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青梅（二）

    少年不识愁滋味，只觉得世间一切那样新鲜而美好。

    人妖殊途，分道扬镳的想法，被冷风一吹，在半道上就不作数了。

    时间如泛黄的书页，再向前快速翻着，火树银花坠落满头，天幕被璀璨热闹的流星填满，整个凡间都被新年的狂欢照亮。

    他的关节像是被那一场小雨锈蚀了，连动一下都很困难，故而没人能从他手中将那绣了她名字的香囊抽出来。

    这样的灵堂里头，白幡铜钱飘荡，一向傲然不肯多话的轻衣侯妻子亡故，孑然一身，对着一个下人自嘲起来，实在令人目不忍视。

    还有几张卷成筒的薄纸，原是房契和地契，过了七八年，折叠的边角都磨损破烂了。

    “还记得七年前，这香囊是怎么丢的么？”他回头睨着管家，目光泛冷。

    ……他接过香囊来，穗子在空中摆动，划出一道弧线。

    在无方镇成婚那一日，新娘子抢先掀开了盖头，红色喜帕衬着水葱似的手指头，艳妆之下，纵然眼中不安，也是那样的美丽：“照你们的规矩，今日之后，我们便要永远在一起，是吗？”

    他左右顾盼，见四周正是一片嘈杂，便膝行两步，小心地凑近了他：“侯爷堕马那一日，将这个香囊带在身上，急着要去什么地方，临出城门，马儿发了狂……”

    雨点打在他脸上，与额角滑落的冷汗混在一起，不住地刺痛眼睛，直刺出了眼泪。

    “夫人即将临盆了，故而要快。”

    七年前堕马，失去若干记忆，开始头痛，薛氏藏了他贴身的香囊，还有她口中的“别人”，桩桩件件，都蹊跷得很。

    “说是南边，一个叫无方镇的地方。”

    那么，他捧在手心上的人呢？

    颤抖的手握紧马鞭，猛地加速，一路扬蹄飞奔到郊外。

    “这是您的骨……”

    赵家高门大户，嫡生的唯有一对男女，男的不学无术，女的便要霸道上进，这算是惯例。

    果真有个“别人”。

    要是真想骗他，就该像那戏本子上的狐狸妖怪，说我爱你入骨，骗他一生一世忠心耿耿，永不离开，为她臣服，任她驰骋，榨干他每一寸皮肤骨血，那才是合格的妖怪。

    “上一次，七年前……”马户顿了顿，低头恭恭敬敬地回应，“您要牵最快的马，连夜出城去，越快越好。”

    曾经掷果盈车的小潘安，变作躺在床上的一具可怕的骷髅尸体，下人见了，都别过头去，远远避开，走了老远，仍心惊肉跳。

    灵堂外早已变了天，狂风席卷，吹动着落下的雨丝四处飞溅，呼呼的风声穿梭在干枯的枝丫之间，他的衣裳转瞬间便被打湿了。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表情都像是着了慌：“侯爷，刚四月，哪儿来的雪？”

    他定定地看着管家：“我要去什么地方？”

    他手里捏着那几张薄纸，指尖抚摸着香囊上的呢绒，骤然间摸到一块凸起，他怔，手指伸进去，细辩，那是几个个在夹层里缝上去的字，似乎是人专门将香囊翻过来缝好，再小心掩藏在里面的。

    要是能逃开就好了，做偏远小镇里做一户普通农夫也好，妻儿两全，永不分开。

    自堕马以来，足足七年，他未曾涉足此地。

    晚风扬起白衣姑娘的面纱，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眼眸，猛地撞进了他眼中。

    院角的芭蕉树，面纱，秋容，最终归结于幻影，幻影中被他抱着的人。

    ——薛氏要它做什么？

    闭了闭眼睛再张开，血色的世界，依然只靠丝丝小雨艰难洗濯，越洗越肮脏，越洗越难以洗净。

    丝丝缕缕的云，经久不散的雾，夜夜笙歌，无忧无惧……

    他的容儿去了哪里呢？

    “阿姐。”他的眼泪蜿蜒落下，艰难启唇，“我怀里……慕家的令牌……你去幕家……把子期……接回来。”

    “我来，杀你啊。”

    “去哪儿？”

    薛氏的大丧在六月举行，那个月里，轻衣侯的长子熠重病不治，幼|女流落在外，未能寻回，儿女双全的轻衣侯，刹那间又做回了孤家寡人，外人口中都道可怜。

    “夫人即将临盆……”

    长姐的手一向伸得很长，像是长着触须的鱼，以家族荣光为由，盘踞了他的世界，他从来都知道。

    他低眼一扫，巴掌大的香襄上是重刺绣，银线麒麟栩栩如生。

    他听见方士对着抽泣的长姐说话：“娘娘，人活着是靠一股‘气’的，现下侯爷眼里的灯灭了，就是那口气没了，这般苟延残喘……”

    火把，人，慢慢聚拢来了，像无数只蚂蚁，团团围上来，他们似乎着急地说着些什么。

    灵堂摇曳的灯火跃动在他脸上，他抿起薄唇。

    时间因此而变得无限漫长，落着雪花的天空静谧得如同情人悠远而包容的目光。

    “暮、容、……”

    他什么也不肯说，像死人一样凝望着帐子，眼里宛如一座空城。

    这招果然奏效，管家吭哧了半晌，终究是同情占了上风，红着眼圈“扑通”一声跪下来，“奴才不敢瞒侯爷……”

    那孩子留在捉妖世家，还能讨得了好？

    可惜。

    “告诉我。”他拔高声音，雨疏风骤，风声如鸣咽，手里攥着的那枚香囊有些变形了，金锭的边缘硌在手心，生疼。

    原来，那片纯白的梦境，只是眼前的白翳。

    “喂着呢，喂着呢。”马户颠来倒去地承诺，将手上斗笠作伞，滑稽地罩在他头顶，“小的这便去牵来……”

    “我来看烟花的。”

    这……对方又犹豫起来。

    “赵沁茹。”他打断，将她的手攥得死紧，眼白里的血丝根根崩裂，血色晕染成一片，声音哆嗦起来，像是在冬天里不住地呵出冷气，“那是我与容儿的孩子……我此生……与赵家再无瓜葛……”

    忘忧咒反噬，万箭穿心之痛，若能抵消他一去不回，抛妻弃子之业障，倒也很好。

    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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