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雀登枝（十九）

    苏倾在床边蹲下，白色纱帘一点点卷上去了，床里床外仿佛颜色不同的两幅画，双双同时展开。卷帘子的手白皙，手臂纤细，暗红色的旗袍上，巴掌大的鹅蛋脸，樱桃小口，乌黑眼睛，细细的眉温柔秀气。苏倾也一点点看清了里面的模样，如同木头刻出来的一双干瘪的手搭在床头，惨白如纸的脸，她的脸颊凹下去，颧骨耸立起来，一双无光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她轻柔摩挲着手里的烟杆，好像在抚摸情人：“对，要是不软，怎么给它缠了一辈子？”

    六姨太太漠然盯着她，蓦地笑了，笑得无声而诡异，露出一口掉得参差的牙齿和萎缩的牙床，仿佛画书里吃人的鬼。

    苏倾问：“这也是刚才帮你搬行李的叔叔说的？”

    叶芩将她拉到背后，漠然望着六姨太太：“我的太太，是给你梳头用的吗？”

    苏倾问：“二少爷和鹤知呢？”

    “苏煜吗。”她如今听这名字，都有些陌生了，“他怎么了？”

    苏倾立着，暗暗在屋里找茶壶，因为她幼时是学过敬茶的。正想着，六姨太太已抽完了，捏着烟杆，挣扎着下了床。

    “掉了……”

    苏倾进屋的时候，她正紧紧抱着一个女仆，把头靠在人家怀里。苏倾忙道：“二丫，快松开。”

    苏倾一怔，旋即笑起来，伸手帮她换衣服的时候，二丫说：“你弟弟的房子给人烧了。”

    他容色冷淡，眉宇里已有厉色：“谁叫你你都去？”

    苏倾半天不应声，叶芩扭过来，却见她垂着头，正盯着他手里那个滚轮式打火机看。

    六姨太太似乎许久没走过路了，胯骨都发出咔嚓响声，好像一具易散的骨头架子。她一步一摇地走到了那座破旧的妆台边，用颤颤的手抹了一把镜子上的灰。

    “苏倾，是吧？”六姨太太望着镜子，忽地道，“你会梳头？”

    贾三解释道：“少爷不喜欢那日本女人留下的味，那些香草全换了，屋子里也重装过了。”

    苏倾又说：“婆婆，我是苏倾。”

    两厢无言，苏倾卷着帘子垂着眼：“对不起，儿媳来迟了。”

    话音未落，她手一松，烟杆“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贾三小声拦她：“不用理她，烟抽多了发疯呢，等少爷回来她就不敢作了——还嫌成亲不告诉她，她养过少爷没有呀。”

    苏倾脸皮薄，脸马上就通红一片，贾三有些恼了，气就撒在女仆身上：“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使唤太太？这家里你到底听谁的？”

    叶芩不待她回答，抓着苏倾的手下楼去，六姨太太这才启唇，镜子里，蜿蜒的泪从脸上慢慢地落下来，落在妆台上，砸开一朵尘埃。

    二丫一直觉得自己小，见男人就喊叔叔，苏倾想，她指的大约是贾三。

    他把火机抬起来，咔哒点了一下，不经意地睨着她的神情：“喜欢这个？”

    一小块的清明，倒映出她脱了形的脸。仔细看去，她的眼睛是很美的，猫儿一样的浅褐色，叶芩那双凌厉又淡漠的眼，原是随了她。

    叶芩看也不看，将她从椅子上拖起来，抱到床上去。

    她咧开嘴，露出那一口参差不齐的牙：“可我，骨头太软。”

    她走着，好不容易辨到了雕花的木床，床上也挂着帐幔，半遮半掩地漏出一个倚着躺的人影，这人穿着旗袍，连那旗袍的颜色也是灰蒙蒙的，火柴棍一样的手臂从松垮的衣服里支出来。

    六姨太太不说话，她还直直地看着镜子，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疑惑里。

    “好。”

    苏倾把桌上缺了半块的梳子拿起来，帮她把盘起来的头发拆开，“是要重新盘发？”

    这些纱幔毫无生机地垂着，苏倾站在帐幔外面轻轻开口：“婆婆，我是苏倾。”

    片刻的安静，好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的六姨太太，喉咙里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好像砂纸磨了木头桌。她长长地出着气：“你来，与我把帘子掀开。”

    苏倾一惊，想去替她捡，不知那烟杆什么材料做的，竟已断成两截了。

    苏倾只巴巴看着，不敢接，叶芩把烟掐了，拉开她的手给她放手心上，忽地心里一动，低声说：“你玩一个给我看看？”

    她极慢地打了个哈欠。抽烟的人，总是爱一下一下地打哈欠，打完哈欠，她的泪便多了，盈盈地悬在眼里，让人错觉这双原本美丽的眼睛又有了神。

    叶芩想到他要干什么了，弯下背把烟凑上去，表情松动开来，头一次觉得她给的火像是鸦·片叶子，他就是那急不可耐的瘾君子。

    叶芩一见她那模样，一声不吭地摸出烟来，侧过身对着窗口点，逆着光的侧脸像刀雕刻出的：“没下次了。”

    六姨太太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她的手看，这样一双白|嫩漂亮的手，点烟娴熟麻利，好像是在勤劳地纺纱、绣花一样，好像只因为这个，她就有点满意苏倾了。

    “编不了了吧？”六姨太太笑，苏倾发觉她的眼睛变得那样的亮，原来是含了一点泪。她说：“编不了，那就算了。”

    苏倾怀了心事回到房间，在妆台前呆呆坐着，叶芩还没回来，她拿手转着那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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