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同游

几天之内就该给纳兰述手术，如今身体调养得正是合适，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和纳兰述开口。

    近三年半的时日，一天一笔，勾勒而成，他执着画笔，始终不肯断绝希望，宁可将头发一丝丝地画，将首饰纹路一点点地添，似乎要靠那般笔触的延续，来延续着对她的等待和希望。

    “下次……”君珂有点茫然地重复。

    君珂起身，注视着暗柜，里面只有一卷画，她将画取出，画上人云鬓花颜，面貌清秀，似她又非她。

    君珂慢慢将画收回暗柜，靠在柜身上，良久之后，推开窗。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

    车子在城门前排队出城，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没注意到几骑麻衣高冠的老者，一边说话一边从城门边进来。

    君珂不理他，和韩巧凑一起，认真地拉开那单子核对，单子上是她亲手画的表格，清楚地标出时辰、药品、补品，都是按照柳杏林的规定，纳兰述每天要吃的东西。在每栏药品补品之后，都有一个空格，现在每个空格后面，都打个勾。

    “山河不老，巍峨永在。”簇雪的苍阑阁里，纳兰述抚着君珂长发，“老去的只是人心，但在你我眼底，彼此永远不老。”

    两个时辰后，君珂充满敬佩地命人送走了那位可敬的信使，并赠送了大量金银以做补偿——那孩子被太史亏待得太厉害了……

    “估计柳先生现在在宫中，回头请陛下赐见。”

    “你还没答应我。”

    轿子遮得严密，准备睡觉的君珂，终于听见了最后几个字。

    只能指望她们来找自己了，君珂叹了口气，有点怨怪那几个，都在忙什么呢，虽然路远，抽空来一趟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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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手招呼侍立一旁的韩巧，“单子呢？”

    纳兰述一身利落，披着雀羽大氅，正在穿油靴，顺手扔给君珂一双，“踏雪出游打扮。”

    何去？何从？

    难道……

    好半晌君珂衣衫不整冲出帘子，手里拿着玫瑰红的皱巴巴的信封，也不知道在哪揉得不成模样。

    “天知地知我心知。”

    君珂伏在他胸膛上，静静听他心跳，忽然便热泪盈眶，勉强平伏着声气，喃喃道：“纳兰，原来你已经……既然如此，我便和你说……”

    “先生，拜托了。”

    “可是你迟一点回去太史也不会知道。”

    又是半晌沉默，随即君珂笑了笑。

    “啊！”一声尖叫，“别！”

    这不是当初给纳兰君让开腹，也不是马车上给韦家媳妇宫外孕开刀，她经过的两次手术，都是生死相逼，没有选择，不得不动手。两个被开刀的人，当时都和她是毫无瓜葛陌生人，她冷静下手，没有心理障碍。

    告诉她希望不绝，同心锁在原地等待。

    坐在冰冷的地上，四面石头环绕，她心里很空，又似乎很满。

    “君皇后。”信使算了算时辰，肃然道，“两个时辰，我只能容您垂询两个时辰便立即要启程回南齐，这是元帅大人的规定，她说两个时辰，足够您问清楚她的所有情况，之后我一刻也不能耽搁，必须立即回去，否则以军法处置。”

    看哥的上天入地金光灿烂迎风羞涩小雏菊！

    “哦，就是英明神武睿智可靠玉树临风潇洒无双的意思。”

    “嗯？”纳兰述诧异地转头，没想到不怕死的张半半，居然会给出这答案。

    最先发出回应的不是她，是跟随她出宫散心的幺鸡，幺鸡同志不能骑马，就在后面一座轿子里，于睡梦中忽然听见自己的全名，嗷一下热血沸腾了。

    远处张半半在沉思，韩巧东张西望，柳杏林低头找药，戚真思默默伫立，看着那相偎的人们。

    韩巧抿嘴笑着上来，抽出一张长可及地的单子，纳兰述脸色一苦，扶额道：“小珂，你实在太变态了……”

    “不看，再不要上你的当……”

    “小傻瓜，发什么愣呢。”纳兰述看着她怔怔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今年的第一场雪，咱们不要在这皇城四方院子里看，出门去，你来尧国这么久，却连京城云台四大景都没见过，翠池潋滟、苍阑簇雪、玉山夕照、南潭双塔。今天带你玩个够。”

