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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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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欢与不喜欢,真是好大的差别。他这里正喂着,她倒关心起别人来了。豫亲王心里有气,好好的主子,上赶着到她跟前服软侍候,她非但没有心存感激,还不怎么领情似的。他怨怼瞪她一眼,“佟颂银,你眼里没主子?”

    冯寿山缩脖儿一笑,“老佛爷法办他呢,您别管。”引她到落地罩外,请她稍候,自己进去通报了。

    颂银进内务府已近三年,也经历了两个冬,从炭到油蜡,什么物件注意些什么,她心里都有数。她阿玛反复叮嘱,她就嫌他啰嗦,随手找了本簿子翻了翻,“我今儿闲着,上门禁查档去了。”

    太后说起那位爱子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含笑道:“我有时候倒是羡慕先帝的几位太妃,儿子在外头建了府,接出去在王府奉养。花儿一样的年纪进宫来,白发苍苍了还有出去的一天,比我强点儿。我生养了两个儿子,小的在外头,大的当着皇帝,奉我为太后,这是他的孝心,两个儿子我一样的疼。如今燕绥成家了,有了人模样,反倒是皇帝,竟叫我日夜合不上眼。”说着把话岔了过去,愤然道,“一个九五之尊,肩上多重的担子,龙体康健才是万民之福。这会儿可好,病了密不外传,是寝宫里养着华佗,有病能自医了不成?我知道都是被那起子不男不女的狗奴才调唆的,一味的献媚邀宠,竟全然不顾身子了!皇帝究竟是什么病症?内务府接了呈报没有?太医院的记档在哪里?你是御前的掌事儿,你私瞒主子病情,有个好歹,你就是生了一百条贱命也不够消磨的!”

    颂银有些纳闷,这事怎么不通知内务府呢,这么悄没声办了,能担待吗?

    里面说宣,没等冯寿山传话,她一脚已经迈了进去,给太后请个双安,笑道:“您上回说的那个掐丝珐琅兽耳炉,我给您踅摸着了,另命匠作处打造了一对紫檀底座,已经给豫王府送去了。还有四扇楠木屏风、乌木的鎏金宝象床、大荷叶的粉彩牡丹瓶……一色挑的最新样式,等陆总管回去的时候面呈万岁爷,再从库里拨出去。”

    容实讨好地笑笑,“那我得多剥一些,谁让我妹妹爱吃呢!”

    颂银不太上心,从贡缎里找了几块妆花锦,坐在窗下裁量着,打算给容实做一套葫芦活计。

    她只当没听见,掏掏耳朵出了内务府大门。

    她垂头丧气,好在来往的太监多,打算等一等,自然会有人经过的。背靠着门框往东看,乾清宫前只有几个御前侍卫戍守着,容实今天去了畅春园,并不在宫里。她望着那天街,被雨淋后青砖泛出油亮的光,一漾一漾的,宫阙倒映着,恍在水面上。

    太后皱了眉。“你是知情的?”

    他说:“我并不是和你闹着玩的,我是觉得你……”

    太后长长呼了口气,抬手道:“罢了,就到这儿吧!这回只是给个教训,下次再犯就甭想活命了。”

    似乎以往的挑衅都不及这回强有力,事关陆润,皇帝就下了狠心。皇太后实在是个匪夷所思的女人,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寻人家的晦气呢,这下子弄巧成拙了。皇帝美其名曰“静养”,其实就是圈禁。初一十五觐见,五六个兄弟聚在一块儿,豫亲王有话也说不上。其实早就应该这么做的,颂银虽然并不喜欢皇帝,但这次却觉得十分解恨。一个人活得太自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有什么资格获得尊重?因为豫亲王成家了,也许很快就会生儿子,于是加大力度和皇帝打擂台。同样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难道坑了长子,她就不心痛吗?

