,怎说高攀不上?没有想到,你也存下世俗之见!”

    江湖好汉就经不住激,说石秀存着世俗之见,这话他不受,于是转弯抹角想到的顾虑,一起抛在九霄云外,慨然应允。

    “大哥的抬爱,我从命就是。”说着便站起身来,双膝弯倒。

    杨雄喜不可言,赶紧也回拜了下去,扶着他的手臂不叫他磕头,接着便拽了起来,眉花眼笑把石秀从头看到底,“兄弟好威武仪容!”捏一捏他的膀子又说,“好结实身胚。”等张老庆在柜头里得知其事,赶来相贺,杨雄越发欢喜,只叫:“大碗酒来!我今日要和兄弟吃醉方能罢休。”

    这一成了手足,情分立刻不同。杨雄问石秀住在何处,听说只在土地庙设一张草铺,便相邀到家去住,又说当天就唤裁缝来做衣服。接着又提到巧云,直言不讳地告诉石秀,原是二嫁,人才出色,就脾气骄纵些,亏得老丈人极其明白事理,相待甚厚。

    “说着曹操,曹操就到!”杨雄一手扶着桌子站起,一手指着店口说道,“那就是我丈人。”

    石秀不敢怠慢,起身往外看去,只见一位清瘦老者,面貌和善,精神健旺,心头便是一喜;因为他已听说他们爷婿同住,潘公自是一家之主,自己搬了去时,遇上这么一位长者,就好相处了。

    “咦!”杨雄问道,“爹来做什么?”

    “听说你和人争斗,不放心,特地寻了来。”潘公问道,“可是张三保?”

    “不是这狗贼是哪个,使得好毒的法子,差点吃他的大亏,幸得我这个兄弟。”

    于是引见了石秀,杨雄奉潘公上座,细说经过。潘公也听得高兴。“三郎好俊人才!”他说,“我女婿得你做兄弟,彼此帮衬,再好不过。既是孤身在此,何不搬了家去住,也热闹些。”

    “我原是这等说,兄弟已经允了。”

    “打搅不安————”

    “休说这话!”潘公急忙摇手,抢着说,“说这话就不是自己人了。”

    “是!”石秀恭恭敬敬说一声,“我遵潘公的吩咐,明天搬了来。”

    “何必明天!”潘公看看日色,“这顿酒似乎也吃得久了,趁早回家去铺设好了,黄昏消消停停的,尽吃得晚也不碍。”

    “爹说得是。”杨雄起身会了酒账,让潘公走在前头,一左一右,迤逦而回。

    到得家去,潘公一进门就喊:“女儿,快来见叔叔!”

    “可是老悖悔了!”潘巧云在厨房里嗔道,“哪里又出来叔叔!白日里说梦话。”

    潘公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没娘,未免骄纵,平日语言无礼,只当闹着玩,不在心上。此时有初上门而且初见面的石秀在,深怕他看轻了他家没有家教,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三郎,你那嫂嫂平日说话原是这等疯疯癫癫的,往后语言上有句把上下,你休理她。”

    “不敢!”石秀答道,“想必嫂嫂是直心肠的人。”

    “正是,正是,她就是心肠直。”

    说到这里,只见帘子一闪,探出一张脸,灶下出来,脸上红馥馥,头上灰蓬蓬,系着条青布绣花围裙,正捞起一半在擦她那双湿淋淋的手。只就是那双凤眼,流转生光,石秀顿觉眼前一亮,待定睛看时,那婆娘已缩了进去。

    “啊呀!有生客在这里!”巧云又嗔她父亲,“也不先说一声,这等灰头土脸,怎么见得人?”

