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玉京秋（十四）

    “你的住校手续至少得一个月才能办好，今晚就要走吗？”吴阿姨的声音急切地在身后响起，“你去哪里住？出了这个门，我可管不到了。”

    车来车往，他逆着车走，车子掀起的呼呼作响的江风，扬起了他的黑发。他的外套敞开着，烈烈鼓着风。

    理论上，从他接到那通电话开始，就该走了。

    苏倾整整齐齐梳着辫子，竟然穿回了自己最初那套衣服，两年前的旧t恤有些皱了，上面印着一个哭泣的女孩，下面是百褶的高腰牛仔裙，裙子侧面钉了几颗鲜艳的纽扣，脚上一双单薄的帆布鞋。

    如果不是两年前的爆炸案扭曲了时空，他们所处的会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世界，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苏倾七岁入学，他七岁学枪：苏倾十二岁上初中，他十二岁参与毒品押运，十六岁的时候被流弹击中，险些丢了命。

    那边的声音刺啦啦作响，信号很差，她的声音缥缈得像梦一样。

    阚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终于想起她毕竟还没成年。

    她释然微笑起来，仿佛完成了一场漫长的考试，终于走出考场：“谢谢老板。”

    她背对着他，蜷在一起：“我小的时候，养过校门口卖的小鸡，拿颜料染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粉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

    没有记错的话，这是阚天最后一次来，她今年满了十七岁，还有一年就要成年了。

    苏倾发现他的口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前那种宠溺和哄诱褪了色，更像两个成年人之间轻描淡写的对话。

    人与人来往匆匆，这样近乎于敏感的聪明，有时尖锐得令他心痛。

    ——就放过自己吧。

    那一次使他神经受损，影响正常勃起。此后他开始有严重的心理障碍，越发的洁癖，以及他的性事，开始同别人不一样，要靠看，控制和赏玩，不仅是漂亮和孱弱，还要从内而外的干净，完全从属于他。

    “谢谢。”

    这回电话却通了。

    3.18爆炸案之后，他开始留意这个女孩。那一年她刚满十四岁，欺霜赛雪，瞳子黝亮，是天生灵物，本人比探子发来的照片还要漂亮。

    “喂。”

    烟雾缭绕，仿佛擦亮了阿拉丁的神灯。一个提着书包的影子在车辆的夹缝中一路跑过来，路灯投下一团影子，两只辫子在她肩膀上飞舞蹦跳着，慢慢地靠近，映进他眼瞳里。

    从前他很喜欢听苏倾讲话，可惜她从来对他无话可说。

    傍晚下了一场小雨，地面上湿漉，桥上的汽车红色车灯在地面上显出红色的倒映。

    “柜子里的衣服和化妆品，你也可以带走。”

    他的声音很低：“这套房子，我留给你？”

    凉意顺着头皮往下爬，他的手都抖起来：“没死说句话，苏倾——”

    他抽出来，夹在指尖细看，烟嘴上有浅浅的粉红色痕迹。

    苏倾从她的环抱里灵巧地钻出来，没有同她拥抱，只是后退两步，朝她轻轻鞠了一躬。

    阚天平躺着，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吴阿姨复杂地看着她，半晌，伸开双臂：“你赢了。”

    阚天的眼睛猛地张开，苏倾背对他侧躺着，离他很远，微卷的长发倾泻在枕上，头发下隐约露出白皙的脖颈，胳膊和小腿都纤细得可怜。

    “信息发送失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走。期间下过一场小雨，落在他发间和脸上，雨里有股涩然的铁锈味。

    他吸烟的表情很散漫，似乎从尘世抽离，浅淡的眸子泛着淡淡的迷离，满不在乎来往车窗内好奇的打量。

    苏倾想到江谚同她说的话——等五年，十年，二十年。她那样赤诚地相信他，女孩儿做不到的事情，留给别人去做，总会有人来做。

    “我在的。”小心翼翼的，细而怯的声音，她在他面前总这个样，那双眼睛抬起来一瞧他，就看得他没办法。

    他无声地接起电话：“江先生是吗？表演开始半小时了哦，a5，a6是还没有到吗？”

    他挂掉电话，垂下眼睛，指尖慢慢地扫过那个“好”字，这个号码是对的。

    苏倾摇了下头，想起来他看不见，“不怕。”

    什么时候起，他取烟的时候会有意识地避开这根，刻意将它留到了最后？

    半晌，他眉宇间闪过一丝横气，低头，掌心护着点着了，似乎有丝丝缕缕特殊的香气幽缠进肺腑，他感到一阵眩晕的、灭顶般的快|感，可随即是漫长的，黑洞般痛彻心扉的失落。

    他容色冷淡地晃了晃烟盒，赫然发觉烟盒里只剩一根烟了。

    阚天家里是靠贩毒和高利贷生意发家的，早年辗转于东南亚，后来家族分裂了，他带了一批人北上，扎在晚乡。

    移动的红色倒影旁，是一双停驻的干净球鞋，鞋带扎得长短适宜，结打得利落且紧。沿着黑色裤子向上，是敞开的休闲外套的椭圆形拉链。

    吴阿姨怅然想，自己不算刽子手，也总算是个帮凶。

    他打字：“苏倾”

    脊背猛地靠在桥柱上，他发觉自己的后背都让汗浸透了。起开烟盒，心烦意乱地点了支烟，拇指虚划了几下，才反应过来，苏倾跟他换了的这个火机，是掀盖的。

    他默了片刻：“帮我们取消了吧。”

    他翻身抱住她，摸她的脸，她眼下干干的，睫毛扫在他手上，她的表情同她的语气一样平静。

    苏倾拎着沉重的书包，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吴阿姨站在楼下，仰视着她。

    这一年来，他待在晚乡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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