    他想说什么,最后摇摇头,把话咽了回去。紫禁城最后是不是会换主子?为什么近来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了?豫亲王是烈火烹油,皇帝呢,有种吊在上头不上不下的尴尬。身子不济,处置政务有时候优柔寡断,委实很勉强。要变天,其实对于他们姓佟的来说不是坏事,可就是糟蹋了让玉,当初送她进宫看来是失策了。很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这话在理。真要是易了主,她可怎么办?

    他快被她弄疯了,胡乱卷着袖子擦了脸,愠怒道:“你再闹,我现在就上太后那里请婚!反正两个也是娶,三个也是娶,干脆一块儿进门算了。”

    颂银没办法,两眼瞅着容实,把豆花含进了嘴里。

    他忙说好,“是我小人之心了,这不是和你商量嘛,我怕你误会我。我对你可没有二心。横竖我们姓容的没有一窝里做亲的习惯,你别为这个发愁,愁坏了脑子可怎么办。”

    蔡和应承着,左右看了看,压着嗓子说:“皇后虽不济事了,这点子主还是能做的。早早瞧好了,皇嗣要紧。奴才是您底下人,没有不向着您的道理。每回进牌子都把佟主儿放在显眼的位置上,盼着小主升发,您家得道了,咱们也图个鸡犬升天。”

    皇帝道好,“这是长远之计,朕知道办起来很不易,别叫朕失望,朕等着瞧呢。”说罢一挥手,“跪安吧!”

    她理所当然说是啊,“我谢过您了,您要舍不得这伞,那还拿回去?”

    述明却很苦恼,“你说皇上能一气儿打趴六爷吗?要能,咱们就算押对宝了;要不能,佟家上下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肯低头,太后更要开发他。高声叫冯寿山,“我就是瞧不上眼他这样儿,区区一个太监,我还不能处置了?着人打他五十板子,贬到瓷器库看瓷器去。御前另打发人伺候,皇帝问起就说是我说的,这点主我还作得了。”

    进了慈宁宫从中路上过来,还未到檐下就看见殿内的情形了。太后坐在宝座上声色俱厉,陆润跪在金砖上,腰杆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应答着,并没有畏缩怯懦的模样。

    颂银谢了赏道:“我阿玛去过,说都置办得差不多了,两位福晋的院子一东一西,也都按着礼制张罗完了。据我阿玛说庭院里收拾得很好,六爷还修了挺大一座假山,可惜老佛爷不能出宫,要不上王府瞧瞧,也可以散散心。”

    他嗯了声,把脸埋在臂弯里,没有动静了。

    容实把剥的核桃放进她手里,不无忧心地说:“他今儿登门是有心让你家里人明白意思,咱们的路会越走越艰难。”

    她委委屈屈扶墙起身,脸上淋了雨,痒梭梭的。抬手擦了擦,手背上的青苔蹭到了脸上,污糟猫似的,压着嗓子和他说:“我近来不知怎么回事,隔三天必定摔一跤,雷打不动。我跟您说,我可能是撞邪了,那天安置完了禧贵人的棺椁,后背老是发凉。我院子里有个荼蘼架,好几回夜里看见有人在架下溜达,我一叫,他就面墙一动不动站着,八成是个鬼,从广济寺里带回来的。”她摸了摸后脖颈子,“等明天出太阳了,我上东岳庙去一趟,让老法师给我瞧一瞧,到底年轻轻的,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颂银浑身的不自在,尴尬道:“主子,我伤的是头,不是手。”

    这话听了不下十回了,颂银撑住了头,“您说是不是要有变故啊?您眼睛怎么老跳呢!”

