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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风陵渡口,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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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直就会,还会得叫人可怕,完全走入了魔道。

    “哥,你利用了谁,你明明清楚的,不是吗?”

    “底层穷苦人家出来的女人不能小看,自有那智慧懂得自保和生存,她没有去找汇款人朱苟鹭,明白若是找上门去,必是自投罗网。无路可走之下,她想到了谁?没错,她想到了席向桓。当日正是席氏重工总经理以一肩承担企业后果的勇气闻名天下的日子,声誉达到顶峰,林淑玉相信了你。于是她找到了你,把知道的收款事件都说了,她以为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以为你知道真相后必然会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比她一介弱女子贸然去找警方、得罪朱苟鹭也许还会被报复的下场要好得多。可是她没有想到,她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找的就是你。”

    “……”

    “哦,没事。”

    “你……”

    眼波流转,她心里有话,但无奈天生一张拙嘴,不会表达。

    席向桓眼色血红,冲她大吼:“打电话叫救护车!我这条命是你的!你想拿,随时请!”

    他仿佛被人重击,牢牢盯着她,自此尝到了伤重不愈的痛苦。

    屋内的兄妹俩皆是一惊。

    其中一副担架上的人,左脚戴着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脚链。

    “所以,你告诉我,那么好的一个你,为什么会将那么多人的命,玩弄在股掌之间?”

    唐辰睿看了一眼,道:“银行的。”

    席向桓倾身向前,为自己辩解:“向晚,你这个说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你看见我给的过程了吗?庄雨丰保险箱内的文件,只能证明朱苟鹭有窃取席氏重工机密文件的嫌疑,而不能将我列为嫌疑人。你是检察官,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你不需要用这一点来诈我。”

    她终于见识到了。

    两人之间的第二次离散,竟来得如此平静。

    “哥,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太自卑,很懦弱,从来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心意。年少时对你,是这样;后来对唐辰睿,也是这样。我总是顾虑太多,知道自己不聪明,不明白的事太多。长久以来我都无法理清自己的感情,直到唐辰睿不清不楚地和我分手、解除婚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才发现,我心里原来是有他的,即便不再是情人,我也再没有想过和另一个人开始一段感情。”

    她迅速地,用一个检察官面对一个高智商犯罪分子那样该有的速度,恢复正常表情,点点头承认:“嗯。你怎么会知道?”

    唐辰睿察觉出一丝心灰的意味就是从这一个距离开始的。从前,他一搂、一抱,惯会与她亲密无间,而这一刻,他与她保持在一个一百五十公分以上的社交距离,他才觉得安全,不会显得那么难受。

    但这种话他是说不出口的。

    持续震动的手机铃声告诉双方,席向桓今晚确实没有太多时间给她。多少人等着他指示,多少事等着他安排。他能容忍今晚她这一场毫无理由的指控,已经非常难得。

    一整个周六,朱苟鹭在酒店的行程都很满。上午先作为开场嘉宾为一个论坛峰会致了辞,下午又像头牌赶场似地赶了几个分会场的圆桌会议,面对摄像头侃侃而谈了一通企业前景,晚上照例参加了峰会在酒店举行的鸡尾酒会,为攀交情织关系网,红酒香槟喝了不少。十一点酒会结束后,朱苟鹭躺在了酒店套房的大床上,喝了一杯水吃了几粒解酒药,从头到脚的不适感都在提醒他“廉颇老矣”,这把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她拿起最后那一张A4白纸,上面只有一个银行账户。席向晚看了一眼就明白,这是一个离岸账户,她曾经无数次办过金融反腐的案子,对这类账户非常熟悉。她之前听警方的兄弟提起过,警方之所以从朱苟鹭身上怀疑到郑家全的自杀案,正是因为发现了庄雨丰留下的一个账户,里面有朱苟鹭给郑家全家人的汇款记录,整整三千万,日期正是郑家全自杀前一周。

    说完收线,“啪”,电话被挂断地很利落。

    席向桓笑问:“怎么了?”

