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点绛唇（四）

    苏尚仪，您也是好人。这世上，如有余地，谁也不愿当坏人。

    “就在大司空成婚之后一月内。”

    苏倾笑了一下。

    “明大人，”苏倾抢先说话了，她仰头看着明宴，明宴侧眼望着湖面，眼底是漠然的光影，“荆小姐的婚事，请务必慎重考虑。”

    “闪开。”明宴启唇，低头瞥了一眼怀中的人，又漠然瞥向旁边的荒草，哪怕在早年屠戮的过程中，他也从未露出过如此冷静而偏执的神情，“这是荆小姐，多说一个字，死。”

    他将她纤腰抬起，那条“一生一世”的元帕平平垫在她身下，抚平她褶皱的裙摆，垂下睫，极淡地说：“招惹了我，就别怪我发疯。”

    大块的坚冰徐徐升烟，大殿里近乎阴冷了，燕成堇披着衣裳惫懒地靠在塌上。

    喜帕已经随风落下，他怀里那个，分明，分明是……

    核验完最后一本账册，她伸个懒腰：“王上安抚大司空，给他赐了一桩婚。”

    明宴四日后迎亲，全城轰动。人们想看大司空娶妻是什么模样，大司空是不是满脸横肉，敢嫁他的女人是不是三头六臂，可未得允许，又不敢聚集。

    苏把鸟往竹篓里一装，从桌上起身，披上了外袍，春纤跟过来：“尚仪去哪儿？”

    俞西风是准备扔鸟儿的时候发现竹篓底部的字条的。

    “大司空肯答应吗？”

    夏天的官袍轻薄，她把竹篓移开，支起腿，手指伸过去摸了一下，尴尬地穿过那处破洞，轻易地摸到了大腿的皮肤。

    喜烛倒映着苏倾白玉般的脸颊，浓密的睫毛自然地弯着一道弧度，垂下浅浅的阴影，安适平静的一张少女面孔，又好像苍白孱弱，像夏天里被晒蔫的一株植物，惹人怜惜。

    街市上十里红妆，花轿慢慢停下，大红喜服的明宴弯腰进了喜轿，将新娘拦腰抱回大司空府。

    陆宜人兄父都在朝堂，消息比苏倾灵通。她愿意像普通同僚那样同苏倾相处后，尚仪局的日子开始一天天顺了起来。

    “嗯。”

    二层阁楼，雕花窗户一点点地颤动着，一双着绣鞋的脚颤巍巍地地将窗户踢开个缝。

    陆宜人让她梗得闭了嘴，苏倾恹恹垂下眼：“春纤，我有些热，你帮我去要一碗冰碗吧。”

    “看见了吧？你且安心在这里住着，短不了你吃喝。”

    走还是不走，抛却一切，手贴在心口问问自己吧，真的愿意留下？

    她怀念起有阳光的尚仪局，苏倾身上有舒展的香味儿，笔尖蘸着朱砂，落下一行娟秀的小字：“陆尚仪是个好人。”

    春纤说：“好。”

    苏倾垂眼看她，涣散的眼眸里有一丝浅浅的哀愁：“你会告发吗？”

    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她内心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愿意留下来，不愿意嫁给燕成堇，不愿意做笼子里的王后，这些声音变得越来越洪亮，越来越清晰，最终化成了一句：

    “……是。”

    苏倾的心里急剧挣扎着，从原身到她今世，一切妥协和苦心孤诣，都号称为了他好。

    正是下朝时候，远远看得到对岸三三两两往出走的官，内宫是王上私产，女眷众多，众人避之不及，这里面只有一个人敢穿过内苑湖景出宫，是王上称之“位比王爵”的大司空。

    刚入了伏，天气一日赛一日的难捱，苏倾坐在妆台前梳了梳头。

    苏倾眼皮跳了一下，心马上乱了：“是荆家女儿？”