    豫王爷脸上风平浪静,心里很不称意。容实的那句来者是客分明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两家暂且只停留在尸骨亲的阶段,阴亲不算亲,他自诩为自己人,脸真够大的!这种自来熟,要换了普通人真被他气死,可他不同,他有底气。佟家在他旗下,生死都得进镶黄旗的档子房,红白事也得先回禀他,只要他不点头,你们就不敢私自结亲。

    她站在天鹅绒幔子后面等信儿,里头的动静外头全听得见。起先太后细数他的罪状,几乎没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件,皇帝歇得晚了,胃口减了,都怨他伺候不周。反正欲加之罪,不需要什么道理。后来听见她送了买办单子过来,为的是她那心尖儿的大婚,立刻把陆润撂到了一边。

    述明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我还是得上养心殿去,这事儿一定得请主子示下。你跟着一块儿去吧,我怕他问起陆润,我隔了一道手,回不明白。”

    述明两手耙了耙头皮,懊丧道:“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说是撞破过一回,本来求着告着不让说的,结果一打架,什么都忘了,什么脏的臭的全翻出来了。”

    既然不说,定是不想让他们知道,她也没过问,坐在桌旁翻记档。彤史那里的红档拼上敬事房的绿档,这个月几位嫔妃侍过寝,几位主儿在信期,一目了然。她特别留神让玉的,自头次翻牌后又有过一回,接下来就一直没得圣眷,蔡和在边上察言观色着,小心翼翼说:“您瞧见了吗,彤史那儿的记档……佟主儿一月来两回月信,是不是有什么病症呀?”

    颂银一向对陆润很有好感,又因为彼此之间有些交情,他遇见了难处,她自然要尽全力相帮。

    颂银到底是个姑娘,紫禁城这口染缸深不见底,只有你没见识过的,没有发生不了的。她进宫这么久,也处置过几起宫人缠斗的案子,大内规矩严,轻则痛打一顿撵出去,重则脑袋落地,基本都是鸡鸣狗盗的事情,犯不着惊动上头。

    蔡和尴尬一笑,“人是世上顶聪明的东西,这头缺损了,那头可以找补,角先生、缅铃……咳咳,总有法子的。”他拍了自己一嘴巴,“我口没遮拦污了小总管的耳朵,您别见怪。横竖就是这么个意思,您瞧怎么办才好。要是一查到底,我怕真有点儿什么,必要惹得圣躬震怒。还是您拿个主意,指派信得过的人拷问,先弄明白首尾再说。”

    豫亲王的婚期定在二十,只剩半个月了,好在已经开衙建府的亲王不像那些公主格格,自立门户后不由宫里管了,一应事宜都有王府自己张罗。内务府奉旨提供些协助,王府大宴时难以应付了,内务府拨人拨物周济照应,别的细节是不归他们管的。

    她站在那里出神,头上缠着纱布,眼神迷茫,他的态度倒软化了。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彷徨一点,弱势一点,别叫男人觉得难以拿捏。他不是容实,时不时愿意小鸟依人一下。他是主宰,就要他们匍匐在他脚下,要他们诚惶诚恐,不敢反抗。

    颂银笑了笑,“那就多谢你照应了,我和大总管心里都有数,不会亏待了你的。”

    颂银笑了笑,“我说的这个不是什么官绅头领,也是个跑腿的,只不过碰上运气好了,将来能重振家业。你瞧吧,回去和老太太商议商议也成。他不是还有个姐姐呢吗……”她扭捏了一下,“我想让他们自立门户,毕竟年纪不小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好。”

    容实十二岁就入大内当侍卫,那些侍卫都是四品以上官员的儿辈里选拔|出|来的,在值上像模像样,下了值都是吃喝玩乐的领袖。什么八角鼓、三弦,里头的唱词很多,损人的也不少,所以他张口就来。这么指桑骂槐的,你和他计较,说你自己撞上门来。不和他计较,真被他聒噪死。然而既都是为颂银而来,他有这个准备,不打算拿官衔说事,他唱由他唱,过耳门而不入就是了。他温言和她说话,“太后那里下了懿旨,你上次说的那两个都封了侧福晋,我同你说一声,你心里好有数。”

    颂银欠身说:“给主子办差,不敢言辛苦。主子要赏,赏我和和顺顺心想事成多好。”