    这一天中午,蒋先生驱车到达半山别墅,迎接他的不止有府邸管家,还有唐盛董事会主席唐怀意。

    像是瞬间被人用刀抵住了七寸,呼吸脉搏不听使唤。

    当事人却各自深藏不露。

    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沉闷利落。

    被质问的人满眼写着无辜。

    他有些失神,连声音都无比温柔:“向晚……”

    她是被抬起的那一个。

    “哥。”

    双方在沉默中对峙良久,席向桓率先破冰。

    好似年龄没有白白增长,分手也学会了用一句“再见”圆了场。如同两个不再年轻的成年人,心中再落寞,也只选一张靠窗的位子,一杯酒一碟小菜,吞下失败感,不流一滴眼泪,大不似年轻人,买醉通宵,仿佛要将痛苦昭告全世界才肯罢手。

    他站起来,从冰桶中抽出一瓶纯净水,拿了两个玻璃杯,给她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一句话,让方才还满脸不爽的朱苟鹭脸色大变。他甚至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揪住了男人的衣领:“你说什么?!”

    这样的局面下,连席向晚也没有办法见到席向桓一面。

    她眼中有哀伤,连她都不忍:“是席向晴。”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我今晚约了人。”

    席向晚曾经无数次面对过这样的问题。

    席向晚偏头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悲伤,再开口,已非昨日人间。

    集团纷争、权利内斗、利益恩怨,单是这几个字就足够在民众的舆论间掀起巨浪。整整一个月,话题热搜不断。一个月之后,民众渐渐将视线从这一事件上撤离,却不料一桩更大的反转,将复隆和席氏重工推向了更汹涌的舆论旋涡。

    温柔如席向桓,也能视人如草芥;薄情如唐辰睿,却以情义二字交人。

    席向晚接过,站直了身体:“这是什么?”

    “好、好……那要办就赶紧!”

    “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是你。有机遇,我遇见了你;没有机遇,遇见了你也不肯把心给我。”

    “但是你没有想到,身为复隆首席法律顾问的庄雨丰不经意间发现了朱苟鹭收买郑家全的事,庄雨丰曾经是检察官,她有的侦察力和线人这样的侦察资源,都比朱苟鹭可怕得多。庄雨丰渐渐察觉,朱苟鹭还不是这件事的主谋,她怀疑身后还有更惊人的真相。所以她一个人去了席氏重工的工地,也就是郑家全当时自杀爆炸的现场,找寻线索。庄雨丰很清楚,如果这桩自杀爆炸是惊心伪装的,那么一定会留下证据。人应该站的位置、工地的承受力、可以破坏到哪种程度,这些问题如果不解决,根本不可能造成当日那样‘看起来杀伤力很大,但没有造成太多人员伤亡,工程破坏也有限,重建还是可以实现’的完美结局。然而庄雨丰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你装了秘密摄像头,看见了她的所作所为。你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的动机,这令你措手不及。庄雨丰是个太可怕的障碍,她一旦起了疑心,亲自动手查起来,那么你很有可能会暴露。于是你又一次用了你最擅长的那一个方法,借刀杀人,你把这件事告诉了朱苟鹭,让他以为庄雨丰想要拿到证据威胁的人是他,他急了,不惜买凶杀人,就这样在长明山除掉了庄雨丰。”

    他拿出车钥匙开门:“我就不送你了。家里已经准备好了晚宴,无论如何我今晚都得过去一趟。”

    真相一出,舆论哗然。

    她看着他,非常陌生。

    朱苟鹭听见动静不对,直觉走出来一探究竟,当他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进门的两个便衣警察控制住了。

    话未完,她已觉得十分痛苦。

    兄妹俩齐齐转身,见到来人,皆是心里一颤。

    席向晚像是失望了。

    “我知道,庄雨丰的悲剧里,你一直把自己看成是原因之一。她最后落得那样一个结局,你怕是会自责一辈子。席向晚,没必要的,做你能做的事,其他不受控的事,你没有必要把责任揽上身。”

    席向桓结束这通电话已经是半小时之后的事了,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交代特助今晚的公事一律后延,顺便让特助和律师都提早下了班。所有人都因这难得的休息而内心雀跃,特助连忙带上门走了。

    “你请假了好几天,哪儿都找不到你。心想席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席向桓分身乏术,你一定会代替他来医院照顾席董事长,所以就来这儿看看。没想到还真见着你了。”

    她一口气说完,只觉缺氧。

    唐辰睿整理好了袖口,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闻言,摇了摇头提醒他:“我凭本事勾引不到人家,还不能凭本事用强的么?”

