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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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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颂银站在那里泪如雨下,她和阿玛到底做了什么,把人害成这样。虽说当初就算没有他们插手,冯寿山也不会放过她,可最后他们还是参与了,往那帖催生药里加了莪术,害死了阿哥,逼疯了禧贵人。

    两个人还是孩子心性,笑闹一阵停顿下来,灯下看心上人,各有各的况味。

    她还是摇头,“阎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等你到五更。我不惧死,死了就能见着我那哥儿了……小佟总管,我想托付您一件事。”

    颂银歪在炕头,感觉嘴唇有点别扭,也不敢正眼瞧她额涅,偏过头潦草敷衍:“您怎么不歇着?天儿不早了。”

    她应下了,请她好好休息,退出来吩咐看守太监给她加餐,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只是这地方她不敢再逗留了,匆匆走出腰子门。回头看,四周围尽是气象万千的宫阙,唯有这个单独的小院像美人头上的一块癞痢,格格不入,令人沮丧。

    颂银也是一时冲动,唯恐他先提,更激化他和豫亲王的矛盾。如果是她主动呢?是不是好一些?可转念一想不济事,既成一家,容实得罪还是她来得罪,有什么区别?她习惯性地抬手摸额,结果触到了伤处,猛抽了一口气,哎哟一声大叫,眼泪巴巴地嘟囔,“可疼死我了。”

    让玉眉间隐约有愁绪,俯在她耳边说:“原来我只是喜欢和他说话。两个不熟悉的人到一块儿就做那种事,像牲口一样,真叫人恶心。”

    郭贵人目瞪口呆,“武大郎和西门庆好上了,那潘金莲呢?”

    “哦。”她拖着长音,心不在焉。

    她和他偎得更紧密一些,轻声问他,“你说我要是请旨求皇上赐婚,皇上能答应吗?”

    但眼下既然有了数,那么禧贵人想回正红旗的愿望尚且能实现。等明天先差人和她家里通个气,看他们愿不愿意管。要是不愿意,她这里就全权经办,找个地方停灵,到时候发引祭奠一起办了就是了。

    颂银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偎着他,找到他的手,和他紧紧握在一起,“要是留在我房里,我怕老太太和太太怪罪,叫人说起来难听。你回去,明儿再来,我想要你照顾,我不要别人。”

    到家后府里炸了锅,大太太快被她吓死了,提心吊胆把她迎进了屋子,半步不敢离开。老太太也来瞧她,颤巍巍问:“二妞,这会子怎么样了?还疼吗?”

    明明是瞄准了靶心的,结果一箭出去射偏了,亲在她的嘴角。隔靴搔痒仿佛更能撩人,那种着急的感觉又来了,他在别处流连,颂银不耐烦,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把他的脑袋掰正了。

    她忙起来看,太监把人放下,又呵腰退了出去。让玉裹着被子听令,蔡和进来,扬声高呼一声“留”,然后扫袖,笑容满面地打了个千儿,“给小主儿道喜了。”

    郭贵人愁眉苦脸说:“我不会啊,我额涅就没教我这个。以我的手艺,勉强能做个沙包……要不你问问皇上玩不玩砍包儿?”

    内务府张罗完了中秋宴,后面就是九月的换装,这期间有二十来天的闲暇,大伙儿可以不那么忙碌,放松精神略缓一缓了。述明到现在才想起让玉来,问:“这两天敬事房的档你看了没有?翻了谁的牌子?有没有三丫头?”

    没想到禧贵人的事很快也出了,虽不突然,人当真没了,也感到十分遗憾。恰好事发在布库前一天,她还有时间经办。把人从东北三所运出去,宫里不得允许是不能停灵的,且不准烧纸祭奠。禧贵人娘家呢,因为闺女生前关在冷宫,死后又被撵出来,辱没了祖宗,早就在感情上作了了断,至死都没有打算再见一面。内务府推脱不得,在广济寺租了个地方,把灵柩停在那里,好受些香火。

    颂银嗳了一声,努力对她微笑,“我一直忙,没得空来瞧您,您今天想吃点什么,我着人去做。”

    颂银很不好意思,一个姑娘留人过夜似乎不太好,毕竟家里这么多的长辈,叫人说起来私定终身了似的,乱了佟家的规矩。她想支起身子,略一晃头就发晕。他忙上来扶她,也不拿引枕了,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你平时就看这个?”郭贵人忽然觉得这么文雅谦和的女官,怎么有点颠覆在她心里的形象?