    这世上有几个女人能调度起整个紫禁城?唯有她。他要办大事,就需要一个跟得上他思维的福晋,能够时时提点他,在他迷茫的时候支撑他。别的女人可以是点缀,她是主心骨。会撒娇、会争宠的女人遍地都是,顾全大局、运筹帷幄的,不作第二人想。也许她还不够老练,但假以时日,她也许可以成为最有威名的皇后也不一定。他看到她的价值,所以打算开始认真对待了,但愿还来得及。

    这个问题太严重了,颂银愣愣看着她阿玛,“那咱们怎么办?皇上的意思明摆着,只要朝中有人弹劾六爷,六爷手上的差事就得放下,在家等候发落。可是六爷真那么容易治服吗?皇上能抓住他什么把柄?他圈地建花园是得太后许可的,税银有底下人顶包儿……”

    爷俩泥首又磕一头,起身却行退出了又日新。到穿堂上,连眼色都没有交换,等出了养心殿才喘上一口气。颂银惶然说:“阿玛,万岁爷这回是吃了秤砣了。”

    颂银心里直打鼓,要处置豫亲王完全可以背着人办,为什么当他们的面提起?难道又是一场考验吗?

    想到这一层又舒心了许多,好言好语告诉她,“她们只是用来加固宫墙的一块砖,你何必把她们放在眼里?只要你是嫡福晋,将来就能跟我入太庙,受后世朝拜,这样还不够吗?”

    她伸手把伞柄往自己这里拨了拨,“淋着我了。”说罢一笑,“那天的事就不要提了,我是个姑娘都没放在心上,六爷一个爷们儿怎么还这么斤斤计较?您能专注点儿打伞吗?究竟是送我还是找我说话来了?您瞧这雨大的,都溅到我身上啦。”

    述明说成,看看外面天色,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凉,越往后越冷。又说起皇上冠服上的讲究,上用暖冠有“春以薰貂,冬以元狐”的细分。还有冬服上的用料,貂皮、狐皮、羊皮、银鼠皮……北方的御供过不了几天就该进京了,皮子不像贡缎,查验起来更复杂,看毛色嗅气味,处理得不好虫吃鼠咬,到明年就全糟蹋了。

    述明看见她的邋遢模样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兔儿爷崴泥了,给淋化了呀?”

    她抬头看天,天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恍惚就在鼻梁上,要是走得快些,应该用不着打伞。半道上遇见了敬事房的蔡和,掖着两手和她打招呼:“小总管您上哪儿去呀?眼看大雨拍子要来了,您不怕走在雨里?”

    她话里有话,她的愿望是什么,就是想嫁容实。他们越是这么不拿他当事儿,他越是不能放手。他嘲讪一哂,“和和顺顺有什么难?你们佟家世代为主子效忠,只要不出幺蛾子,我再保你们一百年辉煌。”

    颂银看着他气若游丝的样子,心里很觉得难过,开解他说:“你放心,我命人给谭瑞传话,让他先到养心殿支应。你别管那些了,好好养伤要紧。”

    可她似乎对他不怎么感兴趣,耷拉着嘴角意兴阑珊,如果身边的人换成容实,她是不是就会喜笑颜开了?

    “这话从何说起呢,我还是我,还是六爷的好旗奴。”她嘴里是这么说着,态度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扭头说走吧,率先踏进了雨里。

    豫亲王有点惊讶,她似乎很反常,起码应该千恩万谢自己打伞。结果现在这样,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隐约又有种天性释放的可爱。

    他咧嘴说:“我心甘情愿,别说什么妥不妥,有的人打一辈子光棍,难道就不活了?”

    宫里真是五光十色,这就是个缩小的四九城,住满了人。人多,各式怪事儿也多,有的时候让人哭笑不得,那接下去怎么办呢?