    一父一夫都知道巧云的脾气,平日最讲究衣饰,出门一趟,梳妆好了,还得照上好几遍镜子,叫迎儿左看右看,乱了一根头发都不依。这时料她不肯与石秀相见,杨雄便对潘公说:“且自由她,先请兄弟到爹屋里去坐。”

    “也好!且叫迎儿点了茶来吃了再说。”

    三个人在潘公屋里坐定,迎儿点了一盏荔枝圆眼汤待客,接着又是两盘点心,一盘枣子蜜糕,一盘绿汪汪的艾饺,是清明前后的应时小食。

    “蜜糕是巷口卖的,不中吃!”迎儿也颇为应酬,“自家做的艾饺是肉馅儿的,客人尝一个看。”说着,夹了一枚放在朱红碟子里,移到石秀面前。

    “多谢大姐!”石秀站起来说。

    “你休叫她大姐,只叫迎儿!”潘公又对迎儿说:“往后你叫三郎,不是客人!”

    “是了。”迎儿含着笑,福了福,重新叫一声,“三郎!”

    照常理,该当有个见面礼,哪怕一百钱拿红纸包一包,也是个道理。无奈石秀衣袋里只得十来文钱,只好红着脸答道:“不敢、不敢!”

    他人生得雄伟,却偏有这腼腆模样,迎儿看得有趣,只倚着门不走。杨雄看不过,便即喝道:“你不回厨房去,在这里做甚?走、走!”

    一顿吆喝,把迎儿撵走,潘公便劝杨雄:“迎儿也大了,不宜这等大呼小叫。”

    杨雄欲言又止,终于答声:“我晓得。”

    话是如此,杨雄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说————自然是说迎儿,每每见她好倚着门框,张望行人,纵然不曾露出嬉嬉笑笑的轻狂样儿,毕竟不是良家妇女的行径。

    “等我来说她。”潘公是“不哑不聋,不做阿家翁”的口吻,“俗语道得好,‘女大不中留’,你顶不得真。眼开眼闭个两三年,有相当人家,把她嫁了出去,也是主仆一场。”

    他们翁婿论家常,石秀插不进口去,只是这样在想:杨雄和潘公说话都无避忌,这就是拿自己当一家人看的证验。转念到此,心中安慰,所以虽是与己不相干的闲白,也能听得下去。

    迎儿倒又来了,大概是受了杨雄呵责,有些赌气的模样,一手掀开帘子,垂着眼说:“大娘来了!”

    这一说,石秀首先站起来,垂着手站着等候。巧云人未进门,先来一阵香风,自然是头光面滑,打扮过了,身上是家常衣衫,只以剪裁得十分称身,又压熨得挺挺括括,看上去越显得俏丽。

    石秀不敢多看,躬身说道:“嫂嫂请坐,待我拜见。”

    “休客气。”巧云笑盈盈地答了这一句,转脸看她丈夫,“这位叔叔是————”

    “我新结义的兄弟,姓石名秀,行三。你们叔嫂平礼相见吧!”

    “平礼好,平礼好。”潘公连声接口。

    于是石秀唱个大喏,巧云福了一福。见罢了礼,杨雄又说:“我与爹说过了,邀了兄弟家来住。我早晚在衙门里当值,家中不愁没有人照应了。”

    “这自然好,只怕粗茶淡饭,委屈了叔叔。”

    “嫂嫂!”石秀摸着自己的粗糙衣服,窘促异常,很吃力地说道,“嫂嫂若当我是客时,便是撵我走。”

    “言重、言重!”潘公说,“女儿,你且去开饭烫酒,我有个计较,正好与三郎商量。”

    潘公又想到了开肉案————这行买卖,说大不大,说小着实不小:屠场需用一名屠夫,两名手下;作坊里得有一个好上灶,洗刷烧火的两三个粗汉;肉案上要有三五个人操刀、阔切、片批、细抹、顿刀。生熟肉切割的花样甚多,人少了主顾等着不耐烦,这买卖便做不开;若是生意热闹,不独算账忙中有错,还怕刀手收了主顾的钱,顺手往油围裙里一塞。潘公盘算了多少遍,要开肉案,别的人都容易找,就这账台上,必得有个自己人照料,看石秀诚恳能干,正当借重。

    潘公提到此事,石秀笑一笑说:“说起这个行当,我倒略知一二。”

    事情如何不管,光是此时谈论,潘公便有遇着知音之喜。“怎的?三郎!”他问,“你也做过我的同行?”

