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两段往事

怒，不是个好皇帝。

    从云端摔落的瞬间比想象中更早。

    他冷冷地看着。

    一生悲剧。

    思及不愿触及的往事，她脑袋阵阵发晕。

    胜，报仇雪恨。

    母亲听闻此事，跪地劝阻，劝父亲：“大秦是夏家的大秦，妾身微不足道。应以大局为重，勿忘了祖宗章法。”

    皇上陷入沉思，然后摇摇头：“祈王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二女，并无世子，何须谋反？”除了农民起义外的谋反，都会琢磨着千秋万代传承下去，没有儿子就没有继承人，纵使九死一生打下家业，又能给谁？这是他对祈王一直没有抱太大疑心的关键。

    母亲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傻孩子……”

    皇上再问：“你该不会被蒙骗了吧？”

    先帝驾崩。

    天子不重情，重情不天子。

    母亲只是笑着听，听完后，轻轻地说了句：“没有翅膀的鸟儿，飞得多高，就摔得多惨。”

    他唯恐皇后秋后算账，几度想废立太子。

    瑜贵妃是祈王的生母，聪慧温顺，出生卑贱的宫女爬至高位，圣宠不衰。

    今上扶起她假惺惺：“国法不正，如何治天下？皇妹可与孙将军和离，暂居公主府，待晚点替你重挑才貌双全的驸马。”

    母亲也笑：“你没穿太子服饰，尽把眼睛往人家身上粘，傻傻愣愣的，我还道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当时转过眼，将你怒看，想训斥走开，没想到你却红了脸，就像只烧熟的大虾。我见你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害羞得如此可爱，心里软了软，没告诉管事，自己跑了，路上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你正一片片地撕着竹叶发呆，忽然觉得，这登徒子的眼睛还挺好看的。”

    所幸父亲临死前将他的封地安排去江北，远离上京纷争，另外召来他和长乐公主，特意吩咐他尽快接母亲去江北安享晚年。然后强撑着最后的气，拉着他的手，弱不可闻的声音道：“愿吾不生于帝皇家，愿吾儿不生于帝王家，愿吾女不生于帝王家……”

    蛮金进攻的时候，见今上惶恐，太后害怕，满朝文武惊慌失措，他虽在漩涡中心，心里竟有疯狂的快意。未料，叶昭横空出世，阻止了蛮金的进攻，让这群小人苟且偷生，实在可惜。在江北日日笙歌，荒唐度日。

    她只能赔着笑忍，死命地忍，不但自己忍，还让儿子忍。人前人后都拉着瑜妃叫好姐妹，夸祈王孝顺嫡母，事事谦虚，事事退让，贤惠风度人人夸，总算放松了先帝的警惕，保下后位和太子位。

    父亲被掏空的身体是忽然垮的，快让人措手不及，快得让他来不及安排身后事。

    没有翅膀的鸟儿，为了等待她的太阳，愿意高飞，直到被狠狠摔下的那瞬。

    二人沉默不语。

    终于绿树成荫。

    后来瑜妃又生了个公主，封号长乐。

    皇太后勃然大怒，她咬着牙，气得颤抖不已，长长的指甲抓着紫檀木扶手，痛骂：“那个贱婢，活着的时候就不安分，死后也不得安宁。她下贱，她的儿子也下贱！留在皇家也是沾污了血统，奈何先帝遗旨，让我不好动他，留着留着，竟养虎为患。”

    母亲卑微，退去一边。

    这是他永远温柔可亲，循规守据的母亲。

    父亲一意孤行。

    她倾尽所有，去爱他的时候，他对她不屑一顾。

    太监搭话：“毒酒为佳。”

    太后看着病榻上的先帝，恍惚想起，年少时挑起红盖头，龙凤花烛下细细相看的模样。

    都说皇室无真情，父亲却是真心爱自己的。

    她无悔。

    后来，先帝未经后宫，亲自挑选太傅之孙，羽林右卫孙将军为长乐公主驸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让原本打算由皇后做主，将长清公主嫁与孙将军的惠妃过来狠狠大哭了一场。

    继续了父亲血统和性格的他，看着九五之尊，看着宫墙内侧，爱得炽热，恨得决然。

    年轻时，嫁与太子，太子俊美，少年夫妻，哪能不爱？

    祈王笨拙守成，长乐公主美丽可爱，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多次在人前夸其“纯孝”“最像自己”，他又嫌今上为朝政大事与他几次进谏相争是为不孝，私下考虑，要改立祈王为太子，奈何大秦自古立嫡不立长，太皇太后拼死反对，今上又没有重大过失，实在难以服众，只好将册为祈王。

