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     她怔在当地，连如何被宋子星点了穴道当众跪下，如何又被他搀扶起来入席而坐，都已茫然无知觉。

    “朕很想你。”他望着地。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初升的太阳。

    他抬手撩起她鬓边的青丝，指尖若有似无地触摸着她的面颊，再次轻唤：“无多？”

    宋子音当今的宋皇后望着哥哥宋子星牵着嫂嫂方若兮的手一步步走进大殿，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嫂嫂身上，宋皇后忍不住看向了身边的皇上。他神情淡漠，一如往常，可手背上青筋暴起，太过复杂而炽烈的情绪在他眼底涌动，这一切，她都看得清楚明白。

    明知他说的是谎话，却因他说得理直气壮反而觉得好笑，再气不下去，忍不住笑了起来，转身不去看他。

    “皇上把圣旨都送到我们面前了，不去恐怕不行，除非我们连夜冒着欺君之罪逃出京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宋子星笑道。

    “是，夫人。”宋子星笑道，骤然将她高高抛向空中，在她的惊叫声中大笑着飞身将她稳稳接住，而后跃向了远方。

    她转身，缓缓离去。

    他笑了笑，道：“别哭了，再哭一会儿进去宋子星看到你的核桃眼，还以为你被谁打了两拳呢。万一当众发起飙来，朕的面子往哪儿放。”

    吴琪坐在最上面，远远便望见了她。

    她伸手接了过来，心知这金牌的贵重，却因吴琪提及了“子嗣”二字，神色黯淡了几分，轻声道：“琪，当初修那三箭将我伤得不轻，我恐怕不会再有子嗣……”

    方若兮一笑道：“想到要进皇宫吃饭，我还真有些紧张，可以不去吗？”

    方若兮撇了下嘴。

    院内的竹椅染满风尘，她试图将上面的灰尘擦去，可如何擦都擦不掉岁月留下的斑驳。

    立在殿外，望着夜色下巍峨的楼宇，虽灯火通明却空旷压抑。这就是他住的地方，她怅然地想。

    “虚伪。”他瞥了她一眼。

    他眼波流转，光华如玉，笑着转身离去，满天星斗落在他身后。

    天未亮，方若兮却已醒了，昨夜，她竟梦到了刘修，伸手抹向眼角，残留的泪渍尚未干去。

    “嗯？”

    宋子星似笑非笑道：“你不用紧张，最紧张的恐怕不是你。”

    他们的相见，必然会想起一个人，从前都是三人行，而今只有两个。

    ※※※

    公子争忽然跪拜于地，哽咽地唤了声：“皇上。”

    竹屋前的荒草上那不曾被人记得的眼泪早已被初升的旭日蒸发不见。

    他考虑了一下，自腰间掏出一物，递给她道：“这是免死金牌，有了它，你便什么都不用怕了。以后你也可以将此物传给你的子嗣，保你家人世世代代平安。”

    “做人不要太贪心，小心出门被雷劈。”他望着她，却发现无论怎么看，她都很美，如果今天是翌而不是他，翌是否会……

    她全身一僵，便那样怔怔地立着那里，不敢动，也忘了去动。

    她失了神，也失了魂。

    他来到她身前，她看到了他。近在咫尺，伸手可触，忍不住全身发抖，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深怕自己痛哭失声，可眼泪却如何也忍不住。

    “无多？”他轻唤。

    天方发白，她已来到竹海。

    屋前的荒草已高过四周的篱笆桩，她一步步走进，稍一碰篱笆就倒在了地上，她停下脚步，伸出手试图扶起来，却又倒了下去。

    “你指哪方面？”他反问。

    他忽然将她抱起，惹得她惊叫连连，气恼地捶了他一下，便听他笑道：“夫人奔波了一早上，肯定累了，为夫我就辛苦些，抱夫人回去吧。”

    华灯初上，京城帝王家的繁华的确无可比拟。

    往事一幕幕重现在眼前，这篱笆桩是他亲手一点点围起来的，她曾笑这篱笆桩做得太粗糙，看到他几次手被划伤却又说不出的心疼。

    终于明白为什么来时会如此紧张，紧张得什么都做不好。不是怕什么皇宫设宴，更不是怕别人复杂揣摩的目光，她只是……只是害怕见到他，那种害怕不是恐惧，而是既想见又怕见，因为只要一见，便会想到……