    颂银答应了声,心想她阿玛也是个行家,变点儿小花样,就能把容实给蒙了。

    往北不消几步就是东北五所,虽相距不远,但这里萧条冷落,和郭贵人那里根本没法比。这里原作为皇子乳母养老的处所,后来不知怎么演变,改成了冷宫。院子长期没人照看,砖缝都生了草,三间面南的屋子没有房檐和天棚,太阳光直撅撅照进屋子里,热得烙饼一样。禧贵人择阴凉,躺在北边靠墙的窝铺上,看守的太监引颂银进去,劝她不要靠近,说:“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原本奴才得上内务府回禀的,既然小总管来了就瞧一瞧吧,要准备什么,到时候一卷落葬就完了。”

    她眉眼弯弯,虽没有回应,那红艳艳的唇已经做好了准备。

    颂银很害羞,心里却是甜的,口是心非地嘀咕着:“谁是你媳妇儿?八字还没一撇,你不许对外张扬。要是坏了我的名节,叫你家里人瞧不上我,那我多冤枉啊!”

    “女孩儿就靠血温养着,血都流干了,那还成?”转头叫嬷儿,“给二姑娘补血,什么白芍、枸杞、驴胶,尽着她吃。”

    颂银不知道那苏拉是如何加油添醋的,居然把他唬得魂不附体。她只觉得他在某些方面单纯得有点傻。他是垫窝儿,又是硕果仅存,父母把全部的宠爱都给了他。于是养成两种性格,官场上他有把握,看得透彻,善于应对,但感情上呢,既脆弱又直白。对他来说重要的人有了闪失他会惊慌失措,他害怕了会颤抖,会哭,简直像个孩子一样。她想安慰他,可又怕留不住他,他明天还会执意找豫亲王决斗。颂银心里很明白,这种事绝不能发生,传出去不说太后,连容家人也会迁怒她。爱情不是不重要,而是在面对家族兴亡时必须屈从,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努力维持现状。不要奢望一些不可能的东西,只要两个人还能在一起就足够了。

    她顿了下,“这是哪儿来的?”

    两个嬷儿张开熏好的被子裹住她,太监一头一尾扛起来,把人送进后殿了。

    她阿玛长出一口气,让郎中千万仔细,年轻轻的姑娘家,要是留疤成了包大人,那可就糟了。等颂银的伤口包扎妥当了,正好趁着机会做做文章。

    也许是上回有了一点经验,熟门熟路的,那唇就想找个归宿。他慢慢靠过来,听见她气息咻咻,急促可爱。他笑了笑,轻轻抚摩她的脸颊,颂银的肉皮儿是他见过最好的,即便长时间在外奔波,依旧细腻光滑得杏仁豆腐一样。他低下头,主动靠近她,他爹的金玉良言一时也不敢忘。男人就要脸皮厚,看准了不能犹豫,只要姑娘没打算甩你两个大耳帖子,你就使劲往上凑。他细端详了她的神情,没看见丝毫厌恶,相反的似乎还有点意乱情迷,那眼神蒙蒙然,笼着云山和雾海。他心头窃喜,暗说多亲几回她一定会中了他的毒,从此再也摆脱不了他了。他把手绕到她背后,试探性地收拢,然后撅嘴凑了过去……

    她不由抬头看他,温不温存他怎么知道?想起他和皇帝有那一层,她就觉得很别扭。气氛似乎有点僵,得找些话来说说,“我今儿上东六宫走了一圈,去了景祺阁,又去了东北三所。郭贵人挺好的,禧贵人好像快不行了,看守的太监说就是这两天的事儿。我在琢磨要不要回禀主子,毕竟人虽进了冷宫,贵人的封号还在。万一殁了,发丧什么的都得有一套规矩,到时候怎么料理?”

    她站起来,取了帽子戴上,抬手命人引路,她得送让玉进皇上寝殿。

    她在殿里呆做坐着,坐了半天转头看陆润,“这两天万岁爷圣躬康健?”