    她禀明太皇太后，带宫女太监，移驾清华宫，传太皇太后旨意，赐三尺白绫，赐毒酒一杯，赐匕首一把，含笑吩咐：“太后有旨，瑜妃乃皇上心头至爱，瑜妃对皇上情深不渝，理应追随左右。”

    她终于明白过来，最是无情帝王家，眼泪必须为利益而流，而不是爱情。于是收起少女旖旎情怀，将心放冷，重振旗鼓，卷土再来。

    皇上大惊，继大怒，拂袖扫落台上纸砚，“孽畜竟敢如此？”，然后对这不靠谱的侄子各种狐疑，“乱编排这种事，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吧？”

    德宗十一年，祈王，反。

    半年后太子登基，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用尽一切手段，为他们母子的平安护航。

    她喜得向月老拜了又拜，只愿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共度一生。

    他不太明白。

    在一次次的挫折和痛苦中，从天真无邪的女孩学会了伏低做小，学会了玲珑心思，学会了宽容大度，学会了毒蝎心肠和足以担任皇后的各种本领。

    多年的愤恨，有了发泄的出口。

    紧接着今上整顿朝纲，杀盘横朝野多年的孙太傅立威，抄家诛三族，孙小将军被处死。

    世上最有爱他的人都死了，所有他爱的人也死了。

    江北远离上京，最是富庶，最是平安。

    太后笑了。

    世事无常……

    他赶去接母亲，偏偏晚了一步。

    长久的等待，她带对方没力气蠕动后，俯下身，取出铜镜，放在她眼前，让她看见自己难看的面孔，轻轻附耳，用最温柔的语气道：“妹妹真是花容月貌，对先帝情深意切。姐姐会奉命封你做皇贵妃，好好陪着先帝千万年的。”

    太子妃出身高贵，明艳动人。

    没想到，夫君却被狐狸精勾了魂。

    她不知道他是太子。

    池塘干涸，鲜花枯萎。

    他不在乎她是丫鬟。

    毒发时痛苦万分，全身筋骨肌肉收缩，慢慢抽搐成一团，死状极惨。瑜妃砸了酒杯，用不敢置信的视线看向她，僵硬的喉咙吐不出半个字，不停地重复：“你……你……”

    败，一颗人头。

    皇上想起往事，恍然惊醒，连夜去和太后请安，遣开众人，将祈王谋反之疑透露。

    皇后仿佛不知道这件事，越发慈祥亲切。看着他的眼睛里都是带着笑的，若是他想吃什么喝什么，就连是太子的东西都送给他，弟弟对他尊敬备至。让愚蠢的他有了错觉，嫡母是天底下最好心的女人，太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弟弟。他回到宫中，甚至向母亲夸奖皇后贤惠，太子厚道……

    皇上自持宽厚，听见自家人谋反的消息，更觉痛心，但危及皇位就是危及性命，不可轻视。便让夏玉瑾切勿轻举妄动，走漏风声，留待查证。待侄子走后，他长短叹息，皇后贤德，送参汤来时猜出一二，婉转道：“听说先帝驾崩时，瑜贵妃自愿殉葬，深情厚谊，过阵子也是她的忌日了吧？”

    夏玉瑾默默往后缩了两步，总算没被砚台砸到脚：“我和祈王叔无冤无仇，还在他那里拐了不少银子，若说让他来编排我倒有可能，我何苦编排他？手紧时还少了条进账的路子。”

    五个皇子，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坐在他膝头，手把手牵着写字的孩子。他是他亲手喂过梨子的孩子，他是他牵着手逛花园的孩子，他是可以抱着他撒娇的孩子。半夜梦醒，怕黑哭啼的时候，他恰好宿在清华宫，闻讯过来，悄悄在床头告诉他：“你是夏家的好孩子，天命庇佑，要有勇气，不要哭。”然后叮嘱奶娘宫女们为他多点一盏明灯。

    幸福的虚像破碎。

    曾爱慕过的翩翩少年郎已成垂垂老朽，他的眼里心里，至死都没有自己的半分地位。

    今上登基，以孝道治天下，吕太妃被软禁。

    夏玉瑾反问：“若他没有反心，为何到处搂钱？”

    她戴上假面，不爱他的时候，他倒对她尊敬起来。

    祈王站在花园小山上的望香阁里，推窗远眺，痴痴地看着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