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用完了就搁回原位,再去摸另一支。
有推着眼镜的神棍,那架势,似乎下一秒就要长篇大论。
他又长大了些,正于寒风呼啸中,一层层地往自己身上裹报纸,然后蜷缩着躺下。
风大起来。
况同胜选中江炼,当然是有目的的,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是个什么世界?
有老嘎家的吊脚楼,楼底下,还堆着巫傩面具、木头凿下的刨花,以及老嘎为自己准备的那口棺材。
孟千姿听到他嘟嚷:“要吃香香的饼,里头有肉,还有甜甜的奶油。”
孟千姿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江炼就在地上趴着,一动不动,眼瞅着那男人走远、不会再来揍他了,才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踢踢踏踏地往院外走。
孟千姿挨近江炼,额头轻轻贴近他的,低声说了句:“江炼,不着急。”
孟千姿站上斜坡,泪水忽然滚落。
彭一是个假名字,没人知道他叫什么,这名字只不过是神棍编出来、方便讲述整件事儿的。
箱子边有块石头,上头有刀刻出来的几个字。
彭一之墓。
才刚一回头,就看到江炼栽倒在跟前,他抱着一个布口袋,里头的冷馒头和糖果溜溜滚了一地。
古往今来,生入大荒的,也许只有彭一、江炼和她三个人了。
过了会,她撑着身体起来,拎起行李包,又往前走。
孟千姿倚住门,笑着看江炼在那儿可劲蹦跶,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
光亮越来越强,她终于走到黑暗和明亮的衔接处。
有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了过来,飞快地把那块硬糖攫在了掌心。
况同胜打开房门,这是典型的男孩子的房间,有小床,有玩具,有松软的枕头,有蓬蓬的被子。
孟千姿紧走几步,朝最近的那个赶去,临近时,呼吸蓦地急促。
孟千姿茫然往前跨了两步,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明白过来。
死亡本就是条恒长的直线,每个人都会附着其上定位,或早或晚、或远或近而已——她看到的,是自己这一生里走掉的人,那大孃孃看到的,又是另一拨人吧,个中会有段太婆吗?
这业已发生的一切,她只能旁观,无从干涉。
孟千姿柔声说:“别怕,你向前跑,一直向前跑,我会在前面等你。”
孟千姿眼圈泛红,噗嗤一声就笑了。
他一个人,就在坡底,半蹲着身子,低着头,好像在画画,这儿的画都很新,刻痕很深,仿佛是地面盛放出的花,无声对抗着大荒了无际涯的孤寂。
但她去不了,她是生入大荒,时辰未到。
孟千姿伸出手,轻轻地、触了一下他的肩头。
这一刻,风云突转,天地陡变,五感重又清明,孟千姿有久违的、再临人世的感觉。
这一次,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山路盘曲,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夜虫幽咽,夜雾也朦胧。
原来,在桂林的那一次,他曾经追过孟劲松的车,追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她觉得难以启齿的事儿,他一早就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江炼的前半生,她错过了,又都没错过。
这些,其实大半是她亲历过的,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一切又有不同,多了太多酸甜苦辣意趣。
和从前一样,挺拔,也孤寂,但绝不颓丧,江炼任何时候,都不会让人觉得颓丧。
他会这么做的。
这一次,她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不止一个,高矮胖瘦,都半隐在那片茫茫中。
离开了桥底,前路依然漫漫,江炼的人生如徐徐展开的长卷,她便在这长卷中游走。
那些影影绰绰的影像,都不见了,不见得很彻底,也再找不到来处,什么入口、通道,仿佛从未存在过。
孟千姿想帮他捡,和之前一样,捡不起来。
江炼扎紧布口袋,搂在怀里,又迈开步子跑了,像一阵风,在这森凉的夜里刮走,瘦小的身影在山道上晃着晃着,就不见了。
这是他一生的记忆、半世的珍藏,他需要记忆活着,他活在记忆里,不在乎累或者损耗,只想一一都画出来。
而她猜对了。
江炼吸了吸鼻子,撅着屁股逐一去捡。
很小的,只三两岁的江炼。
这些,都是江炼的回忆吧。
她顺着这些画走,画痕由浅渐深,这画蔓延上长长的斜坡,又顺坡而下。
她看到江炼长大了,整个人有了蓬勃的少年气,看到他在况同胜的督促下学这学那,看到他对况美盈爱搭不理,看到他故意抽烟、下舞厅、结交狐朋狗友,然后被况同胜吊起来打,半个月下不了床。
况同胜指着房间对江炼说:“以后,你就住这了,全都是你的。”
孟千姿的眼前一片模糊,透过这模糊,她看到江炼阖着的眼皮底下,眼睛在快速地转动。
这些都是贴神眼画出来的吗?
总有风,偶尔劲烈,间或和煦,孟千姿有时会恍惚,觉得这一阵阵风,好像一个个人,来如清尘去如风,也许某一天,掠过她身周的一阵清风,就是她熟识的某个人,离了尘世,又路经大荒,向她打个招呼。
她看到况同胜牵着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江炼,而边上的保姆抱着小小的况美盈,况美盈穿得像个小公主,衣边领边,都是可爱的绣花,她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一直指江炼,嘴里含糊不清,叫:“你,你。”
孟千姿听到背后传来由远及近、啪嗒啪嗒的奔跑声。
况同胜带上门走了。
他搁了笔,然后伸出手,慢慢摸索着,去摸另一支。
看到之后,追上去会怎么样?追上去了,是今生情缘未尽、来生再续吗?
都说人死时,会如走马灯般,脑海中闪回过一生,又说神魂入大荒,那么,那些回溯完一生的人,就会理所当然、去往下一程了吧?
有悬胆峰林里的那只小白猴,瞪着眼,在贴面膜。
孟千姿在山道上站了很久,才又继续往下走。
会有别人吗?她也不知道,这世界谜题太多,那么多人书写,从不仅仅只是几个人的故事。
说是停留的驿站也好,说是困守之处也行。
原来,她被白水潇烧的高香熏得半迷半醉时,曾狠狠揪过江炼的脸,把他的脸扯到变形。
原来,况同胜病危时,江炼匆匆离开湘西的那一路上,都曾不断地翻看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新联络人申请。
江炼的人生就到这儿,尽头处一片漆黑。
这儿的路并不平,有高低。
他穿很脏很破的棉袄,鼓蓬蓬的大头棉鞋,站在压水井的井台边,含着手指头,呆呆看这一追一躲。
还有雾,迷迷蒙蒙,飘飘渺渺,有时涣散,有时伴着她同行,像人的心事,说不清来处,也讲不好归处。
传说这条入口是来生通道,死亡是一世终点,也是又一世的起点,大孃孃又从这儿,一步一步,走入来生吗?
他想赶紧醒过来。
她看到江炼了。
每一个人,都在向前走,每一个人,留给她的都是背影。
……
她一路走,一路看,哭哭笑笑,旅程再长,终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