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听到了……”

    门边上是临着山脉脚下的小树林，归晓搂他的腰撒娇不让他走：“再陪我待会儿，就在这站着说说话就行。”

    路晨声音带了点笑，颇有深意地说：“要能把我摸脸红了，也算你有本事。”

    同一飞机上，还有三四个家属，都是外交口的。听她们哭着说孩子二十多岁，恋爱都没谈过就受伤了，其中一个也是重伤……归晓想到母亲前几个月电话也讲到过撤侨，在战乱频发国搞外交都挺危险，岗位需要，出什么大事最后撤走的才会是他们。

    但她也就来姑姑家住几天，不能多留，最后那夜西北风呼呼的，可碰巧厂里没有多余的车给他开了。路晨和人借了辆有后座的山地车载她回大院，怕被熟人看到，选了条偏僻路，从相邻的部队大院先进，走得是两个大院相连的小门。

    到归晓姑妈家楼下兜了两圈，看那木栅栏里的小院子，夜色里的草莓地和葡萄藤，想一想她白日风一样踩着红砖铺成的小路，推开栅栏门，跑来——

    沿着一路草莓地跑出那只有半人高的木栅栏，越过杨树，跳下一米高的台阶，在路晨开车门的一刻钻身上车。

    路炎晨之前也醒过两回，麻药劲没过去，这一回好些，但也不甚清醒。

    楼上阳台有个大嗓门的奶奶在大声喊孙子的名字，又是睡午觉偷跑走去游泳的小孩。

    这一头睡下去便不会晓得是今夕何夕。

    路炎晨胳膊勉力抬了，小拇指往她眼角擦，黏黏的，恍惚着仿佛舌尖都尝到了那一点点咸：“……疼哭了？”

    “干什么？”

    就因为镇上年轻人之间的风气不好，路晨极少这么和她开玩笑，今天明显是高考重担卸下，心情好。归晓乍一听没理解，再琢磨就真红了脸，突然一下推他的胳膊：“我还没成年呢……不许说了！”

    她悄悄说：“当我爸这么多年闺女，都没有过军属待遇。还是你比较有面子，能让我开一次绿灯飞过来，要不然就只能坐火车了。你闺女要生在火车上……也挺好玩的。不过我和你说，这种特批，这辈子我也不想经历了，我们说好了，真没下次了啊。”

    本想着等哪天闲下来，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再去看她，未料小姑娘自己想办法就来了那天，他人在车底下，被人敲着车门叫出去，说有“漂亮姑娘”指名道姓要他出去还感情债……他拎着扳手迈出那扇锈了的大铁门，寒风里，归晓两手插在羽绒服兜里，缩在传达室门边上避风，抬头一见自己时那眼睛明显地亮了，小鹌鹑似的跑过来：“冻死了。”

    她想到这里，也是担心，不知那两个姑娘怎么样了。

    头一回摸枪，他捡了空弹壳回去。

    嗡地寻呼机震动惊了她。

    他丢掉抽了半截的烟蒂，关窗，去踩了油门，车从一路在树荫下驶离那个小十字路口，再看缩头缩脑的归晓：“小鹌鹑。”

    “直接叫不行吗？还呼我干什么……”

    大学考去了南京。异地恋。

    路晨拿她没辙，怕被路过的人围观，将山地车往树林边上一停，拉她的手钻进树林。

    黄婷：“……哥你也太狠了吧，我不就谈个恋爱吗？不行吗？”

    后边两个护士看得也笑。

    归晓还笃定再不会出远门……果然，这种念头不能有，还好有许曜陪着。

    “我们去那边，”她指林子另一头，微垫起脚说在他耳根下小声说，“院儿里还没熄灯呢，再待会儿。”然后低声重复：再待会儿……

    手里还有被她揉得碎掉的葡萄叶。

    “对，”路晨没给任何商量余地，“不行。”

    大一寒假回北京，照例住修车厂。

    除了空调口咝咝而出的风，一时再没别的动静了。

    虚岁，二十八岁这一年，她和路晨在一起了，领了合法的结婚证，还没婚礼，但有了个女儿。在昆明生的，离那个北京远了十万八千里……

    路晨教训完，驾车离去。

    不过怕路炎晨会察觉，这个念头才刚从脑内闪过，就转了向：“和你说，生孩子之前不是要待产吗？我身边都是好多待产整晚的，还有十几二十个小时的。护士给我绑好仪器就走了，还想着我要慢慢熬，”她将刚收获的实践知识倾倒给他，“才两个半小时，我就喊，护士，护士我要生了。护士还以为我开玩笑呢……羊水都没破，最后过来一检查就懵了。几个人急吼吼就把我推进去了，还招呼了一堆医生护士围观，说这个是初产，开宫口好快，羊水都没破。我就眼泪汪汪地生啊，他们就很高兴地看啊，然后就有人问过往病例，才有人说我是英雄家属，临时跑过来生的。一个小医生出去拿病历，前脚刚出门，后脚我就生出来了……”归晓没讲完，自己先乐了。

    路晨将手搭在车窗外边，手背上有树荫，抽烟抽得有腔有调。

    路炎晨眼里，归晓身影隐隐约约的并不清晰，麻药劲早回来了，就是撑着自己抓着意识，想多陪她。归晓又说：“对了，女儿长得像你，你这回功劳很大。”

    起初他不习惯南方伙食，吃得少，只当给她攒钱买礼物。

    “谁红了？”归晓小声反驳，“是你吧？”

    “感觉还念书呢……就给你生了个女儿。”她带着浓重的鼻音。

    路晨将她脑袋抬着，仰高，亲她的嘴唇。

    门关上，有产科医生来给她检查，交待了一些话，本想试试让她喂奶。但觉得人家险些成了烈士家属，顺产完也没好好睡过就没提这事，只让她赶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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