    “先父原是操刀屠户。”石秀说道,“后来先父亡故,我才跟了先叔贩卖牲口。”

    “如此说,你也杀过猪?”

    “猪不曾杀过,只是看得多了。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这个勾当。”

    “这一说便成功了。”潘公喜不可言,“原不需三郎亲自下手,凡百行业,是内行便欺不得你,我只请三郎替我监督上下,用眼不用手就是了。”

    “潘公这等说,我理当效劳,几时动手,只管招呼我!”

    “说做就做,明日便动手。”

    潘公是夙愿得偿,石秀则正愁着吃闲饭不成名堂,难得有此一行自己用得上劲的行业好做,自然欢喜。这一老一少心都热辣辣的,恨不得即时就开起张来。杨雄却认为不必如此心急,便即劝说:“爹!这是你七分消遣,三分生意,从从容容地来,过累了倒不好了。再说我与我兄弟先吃几日酒,得要畅畅快快叙他一叙。”

    “依你、依你!”潘公性情随和,看着石秀说:“明日先唤裁缝来与三郎做衣服。”

    第二天杨雄先取了两身旧衣服,与石秀换了。等衙门里事完,带着他出门,与相好朋友去吃酒闲逛。潘公便叫他女儿上街剪布,迎儿去唤裁缝,自己在家支好了案板等。裁缝来了,布也有了,先做几条肉案上刀手用的作裙,等石秀回家,量了身材,赶着做了一领夹衫,又置办了全新的靴帽。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戴一新的石秀,一洗寒酸,越显英俊,惹得迎儿暗地里更不住眼地看了。

    连着逛了三日,石秀自己开口:“今日起始该弄正经了,潘公,我先与你开起单子来,置办动用生财,你老人家上市托‘行老’雇做手。”

    于是分头办事,极其顺当,置起大红大绿、挂满明晃晃铁钩的肉案子,大大小小的砧头,打磨了许多刀杖,作坊里打造一口三眼灶,安上能煮整头猪的大铁锅、水盆托盘……一应俱全。后园里做了猪圈,先赶了十几头猪养着。等做手、伙计、学徒雇好,看看诸事齐备,选定四月初一是个黄道吉日,堂堂皇皇开起一爿“潘记肉行”。邻舍亲友,都来挂红贺喜,热热闹闹吃了一两日酒。

    生意做得极其兴旺,不消半个月,“潘记肉行”的招牌,已是蓟州城里通城皆知。说杨雄的面子、潘公的人缘,招徕远近,自然不错;只是交情只能卖一次,没有石秀,主顾不会乐意日日上门。

    他是内行,又肯尽心,每日半夜里起身,帮着杀猪,照看炉灶,督促小徒弟卸排门开市。一早晨坐在柜台里,耳听六路,眼观四方。有些主顾格外精明,争多嫌少,挑精拣肥。刀手的脾气有好有坏,脾气坏的少不得起了争执。遇着这时候,石秀总是抢在前头,赔不是,说好话,宁愿自己委屈,不肯教主顾恨恨说一声:“再也不上你家的门。”因此,都说“潘记”那个长大汉会做生意。

    再有一等是闲汉泼皮,到哪里都要占便宜,三文钱往案板上一丢,大剌剌说一声:“切一斤酱肘子来!”三文钱一两都不够,如何要一斤?到这时候,就更要石秀出面。

    “我奉送一斤!三文钱请收了回去。”

    他用两个指头夹着三文钱送到那人面前,若是能抽得回去,一斤酱肘子照送不误。不然,也就用不着他再说什么,自己知趣,踅了转去,下次想吃酱肘子,备足了钱来。

    到得午后,歇一觉起来照料晚市生意。吃了晚饭算账。钱陌行市,各处不同,鱼肉菜市,照汴京的规矩,七十二文算一百,叠齐了用绳子一串,一天几百串的进出,都归巧云点数,掌管钥匙。