    西装是高级定制,手表是江诗丹顿,皮包是罕见的鳄鱼皮。他走得急,步入电梯时踉跄了一下,西服口袋里的一个“私人业务主管”的工作铭牌掉了出来。男人大惊失色,慌忙捡起来,藏在了皮包里。

    她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老话,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多么像唐辰睿,像唐辰睿的为人也像唐辰睿的真性情。

    ——废话少说,有证据就拿啊。

    “去自首吧。”

    都是上好的品质,都是她爱的口味,席向桓俨然是将她放在心上的。席向桓也俨然是可怕的,随时拿得出她的喜好和习惯,来对她攻陷,让她狠不下心。

    两人站着,他目测双方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一百五十公分。按照大众传播学的说法,两个人面对面的正常交流,最好的距离是在一百五十公分以内,这种距离被确认为是安全的,大于这个距离就被称作社交距离,私密性大大降低。

    籍籍无名的地方,清幽寂静,席向晚本想添一柱香火,一旁站着的师父却示意她添就好,不必掏那香火钱。

    屋外风雪起,屋内檀香袅袅,徒然升起一种与世隔绝之感。心中有敬畏,得一方宁静,这是都市人最奢侈的修为之道。

    席向晚怎么也想不通,这位工作流程的繁忙度堪比当红炸子鸡的唐总监,是怎么能做到三点半就在门口堵人,一堵就堵了三个小时的。

    这一晚,她拿着从庄雨丰那里得到的离岸账户,和这份“当心”的信,看着那一串令她疑惑的数字,在某一个瞬间,席向晚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力道一松,手里的文件和纸张哗啦啦掉了一地。

    唐辰睿脸色巨变,手里的红酒杯掉落。

    男人身形一震。

    “在我之后约的?否则,你那天就不会答应我。”

    他转头看她,情意到深处原来也可以淡如水。

    拿起一旁的冰水仰头喝了一口,才有力气继续。

    席向桓毕竟只是个擅长“文斗”的人,常年靠脑子吃饭,一遇上“武斗”这种冷门活,反应和思考都跟不上。即便对手只是朱聘婷,他也全无准备。

    “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你。恐惧、震惊、疯狂、毁灭欲。”

    “哥,”她看着他,眼眶渐渐红了:“就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你能罔顾那么多条人命,你疯了吗?”

    他看见她了,拨开人群走过来,就在记者来不及追上来的几秒空档,他匆匆握了握她的手,对她交代:“医院那里你多些照顾,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没事的。”说罢,他用力将握着的手又握紧了几分,就在记者围追堵截而来之时,他放开了她的手,弯腰钻进了一旁的轿车。今晚,还有金融监管部门的问话,对他严阵以待。

    “没关系,我以前确实有很多想法,但现在没有了。我一直以为绕不过去他的人是你,现在才明白,是我。我跟席向桓这个人道不同,无论如何也是没法共存的。”

    席向晚走过去,靠在他的机车上,抬抬下巴:“怎么,月底没钱了,来找我借钱?”

    比起公众对朱苟鹭“定死罪”的一致声讨,公众对席向桓的态度可说是模棱两可、分化严重的。

    一个人得不到另一个人的爱,是一件苦事;得到了,却都是假的,更是苦。

    席向晚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是的。我有事要找他谈,我不确定今晚要和我哥谈多久,所以,你的晚餐,我去不了了。”

    花叶有锋棱,命运有三跌三起,对席向桓而言,跌下去没关系,只要站起来就可以,手段不论。他拿捏着,正欲开口,却不料席向晚一句话,最后堵住了他的去路。

    “我承认,我有私心的。”

    这一晚,大楼通宵巡逻的物业可以证明,租在13楼的席检察官家中客厅电灯亮了一整晚,直到清晨天色大亮,也没有熄灭。物业摇摇头走了,只当是席检察官忘记了关灯,又白白浪费了一晚电费。

    “……”

