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点绛唇（十二）

燕成堇披了一件绣仙鹤的黑色大氅，一针一线都新得硬挺。大氅略有些大，显出他格外的阴鸷与瘦削。

    苏倾抬眼望向他，轻轻道：“陛下，明宴的养父，是先帝太傅，路斛路大人。”

    他也是后来才听说，明宴无父无母，没有手足，明府里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让他捧若掌上明珠。

    世界之大，河间苏倾，死后才知地狱有幽冥。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冥冥中似曾相识。

    苏倾说：“早上……”

    她晃了一下神，所有的手里抓着的电话，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那枚冰凉的圆环，细细的链子垂在她肩头。

    她想起上一世，一天早上起床，手机上发现一条凌晨两点同顾怀喻的，二十秒的通话记录，可是她前一夜趴在沙发上睡了，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打过这通电话。

    总归是有一点快意——明宴夺去了他的，他也让他尝尝处处掣肘的滋味。

    燕成堇掀起眼皮：“怎么不说话了？”

    那一年新君根基不稳，而大司空如日中天，没有任何一个王上受过这样屈辱，一举一动都仰人鼻息，诸臣畏权臣而轻君上，少年新君，如同架上傀儡。

    原来，她比想象中聪明。

    那一年他夜以继日地读书练剑，恨不得一夜之间长大，劈开挡在眼前的太阳。

    邪神从未在她面前现身，声音只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距离她跪在无间地狱的那一日，已有不知多少年，若不是这一声“苏氏”，她差点忘记自己是道漂泊亡魂。

    苏倾手心冒了冷汗。面前忽地落下什么东西，砸在稻草堆上弹了一下，苏倾拿起来，吃了一惊，竟是她上一世的手机，屏幕正闪烁着，显示有电话接入。只是上面的文字模糊不清，屏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雾。

    这三年，吃的穿的，给她的都是头一份，他待她这般的好，处处为她想着，南国上下，谁能有这样的殊荣，她是怎么待他的？

    “王上觉得人人心思各异，可明大人和我们明府所有人，全是为了南宫和王上活着。”

    那声音不疾不徐：“幽冥鬼差，一百年休息一次，你既不休息，依照规矩，当予一次奖励。你可有什么愿望？”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看见钩的鱼儿，是自愿咬了钩，用那种近乎愚蠢的天真热忱，把自己化作筹码，摆在君臣对垒的天平上。

    墙壁里的潮气透骨，苏倾背后的衣服一直湿着。当夜发起高烧来。

    桥上间或飞驰而过一辆车，引擎声“呼”的一声又远及近，又变远，他逆风走着，似有些火了：“没死说句话，苏倾。”

    迷迷糊糊中，听到几声布谷鸟的啁啾，她的眼睛微眯，迟缓地艰难地抬起长睫。

    也许是看着她矛盾地打转，让他感受到了一点乐趣。

    他咳嗽起来，拿拳头抵着唇，青筋一跳一跳。

    她的呼吸颤抖着，邪神静默数秒，徐徐开口，似是不悦她的发问：“小聪明。”

    可是，究竟什么时候对她有了感情？

    播报员一样平稳而寂寞的语气。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一次与前两次都不一样，电话那头是听不见她说话的。

    好半天才笑着，眼中悲凉：“你们个个围着明宴，竟无一人真心待孤。”

    苏倾有些慌张，不知道是什么引得邪神降临于小世界。

    电话嘟嘟地挂断了。

    外面有了许多的声音，雀鸟的叫，暴室里远远传来的日以夜继的哭喊和惨叫也如惊蛰，蠢蠢欲动冒了头。

    “明宴他孬，不敢说出那个字，只得灰溜溜退出去。”

    他很小的时候，父王曾经告诉他，那是一等一的良师，等他长大了，若路大人不致仕，还要给他做太子太傅。

    他停顿一下，讥笑道：“逆天改命，可不是要你改进牢狱之中的。”

    苏倾慢吞吞地从草垛上起身，掸了掸衣裙，从容见礼。

    明宴雷厉风行，独来独往，朝堂之上无从下手。

    苏倾像哑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苏倾注视着他，那双眼睛乌黑：“可王上待臣，也不过逢场做戏。一枚白棋已输给王上，臣愿赌服输。”

    他换了便装，装作没带钱的模样，在集市上徘徊，终于在第三天等到了她，花骨朵一样的女孩穿着藤萝衫裙，挽着篮子，眼睛里是他最憎恶的、常年被保护的柔软的天真。

    她摸了摸到胸前的圆环，有些不确定邪神降临到底是不是梦。

    “可是，陛下。”苏倾静静答，“那日若无大司空，您可当得了这个王上？”

    他径自继续：“今天下雨了。”

    他眼神复杂地端详她的脸，“这些年来，在孤的身边殚精竭虑，为心爱之人绸缪，真是辛苦了。”

    晨曦的光透过高窗照进来，斜着投在刷得惨白的墙壁上，墙角结了两张蜘蛛网，挂着厚厚一层灰。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苏倾看。昨日穿得那青色裙，裙角竹叶上面染了灰渍，她仍跪着，颈上四五个红点格外显眼。

    苏倾福了福：“多谢尊神关照，民女想求您告诉我……”她抬起眼，看着虚空中的亮光，“小世界里这些女子，同我是什么关系。”

    苏倾颤抖着手指按了接听，将听筒贴在耳边，那边清晰地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淡淡的：“定妆没拍完，别等我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