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点绛唇（十三）

    苏倾默了片刻，抬眼望向前方，转过拐角就是安远门了。明宴散漫道：“背誓的代价而已。”

    苏倾停顿一下，白皙的手心执拗地伸出来：“叶子。”

    明宴固住她的膝盖，听语气似乎是恨她：“这么厚的草，就往一个姿势坐着，不知道动一动。”

    苏倾两日沾了几星水米，衣裳腰都宽了，胯骨硌人，身上的热度隔着裙子烫着他的手，她半阖着眼，似乎有些糊涂了，手攥着他的袖口。

    “……”他伸臂将她抱进怀里，手压在她脊背上上下摩挲，似乎在压抑些什么，平平道：“这就出去了。”

    他从袖里抓出一把马齿苋的叶子，揉碎了擦上去，摸到了腿根，苏倾的裙子一下子放下来，帘幕似的盖住了他的手，落花似的扫过他的手背，她的耳根通红，柔声道：“大人给我吧。”

    即便燕成堇放空城计设了埋伏，内苑禁军侯在外面等，哪怕被射成个刺猬——从前燕成堇就是那样对待背叛他的宫人。她又不怕死，前路往左抑或往右，只是她愿意，她想。

    苏倾不作声了。她隐约知道老头儿死之前给明宴留了什么遗言，到底是将他一手养大的恩人，明宴外表无情，骨子里却是个极重情的人，死人的承诺，他更不会违背。

    他将她向上一抬，腾了一只手，手掌从底下托住她的鞋底：“踩实了。”

    明宴托着她的脸，低头看她，似乎生了几分兴趣：“真的？”

    苏倾让他抱着，出了一额头虚汗，慢慢地精神不济，眼皮儿发沉，明宴这时将她放开，抬着她下颌，低头碰了碰她的嘴唇，随即加重力道碾磨舔舐：“我说能走就能走。”

    “真的。”她红着耳根，一板一眼解释，“我一直坐着的，小虫子都爬不进去。”

    明宴猫一样的瞳孔闪着微光，面颊绷着，颠了一下她，颠得她伸手惊慌地去搂他脖颈：“苏倾倾，你话也太多。”

    老头一生为了南国皇室鞠躬尽瘁，明宴是他锻出的一柄破云利器，曾经力挽狂澜拱卫了皇室的血脉，可过于锐利，到底让他放心不下，须得用什么办法拦住了他。

    俞西风也忙道：“我也可以。”

    明宴的手贴在她额头上，干燥冰凉的触感。随即他的手移开，似是躁了，手指在她腮边一捏，扭开口的水囊递到她唇边，慢慢喂了几口。

    明宴置若罔闻，将她一拉甩上了背，“西风北风开路。”

    二人脸色异常严肃，纷纷回过头去：“是。”

    苏倾在他绣着麒麟的肩头上露出一双眼睛，好半天才凝神，眼珠迟钝地转了转：“大人在外面，遇到了拦你的人吗？”

    明宴散漫地看着虚空中晃动的树影，只缓声道：“你不要怕。”

    俞西风拔剑，脖子上青筋暴出，“姓宋的怎么也偏偏赶着今日。”

    明宴将她托起来，拍拍她垂下的纤细的胳膊：“搂着。”

    有一股新鲜的风进来了，苏倾抱着膝，着绣鞋的脚缩了缩，她的脊背一直紧紧靠在那面墙，仿佛这牢房统共只有那么小。

    苏倾摇摇头。明宴像一道虚影跃了出来，拍拍袖口。苏倾问：“大人，我可踩疼了你？”

    “出去罢。”

    栏杆外一点摇曳的黯淡烛光晃动，小腿上入眼一片红疹子，苏倾动也未动，许久才有些迟钝地抓紧了裙子，声音小小的：“大人？”

    苏倾看着那片鬼魅似的阴影，难怪王上放手将十二卫划给了王丞相，当初只以为是挑拨丞相与大司空的关系，好坐收渔利，现在想来，原来宋都统早就暗中投了王上。

    她忙道：“恐怕今天走不得。”

    块块碎砖雨点般砸在地上，腾起云雾似的粉尘，但因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没有发出多少响声，倒是空中有一阵蝙蝠拍翅的风声。

    明宴哼笑一声：“我儿时混于市井，什么没受过。”

    北风拉着她上下打量，俞西风抱怀站着，斜着眼远远地看：“倾姐，王上没有难为你吧。”

    他冷不丁伸手，再度抚向她的额头，触了触那烫手的温度，让苏倾闭上那一双眼睛，睫毛徐徐颤动起来：“府里养你七年，让你遭过这个？”他的语气阴沉下来，如同山雨欲来，“燕成堇合该千刀万剐了。”

    明宴不再拿她取笑，抓了一把叶子放在她掌心，看着她用裙子遮着，边擦边同他搭话：“大人怎么知道这个？”

    一双手轻轻落在她发顶上，触了一下，随即这道风近了，带着凉气的沉水香入鼻，他蹲下来，撩开她的裙角。

    苏倾搂紧他的脖子，他头上簪冠和黑发都在眼前，明宴背着她走着，忽而拍拍她的臀，低声道：“倒是忘了，刚才给这里擦过草叶没有？”

    苏倾额上生了一层密密的热汗，让风一吹一阵凉，北风从墙上挂锚下来，朝她伸手：“倾姐抱着我。”

    明宴不作声了，半晌才笑：“回去看看再信你。”

    高窗上的碎砖仍往下落，铁柱之下让人掏出个大洞来，外面的月色泼在稻草堆上，凿子钩子笃笃的声音闷响，外面飘来一丝“梦浮生”的味道，狱卒还在深梦中，牢门之外一片宁静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