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点绛唇（十一）

    她四下打量着，这里又潮又热，草里不知有没有虱子，看在她脖颈上雪白的皮肤，马上有了两个红点，就让人担心这具身子熬不熬得过夜。

    手指头摸着裙上绣着的竹叶子，明宴备了一柜子的衣裳，夏天的裙子，她还没有穿完。

    从那里出来的，大多断舌断发，十指鲜血，即使如此，她也决不愿睡在他的寝殿里。

    苏倾的睫毛动了一下，眼睛抬起来，比旁人都要微大一圈的瞳仁乌黑明艳：“不是，臣亦喜欢大司空。”

    室内除了坚冰散发出的冷气，还有浓郁的安神香，闻多了有些反胃。

    南宫一共四道门，正东的安阳门，一向出入达官贵人的舆辇，两侧侍卫最会认人，最懂眼色。

    男人的声音带着重重回响，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苏氏。”

    “你还知道孤是陛下。”燕成堇惨笑一声，贴近她的脸。

    东风说：“他们里应外合，同时作难，我没、没反应过来，早知那姓宋的带着家丁撒泼我就应该发现不对……”

    高窗射出一道惨白的日光，凝成方形的光柱，斜射进来。

    “你——”

    “玩够了么？”他用拳抵着唇，声音发闷。

    苏倾在他面前一向很紧张，藏着那点小小心思，敬畏着，揣测着，那样至少还是在他身上花了心血的。

    苏倾笑笑：“多谢你。”

    他努力戴上平静的假面：“十日后就要帝后大婚，还是上些心吧。”

    陆宜人拿她没办法：“哪用我亲自动手？”

    但今次是不一样的，安阳门口从四个侍卫变作了八个，个个身披铁甲，筑成一道铜墙铁壁。

    带兜帽的身影站着，同看守低语什么，灯笼把栏杆一道一道的影子散乱地投射在她身上。

    苏倾笑一笑，自她从尚仪局随明宴离开，就预料到有这一天。

    往常俞西风进出宫墙自若，他性情暴躁，削铁如泥，与明宴是一对大小阎王，日日背着剑进宫，也无人敢拦。

    苏倾瞥着他，瞥见他额角绽放了蜘蛛网一样的青筋，好像是让人用彩墨画这张苍白阴柔的脸上似的。

    他一丝不笑，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是一座刻像，是一尊邪神，绝对不是一个丈夫。

    燕成堇头一次瞧见她不敛眸光地打量他，仿佛在观赏一件不会动的物件，心里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毛。

    明宴低头瞥了一眼剑，皮笑肉不笑：“这也可称之为锐器。”

    俞西风的背压得很低，几乎趴在地上，背上的剑柄高高地翘起。

    “我是不是说‘看好夫人’？”明宴骤然爆发，一脚一个踹在肩上，四个少年被蹬了个仰翻，荆月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请大司空勿要为难我们。”

    明宴开口了：“你跑哪里去了？”

    陆宜人看了看她，点了一下头，戴上兜帽要走。苏倾叫住了她：“陆尚仪可以把这盏灯留给我吗？”

    一道炽烈的光笼罩了她，她伸手遮了一下眼睛，耀眼的蓝光落在了手背上。

    西风说：“属下错了，请大人责罚。”

    “以为明宴护得住你，你也太愚蠢了。”他拨弄着锁链，“孤再给你个机会。”

    苏倾从怀里取出了尚仪木印摆在地上，利落地磕了头。

    燕成堇的脸色由白转青，话语是从齿缝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他是想反了么？”

    天晚了，她让四个人送着，从一条狭道转了另一条狭道。

    “王上！”外面的人推开门，匆匆来禀，“大司空在安阳门大开杀戒，那边顶不住了。”

    他的语气变得喑哑：“真以为孤不敢杀你？”

    她明白陆宜人的意思。她受过真金坠腹之痛，见过一个替她跃了桥的春纤。死多么容易，一片刻的事，活着却要熬几十年。

    脚下是垫得厚厚的稻草，像是踩在了地毯上，她扭过身，门外还有一盏灯笼停着，没有随大家走。

    “不为难。”他把剑尖抬起来，托在手心轻轻一拍，竟笑了一声，“告诉陛下，臣给他献刀来了。”

    苏倾瞥了一眼那条链子，慢慢地跪伏下去：“王上的龙榻高贵，苏倾不配。王上既想让臣坐监牢，臣请下放暴室。”

    苏倾细软的声音还在继续着：“臣已嫁给大司空为妻。”

    剑身出了鞘，滚下一溜寒光，剑尖儿上凝成一个刺目的光点。

    那光越来越炽烈，烫得她禁不住把它拉离胸口。

    燕成堇站着，看着跪在长绒毛地毯上的影子。衣襟两肩绣了萧萧竹叶，团簇着装点着白皙的肩胛。

    陆宜人的灯笼抬起来，照着她苍白的脸：“你还笑得出？”她皱着眉，声音压低，“要走就走远些，还回来做什么。”

    苏倾慢慢走过去，手指抓住了栏杆。打灯笼的女子把兜帽摘下，也靠近了她。

    她双手握着栏杆，一双眼定定地望着她：“挺好，我废了好大气力才将你挪动到这里，你可珍惜。王上消气也就是这几日，再苦再难也就熬几日，明白么？”

    喉咙一阵发痒，他咳了两声，嗽声中拉出肺中“嘶嘶”的嗡鸣，他愈加用力地咳，震得内脏发痛。

    苏倾坐在草堆上，抱着膝，下巴顶在膝盖上，一双乌黑眼睛凝视着她，慢慢地说：“铺了这么多草，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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