    胃部中枪,挡在他身前的人口中猝然喷溅鲜血。

    席向桓拿起车钥匙,举步欲走,却听见身后不经意传来一个声音——

    她垂首,有水光滑落,直直掉在手背上。

    唐辰睿开车离开的时候,眼眶湿润。

    其实他特别怕席向晚这个态度。

    “在一起的时候,分手的时候,重新遇见的时候,唐辰睿无数次问过我,席向桓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当时我不懂,只当他无理取闹,吃些无关紧要的是非醋。就认真告诉他,席向桓对我而言很重要,是代替我父亲、予我亲人般关怀的存在,无人可以代替。他听了,听了很多遍,他终于明白,我从来不曾骗过他。对哥哥,不仅仅是喜欢,还有恩情,还有亲情。‘喜欢’是可以被时间和年龄消磨的,但恩情和亲情永远不会。唐辰睿知道,他已经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于是他做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决定,那就是将他知晓的所有真相全部吞下,隐忍不说。只有这样,才能让席向晚不至于失去最重要的亲人,也才能让席向晚不再尝家破人亡的滋味。所以他认输了,顺着你一早就写好的剧本,在对赌协议中大败,唐盛从此退出席氏重工,唐辰睿从此解除和席向晚的婚约。”

    唐怀意笑了,忍不住腹诽:“看来唐辰睿被前任未婚妻拒绝的事,天下皆知了呀。”

    男人倒退三步,连闪躲都忘记了。

    离酒店不远处的道路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身低调,掩映在香樟树下,过路人步履匆匆,往往将之忽略了。

    韩深:“……”

    席向晚纹丝不动。

    他揉了揉额头,像是面对一场无妄之灾,无处说理,头疼得很。

    席向晚曾在有一年的新年登山中,路过一座无名寺庙。

    唐辰睿喝完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将空纸杯搁在一旁,缓缓开口:“从前轻狂不懂事,认定做大事的人一定会有历史机遇来成全。刘邦想做皇帝,居然就打败了项羽;司马相如想得个佳人,居然就有了文君私奔。我有唐盛在手,百年基业全是我的,何愁不成事。但后来我渐渐明白,我的认为是错的,所谓机遇,有称心如意的,也有求而不得的。”

    “然而你不止利用了我这一次作为犯罪的开头,后来需要你动手时,你再一次利用了我。你把席氏重工的工程图送给我,你给我描绘了一幅我心里最好的未来。你说工程竣工后,将以我的闺名命名,工程的细节里,处处都暗含着和我的联系。我是那么相信你,你的这些话,给了我多大的欣喜,你不会明白。我不疑有他,回家后暗自珍藏,爸爸看见了,问我这是什么,我告诉了他。万万不会知道,那就是你借我之手,让爸爸去谋杀的手段……”

    唐辰睿右手扶着车门,看不出情绪。

    那一年,在无名小寺驻足,师父的一些话至今萦绕在她心里。有一些,她认同;有一些,她始终参不透。师父讲,这世间最有佛性的一类人,并非是那一种常年吃斋念佛、循规蹈矩之人,而是另一类,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也有立地成佛的平静。情人面前会讲好一口冤家语,夜深人静时才知他心中自有信仰。

    席向桓摇摇头,如同面对一个不讲理的妹妹,而他容忍她的胡作非为:“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才对。如果,你今晚是要跟我谈这个,那么我们无话可谈了,结果一定是一样的。与其这样,不如你先冷静一下。”

    两人这就若即若离了,似亲近,似生疏,冥冥之中有一种陌路的未来。如在水际,步步走向深潭,无望而荒唐。

    这风雪夜的遇见,与其让它“误终生”,不如执念少一点,相见还可以是朋友。

    席向晚似有辩驳:“唐辰睿,不是你想的那样……”

    熟料,被质问的男人比他声音更大:“没特殊情况?还没特殊情况呢!朱老板,你是做生意做昏了头,都不知道麻烦已经找上门了!”

