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江城子（八）

    第三次开会时，秦淮带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素面朝天，披着一条复古的黑色羊毛披肩。

    让她这么扫一眼，谁也想不起她从前的脸了。

    “你”字的重音像一个魔咒，他意味深长的乖顺，带着以退为进的侵占感。

    真人娃娃。

    “野路子也是路子。”

    早上是女皇和怀莲的对手大戏，剧本半页纸，却拍了一上午，顾怀喻下场的时候，她看见他背后的衣服都浸透了。

    苏倾的手指捏着电话：“还可以。”

    早春的城市依旧浸泡在片片阴云中。客厅很暗，苏倾拉开窗帘，摁亮了电灯。

    等李丽芳走了，秦淮倾过身子，笑着压低声音，“苏倾，你这端茶倒水的，是不是收买我呢。”

    苏倾坚持盯着他不动，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憋得脸微微发红：“那我管。”

    导演要求的压力，赶进度的压力，还有心底蔓延出的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压力，凝成一把悬在头顶的剑。每个人眼底都是淡青色，摄影的盒饭都是架在机器上吃的，一边嚼一边盯着屏幕看，腮帮子一动一动，像嚼草的骆驼。

    为什么不|穿鞋子，地上这样冷。

    一旁的顾怀喻笑了一下，眼睫下那双总是清清淡淡的眼里，含了一点光：“不是武则天。高于任何皇帝的女皇，她是权力的顶峰。”

    苏倾看着他线条流畅的手指捏着包装精巧的进口卫生巾，耳根发热，轻声说：“我不用这个。”

    他脑海里从此涌现出无数不相干的事情，再也想不起最初的艺术动机，只是与照片里的苏倾长久对视着。

    缪云笑了一下，仿佛没听出她的局促，依然用一种春风拂面的语气说话：“要不要我来探个班看看你，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

    “我没什么事，就当旅游了……”

    秦淮扭头笑：“李老师评价一下搭档呗？”

    顾怀喻看着照片，半天没说话。

    第一次开会，秦淮腰上别着个扩音器，蹲在满地电线中费力地说：“工作人员都是九零后，有好也有不好吧。年轻人的缺点，没什么经验；优点……”他眯了眯眼，“身体好，能熬。”

    顾怀喻眼里有懒散的笑：“野路子。”

    “早晨出早功，期末拍大戏，熬夜熬得熊猫一样，一群牛鬼蛇神当同学，处好关系，指不定哪个以后就飞升了。”

    秦淮开玩笑地看着李丽芳：“李老师也是因为没能及时转型让市场淘汰的，这也是她翻身的最后机会了，是不是？”

    大家一阵欢呼赞叹，真像过节了一样。

    苏倾心底的感觉很奇异，她当经纪人的这段时间，从未干涉过他的任何私人行为。她转过身，犹豫地问：“你会听吗？”

    因为照片的主体过于突出了。

    他调出手机里存着的苏倾的照片，是从上次的片子里精选出来的，他得意地扬下巴：“你经纪人，漂亮吧。”

    秦淮捧起枸杞茶，新奇地问：“哪儿买的？”

    秦淮吸一口气，拿指头点她，苏倾的电话突然震动起来，竟然是缪云。

    苏倾放好牙刷，觉得背后的顾怀喻安静得像一株植物，正在出神地想，低头在茶几上看见了满当当的烟灰缸。

    剧本让秦淮改过两次。第二次，他看着小编剧呈上来的剧本大纲：“嗯，挺不错的，比上次好多了，但是……”

    缪云的语气温和：“地方条件怎么样？”

    顾怀喻走在她身边，熟练地从货架上拿下短途旅行的各类用品，超市顶灯照得他的皮肤苍白更甚，他脸上的表情很淡，嘴唇微抿，似乎正在心里核对名单，买什么他都有数。

    编剧的嘴巴微微张开：“武……则天吗？”

    ——过气玉女，能演得了女皇？

    顾怀喻捏着手机屏，睫毛迟缓地眨动一下。他再也无法再以一种冷淡而清醒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鉴赏它，判断它到底美不美。

    顾怀喻看着她笑了一下：“那我能管苏经纪人一件事么？”

    午休的时间很宝贵，大家坐着靠着，都有些昏昏欲睡。秦淮把小马扎挪了挪，坏笑着靠到顾怀喻身边来：“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照片里的苏倾就穿着那一天的小翻领外套和牛仔裤，头发柔顺地披散下来，靠着青黑色的工厂大门。她乌黑的眼睛里空荡而又渴望，一对雪白的脚赤着。

    当时大家“哄”地笑开，不过没过几天，马上就意识到导演没在开玩笑。

    秦安安发了一条新的动态：“你是上天的礼物。”

    苏倾头上冒了一层冷汗：“不用，谢谢缪总。”

    混这个圈子压力大，吸烟的人多，顾怀喻平时每天一两根，心情不好也许多抽，但绝不会这么多。

    穿着戏服的李丽芳挽着裙摆正从他们身边走过，上身套一件羽绒背心，弯腰凑进来：“导演讲课呢？”

    ——在这个圈子里的，谁没有野心，谁甘心被淘汰？

    在秦淮的镜头下，色调和构图都是一等一的，换成任何一位模特，效果都是漂亮的。可是他启唇，迟迟说不出这个“漂亮”。

    附带一张撑着脸发呆的一张自|拍，她身材火辣，长相美艳，连散乱的头发丝都写满热情，桌子前面摆着一瓶漂亮的香水。

    四周安静得厉害。她心底不知生出一种什么情绪，好像有些负罪，又有些畅快，她无意识地点开朋友圈，一边出神一边翻动。

    苏倾回想了一下缪云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爽快地点头：“好。”

    三月份，城市里的早樱和白玉兰开了，浅浅淡淡的一片，河水里的浮藻都泛出新绿，苏倾跟着顾怀进组。

    主角是她，他心里构图的天平刹那倾塌了，所有的布景和光线、审美与创意拧成一股，都拉不住他落在苏倾身上的目光，她似乎从这张照片中剥离出来了。

    顾怀喻身上的阴霾似乎全部散去，他从椅子上跳下来，目光落在装牙刷的小纸袋上：“再去一趟超市，把没买全的补完。”

    秦淮坐在小马扎上，拧开一瓶矿泉水喝，用力过大，把瓶子都扭得变形了。桌上忽然摆上一杯枸杞茶，他一抬头，苏倾削葱样的手指捏着个塑料盒摆上桌，盒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圣女果，红艳艳，水灵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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