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到宛平去

    周先生全名周兰洲，今年已经四十好几，就住在报社在北平的办公处的一个隔间，办公处平日里也就三四个人，上班时间很自由，完全是流动性的，但他们也很忙，平时聚不齐，今日黎嘉骏找到他时已经傍晚了，周先生正坐在门外吃饭就着一个小藤椅上就着一张长条凳吃饭，长条凳上放着一碗地三鲜，炒得糊烂，顶上昏暗的灯光和深蓝的夜色混搭着，凉风徐徐吹过，显得极有家的感觉，他腿上放着一本书正低头看得入神，头上的短发随着地心引力倒下来，像根翘起的呆毛，手上的碗筷都忘了动，旁边煤炉上烧着壶水，正蹭蹭蹭冒着热气，显然已经滚了很久。

    随着旅程的持续，她的心跳就越来越快，她从来没这么觉得度日如年过，当年高考都没这么抠着日子紧张的，可现在，她却要担心自己下火车的时候会不会腿软。

    黄包车师父已经妥妥儿的是夏天的造型，在前头汗流浃背的跑，黎嘉骏总有种过意不去的感觉，好像不问候一下会显得很冷酷无情，干脆搭起了话：“师傅，午饭吃了吗”

    因为是她自己要求前往实习，天津总社本身并没有实习生的需求，所以这一段时间她的食宿都得自理，而补贴还是按照上海那时候的挂名记者的发，这点钱还不如黎嘉骏一次投书的稿酬，所以说现在想干高端的活儿，没个雄厚的家财都不行。

    二哥抬起头，表情不是很好：“我要听你说。”

    “二十九军的！”车夫笑答，“长城那儿打日本鬼子的就他们！”

    周先生似乎很高兴她这么自来熟，随手一指：“那个笼里，碗筷都在那儿，水缸在旁边，自个儿舀了水洗……我还有一点先看完啊。”他指腿上的书。

    “你别装！信不信我跳上来？咱黎家爷们不怕跳火车！”二哥冷笑，他跟着火车缓缓走，转而又放软了语气，“骏儿，哥错了，你下来行不行？”

    她不做声，一边自己吃，一边时不时推一推周先生的手臂提醒他吃两口，好不容易磨完了晚饭，她收起碗筷去洗，等全收拾好了，看完小说的周先生才长嘘一口气，意犹未尽的哼着小曲儿走进门来，见黎嘉骏已经全收拾好了，很是高兴：“哎呀呀，几年不见，已经是大姑娘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了。”

    二哥深吸一口气，旁边因为他出手而镇住的人重新开始动作，他吐出那口浊气，碾了碾掉在地上的烟，很累的说：“骏儿，乖，下车，哥给你赔不是。”

    看时间差不多了，似乎她的出行已成定局，黎嘉骏深吸一口气，她决定豁出去交代一番。

    火车开始开了，黎嘉骏摸了摸脸，只觉得火辣辣的，她梗着脖子：“不下来，我不下，你居然打我！”

    “人家伤感嘛。”黎嘉骏撅嘴，这时站台上哨声响起，快开了，二哥该下车了。

    二哥放开手，让身后的人坐在黎嘉骏身边，狐疑道：“那你那副交代遗言的表情是咋滴。”

    她胡思乱想着，双眼无神的望着前方，只看到夜色漆黑如墨，连星星都没有。

    “那必须啊，要不咋跑得动。”黄包车夫回了一句。

    黎嘉骏装没听到：“哥，要辛苦你了，咱黎家果然不能少了三个爷们……”

    她这头心里火急火燎的，那边车夫却不停嘴的夸二十九军，一面把周围的军阀包括校长都骂了一遍，说阎锡山铁乌龟缩在壳子里不敢动，说校长怎么怎么把二十九军当骨通贴膏，哪里痛贴哪里；一会儿还讲日本人多作恶多端，讲到关键处就略微放慢速度，偷偷指着远处一个穿着和服的武士小声道：“那，那，浪人，瞧着嘿，一群不得好死的东西！”

    “北边，是不是，要打？！”二哥压低声音。

    “哦……”黎嘉骏一脸崇拜，心里却囧囧的。

    就算只过公历的六月二十九吧，那也忒迟了！

    “好呀！去哪儿呀？”黎嘉骏跃跃欲试。

    她捂住脸，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二哥比她还不相信，他僵着手往前伸了伸，黎嘉骏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僵硬的看着二哥垂下发抖的手，只见他腮帮子抖了一会儿，表情阴沉，咬牙道：“北边，是不是，又要打仗？”