    果然的,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容实走后她就被叫到了上房。老太太正襟危坐着询问:“二妞啊,你和豫亲王是怎么回事?还有容实,两个爷们儿遇到一块儿了,都往你房里钻,像什么话?你在宫里当官,好些事儿你不告诉我。可今天这情形看得我脑仁儿生疼,你到底是个什么打算?眼下让玉在宫里做常在,你和王爷又纠缠不清,是预备双管齐下吗?这样倒也好,可容实那里怎么料理?一女不能配二夫,两个爷们儿掐,这不是长远的方儿。”

    颂银慢吞吞换衣裳重绾了头,刚坐下就见洒扫处的一个小太监冒雨跑进来,膝头子往地上一点,说:“小佟总管,出事儿了。”

    他是个知礼的人,趴在那里顿首,“多谢佟大人相救,要没您,我今天是难逃一劫了。”

    颂银心里着急,以为过了今天就有缓的,谁知豫亲王亲自登门了,剑拔弩张下又回到原点,随便的一约,一场恶仗终归在所难免。

    豫亲王面色不善,他趁机往前挤了挤,把剥好的青核桃塞进颂银嘴里,问她香甜不香甜?

    述明说:“大婚当天不去不成,你或我,总有一个人要露面的。份子不能乱随,问工部的索通,咱们和他一样是包衣,他们送多少咱们就随多少。”

    蔡和很犹豫,对她觑了又觑,“说句卖老的话,小总管年轻,或许没听说过,宫里也有些见不光的破事儿。那句‘爬主子炕沿儿’,就是天大的罪责,不光说的人,被说的那个更得狠查。高宗爷的后宫出过这纰漏,太监伺候主子,伺候到炕上去了,弄得出了事儿,没辙了只得请太医,一时沸沸扬扬的,丢尽了主子爷的脸面。宫妃和太监厮混,是宫里的大忌,我乍听这话吓得三魂七魄不归位,真要属实,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他嗬了一声,“什么风把王爷吹来了?”看了他手里的碗盏一眼,“这种事儿怎么能劳驾您呢,还是我来吧!来者是客,没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您说是不是?”又一探脖子绕过了豫亲王,冲颂银咧嘴一笑,“妹妹,今儿好些了吗?”

    说话儿进了内务府夹道,离正门还有段路,她也不躲在他伞下了,横竖滚了一身泥,还怕淋着吗?她潦草蹲了个安,连跑带跳进了衙门里,至于那位王爷怎么样,她可管不着了。

    颂银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意思呢,告诉她,嫡福晋的位置到底为她留着了?可她不稀罕,说了多少遍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的感受。如今旧事重提,她不好直隆通把话撂在他脸上,毕竟是旗主,不能不给他留面子,便装傻,顾左右而言他,“时候定下没有?我这一伤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要是时间还充裕,等我养完了伤即张罗起来,两位福晋一块儿进门吗?”

    述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最近眼皮子老跳啊……”

    颂银被她说得无地自容,嗫嚅道:“老太太别误会,容实来瞧我,阿玛也是知道的。豫亲王……”她看了满屋子女眷们一眼,“我也不明白他今儿怎么上家里来了。”

    容实有个小字叫清砚,过于儒雅,和他的为人不怎么相配。他也没有那种英雄豪杰说一不二的秉性,事情过了,多斟酌一番,当时的意气也就减退了。他哦了声,“眼下她身上不好,什么事都往后放放吧!”

    颂银忙说没死,“就是伤得挺重,三杖下去血肉模糊了。”

    “容实今儿不在,颂银传话给他,明儿起他就是领侍卫内大臣。着他领皇命,正黄、正蓝两旗加派人手,昼夜戍卫各增八班,以固紫禁城城防。宫掖之中外男一概不得擅自走动,包括慈宁宫。皇太后有了年纪,当安心静养。自即日起,每月初一十五,众兄弟至慈宁宫恭聆慈训,平日问安一概减免。”皇帝字斟句酌地叮嘱着,“过两日是豫亲王大婚,内务府调拨人手出宫协助,事毕不用回宫,作赏赐之用。记住了,找精干靠得住的人,朕自有用处。”

    她这么糊弄,其实也不是拆不破,不过瞧着豫亲王对她有意,太后心里有数,赏她个脸不再追究罢了。可是陆润的“罪状”太多,甚至连皇帝子嗣单薄的过错都算在他头上,把御前的人一律归纳为狐媚子。单是女官这么骂就算了,太监也这么称呼,分明是在含沙射影。陆润白着脸跪在那里不辩解,可那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真难把以色侍君和他联系在一起。

    她对他微微欠了欠身,“这么巧,又遇见六爷了,您是来给我送伞的?”

