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区别,大夫人只有三年前没了的大夫人叫得,让大少爷听见叫混了,扒了你的皮。”
苏倾默了片刻,仍低着眼:“奴婢知道。”
不过不必怕,她此番回来,便扎下不走了。苏倾于人世再无亲人,只有守着他。
那丫鬟却追出来,附在她耳边:“小艾,你问夫人的嗓子吗?听说是她生不出孩子,喝了太多苦药,药渣把嗓子给划伤了,就这样还是生不出来。”
他着黑衣单袍,双目紧闭,手交叠着放于腹前,他本就苍白,这三年躺在这里,皮肤愈发惨白,幽幽的两丛睫毛静静垂着,了无生气。两颊凹陷下去,瘦得厉害了,愈显出眉骨和鼻梁,倒是更贴近以前,有种羸弱的少年气。
她扭身回去,踮着脚尖,麻利地将窗户一个个推开,双丫髻上绑着的破旧的红发绳,被窗外的冷风吹得直颤。
上来想摸一把她鼓包包的双丫髻,苏倾灵巧地躲开,把金叶子仔细揣在怀中,认真嘱咐道:“你可好好擦,他已生了暗疮。”
临平哧地一笑,从怀里摸出几片金叶子给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可是在外头偷偷买糖吃?”
散开的襟口里,露出他□□的胸膛,纵横密布,好多道隆起的伤痕,最近的离心脏只有半掌宽,她伸手轻轻抚过去,数也数不清楚:“原来挨了这么多下呀。”
苏倾摇了下头,从床下摸出一把扫帚来,低眉轻轻吹了吹灰尘:“临将军军务繁忙,可先走了。”
“你帮他擦过身了?”
话毕,伸手解开他腰间系带,艰难地将单衣褪下来,却不知道她紧张甚么,一直没敢往他身上打量,明明他也不可能跳起来打她。
苏倾咬了咬唇,触了一下他的眉心:“我得脱你的衣服了。”
苏倾停了停,转头问道:“大夫人的嗓子怎么了。”
房内的帐幔随着门外的风掀起来,室内空气沉闷,隐隐的有股清苦的药味,苏倾在门口怯懦地站了片刻,背上的铺盖“通”地撂下来,掀起地上一层淡淡的粉尘。
苏倾木然拜谢主母,在小屋里胡乱收拾了这个叫小艾的十四岁女孩少得可怜的铺盖行李,匆匆背在肩膀上。
因得了肺痨,独个儿住在小屋子里,不久病死了,下人们探着没了气,准备盖着草席用板车运出府去埋了,不想中途又自己坐了起来。
“要不是大少爷心善,念着兄弟情分养着他,他早就入了黄土。”锁儿说着,纵使她对沈祈多有怨怼,此刻又十分得意自己早年选对了人,站对了路——
大丫头指着她道:“夫人,这就是那个诈尸的,叫小艾,今年十四岁。”
苏倾看了一会儿,就把帘子放下来,拿手背揩干眼泪,扭身从柜子里取了一床被子抱在怀里,被子扛在她瘦削的肩头,几乎把她整个人埋在里头。
苏倾瞧他一眼,别了别耳边碎发,摊开手掌,“临将军能再给些金叶子吗?”
站着远观的女人穿得华贵,里头绣茜桃的藕色袄子,拥着雕花手炉,外头罩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神情颇不耐烦,正是大少爷的贴身丫头锁儿。
大丫头攥着红肿的爪子,回头陪笑着邀功:“夫人,可行了么?”
原本如黄鹂般的声音,出口却嘶哑粗嘎,苏倾不禁抬头瞧了她一眼,锁儿对上她的眼睛,像是被踩了尾巴似指着她喊道:“你看什么?”
那凝了光的睫毛颤着,低下头从盆里取衣裳时,脸上泛了薄薄一层红。
临平想她十四五岁,面皮正薄:“小丫头,以后这活儿不用你干,可知道了?”
屋里炭火燃得很足,被子掀开来,他还是那样闭着眼睛,浑似不通人情。
可是三年前,沈轶风头正盛时忽而一病不起,属下寻遍名医,束手无策,不久走的走,散的散。沈祈可怜他,留给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和两个旧仆,不费吹灰之力便名利兼收。
同个院子里的丫鬟在她背后小声嘟囔:“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怎么这样想不开。”
“你干什么?”
他见丫头半天不说话,有些尴尬道:“我说这些,是不是吓着了你?”
一个不防,这小丫头片子又伸手拉开帐幔。
她翘起嘴角,清醒地摸了摸头上玛瑙发簪,随意打发她走:“反正都是活死人了,你愿意去便去吧。”
他睡着时原是很乖的,没有那么多戾气,她伸出手指,小心地触着他苍白的嘴唇,就是嘴角还绷着,好像总是不开心。
苏倾跪在其中,眼皮都未掀,从前她在时,锁儿便常这样打新来的小丫头,她屡禁不止,如今做了人上人,愈加没遮没拦了。
云天之下,苏倾意外地回头看她,小丫鬟冲她得意地笑了一笑。
同住一个沈宅六年,这却是苏倾头一回到东院来。东院的格局不甚好,冬天到来,阳光少得可怜,当年沈轶一个外室生子,颇得冷眼,被迫住在这“阴邪之地”,又六年发家,他还住在这里没有挪窝。
那丫鬟瞪大眼睛:“是夫人,可不是大夫人。”
苏倾“唔”了一声,伸出黑瘦的手烤着火:“你在这里服侍多久了?”
这会儿,房里唯独她和沈轶,她捏着帕子迟疑了一下,滴滴答答的水落在床单上,她唬了一跳,马上用手掌接住。
“我是来伺候二少爷的,”女孩口齿清楚地继续,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着,顺着脸颊悬在下巴上,润过的眼珠像是被洗过的黑色宝石一样,她也不擦,低眼看向地面,“自愿来的。”
“是你啊。”锁儿将手放回手炉里去,目光忌惮地打量着穿破烂布衣的小丫头,见她又黑又瘦,是个让她感到安全的长相,“这么晦气的,我们院子里肯定是不要了。我就做个好人吧,你想去哪儿?”
临平走时,苏倾在扫院子里的落叶,袖子挽到臂口,青白的小臂好像一折就断似的,汗湿后背,脸上却安稳恬然。他走过去,摸了几片金叶子给她:“劳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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