    “……”

    “可是,哥,我喜欢他。”

    庄雨丰保险箱内的东西并不多,两份英文文件,一份工程数据,一张A4白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席向晚拿起来看,每一份都让她心惊肉跳。

    “出来,”唐辰睿语气清冷:“有话当面说。”

    “不要说了。”

    她不自觉地,看了他许久。

    “……”

    “从此你保了我在席家九年,衣食无忧。阿姨虽然不喜欢我,但也从来没有为难过我,我的卧室出去有一道楼梯,通向钟点工休息房间,出门不用经过正门。我想,阿姨原本想让我通过那道楼梯,减少与我的见面次数,但后来却也是她,吩咐人不用了。我明白,这里面又是你的说服,让她改变了想法,和我和平共处。哥,你对我有恩,而且是很大的恩,你让我在少年期没有落下一点心理疾病,没有一丝缺爱的后遗症,你让我在一个不正常的状态下获得了一个正常的童年,甚至是超越了很多同龄人衣食无忧的童年,以至于成年后我可以通过心理测试、体能测试,以近乎满分的成绩考入警校,进入检察厅,过上一种阳光的、正面的生活。这些话,我对唐辰睿也说过,九年,就因为这个,我从此对你的喜爱超越任何一个人。我自己明白,更多的,是我想要对你报恩。”

    程亮笑笑,明白她的心情。

    今晚兄妹俩见面,约在了席氏重工总经理办公室。在这种时间点,还能约一晚席向桓,非常难得。席向桓一下午都在金融监管机构接受盘问和审查,他一清二白,律师团也深具实力,着实没什么把柄可抓,监管层审查了数小时之后,大手一挥放了人。

    最后的谜团解开,犹如拼图最后一幅画,拼出的真相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房门很快被打开,现出了朱苟鹭一脸不愉快的表情。

    到了这一刻,席向晚才明白,很多事,非亲人不能懂,她自认为年少时喜欢席向桓这么久,到头来,也终究是一介外人。

    “我不是为了她。”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

    良久,席向桓终于缓缓开口:“唐辰睿,不该招惹你的。”

    大多数人会把这类行为定义为“恃宠而骄”,阅人无数的蒋先生却有不同看法。

    车窗关上,阻隔了窗外的冷空气,车内一下暖了起来,将席向晚的脸熏得通红。

    “当然是哥你比较重要,你现在的时间那么难约。”

    他重新坐下来,浑然没有被质问的犯罪者面貌,仍是一贯的冷静与温和,像是十分无奈,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向晚,按你说的,我骗过了朱苟鹭,但我连你都没有骗过,更何况,还有唐辰睿。你认为,我如果真的做了这些事,让唐辰睿败走,伤害了唐盛的利益,那么,我骗得了唐辰睿吗?”

    席向晚去医院探望了席母,再三告知医生隐瞒外界的一切动静,让席母好好静养。走出医院时天已经暗透了,抬起手腕看看表,晚间九点了。席向晚一抬眼,看见一个人,唇角一翘。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间,看见程亮,席向晚的惊讶可以想见。

    程亮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哥儿们为了你,特地冒着违反组织规定的风险,向警局的哥儿们悄悄要的。”

    “……”

    席向晚仿佛全然忘了还有唐辰睿这么个人,喝了一口橙汁,放下杯子,看着他,出其不意地,将男女之情表露无疑:“哥,从中学开始,我喜欢你好久。”

    她看着席向桓,仿佛从未认识过他:“借刀杀人,也是谋杀。”

    身为检察官,她并不为席向桓怜惜和同情。和朱苟鹭合作是真,接受复隆的投资是真,席向桓是否有错,有法律去评判。但身为亲人,她却对他非常担心,她甚至有些无力感,怪天地未必有知。如果天地有知,安排一个无辜的人这样艰难的生命历程,是一种天地的恶作剧吗?

    唐怀意脚步一停,笑盈盈地转身道:“但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如果还能把席小姐请来家里共进家宴,那么唐辰睿的婚事还有那么一两分可能性。否则,呵呵……”

    席向桓倾身,叹了一口气:“向晚,你说什么呢,是不是搞错了?”

    沈经理一脸震惊,沉默以对。

    他站起来,从冰桶中拿出水果,走到吧台边切了一盘,端来给她。

    十分复杂的一眼,警惕、狐疑、贪恋、饮鸩止渴。多么复杂的一眼,几乎将他纹丝不动的一面瞬间击碎了一个角落。

    席向晚只重复了一遍:“哥,去自首……”

    即使是拿枪指着席向桓,也不忘在见面之前将自己收拾妥帖。这全然已经是本能,谁叫她爱他,不可自拔。心里想着复仇,却仍是舍不得在他眼中落下任何讨嫌的模样,女人爱一个男人,心里的委屈就开始了。

    几句话,态度就暧昧起来了。

    周一工作日,每一位白领最不想面对的日子。但这一个周一,却成了一个例外。从清晨开始,在地铁里、公交车上、私家车的电台里,几乎人人都在专注听着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复隆董事会主席朱苟鹭,涉嫌谋杀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被正式立案逮捕。

    他放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会儿,手指轻敲着车窗,过了半晌才慢慢地问了一句:“我三点半就在贵厅门口等,怎么没见你出来?”