    生意越做越兴旺,起得更早,歇得更晚,四更天动手,日中吃午饭,工夫隔得太长。潘公厚道,说是辰、巳时分添一顿点心,两个大馒头,一碗碎肉汤。潘公是在里头吃,石秀在外头,一样吃“官中”的大伙。

    吃到第三天出了花样,迎儿提个金丝竹篮,笑盈盈地走到柜台边放下,揭开篮盖,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卤鸭索粉汤,一碟六个梅花包子,一小碟酱菜。

    “这是做什么?”石秀问道。

    “潘公教送来与三郎点饥。”迎儿又说,“本街上人送的,东西多,天气热,不吃,坏了罪过。”

    听得这样说,且又是“长者之赐”,石秀便拈起筷子吃了。伙计、小徒弟走过去看一眼,走过来又看一眼,不知是看迎儿,还是看他吃点心。石秀极不自在,吃到一半,再也吃不下了。

    “你收了回去!”

    “怎的不吃完了它?”

    “莫多问!”石秀不悦,“你只收了去就是。”

    到晚来收市,做手伙计各自回家,小徒弟在店堂里搭铺睡觉。石秀吃了饭,点起一盏油灯算账,算盘打得飞快,滴答滴答的清脆响声与小徒弟的鼾声相和,更深未休。

    “三郎!”潘公探进头来,“怎的还不曾算好?”

    “有笔账对不拢,差四钱五分银子。”

    “明日再算。”潘公说,“就对不拢,不过四钱五分银子,随它去。”

    “这话,潘公你说错了!账目要清楚,哪怕一文钱也不能算错。”

    “账就是奇怪,越算越糊涂,索性丢下,明日覆一覆,自然明白。”潘公一手来掩他的账本,“累了一天,再不歇歇,四更天如何起床?来,来!你去洗了澡,后院里乘乘凉,我还有话与你说。”

    老人家如此体恤,石秀不忍拂他的意,锁好账本,将十几串钱提了,来到后面。潘公忽然想要吃瓜,自己取了十来文钱,由后门走了出去。石秀是照例交钱,在杨雄卧房窗下喊道:“嫂嫂!”

    “是叔叔?”巧云在里面应声。

    “是我。”石秀说,“来交钱。”

    “请等一等!”

    等不多时,窗里一盏半暗不明的油灯突然被剔得极亮,新糊的雪白窗纸上,映出一条黑影,恰是侧面,凹处凹,凸处凸,玲珑剔透。石秀一看心里就如火烧一般。“原来嫂嫂在洗澡!我停停再来!”一面说,一面急急走了开去。

    一走走到后门外,清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心头那条影子却抹不掉,掉转身来待又进门,一只脚跨在门槛上,不免自问:“进去做什么?”

    就这一下,脚步停住了。“石秀呀石秀!”他心中自己对自己说,“你若是条汉子,就把脚抽回来。这只脚再踏进去,就不值半文钱了。”

    抽是抽回来了,费的劲着实不小。等抽脚出来,石秀宽慰无比,深深透了口气,就门旁一块大石头坐下,预备等潘公买瓜回来,一起进门。

    “叔叔!”

    突如其来这一声,石秀吃了一惊,转身看时,影绰绰是巧云的影子。

    “怎的一个人坐在门外?”

    石秀不便说实话————说了倒显得自己的心眼儿脏了。“门外凉快些。”他说,“嫂嫂得闲不得闲,就请把钱收了去。”

    “得闲。”巧云答道,“跟我来。”

    于是石秀提着钱,跟巧云走了进去,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在前的不断回头,在后的只是低头。巧云回头是照顾石秀,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这里有个坑。我是走惯了的;走不惯的,这黑头里会摔跤。”

    每一回头,便有隐隐一阵香味,有时有,有时无,缥缈不定,越发会令人兴起探索之心。然而一念甫动,随生警惕,所以石秀只是把头低着。

    她啰唆得多了,石秀不免回答一句:“嫂嫂,你走好!我自会当心。”

    “原来你也会说话,我只道你是哑巴!”说了这一句,笑一笑,巧云又正正经经地问,“叔叔,你不爱多说?”

