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雀登枝（九）

    不知过了多久，她把柜子门推开钻出来，衣裳已经换好了，嘴唇上的红也擦得干干净净，正在背后扎辫子。她回身弯腰一取，手里抱着换下来的洋装，仔细看上面钉着的珠子：“不知道这衣服该怎么洗？”

    老大老二都是豺狼虎豹，能抠出来多少给他娘俩留下呀？再说了，六姨太太抽烟那么凶，那是要把家底抽光的。

    苏倾凑过来，把手放在他没什么温度的掌心，刚一碰到，就好像接通了什么电源，脸色蓦的全红了，她老老实实地说：“我不会。”

    她看着叶芩，她想叶芩或许会问，叶老爷同意没，六姨太太知道不，再不济也该问一句我以后跟谁，毕竟三女四女已外嫁，要不找好了婆家有个去处，家里还在念书的只有他了。

    他与她目光一对，不再胡闹了，就势坐在轮椅上，有种精疲力竭的滋味。从那样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好像比他走上几百还要费神。

    叶芩还在抽气，贾三讪讪地笑：“这不是二少爷敬的烟嘛，哪儿能推。”

    叶芩说：“送走了。”

    苏倾看着他，焦灼得胸口发烫：“对不起。”

    贾三就站在楼梯上等，好半天才把叶芩的轮椅气喘吁吁地搬上来，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叶芩在自己走楼梯，走不稳干脆就上手爬，竟然没发出一丝声音。

    “老五你还上学呢，跟大哥还是二哥还是留下跟爹呀？”

    贾三吓傻了，好半天才惊讶地“啊”了一声。

    叶芩慢慢转着轮椅进去，绕着房间转了个圈，走到衣柜前，把衣柜轻轻一拉，柜子里安静地窝着小小一团的苏倾。

    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猫爪子在挠人心。

    吴雨桐也追上来，把苏煜拉开：“阿煜，你在干什么？”

    “嗯。”

    苏倾说：“这不是你借我穿的吗？”

    贾三说：“嗯，小的去送的，送到大路上，有车来接呢。”

    谁都得关在外面，包括他。

    叶芩说：“屋里正通风，冷。就在这儿。”

    他抬起头，双手还撑着地面，西装外套扣子扣得紧，胸口撑开一个钝角，看得见里面的衬衣已经湿透了。风灯的光摇晃着落在他充满光泽的黑发上，光怪陆离，像是某种四脚凶兽化人的刹那。

    忽然又是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二少爷醉醺醺的声音径直喊起来：“五弟呀……”

    苏煜哪受过这种委屈，两个人眼看拉扯起来。

    “你上学呢？”

    苏倾感觉到抵在腰上的手杖在缓慢地移动，仿佛一只手反复不轻不重地按压她腰上的某一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芩还定定地看着她：“换衣服，关门，以后都这样。”

    “……”学得倒快。

    苏倾将他推出后门，推到香草花圃里去。现在夜深了，外头安静得只有蟋蟀唱歌。

    苏倾扭过头，见他的脸笼罩在昏暗里，有些迟疑地走出来。

    二少爷碰了个钉子，也不生气，叶芩一直这样冷情冷性，谁的面子都不给，惹急了反咬你一口，就是个狼狗脾气。他觉得鹤知说得太对了，这种人根本没法住在一起。

    舞会还没结束，二人便已经逃了。

    他点一根烟叼在嘴里，把烟盒晃一晃：“来不来。”

    火光明灭，叶芩好像在笑：“……你能供着我妈的福寿.膏吗？”

    叶芩的手杖放下来，苏倾看到他捏鼻梁骨，捏得狠而烦躁，就知道他头疼又犯了，她把脸凑过去：“叶芩……”

    他两手撑在轮椅扶手上，轮椅承了力，发出“吱吱”的声音，他的手臂因用力而抖，慢慢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他拉住把手把苏倾慢慢地盖住，心里想，原以为这柜子也不大，可竟然能坐得下一个苏倾。

    稍一分神，下一步他便往前摔去。

    叶芩就停在门口，视线微微错开：“关门。”

    大少奶奶过生日，请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来凑在一起办舞会，为的不就是让这个决定为众人见证，覆水难收。

    叶芩扭头对贾三说：“那你出去。”

    他只得吱扭吱扭地又扭回来。

    “当然。”二少爷缓缓吐一口烟，缓缓地说，“平京好啊，比这穷乡僻壤的好多了。”

    二少爷让他彻底闹糊涂了，赶紧拍他背：“不会抽你接什么？“

    苏倾只得一拉门，把他和贾三关在外面，心一横，顺便抬手把门给锁了。

    苏倾不知道他站起来干什么，下意识回头慌张地看后院入口，生怕有人看见了他。

    说着就去推门，门已经开了个缝，贾三想冲上去拦，叶芩冲他使了个眼色，他退后了。

    “哎，苏煜！”

    可是没有，她的骨头是软的韧的，就像风吹不倒的秧苗。苏倾的肩膀抵着他胸口，手臂搂着他的背，搂得那么紧，有她在，即便她粉身碎骨，也不会让他倒下去。

    叶芩反问她：“这家里要是还有人拦得住，你还找我说什么？“

    她又退一步，他再迈左脚，迈得稍微快了些。苏倾看不到他后面，蝴蝶骨处的两弯汗水直湿透西装外套，好像那里长过一对被砍掉的翅膀。

    叶芩垂下眼，用下齿弄着烟上下左右地摆动，那作态简直不像个富家子。二少爷一方面觉得他混，一方面觉得他挺有意思：混总比优秀好，混的好卖。

    叶芩顿了顿，忽地笑了：“是，还回来。”

    叶芩听她道歉，蓦地睁开眼睛，把手杖往香草田里一戳，上面挂着的领结荡来荡去。

    苏倾的手指就搭在门锁上，趴在门板上听，心里懊恼自己刚才耍机灵把门锁了。

    于是就这么定了：“通风通好了吧，二哥送你回房间。”

    窗户敞开着，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屋里又冷又暗，二少爷看着叶芩扶着轮椅进屋，他轻轻地回了一下头，似乎平静，又似乎诡异地笑着冲他说：“二哥晚安。”

    他看见苏倾站在房间里，窈窕的影子背着光，看不清楚神色。原本他觉得玻璃娘娘太过分了，只是远远地看，都不过来扶一把。

    叶芩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肩膀颤动，二少爷吓了一跳：“你这不会抽呀！”

    顶灯打在叶芩眉骨上，他的侧脸显得更加锋利瘦削，他今晚的话已经说到头、说到极致了，就像披着人皮装文明人的狼，实在演得累了，一丛睫毛疲倦地覆下来：“去送送苏大少爷。”

    一个嬷嬷嗒嗒地跑过来，直喘粗气：“五少爷，不好了，大少爷和二少爷刚、刚在舞会上突然宣布要分家，那边已经全乱了！”

    好在二少爷没生疑，只是拍拍他的背：“走廊里黑，咱俩进屋去说？”

    趁这嘈杂，苏倾一把把锁芯子给拧开了。

    他主动凑过来给叶芩点烟：“知道了吧，咱们家要分家了。”

    苏倾刚把扣子解开，忽然听得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这么想着，他有点好笑：“那也轮不到你。”

    他的脸埋在手里，抬起脸来的时候眼神有点涣散，说话也是下意识地说：“吵。”

    她坐在云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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