    如今她说给他听,自知已晚,但也好过一本糊涂账。

    席向桓丝毫没有窥人隐私的闪躲,坦白道:“六点派了助理开车去接你,见你和唐辰睿在谈话,气氛不太好,他打电话给我,我就让他先回来了。”说完,他冲她一笑:“没想到你还是来我这儿了。”

    “是吗。”

    席向晚笑了,笑容一笑到底。

    一个恃宠而骄的女人,是赢不了唐辰睿的长情的,更赢不了唐盛董事会主席的青睐。

    她说完,长久的沉默充斥在整个空间。

    他出其不意,反握住她的手,语气深重:“和席向桓保持距离,和席家保持距离。”

    唐怀意披着一件大衣,里面是一件羊毛背心,边谈边招呼蒋先生进屋:“唐辰睿请一顿家宴,还要劳烦你这位国际主厨特地走一趟,是他太任性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先喝点水,让自己平复一下。人太激动,就容易出错。”

    兄妹了这么多年,他对她的那一点轻微的占有欲,轻微的非分之想,如今从她口中获得肯定,这种罪过般的肯定,禁忌又刺|激,给了他正常恋爱完全无法给的快|感。有那么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对朱聘婷这样的绝色会没有兴趣,为什么他对其他更动人的女人也丝毫没有兴趣,原因原来就在这里。

    黑色轿车、围追堵截的媒体、旁观的人群,在她身边山呼海啸般地涌去,她浑然听不到一丝喧嚣。深陷舆论旋涡中的席向桓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对她交代几句、握一握手的样子,在席向晚心里,这就是“亲人”二字最好的样子了。

    方才两人太投入,全然没有听见屋外声响,更没有察觉就在方才,有第三个人悄无声息地开了门,早早地掩身进屋,将两人对话一字不落地都听去了。席向晚心里一沉,此人如此小心周密,可见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

    席向桓全身的肌肉浑然绷紧,温柔不再,杀意凛冽。

    同为男人,韩深一看他这少有的花枝招展,就明白了:“出去招蜂引蝶呀?”

    他有时路过夜市,看到有那么一类人,就着十块钱一盆的小菜,两块钱的二锅头,谈着将来要做的几十亿生意,他就有过这种讽刺的感觉。生意哪是这样做出来的?生意做得越大,越是要不动声色;露了色,被人窥了先机,就失败了。

    席向桓能空出来一晚,非常不容易。

    “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可以如同走路,哪里有河流阻挡,我没法将它移走,就绕开它,总有一起走下去的办法。但我错了,席向桓终究不是河,不是海,不是任何可以绕开的事物,他在你心里,我无论如何也是绕不开的。”

    席向晚震惊,转身去看席向桓。

    “账户……”

    周六,凌晨十二点,一个中年男人揣着一个皮包,急匆匆地闪进一家酒店的VIP电梯。

    “……”

    “不必了。”

    方案拟定,朱苟鹭挥了挥手,男人“哎”了一声,趁着夜色赶紧走了。

    一向彬彬有礼的男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口水喷到了朱苟鹭脸上都不自知。

    “……”

    朱苟鹭眉头一皱,心情跌到谷底。

    “哥,你还是一句真话都不肯说,是吗?”

    为首的警察搜出了中年男人身上的工作铭牌,看了一眼:“沈经理,银行私人业务主管,嗯?”

