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离宫的所有奴隶,都是依附于强权而生。镜头倒放,倒到十四岁的小艾在溪边戏水,而他从竹林经过,再倒,倒到怀莲于伙伴驰骋于马场,蓝色的天上,慢悠悠地,飞着几只彩色的风筝。
“陛下。”他在高热中胡言乱语,“我有兄弟姐妹,朋友爱人,我是一株有根的草。您是什么?”
柱子上还钉着他上次射的那支箭,箭羽露在外面,他垂下眼,左手弹奏琴弦一样,拨弄箭羽,发出“铮”的嗡鸣。
苏倾垂下眼,熟练地从手袋里掏出小木盒,秦淮皱着眉:“少爷,您是多嫌弃我这烟啊?”
“李老师……”
苏倾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各种口味的,拿得太急,还从手心里漏出几颗。
她笑了一下。拨弄着自己闪亮的美甲:“这个东西,影响很不好的呀。”
苏倾咬着唇,红着脸让他握着手把眉毛画完,只感觉长眉毛的地方麻了,悄悄地从他手里挣脱。
怀莲走进寝宫,一片灿烂的金子一样虚幻的日光里,女皇坐在他常坐的塌上,冠冕滚落,额发散乱。
手工刺绣和机器绣出的不太一样,风格密实淳朴,针脚带着山寨女人的野蛮劲儿,设计图上写意的金线图腾穿在演员身上,好似张牙舞爪地有了生命。
顾怀喻戏服还没脱掉,站在苏倾椅子后面,弯下腰,握起她拿着眉笔的手。
二人面对面吞云吐雾,顾怀喻忽然抬眼:“导演,可能要加两场戏。”
镜子里顾怀喻依旧是怀莲浓艳的装束,靡艳的,反手带着她用扫另一只细细的眉,猫儿样的眼,高傲地睨着镜子:“给小美人画眉。”
退一步说,他只是使得女皇从神变成一个普通女人,她空无一物的眼里有了像人一样的东西,马上被臣下嗅知。
怀莲觉得,他可能快要死了。这次撒疯会触怒女皇。可女皇真的像是石头刻出的,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没有丝毫表情地摸了摸他单薄的衣角:“难怪风寒。”
他们不比女皇好多少,历史不过是一种重复。
——赢了,又怎么样呢?
他紧紧搂着她的腰,苍白的手轻轻撩开她的头发,蛮横地亲吻她的耳垂和侧脸:“陛下哭什么。”
没解开的,化成了灰,也依然没解开。
化妆师点头。顾怀喻说:“我的经纪人不太会画眉,你空了可以教教她。”
苏倾觉得挺可惜,就放进自己嘴里,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浮雪般的腮帮子鼓鼓的,惹人怜爱。她又掏出一颗,走过去放在李丽芳膝头。
怀莲笑了一声,这沙哑的一笑如同动物濒死的悲鸣。他的脸也如焚毁的景,最后艳丽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当王?”
“噢。”她无趣地收回眼,等大家都坐下,就开口,“导演说的情况我知道了,我觉得你们说的戏不太好加。”
秦淮压着“一条鱼”快速写了要补拍的戏,打出来交给苏倾,跟顾怀喻说:“甭管她怎么说,回去琢磨琢磨,明天咱就给速战速决了。”
“为什么?”
秦淮说:“我和男主角都觉得要把这部戏撑起来,必须得暗示怀莲和女皇存在感情。”
苏倾想到自己描得一高一低的眉毛,赧然地认真学,化妆师把着她的手,对着镜子边说边描:“小美人儿眉型细细的,对,轻轻勾出来就可以了。”
负责人皱眉:“小秦,你要清楚低成本网络剧的市场定位是什么,它就是一个粗糙猎奇的东西,骗大家看一看,骂一骂完了呀。你扯这么多……”
“一条鱼”说,“我们这个剧免费给他们做旅游宣传,他们愿意派向导指导我们上山、进竹林。”
秦淮感叹:“你这服务也太到位了吧。”他看着苏倾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剥着,瞪大了眼睛,“哎我说,有我的没?”
负责人不停地看着自己手机消息:“为什么?这不就是一个被包养的小白脸反杀富婆的故事吗,复仇完了就完了,这种狗血套路要感情干什么,斯德哥尔摩?”