    “啊？太严重了吧。”她依旧在笑。

    “嗯？”她回应。

    她一怔，待明白过来，忽觉一阵心酸，便听他继续道，“但朕有个奢望，希望我们不会变，朕会用全部去守护住这份不变。”

    她将脸埋在他颈间，温暖透过相触的肌肤融入四肢百脉，她懒散地挥袖道：“起驾吧。”

    赶往京城须途径庐州，方若兮与宋子星夫妻二人夜宿庐州客栈。

    “你回来真好。”

    “……”

    想起了他亲手做竹椅的模样，那般小心翼翼，还几次伤到了手指，待竹椅做好了，她还笑话他，调侃这竹椅坐上去会不会倒……

    当她回过神来，夜已沉了。她悄然起身去了殿外，正欲起身相随的宋子星却被赵真拦住，赵真以前是吴琪的书童，而且却已身居高位。赵真与宋子星也曾有过数面之缘，多年不见，言谈之中竟也有几分亲切。

    “琪不会杀我的。”方若兮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她重重点头。

    “皇上下了圣旨为我们接风洗尘，这可是天大的荣宠。”京城大街上，宋子星牵着方若兮的手，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有老者指着二人道：“世风日下啊！”他二人却旁若无人地不管不顾，仍旧手牵着手坦然走在大街上。

    见皇上，不能戴面具，她去掉了。见皇上，衣着打扮不能马虎，所以不得已穿得有点儿麻烦了，就是这个麻烦的穿着，让她走不好路，她将当下的所有不安和畏怯都归罪于宋子星让她穿的这身衣服。

    “朕该进去了。”他放下了触摸着她鬓边的手。

    当年书院的同窗，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如今还身在朝堂的只剩下孙争与驻守边关的赵巡（公子巡）两人了。

    “是吗？”方若兮笑了笑。眨眼间，相别已有七年，或许她不是紧张，她只是怕……

    “嗯？”她回应。

    他已极力控制却仍微微颤抖着，轻声与她道：“宋子星果然救回了你，你还活着，还活着，真好。”

    宋子星牵着她的手，一路不顾旁人注视，细心地叮嘱她小心。

    公子争说着说着声音哽咽泪流满面。

    来到京城，按规矩他先去后宫觐见了妹妹宋皇后，出来的时候，由一个小太监带到了后花园，后花园一个人都没有，他走了好一段路，才看到立在树下的吴琪。吴琪只着便服，在受了他的大礼后，便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他们说的话不超过三句，直到提起了她，她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极轻极淡，轻得几乎让他以为不过是呢喃之语，可他却深刻地体会出，他费尽心机将他叫到面前真正要听的，不过是他最后说的那句：“她很好。”

    提起了温语（公子语），公子争说与他还有些书信往来，如今他成了个乡下的教书夫子，皇上得知后还曾笑话温语很可能越来越像当年的季夫子了，原本他想求皇上把温语调入京城掌管现今的南书书院，可温语死活不干，皇上最后知道后反而认可了温语的选择，说他过得逍遥自在，可以温语的才识留在乡野未免太过可惜，可温语无心仕途，他也无可奈何，便也由得温语去当个乡下夫子。

    他笑了笑，道：“还行吧。”

    或许他已喝多了，不知不觉与她说了很多话，只是停下来的时候，忽然一叹，便泪湿满襟。

    “朕可以让你立刻变为乞丐。”

    她却道：“没钱的时候还能当了。”用牙咬了咬，喜道，“纯金的哎。”

    “无多？”他轻唤。

    “那当然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唤道：“无多？”

    他已走出数步，却忽然停住，轻轻唤了声：“无多？”

    “下次有外人，不得在朕面前称我，不过没外人时随你意。”他忽然笑道。

    公子争说，刘修尸骨无存，只在魏城与齐欣有个分葬的衣冠冢。

    这里有太多他的记忆，他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可微微一碰，却又破碎。

    她斜睨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