    晚上十一点,席向晚沐浴更衣,在客厅点上了一柱檀香。

    坐在沙发上正吃着披萨的席向晚见他进来,站了起来,被席向桓举手示意坐下,兄妹俩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庄雨丰保险箱内,有一份席氏重工的工程图,正是郑家全爆炸案发生前的工程图。这是席氏重工的机密文件,文件显示,庄雨丰是从朱苟鹭办公室复印到的。朱苟鹭为什么会得到?对,是你给的,除了你之外,别人做不到。你看似无意地将工程图给了他,爆炸案少了这个,根本无法实施。工程图才可以告诉自杀的人,该在哪里进行,该用多大分量的炸药,才能最大程度地确保工程毁坏但又不至于完全无法收拾。”

    唐辰睿坐在车里,左手支着车窗,右手拿着一杯热巧克力。看了看这四周掩映的环境,评价道:“这就是你们检察官蹲点跟踪时的样子么?差强人意,骗骗普通老百姓还行,有经验的高智商分子,恐怕不会吃这一套。”

    是兄弟,从不讲儿女情长,端的是热血,饮的是苦茶。有敌我杀,有难我挡,你死了我为你报仇,你荣誉加身我为你鼓掌。兄弟从不在彼此身上求财、求利、求权、求升,兄弟求的是数十年之后,你我花甲已拿不动刀,若我一声吼,你仍能上马赶来,和我痛饮一杯酒,将往事谈笑,杀尽我孤独。

    他轻声问:“说完了?”

    唐辰睿看了一会儿,心中透亮:“警方动作很快啊。连夜抓捕了嫌疑人,根据酒店监控记录调查相关涉案人员,同时叫来银行人员开启庄雨丰的保险柜,搜查银行证据。席向晚,信任警方,这步棋你走对了。”

    “你说什么混账话呢!”

    “是不是因为复隆,因为朱苟鹭?”她轻声开口:“因为我哥和这样的人竟然还有合作,所以,你认为他坏?唐辰睿,我哥不会的。或许为了席氏重工,他有他的不得已,但如果可以选择,我相信,他绝不会选择和复隆联手。”

    然而,一个席向晚,却让唐辰睿陡然明白,其实一直以来,他也一直做着这样的讽刺之事。一顿饭、一次过夜,就能让他死心塌地地以为她心里是有他的,从此一直端着这份自信,久了,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多么大的笑话。

    他将车窗缓缓摇下了一面,视线更好。酒店门口,一群便衣警察正压着两个人走出酒店,一个是朱苟鹭,一个是银行私人业务主管沈经理,一行人行动迅速,将两人押入了警车。酒店不知出了什么事,总经理亲自到场询问,被警方要求看监控,所有进出过朱苟鹭套房的人都将受到一一排查。

    唐辰睿感受着她抽回手时,他手心一瞬间消失的余温。

    席向晚看向眼前那一份水果。

    席向桓厉声警告:“席向晚!”

    “想办法,偷了那个保险箱或者是毁了,伪装成银行抢劫,找几个替死鬼,让警察抓住了事。”

    ——在你自首之前,我必护你一命。

    “哥,席向晴才是了解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她和你是亲兄妹,她比我更明白真正的你。爸爸当年担任席向晴的心理医生,负责治疗她的心理疾病,曾经无意中对我透露过他的担心,他说席向晴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她自己,而在于她身后有人,这么多年来都能替她将天大的祸事一一摆平。这个人让席向晴在作恶的世界里无法无天,也让席向晴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她永远不会出事,杀人放火予她而言也只不过是解除寻常不开心的手段而已。我当时年纪小,我以为爸爸说的是席董事长,是势力庞大的席家,为席向晴撑起了保护伞,现在我才明白,爸爸说的那个人是你……你才是,席向晴当年真正的保护伞,不择手段,保她无事。”

    唐辰睿侧身一躲,躲开了她伸来的手。

    她拍了拍他的肩:“谢了,兄弟!”

    他抬起左手,半搭在车窗上,捂住了紧咬的唇。他想起下午对韩深讲的打趣话,说骗不到她,就靠抢。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他既骗不了,也抢不了。命中注定的东西,他一己之力,无力回天。

    “哥,知道这个疗养院地址,是谁给我的吗?”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席向桓。千年的功力,非在绝境之时才会现出真面目。

    朱聘婷却全然不闻,眼中只有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

    他转头看她,声音清冽:“这你知道。”

    “你常常做这种事?”

