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点绛唇（二）

    一只苍白的手，慢慢地从猩红袖口中伸出，从她面前的案头堆满的册子里随便抽了一本，单手翻开了看。

    这样近，两张脸差一点就能相碰。他却已直起腰，倚着桌子，掀开没批的那一摞折子，翻一翻前面写过的“准”字，这么多年，字都没变。

    此前看门的少年，喂马的少年，闻声都跑到院中追着明宴。跑得最快的却是从厅堂里钻出来的书童，一溜烟儿挡在明宴面前，仰头操着鸭公嗓子说：“您也喂我两招，不然不让您过去。”

    “陆尚仪是个好人，这一年来，每天鸡啼一声就起床当值，没收过宫人一分好处。”

    她看见架子上的鸟儿左摇右晃地走在杆上，浑似喝醉了，同时觉得眼皮渐沉，眨眼变得更又涩又难，就这么支着脸，坐在桌前阖上了眼睛。

    常年呼风唤雨的威慑和嗜血的杀戮，才能凝成这样气定神闲的煞气，低眉抬眼，看过来的目光像放了一束冷箭。

    脚尖微微一动，四两拨千斤，将剑挑起，反将俞西风冲得倒退几步，长剑“铛”地落在地上。

    明府大门缓缓打开，看门的是个穿黑色短打的瘦弱少年：“大人。”他伸长颈朝明宴后面看，“西风呢？”

    雪片似的折子，一多半是弹劾大司空目中无人、气焰嚣张，苏倾撑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春纤立在桌前低着头，乖觉地替她研墨，半晌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周，落在左边桌角上孤零零的一本，放得太远，半个身子都掉了出去。

    明宴不理。马厩里洒扫的小厮，一手撑着栏杆，燕子一样轻盈地跃出来：“大人回来啦！”

    手背撑着的那一张白皙柔美的脸，毫不设防，宛如一座玉雕的神女像。今年该满十七了吧？

    她很少拿尚仪的款儿，一双双眼睛且敬且畏地落在她身上。

    黄鹂儿哀鸣一声，他蓦然回头去，眼神锐利。

    他撑着案台，慢慢俯下身子，睫毛垂下去，又慢慢抬起来，目光冷淡地端详。

    每天数这么多遍明宴的罪状，燕成堇见了折子头痛，实属正常。

    苏倾低着眼，“刚才我离他最近，什么味道也没闻到。就算真杀了人，还能不换衣裳？”

    热浪里蒸发的植物味道，伴随着长得永远过不完的闷热夏天。

    说忠，这是忠君报国，说佞，这是狼子野心。

    眼底压着翻腾的烦躁，手抓住俞北风瘦弱的肩膀一拨，就把他甩到了一边。

    春纤来给苏倾添水，低声说：“尚仪仔细眼睛。”

    她的声音从未如此绵软过，苏倾禁不住奇怪地看她一眼，春纤的眼帘垂着，看不清眼睛是睁是闭。

    五年前南国宫变，是时任十二卫都统的明宴一力拱卫十二岁的幼太子，一手持剑开路，另一手拎猫似的提着燕成堇的后颈领，生生把他安上王座。

    她不傻，只是不甘心被人处处压着。吃了她那么多脸色，想必苏倾心里也不会喜欢她。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苏倾到底为什么要冒这个头。

    明宴默不作声地进后园了。四个少年面面相觑，都是街市上混大的，心眼密集。俞西风的肩膀马上给另外三个推来搡去：“怎么了呀？你守着，哪个不长眼的敢惹我们大人？”

    他不说话，苏倾就不能起，额头贴着手背，伏在地上艰难地等了半刻钟，对方才松了口。

    苏倾从不勉强别人，翻开折子，细细的手指按在中缝上，从上压到下：“我不干涉你，你也不要管我。”

    苏倾侧眼看她，春纤低眉顺眼，一点冷酷的伶俐，掩盖在胆小如鼠的面容后面：“只是您身份特殊，以后别再以身犯险了。”

    司空这一虚爵，为的是明升暗降，架空实权，可这五年来，明宴像一把利剑，以狠厉手段荡平各方势力，手上的权力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放纵恣睢。

    同屋的陆宜人不在，尚仪局忽而变得空旷而安静，苏倾觉得有些发倦，脑子里昏沉沉的。

    俞西风嬉笑：“我试试大人的功夫生疏没有。”

    俞西风偏过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想起站在他面前那道纤弱的、小小的影子，抱着剑冷哼一声：“见着了不想看见的人。”

    屋里很安静，香料燃着，细细两缕，慢慢消失在空中，从窗外传来树下宫女踢毽子的玩闹声，并着有气无力的蝉鸣。

    明宴回头看一眼，心里默数一遍，东南西北四个人齐了，这府里却好像还少点儿什么。

    苏倾理应跳开，可是不知怎么，身上使不出力气，只得拼命夺下了春纤手里的壶。

    笼子里的黄鹂鸟儿会唱歌争宠，啁啾了一遍又一遍，却也没人理。

    他看了她一眼，折子按在楠木案台上，垂下眼，笔尖轻佻地点在纸上，玩儿似的慢慢写了个“准”。

    苏倾拿着这一份折子，默然看了半天，笔尖悬在空中，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合起来，四指按着，慢慢推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半晌，他发出一声轻嗤。

    一片死寂的院子，好像被解了禁一样，刹那间活了过来，跪得整整齐齐的宫女揉动着双腿歪坐在地上，七嘴八舌，低语呜咽。

    苏倾的耳膜刺痛，在一片混乱中抱着一沓折子踏进尚仪局，春纤不知何时赶上来，就像一道悄无声息的风，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尚仪，好胆量。”

    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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