    “是!”石秀答道,“多说无用!”

    “男子汉原该如此!我就看不惯那只会说嘴的,‘卖嘴的郎中没好药’。”

    石秀不理她,看看到了,他站住脚说:“嫂嫂,你去开门,我好放钱。”

    “噢!”她将手往腋下一摸,边走边说,“待我去取钥匙。”

    到得她卧房中,只听嘟哩哗啦抽斗的声音,好半天不曾找着。

    “咦!会到哪里去了呢?迎儿这个死丫头,偏又不知道游魂游到哪里去了!”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石秀听她在里面喊,“叔叔,你帮我寻一寻。”

    石秀刚要起步,蓦地里警觉。“慢慢寻!”他说,“我在这里等。”

    “一时寻不着,又待如何?”

    “既如此,我明天一总来交。”

    说完,石秀转身就走,恰又听巧云在喊:“寻着了!寻着了!”

    石秀便站住脚,只见巧云一手持着一串钥匙,一手持着烛台,出得门来,将烛台随手交了给石秀。等他接了,她便翻检钥匙,那一串钥匙,总有十来个,寻起来也得有些工夫。

    是真的寻不着,还是怎么……巧云就着烛火,越凑越近。石秀仿佛觉得像着火似的,浑身发热,斜着眼往下看去,只见巧云穿一件月白薄纱衫,隐隐现出一片银红,自然是她的肚兜,系得极松,以至该凸的地方越发看得清楚。他这会儿极其为难,不能撒手就走,却又在那里站不住,只是极力调匀呼吸,要装得见怪不怪、从容自在的神态。

    就这颠三倒四、神魂不定的当儿,不知怎么,一串钱掉了下来,正砸在石秀脚背上,疼得他平地一跳,龇牙咧嘴地吸气,几乎把个烛台都撒了手。

    当然,心里那些乱七八糟、自己都无法去究诘的念头,也就此一扫而空,仿佛从云山雾沼中一下子跳了出来,俯视全局,清清楚楚看出来,差一点中了巧云的圈套。

    巧云哪里想得到他的心思,一半做作,一半也真的心疼。“怎的,怎的?”她着急地喊着,蹲下身子去,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要替石秀去揉疼处。

    “嫂嫂!”石秀沉下脸来,“请尊重!”

    话不客气,声音更不客气。巧云一惊,站起身来,退后两步看石秀,只见他面凝严霜,倒像哪个得罪了他似的。

    “叔叔!你————”她惊疑不定,“怎么了?”

    “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休来碰我!”他把烛台和十几串钱都放在地上,“你自己收了吧!”

    这一走,丢下了哭笑不得的巧云百思不得其故。莫非是个疯子?她这样想着,便不敢再去招惹石秀,自己开了门收钱,累得气喘吁吁,走了好几趟才得完事。

    钱是搬完了,心头却还撇不开石秀,一个人坐在后院里,越想越气愤。“好一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从此以后休理他!”她这样恨恨地自语。

    不防潘公正买了瓜回来,听见了诧异。“巧云!”他问,“你在说哪个?”

    巧云微微一惊,将自己的话想了想,也不必赖,但自然不会说真话。“还有哪个?哼!”她做笑着说,“三天饱饭一吃,就自己识不得自己。”

    “莫非是三郎?”潘公问,“怎的?”