    “你下来！”

    什么书那么好看，黎嘉骏好奇的凑过去，却是好几年前茅盾的发表的小说《子夜》。

    沿途的交通方式是黄包车。

    家里可能一直在谋划拦着她北上，结果还没什么动作呢，大哥就杀出来给她作保，正当她感激涕零的准备上路时，大哥却有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黎嘉骏一脸斯巴达，只觉得自己脑中的小地图在起点的地方就被打了个叉叉。

    火车上人很少，零零碎碎的，大多面无表情的自顾自坐着，期间没有一句话，黎嘉骏硬逼着自己吃完了带在身边的糖霜面包，看着窗外时快时慢飞驰而过的田野和荒地，最终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黎嘉骏直直的看着前方，旁边的大叔递了手帕过来：“擦擦。”

    想到二哥那一掌，黎嘉骏苦笑一声：“都有仇，我就一贱命。”

    浪人啊啊啊的大喝一声，拿起一包东西大笑着走了。周围人不是装没看到，就是看到了反而加速离开，摊主等浪人走远了，爬起来，默然收拾着摊子，他旁边的摊主帮他扶起了桌子。

    “我是听说日本在外头蹲着……”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您是去找您男人吧，您这年纪的姑娘，要不是有情郎在，何必奔那儿去，听您口音，南边人吧，哎，好好蹲着呗，何必！”

    “这是……”

    她摇头道谢，掏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脸。其实她也不想哭的，谁知道临走会有这么一出，真是百感交集只能流眼泪了。

    黎嘉骏是给自己准备了充分的过渡时间的，她原打算六月中就到天津，报个道后去北平转转，侦查一下地形，谋划一下撤退路线，回头就可以去围观卢沟桥了。

    连续坐火车是非常疲劳的，黎嘉骏几乎是凭着非人的意志在行动，她好多天没有洗漱，全身黏腻，头发糟乱，身上满是糖醋排骨一样的汗酸臭，衣服也皱成了咸菜，皱巴巴软绵绵的，如果去洗澡，她估计自己能搓下一斤泥。

    黎嘉骏心里一喜，连忙招手：“诶先生你过来坐！”她朝二哥嗔道：“哥你别闹，我去去就回来的，这么吓人干嘛！”说着拉开二哥的手。

    “啪！”

    等她辗转到达天津的时候，已经七月三日了。

    黎嘉骏鼓起脸：“信上都有。”

    “赶紧的让全家都去重庆，哎呀，我忘了问，我说过重庆的房子得有防空洞吧，有吗？”

    车夫都惊了：“嘿哟，刚儿咋全没听出来呢，这可真是……”

    “什么？”他吐了口烟，半眯着眼，夜色中，路灯下，表情若隐若现。

    ……可仅仅是这么设想一下，却又好像，那样就不是“回去”了。

    “讲什么的？”又是很随意的一问。

    几年不见，虽然士兵的装备鸟枪换炮，但是怎么感觉还是那么穷，衣服参差不齐啥款型都有，枪是都有了，可旧得跟烧火棍儿似的，是她老爹都不倒卖了的型号，鞋子也还有草鞋的，腰间还有挂烟杆的……

    倒像是逃避。

    所以去天津总社登记过，给家里发了个电报报平安后，她转头就上了去北平的火车。

    “我在书桌上放了一封信，你们有空去看看。”

    二哥过来拉她胳膊：“起来！”

    “……哥，等我回来，我给您赔不是。”黎嘉骏也装不下去，她说完，抽抽鼻子，坐回椅子上，关上窗户，不再回头。

    “我不！你听着啦，我跟你说我不会错的，你跟我妈说如果她不肯走，我就跟她断绝关系！”

    周先生挑眉：“怪事儿，知道卢沟桥，不知道宛平城？卢沟桥不就在宛平城吗？”

    小十年吧……黎嘉骏心里默默的想，这一想自己都觉得心累得慌，她笑了笑：“不会一直这样的，当年元朝成吉思汗多厉害，最后还不是被咱给汉化了？”

    “恩……”她还是觉得不放心，文字的力量总不如语言迫人，到时候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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