    男人额头渗出了一头的汗:“就在前天,有个检察官找上我了,要求打开看一下庄雨丰的保险箱。这事把我惊出了一身汗!我稳住了她,以‘不合程序’为理由把她拒绝了。我立刻回了银行,想销毁保险箱里的寄存记录,然后销毁保险箱里的东西。但你猜发生了什么事?我被告知连我在内也没有权限过问这件事了!据说只有行长才有权限处理庄雨丰的保险箱。朱老板,你这不是害我吗?!当初我把保险箱里的材料拍了照给你看的时候,你可给过我保证啊,这个保险箱只有庄雨丰一个人知道,你说连你都是去她家清理证据的时候发现这个保险箱的存在的,那现在这算什么情况?!怎么还有检察官知道这件事?怎么连银行的态度都不对了?!”

    他太忙了,警方、股东、金融监管部门、媒体,哪一方都不好惹,哪一方都需要他亲自出面。配合接受询问,配合澄清,配合回答股东疑虑、媒体质问,配合金融监管部门对朱苟鹭操纵股价事件的追责和追索。现在能见到席向桓的只有律师和助理,他甚至连席母所在静养的医院都许久未去了。

    脚步声凌乱,排山倒海的人闯进办公室,抓的抓,绑的绑,抬的抬。

    ——你有证据吗?

    方才还在吃饭闲谈的唐盛董事会主席唐怀意、蒋先生,纷纷放下了筷子,屏息静听。

    五分钟后,她放下手,打开了面前程亮给她的这份文件。

    有声援、同情席向桓的,理由很明确:整桩案子看下来,席向桓也是最大受害者之一。据警方对朱苟鹭利用席氏重工这一个上市体操纵股价、获取的利润额来看,可谓心惊肉跳,一个劳动人民勤勤恳恳工作五千年也赚不到这些数字。而作为席氏重工烂摊子的收拾者,席向桓面对意外一力承担的勇气,到今天也仍然是为他赢得了同情和名声。当然,更主要的是,公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发现,无论席氏重工的股价是涨是跌,席向桓手里的股份都没有变过,换言之,在“郑家全案”的恶性操纵股价事件中,席向桓没有分文得利。试问,他不是受害者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朱苟鹭可不是省油的灯,若这事并非他一手策划,还有旁人参与,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行,他会忍到现在不举报?

    七点,闹钟如生死之界的警铃划破屋内,席向晚这才发现,她整个身体早已经被坐麻木了。

    唐辰睿提醒她:“出来了。”

    变故来得太快,朱娉婷惊吓过度,连退三步撞在办公室大门上。毕竟是平常连只鸡都没有杀过的千金小姐,突然杀人,手生得很。

    席向晚脸色一变,神情凝重,看向他。

    席向桓对她一笑:“好。”

    两人于是聊了几句。

    席向桓凉薄的声音泛起:“我只要唐辰睿败走,向晚可以回来。其他的,都无所谓。这辈子欠你的,自知还不起。”

    “现在为您播报一则突发新闻。今晚九点四十,席氏重工总部大楼内发生恶性枪击事件。警方已控制现场,本台记者在第一时间迅速赶往了现场。从记者现场传回的画面中可以看到,现场已被警方封锁,只许警方和救护人员进入。据可靠消息表明,涉事人正是席氏兄妹和复隆集团继承人朱聘婷……”

    “哥,你收到过唐辰睿的警告吧?我猜得不错的话,唐辰睿一定警告过你,不要再作恶。然而你终究没有听,为了你可以全身而退,为了你可以安然无恙,你继续牺牲了庄雨丰,将所有罪名推给了朱苟鹭。”

    席向晚席地而坐,双手合十,微微一鞠,以表哀思。

    她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挪了挪身:“谢谢你,帮庄雨丰查明了真相。”

    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对她祝福了最后一声:“向晚,多保重。”

    十七岁,多好的年纪,如一支花|蕾迎着清晨阳光缓缓开,有长长的日子,浑然不信会断在二十八岁。

    接下来的半小时,两人之间没再谈任何敏感的话题。只当是一次寻常晚饭,两人都异常投入,甚至谈到了些少年时代的往事,笑声朗朗。席向桓拿起一份薯条,席向晚顺手就递了糖醋酱过去,席向桓看了下,明白这就是默契了。旁人只会递给他番茄酱,只有席向晚明白他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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