    述明叹了口气,“深宫寂寞难耐,她们的难处咱们不懂。有守得住的,像惠主儿,她有寄托,得了个公主以外还爱吃,天菩萨不及她一口吃食要紧。是皇上易得,是吃食易得?她是聪明人,看得开。也有全贵人那路的,没儿没女,两三个月翻一回牌子,剩下就是‘六宫望断芙蓉愁’了。天天儿的想自己多可怜,手底下有个把懂事、得人意儿的太监招惹,一个晃神,就给带到邪路上去了。”

    陆润跪地不说话,解释过了,太后听见也只作听不见,所以都是无用,便不再赘言了。颂银在一旁看着,宫女送茶盏来,她忙接了呈上去,一面小声道:“老佛爷息怒,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说的是哪桩,但要是万岁爷这回伤风传医的事儿,陆润打发人报过内务府,奴才也去养心殿瞧过。主子爷不愿意兜搭,只说头疼有些发热,日精门和月华门上有太医院的人候着,叫来瞧瞧就是了。”

    她来不来随意,豫亲王先前绷得紧,这会儿见她下地了,和声道:“身上还没好,歇着吧。我今儿和万岁爷提起你,万岁爷也说了,小佟大人辛苦,要你好好将养,回头自有赏赐。”

    宫里的笞杖是种厚厚的大板子,一仗下去威力不小,别说五十杖了,就是二十杖,下手重点儿都可能要了人的命。行刑的是冯寿山的徒弟,力道怎么拿捏都看皇太后的脸色。颂银见他们运了十分的力气,绝不留半点余地,陆润不像那些太监似的哭爹喊娘,他有他的骄傲,即便被打死也不求饶。但越是这样,太后的怒火便越炽,仅仅三杖而已,那绛色的曳撒颜色加深了,是血渗透出来,染红了绸子。

    述明嗳了声,“要下雨了。”

    她挠了挠头皮,“活着都没醒过味儿来呢,谁还管死后!我就图眼巴前,您把那两个退了,再来和我说什么娶不娶。”

    容实听了发笑,“你的心我知道,可他爹开个药铺都能赔得底儿掉,最后就差当裤子了,我瞧他未必有这能耐。还是先给人当长随吧,要是有出息,自有主子提拔。”

    容实还在剥核桃呢,注意力放在核桃上,嘴里随意应着,“说不敢倒谈不上,我们侍卫出身的,哪个不陪着王爷阿哥们过招?我记得以前也和六爷交过手,后来您封了王爷,布库场渐渐就来得少了。我是摸爬滚打什么都干的,您这等尊贵的人,抽冷子下了场地,不知道手生不生。拳脚无眼,回头我要是没了轻重,只怕要受责罚。”

    才说完话,佟家老太太领着一众人都进了院子,站在阶下裣衽行礼,“主子驾临,家人办事不力,奴才们到现在才得信儿,慢待了主子。”

    他一个疏忽险些没跟上,忙追过去,把她罩在伞下。两人并肩走着,她板着脸,面无表情。他开始斟酌,是不是中秋那天仓促的一吻让她记恨到今天?一切源于逗弄,后来却生变了,他有过女人,帝王家的阿哥,没有哪个是片叶不沾身的。家里有侍妾,偶尔应了哥们儿的邀约,席间也有美人作陪,可是那么多女人,从没有哪个亲一下,便令他心神摇曳的。一张檀口,一颗锦心,她太特别,让人忍不住探究。之前还只是出于某种目的的拉拢,时间久了那种感觉越发淡了,到今天已经找不到初衷,只觉得这个人适合他,将来能助他建功立业。