    内室悬着重叠喜帐，燃着龙凤双烛，连撒帐的果子都是齐全的，平凡众生至少有一次的、朴素的大婚。

    明宴拔脚离开，苏倾在身后说：“这鸟住不惯笼子，带回去放了吧。”

    进了笼子的布谷鸟上蹿下跳，长尾像个锥，顶得笼子左摇右摆。

    ——什么也不图，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只是我愿意，我想。

    “我不怕死，”她轻轻说，坚持着把已经失去意识的陆宜人的手小心地掰开，慢慢垂下眼，“我只求能与他共进退。”

    俞西风看见了她手里的笼子，脸上阴云密布：“苏尚仪，你……”

    “王上，时间紧促，恐礼数不周……”

    十二卫是明宴的旧部，这些年一直对他俯首帖耳，听他统帅，此举是折了他半边羽翼。

    陆宜人把账册一扔，敲敲桌面：“你把墨盒的数量记错了。”

    “大司空要带一条元帕么？”

    陆宜人看她一眼：“消息倒灵通。”

    尚仪局依旧事务繁忙，不知是不是天太热，苏倾的脸色有些苍白。

    陆宜人走到她身后，镜子里她的脸色和嘴唇都略显苍白，杏眼乌黑的，含了两汪水，看上去有几分病美人的楚楚之意：“怎么啦，你不会是中暑了吧？”

    街市上十里红妆，从荆府铺到了大司空府。

    喜帕之下，娇容不被世人窥见，只见钉着无数宝珠的大红裙摆飘在空中，宛如一面鲜艳的旗。

    燕成堇充耳不闻，下了塌，伸出手掌，在床侧的墙壁上抚摸着：“这里，抑或这里，给孤锻一道锁链。”

    尚仪局门口立了一道纤长的影子，走近了才发现是抱着臂、目光锐利的陆宜人。

    苏倾瞥一眼滴漏，说不出话来，心疯狂地跳着，几乎要跳出胸膛。

    绣金丝喜袍的袖口落在枕边，明宴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的脸，似在恶意玩弄指下凝脂般的皮肤，留下一道道极浅的红印：“三年前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聪明些，不来招惹我，大可各走一边。”

    明宴要请十日休沐，准备大婚，王上爽快地准了。

    匾额上挂着红花红绸，三个少年拦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明宴，脸色都差得吓人。

    掌柜的见他没有传说中那般难伺候，出手阔绰，胆子更大了些，嘻嘻笑着，“我们铺子里的帕子用料是最好的，色白如雪，红梅落雪地，多年不褪。”

    忽而腿上一阵锐痛，苏倾低下头，手上拎着的竹篓贴着腿侧，布谷鸟尖尖的喙正穿过竹篓的孔隙一下一下地叼她，勾破了她的裙子。

    春纤跪着，跪得膝盖发寒，她其实有点怕这空荡荡的死寂的大殿。

    陆宜人勉强抵抗着睡意，有些焦躁：“纵我不会，你那丫头也会卖了你——你到底图什么，你明明马上，马上就要……”

    四个人几乎是同时呼一口气，吐出了一口夏日的燥热。

    “梦浮生”扩散得散得很快，迅速占领了整间屋子，陆宜人昏倒前，一把抓住她的脚腕：“你……你不能走。”

    这一刻，她觉得胸腔猛地一痛，好像她与原身之间的隔膜被猛地击穿了，涌出了狂风暴雨般的情绪，无数隐匿的感情和遗憾将她淹没，血肉模糊中，她与原本的苏倾变成一个人，亦或者本身就是同一个，在时空交错中叠合了前世今生。

    陆宜人皱眉：“想什么呢？老是心神不定的。”

    苏倾站在廊上，远远地看着二人走远。竹篓提在俞西风手里，一荡一荡的。

    苏倾站在回廊上静静地等，站得两脚发麻。

    苏倾将鸟捉了出来：“王丞相的女婿？”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