    颂银惊讶地望着她,她做了个泫然欲泣的表情。那边的钱都放完了,宫女挑着灯笼在前面引道,她驾着太监的手臂,慢吞吞回永和宫去了。

    颂银窒了下,“那就不疯,我还有别的办法。只有让他瞧不上我,我们大家才能太太平平的。”

    颂银有气无力睁开眼,“没事儿,我认识您。”

    大太太给她脱了坎肩,心里自然知道他们不寻常。总算没有辜负老太太的期望,老太太是盼着能再和容家结亲的。她自己也瞧了,容实不像小时候似的神憎鬼恶了,他很知礼,也热心肠,目下又身居高位,颂银能和他成事,两家门第算齐头,至少这二丫头不像让玉似的白扔了。只是孩子不好意思,她也没有追问她,给她脱了完了罩衣再脱袍子时,看见她胸口挂着一块玉,种份和水头都不像寻常东西。

    太太听了无奈,招呼她的奶妈子看护她,略留了会儿就离开了。颂银方踏实下来,阖眼小憩,等再张开眼,天已经快黑了。

    颂银看见她的眼角缓缓落下一道泪,也许这刻是清醒着的。她忽然很怨怪这个太监,人还没死就说这种话,叫她听了心里什么滋味?

    她蒙头躺下再不理人了,大太太全明白了,轻轻笑着,替她熄了灯,打帘出去了。

    他泪眼模糊,已然撕心裂肺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眼的人,怎么说话就不成了呢?一向活蹦乱跳的姑娘,摔了一跤就完了,这是什么道理?他把前额抵在炕沿上,失魂落魄说:“谁害了你,你告诉我,我给你讨公道。别这样,我不知道该恨谁,我觉得什么都做不了。”

    她絮絮叨叨啰嗦,刚说完芽儿进来通禀,说容家二爷到了。

    “你不知道,我关在这里快要闷死了。起先倒还好,觉得挺清静,一个人自自在在的,可时候一长就不行了。这是圈禁啊,我天天看野蜂筑巢,看蚂蚁上树,那些蚂蚁我都认识了,瞧脸就知道谁是谁。我还给它们取了名字,小红啊、小翠啊、秋菊、春兰什么的。”

    他经不住哄,一哄他就找不着北,明天有什么计划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嗅嗅她发间的香气,直觉自己已经坠进了温柔乡,她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颂银唔了声,“你怎么和皇上说的?”

    这是个治标又治本的方子,可豫亲王不傻,她装傻充愣的就能让人家改观吗?认识不是一天半天,四年多了,还不知道她是怎么个生性?述明摸了摸刚蓄起来的山羊胡,“你有能耐你去折腾,可要留神,别弄巧成拙。后儿布库的事也得赶紧想辙,你干脆装个失足落水,差点没淹死,反正不来气儿了,吓唬吓唬容实。他担心你,必然守着你,还决斗个屁。”

    颂银抿唇一笑,她这辈子追求的就是这个,叫人瞧得起。如果豫亲王不作梗,彼此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她知道容家人应该是满意她的。可一旦将来生变呢?就像她阿玛说的那样,她能够只在乎爱情,不在乎两家人的前程性命吗?

    可是一进颂银的屋子,就发现不大对劲,有个男人接了嬷儿手里的豆花正打算喂她。因为是背对着落地罩的,看不见脸,只见衣着华贵,不似凡品。他立刻警觉起来,重重咳嗽了一声,那人转过身来,冲他挑衅式的撩了一下唇角,“来得这么晚,可见是没把人放在心上。”

    事情一件一件的发生,想避让是不能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所以就这样吧!

    颂银忽然意识到了,顿感尴尬,含糊笑道:“就是瞎看,外面正经话本子我都看完了,只能找些偏门的来看。其实挺好的,感情真挚得很呐,回头我打发人给您捎进来,您悄悄的看。”

    郭贵人立刻说好,“先看着,要是好再接着运。”

    “赶紧的,别耽搁了,送人回钱粮胡同。”述明到外头招呼长随,“弄辆车,拿迎枕给她垫着。叫个人先回家报信儿,别吓着老太太,只说是磕了一下,不要紧的。”想想不对,不能把最重要的人给忘了,转头吩咐苏拉,“回宫去,找容统领,就说小总管不成了,撞破了脑袋,人都不认得了,让他上家见一面。”

    颂银请额涅也去歇着,“挺小一件事,没那么严重。你们在这儿我心里总悬着,没法睡了。”

    中秋过后渐凉,戌时阖府点灯。金嬷儿端着烛台进来,到她炕前看了一眼,温声说:“灶上给你温着羹,用点儿吧?”