    “说是来交钱,我取钥匙略慢了些,他不耐烦了,拿十几串钱摔在地上,发脾气走了。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这,不会吧?”潘公迟疑地说,“三郎不是这样的人。”

    “莫非我撒谎?你自己问他去!”巧云说说又来了气,霍地站起身来,管自回了卧房。

    潘公纳闷儿。看样子,女儿说的话不假,却又猜不出石秀何以如此。想要问一问,怕是非越惹越多;要不问,又放心不下。思前想后半天,决定只当不知其事,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三郎!”他喊,照原来的意思,有句话要跟石秀说。

    “潘公!”石秀走了来问,“你老人家买瓜,怎得去了老半天?”石秀的声音懊恼————也难怪他,如果潘公早回,就不会有刚才那一番波折。

    潘公倒奇怪了,怎的两个人说话,都是这等不中听的语气。想一想,是了!大概总是女儿脾气骄纵,言语之间说了重话。石秀是条汉子,样样都好,就是受不得委屈,这号人物的习性是吃软不吃硬。少不得自己来赔个笑脸,揭过这一篇去。

    “三郎!”他真的堆起了笑容,“凡事看我薄面,休与我那女儿一般见识。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莫非还把妇道人家的长言短语记在心里?”

    这一说,石秀倒觉惭愧了,却也无言表白,低着头寻思,如果巧云知难而退,犹可相处。这样卖弄风情的勾当,再来一回,就不能不另作打算了。

    “三郎,你怎的不言语?”潘公又说,“我在想,你另添个人如何?”

    石秀倏然抬眼,心里一连七八个念头闪电般过去,勾起阵阵疑云。“潘公,”他说,“这话是怎么说?”

    “我看你实在太辛苦,起早落夜,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真正的于心不安。生意是做开来了,算一算也着实有些赚头,你的一份我现在不给你,替你留着,成家立业,也是你们弟兄结拜一场————如今不妨添一个能写会算的,做你的帮手。”

    这倒是自己多疑了!石秀既愧且感,便越觉得要多出些力,才能报答他老人家的厚道。“潘公,做生意的开销能省则省,苦些怕什么?说实话,我的身子也顶得住。”他停了一下又说,“若说添个能写会算的人,一则我无处去找;二则管账的,银钱出入要信得过,倘或找了来不对路,忙没有帮上,没的先惹上一场闲气。”

    “这话也不错,我原是为你着想。说到我自己,若有个人能替得了你的手,你就可以替得我————”

    “原来为此!”石秀抢着说道,“这也方便,几时要买猪,潘公你来账台上坐两日,我替你到外县走一趟就是。”

    “再说吧!这是十天后头的话。”

    这十天在石秀看来,巧云已对他生了意见,日常见面总是扬着脸,把眼睛望着别处。每日必不可少的交谈便是交账,巧云总是冷冷答一句:“放在那里!”石秀心里在想,少来勾引,倒是好事。但一座房子中住,一张桌子上吃,这般天天看她的嘴脸,却受不得。看样子还是那一个字:“散!”

    这个主意一时无从打起:“看看猪圈里快空了,且先代潘公走一遭,贩了猪再说。”

    买卖牲畜不是外行干得的事,平日都是潘公自己去办;若是外行,办来病猪或是刚养了一窝小猪的猪母,肉老味薄,不但卖不出去白蚀了本钱,而且也做坏了招牌,所以潘公特地破费工夫,细细指点。石秀人既聪明,兼以猪虽不曾贩过,却贩过牛羊,同为六畜,道理原自相通,因而一经指点,心领神会。半夜里起身,吃得一饱,背着褡裢袋,提根哨棒,赶早风凉动身,往南而去。

    去时走了两日,来时赶着一群猪,石秀不能不随着牲畜蹒跚而行,就走得慢了。一去一来走了七天才到家。

    到家一看,便是一惊,排门紧闭,寂然无声,心里由不得便想:莫非潘公年纪大了,一跤跌成中风,收起买卖办丧事?细看时,门不曾钉麻,也不见贴有“殃榜”,这才放了一半心。

    推开排门一看,人影俱无,肉案已经拆去,刀杖不知收在哪里,砧头堆在一边,看样子是歇了买卖。这却是为何?