    他讶然道:“上回你只说佟家姑娘不做小。”

    她咧嘴发笑,“我阿玛只有我额涅一位太太,我想学我额涅,就得找个寻常男人。您是什么人?您是王爷,是御弟,您能只有我一个女人吗?”她挥了挥手,“您做不到,就别多吃多占了,也给别人留条活路。我为什么和容实在一起?还不是奉了您的钧旨吗,您可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容实。本来我瞧您挺好的,您地位高,长得也俊俏,可您一下娶俩,还让我等着您,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既然如此您就好好疼您的侧福晋们吧,和她们多说说话,听听她们的想法。您一高兴,没准就把我忘啦。”

    蔡和拱肩塌腰一笑,又说:“还有件事儿,我原想去趟内务府面禀佟大人的,既然您在,那我就回您吧!今早上永寿宫两位贵人手底下太监为一枝秋海棠打架,互揭短儿,一个骂狗不日的,一个骂你出息,你爬主子炕沿儿。宫里管事的听了怕有内情,即刻回上来了,两个人现都已押进慎刑司,听后发落。”

    颂银退出来,站在葡萄架下看,剩余的两串葡萄已经紫得发黑了。那层层叠叠的叶子日渐枯黄,显出秋日的萧索来。

    皇帝必不会赏,但如果他上台了,这样的存心作弄恐怕少不了。容实笑了笑,“没事儿,我当菩萨把人供起来,就像万岁爷御赐的那些书画古玩似的,裱个框,装个匣子,搁在案头上。我想万岁爷日理万机,不会有闲心管我在哪儿过夜的,六爷说是不是?”

    他扭动着身子靠过来,小声说:“我可不是随便的人,都叫你亲了两回了,你不能始乱终弃。你对我有份责任,知不知道?我是一条道儿走到黑的,要是不能娶你,那我就终身不娶,我等你到八十岁。”

    他被她说得一窒,想了想说:“伞我自然要,不过也得让你回内务府,所以我送你。”

    她歪着脑袋看他,“您这就要大婚,您吃着碗里还惦记着锅里,这样好吗?您知道我为什么更瞧得上容实?因为容实答应就我一个。”

    颂银道是,“我先头去敬事房查档,恰好蔡和同我说起今儿圣躬违和,连日讲都没进。后来回了内务府,没多会儿就接着养心殿的信儿了。”

    他不甚满意,简明扼要地命令她,“张嘴!”

    她目送阿玛走远,还没到傍晚,天却阴沉得锅底似的。雨下得更密了。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她东拉西扯,似乎都是随口一说,没有经过脑子。他顿下步子看她,“颂银,我说了要娶你当福晋,你听见没有?”

    颂银觉得不可思议,“宫女找太监当对食还情有可原,毕竟都是苦人儿。都当了嫔了,皇上也翻牌儿,怎么还……”

    蔡和应了个嗻,回身吩咐底下太监,“赶紧回去把档柜开开,请本儿让总管过目。”

    颂银和他不客气,说蜕了衣就这么吃,吩咐芽儿,“给二爷拿布垫着,仔细伤了手。”

    豫亲王并不打算就此放弃,“那就另约个时候,我着人把场地清了,恭候你的大驾。”

    颂银听了他们的身世,很觉得可怜,且又是容老太太娘家的人,便道:“什么都不会,又没有拳脚功夫,你上哪儿给他谋差事?内务府在宫外也要买办,既然他们家以前做过药材买卖,账目应该难不倒的。我找个人先带着他,看看他脑子活不活络,要是能行,一点点儿上了手,往后吃饭是不必愁的了。内务府买办你也知道,干好了能发家。与其便宜外人,不如帮衬自己人。”

    颂银笑着说:“我在六王爷跟前搅局呢,不过成效大概不怎么样,聪明人装傻太难啦。先甭管这个了,我去敬事房查绿头档,蔡和先前逮了两个太监送慎刑司,说什么奴才上了主子的炕,我不便出面,您查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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