    容实忙替她查看,因为隔着一层纱布,看不见里面情况,便在边上捋了又捋,喋喋道:“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基本就没她什么事儿了。”颂银挥了挥手,十分爽快地说。

    大太太哦了声,“这就回去呀?”把人送到门外,让嬷儿引他去老太太园里,自己踅身又进来了。

    容实蹙了眉,“那得看六王爷有没有向皇上或太后透露过什么,如果他说过想娶你,赐婚即是反目,没到最后,我料皇上不会这么做。”说完了方回过神来,讶然道,“你打算求皇上赐婚?那也是我去,哪能让你出头?”

    那太监吓了一跳,忙打千儿退到门外去了。颂银环顾这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床尾放一只恭桶,东墙根并排码着两张条凳,上面搁一双筷子半碗稀饭,还有一个又黑又硬的窝窝。

    她嗯了声,缓慢地闭上眼睛,又吃力地睁开,喘了两口气道:“等我死了,别把我埋在乱葬岗里。我有娘家,送我回正红旗。可惜我是个罪人,连累了家里,不知道他们还愿不愿意认我。要是没人肯收尸,请小总管费心,给我一口棺材,别埋得太深,我们老家有这个说法,太深了不好转世。我这辈子苦,投身在这帝王家,下辈子但愿能生在小家子,种种地,放放羊,再也不稀罕这滔天富贵了。”

    陆润从穿堂里过来,看见她在略顿了下。颂银脑子里乱,勉强和他说了两句话,然后就开始一心担忧“留不留”的问题。这又是两难,要是不留,说明让玉不得圣眷,抬籍前路漫漫;要是留,只怕豫亲王不能放过,御前和敬事房里未必没有他的耳报神,知道让玉侍寝,回头一碗药悄悄送过去,一了百了了。然而不怀龙种怎么立功?最后晋了位分也是白搭,算盘照旧打空。

    百般劝阻都不中用,她只好先回来了,和阿玛一说,阿玛捶膝长叹,“孩子的名字真不能乱取,容蕴藻这么有学问,大儿子叫容绪,命薄,根基不稳固,摔了一跤就死了;小儿子叫容实,真就是个实心眼儿,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他也敢打。”

    大太太说不忙,见她外面的袍子还没脱,上来给她解纽子,一面问她,“容实听说你伤着了,这么火急火燎的赶了来,你们两个有什么说法吧?”

    这天她留在宫里上夜,阿玛已经下值了,天擦黑的时候敬事房打发人来回话,今晚侍寝的是佟常在。颂银忽闻消息汗毛倒竖,坐在那里回不过神来,一个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瞬间塞满了她的脑子——侍寝了,会不会有孕?如果有了身孕,豫亲王会怎么样?到那时候会暗下杀手?还是堂而皇之要求让玉堕胎?

    挺好的,她们暗里也商量过,容家是好人家,将来姑娘过去,她们当陪房,几乎没什么不足的了。金嬷儿笑着应个是,退到门外等容二爷去了。

    金嬷儿又感叹,“到底是个姑娘,统共那么大的个儿,就是铁做的,又能打几个钉儿呢?你自己太好强,他们是皮糙肉厚的爷们儿,你是金尊玉贵的小姐,你和他们比?眼下倒好,伤着了,万岁爷给你嘉奖不给?”

    颂银听着他的话,悄悄从眼梢看他的行动,见他伤心极了,实在让她既愧疚又感动。她没有想过自己的死活会对他产生这么大的触动,总觉得两个人虽好,真要到了无力转圜的时刻,分开也就分开了。如今看他的反应,她觉得这辈子应当是难以舍弃了,这样下去怎么办呢?感情越来越深,难道真的必须挣个鱼死网破吗?她唯有尽量维系着,只知道不忍心欺负他。一辈子知己难觅,像他这么一根筋的人再难遇上了。

    另一个嬷儿一笑,“您是替您妹妹紧张呢?瞧您脸都白了。”

    下半晌的时候去了东六宫,先去瞧惠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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