    石秀有心病,当时便忖度:“俗语道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一家之主,不是杨雄,也不是潘公,是他女儿巧云。这婆娘看我不得,却又不好赶我,使这一计,只做‘卷堂大散’,等我走了,再把生意做了起来,也方便得紧!罢、罢、罢,我不做曹操,宁可人家负我,我不负人家。”

    这样想着,便把猪赶了进去,在猪圈里圈好,走出来时影绰绰看见巧云在窗前对着镜子,涂脂抹粉。他不知道她看见了自己不曾,只自己却懒怠理她,回到卧房,也不换衣服,先打算盘结账。

    “三郎!”潘公急匆匆赶了来,“你回来了。”

    “回来了!”

    “怎不先歇一歇?”说着,潘公一脚已跨了进来。

    “潘公,你坐,我不招呼你。”石秀眼也不抬,“等我把账结好了再说。”

    结账打算盘,最忌人在旁边说话,潘公便静静地坐。等他结好搁笔,才含笑说道:“我刚才看了猪来,选得好。”

    “理当尽心。”石秀把账本子、剩下的十五两七钱银子,一起放在他面前,“潘公,且收过了这篇账,若上面有点私心,天诛地灭。”

    潘公大为诧异:“三郎,何出此言?”

    “我离乡五七年了,如今想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了账目。”石秀又说,“待今晚辞别大哥,明日一早便走。”

    “咦!奇怪了!”潘公直摇头,“怎么忽然动了乡思?”

    石秀不善于说假话,默默低头把眼望着泥地。潘公见多识广,各式各样的脸都见过,看石秀这张脸,是有难言的苦楚,且休逼他,吃过了饭,慢慢来套问也还不迟。

    于是他起身说道:“只怕你早饿了,且洗洗手来吃饭!”

    “潘公,”石秀一把拉住他说,“把账跟银子带了去。”

    “嗐!”潘公做出老人家那种不以为然的神色,“三郎,这你就不对了,莫非真个如此绝情?果然要走,也是明日的事。你与你哥哥说了,再交账与我也来得及,何必争在此一刻。走、走!”

    说罢,便将石秀拖到后面堂屋。只见巧云晚妆初罢,穿一件玄色罗衫,只涂粉,不施朱,越显得肌肤如雪,与素日浓妆艳抹的那一份靓丽又自不同。

    石秀还是守着他的礼数,叫一声:“嫂嫂!”

    “回来了!”巧云淡淡地应酬,“路上辛苦?”

    “还好。”

    自己人出一趟远门回来,应该还有些话好谈,她却懒得多说了。“请坐!”敷衍了这一句,转身回到厨房。

    厨房里就是她跟迎儿两个料理,把饭开了出来,只是豆腐、面筋之类的四碗素菜。

    “三郎!这两天委屈你。”

    潘公这话意何所指?石秀弄不明白。“怎说委屈?”他问。

    “喏!”潘公指着桌上说,“只有素食与你吃。”

    歇生意不杀猪了,没有现成的肉好吃,索性吃斋,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石秀心里冷笑,口中却说:“天气热,原是吃得清淡些的好。”

    “倒不是这个缘故。”潘公一面斟酒,一面说,“明日中元,又是我女儿前头的那个王押司忌辰之日,要做一场佛事超度他,所以吃三天斋。今天是头一日。”

    “噢、噢!”石秀微有意外之感。

    “念经拜菩萨的道场,摆着两张血污淋漓的肉案子,没罪过?如此,我歇了三天生意。”

    石秀一听这话,不由得两脸发热,只是话还不符,何以做手、伙计、徒弟走得一个不剩?这话却又不便直问,只随口问道:“噢!还要做佛事?”