“别动。”他圈着她,翻了一页剧本,上面用荧光笔画得色彩斑斓,垂下眼,“就是在工作。”
“对。”秦淮抱怀靠在沙发背上,“我根本就没指望观众全能看懂。”
苏倾转而把奶糖递给秦淮,秦淮又嫌弃地摆手:“咦——小爷才不吃这种小孩吃的玩意儿。”
怀莲眼里迷茫,还有狂热褪却后的灰败和无趣,许久,泪盈于睫,化成了一个有些天真的惨笑:“我想当青羽卫。”
女皇立起来,静默地走了。却不知道经年累月,水滴石穿,再硬的石头,挡不住一颗草籽的萌动。
他跨过电线走到布景中,用力拍了拍顾怀喻的肩膀和背:“没事吧?”
秦淮皱眉:“下去下去,让李老师调整一下。”
铮然一声收稍。
“如果要当陛下,就永远不要成为爱人和母亲。”
喊杀声涌入离宫,鲜血染红溪流,火光漫上阁楼,诡丽的景,最后绚烂了一下,归于尘土。
苏倾恍然清醒,刚才剧本上的无数小字,好像倏忽变成了无间地狱地面上方圆百里闪烁着的小虫。
从这一天开始,片场各个角落的饮水机旁,摆了大盒速溶咖啡,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取用随意。
苏倾说:“好。”
“你说。”
帝国宫倾。掩盖在国泰民安之下的私欲和暴力,一旦脱离五指山,变成一场没有底线的狂欢。
剧本上没台词了,顾怀喻却还在念:“陛下。”
她把矿泉水塞给秦淮,拧开保温杯盖儿倒了一小盖,又从秦淮怀里拿过矿泉水掺了点凉水,递给顾怀喻,眼睛一直看着他:“小心烫。”
他攥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抱在腿上,苏倾挣动了一下,他箍得更紧。她着急地说:“你不是在工作吗。”
秦淮讲戏的时候,点了根烟,气定神闲地伸了三根手指:“故事精彩,画面好看,气质独特,我们至少占一样儿,才能算及格。”
顾怀喻的睫毛动了一下:“那么您怎么看待《哈姆雷特》和《雷雨》?”
苏倾有些模糊的视线好半天才对焦在剧本的一个个蚂蚁似的小字上,顾怀喻的指尖指着女皇涂红的台词:“念这个。”
秦淮缓缓吐出个眼圈,笑着揉揉绷得发疼的太阳穴:“嗯,我也觉得。”
微凉的唇贴在脖颈上,像花瓣滚落无数次的心悸,源源不断地辐射周身,苏倾的指尖无力地挠着桌子,急着下去。
“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顾怀喻把她往上抱了抱,理好她的头发,不动她了:“陪我对个台词。”
《离宫》拍摄的最后十五天,集中了大量的外景戏。
女皇说:“你会成为这个国家的王。”
顾怀喻接过烟盒,无意中触碰到她的指尖,掩住眼里的笑意:“乖。”
她感激地抬头:“谢谢。”
怀莲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的报复迂回矛盾,使女皇昏聩、偏信、失去冷眼旁观的能力。
秦淮怔了一下,赶紧叫:“苏倾!”
她用手背冷静地揩干眼泪,把他的手指握住,慢慢从脸上移开,接着看剧本。
就这样,除了宫殿以外,群山、溪流、和古镇里的竹林,也变成了免费的资源。
怀莲向来一丝不乱的头发有些凌乱,锦衣华服也不太整齐,脸上的笑、眼里的的光,都是虚浮散乱的,背后拖着一把剑,一步一步地走回寝殿。
苏倾说:“我们以后在剧组,还像以前那样行不行。”
“……苏倾?”顾怀喻的温热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竟然摸到一点冰凉。
——那为什么不干脆把三样全占满?
怀莲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拖着的剑尖在大殿摩擦出金属啸声。
这天晚上,顾怀喻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剧本。
女皇不再是强权的象征,威严仪仗在她身上,突然变得万分违和。
秦淮带着负责人进化妆间的时候,顾怀喻正穿着戏服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捡糖,未束的长发散在背后,侧脸锋利冷峻。
秦淮抿着嘴,几天没好好休息过的脸色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