    “就是明天。白昼里一堂‘梁皇忏’,夜里一堂‘瑜伽焰口’。”潘公又说,“巧云说:中元节,家家要超度祖先,又是斋戒,厨房里要洁净,不如叫大家回去耍几日。我想这话也不错,叫他们都回去,十七开市再来。”

    疑云是消散了,事情却成了僵局,已说出去的话,如何收得回来;若是将错就错,真个如此离了潘记肉行,且不说刚刚有个安身之处,舍却可惜,而且对不起杨雄一番盛意,也伤了老人家的心,大是不妥。石秀心想:即使看巧云的态度迟早还是个“散”字,也得要人家开口,自己不可做那个有头无尾的半吊子。

    于是一路吃酒,一路用心思盘算好了一句话,且不说出口;潘公一定还要挽留,等他开了口,自己再说,就不显痕迹了。

    果然,吃到酒醉饭饱,剔着牙提了一壶凉茶去后园乘凉时,潘公问起:“三郎,你老家还有什么人?”

    “两个堂兄弟。”

    “又不是同胞兄弟,不回去也罢。辛苦了一趟,趁这两日歇一歇,何苦大毒日头下又去赶路?”潘公又说,“真个要走时,也到秋凉时分再说。”

    石秀略略迟疑了一下,慨然答道:“这两日做佛事,也要人照看。我便依了你老的话,过几日再说。”

    潘公见他改了主意,自然高兴。“这才是!”他说,“三郎,我托大说一句,虽有半子之缘,实在是拿你当亲人。”

    意思是实有父子之情。石秀当然感动,几乎开口认作义父,但想到巧云,心便冷了,只说:“多蒙潘公你老看得我厚!石秀是有人心的人。”

    “有你这句话便够了。”潘公连连点头。

    因为有这句话,石秀自己也不免再估量一番。说出去的话要当金子般珍贵,从今以后,在潘公只有逆来顺受了。

    石秀是起惯了早的,这天虽不开门做生意,他依旧四更起身,井台上打水洗过了脸,无事可做,反觉得一颗心惶惶然的,没个依托之处。坐定了静下心来,细细想着往事,忽然有了主意————功夫搁下得久了,正好趁此闲暇,演练一番。

    打完一套拳,又寻出朴刀来舞,舞完了看刀上有些锈斑,便就井台磨刀。磨到一半,听得有人敲门,开门看时,一个火工道人挑着轻担歇在门口;又有个和尚,约莫二十五岁年纪,穿一领黑袖海青,雪白的袜子,踩着一双簇新的粉底鞋,光头发青,齿白唇红,笑嘻嘻地站着,一见石秀,合掌打个问讯:“想来是石施主?”

    “是的,我姓石。”石秀说,“师父来做法事?”

    “正是。今日潘府上梁皇忏,特地早来铺设经堂。”

    “请进来!待我去唤潘公。”

    把潘公唤了出来,那和尚叫他:“干爷!”又说道:“押司忌辰,带得些少挂面、几包京枣来上供。”

    “何苦又教你破钞?”潘公指着那和尚向石秀说道,“三郎!这师父原是绒线铺的小官人,俗家姓裴,叫裴如海,原是寄在我门下的干儿。如今虽出了家,依然俗家称呼。”然后又为和尚引见石秀,才知他法名海空。

    寒暄既罢,潘公收了海和尚的挂面、京枣,延到后厅待茶。石秀只在前面店堂里,帮着火工道人铺设经堂。等铺设停当,一众和尚都到了,把海和尚唤了出来,见他穿起大红袈裟,跪在东首第一位。磬板起处,云鼓木鱼,铙钹齐鸣,热热闹闹地摆起梁皇忏。石秀心想:倒看不出这后生和尚,倒是主持佛事的“老和尚”。

    念过一遍经,延请早食,石秀陪着吃过,看看无事,便跟潘公说道:“大哥想来在衙门里值宿,我看看他去。”

    “好、好,你去。”潘公又说,“明日十六是卯期,今夜他怕是又不回家住,你便早些回来。”

    石秀答应着出门而去,走到衙前,只见杨雄与几个相好在茶店里吃茶,便走上前去叫应了。杨雄与他另觅一张桌子坐定,石秀说道:“大哥原来清闲!”

    “本来无事,只是这两日懒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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