    君珂最近早已厌了出入浩浩荡荡车马扈从的皇后仪仗，难得微服出行，顿觉浑身松快，想着纳兰述手术在即，出去散散也好，离了压抑的皇宫，情境和心情都会自在些，正好趁此机会把这事婉转地和他说了。

    还是谨慎保守，退而求其次，尽量延续他的生命，保证能安稳地渡过最后几年的美好时光？

    君珂心情极好地回宫，高兴太史有信来，高兴她没有要回幺鸡。

    他等了太久，她终于回来，可当她回来，属于他的时光却又无情地眼看要从他手中溜走。

    “我那口子还没儿子。倒是您赐我的妾怀孕了。”张半半表情无奈，“妾是贵妾，又身怀有孕，还性子泼辣，我要万一死了，我那老婆哪里是她对手？我宁可和她在一起最后三年，好歹留个香火，以后她也就能过得安生。”

    君珂：“……”

    信使眼睛一翻险些晕过去——这就是元帅常常提起的爱犬？是元帅在面对某些纠缠烦不胜烦之后公开昭告南齐要娶的那一位正室？是大公要亲自奉茶的正房大妇？是他们的正牌夫人主子？

    她激灵灵打个寒战。

    然而一旦换成纳兰述，一个简单的抉择，便比直面生死还难如登天。

    御林军一静。

    “我现在不错，希望你也不错，否则别说你认识我。”

    “那么……”纳兰述给君珂喂下一颗可以沉睡三天的药，目不转睛凝视她半晌，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才微笑抬起头来。

    “小傻瓜，何必这么费心思？我不会让你说出口的。”

    信使也不挣扎，他知道要想接近君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上次君珂出宫他就试图接近，结果三条街外就被阻，此刻用尽全身力气，在牛七手上大喊，“

    “波戈洛夫斯基！”

    君珂哭笑不得看着那家伙的背影——太史古怪，她的手下也这么变态？

    冬日里少有游人，脚下的雪咯吱咯吱作响，转过一道小山坳，忽然眼前便一亮，一方莹翠的湖水静静归依于群山的怀抱，倒映四面落雪山峰和旁逸的琼枝，如白玉锦中一枚翠佩，色泽清爽得让人忍不住吸一口长气，似乎从心底透出润和凉来。

    君珂十分惋惜，连连嗟叹，“怎么没准备同心锁。”

    她很熟练地跳到那块石子地上，注意不要踩到任何石头，闭上眼，蹲下身，很随意地挖出一块石头。

    君珂愕然抬头看他。

    看完景横波的信，君珂将两封信都小心翼翼收起，一边欢喜一边忧愁，欢喜几个死党看来都混得不错，姐妹们各自在所在地域呼风唤雨，果然穿越金手指万能定律依旧不破，忧愁的是大|波还是这么不靠谱，送个信还能耽搁几年，信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连将来怎么去大荒泽都不知道。

    “那是意外事故，元帅会理解。”

    灯光打在纳兰述额角，俯下的脸只看见两道斜飞墨黑的眉，英锐地挑起，眉下偶尔抬起的眸光平静沉和，偶有犀利光芒一闪。

    不让她说出口，是因为一旦她亲口说出，万一事有不谐，她必将承担永恒的自责和罪孽，那样自责的绝望，堕入深渊般的黑暗感觉，他曾苦熬了三年，他不要她这样渡过哪怕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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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处暗柜，慢慢打开。

    “小珂，但望我画完这幅画，你便回来。”

    云台山不算高，胜在秀丽峭拔，奇峰多景，翠池是山脚下一方湖水，以水质清美如翠玉而闻名。

    手掌微微攥紧，温暖的修长手掌包住了她微凉的手指，他有点用力，锁身咯痛了她的掌心，她不觉得痛，只觉得心砰砰跳了起来。

    御书房外就是御花园外的一角，四季都有繁花盛开，唯独这靠近书房右侧长排隔窗之下一块地方，毫无花草装饰，光秃秃一片地面，乱栽着一些石头，石头也不是观赏石，随意地插入泥土，都插得很深，看起来像是被人以内力掷入地面，和御花园繁盛华丽的景象，格格不入。

    “小珂……”声音呢呢喃喃，“有好东西给你看，来……”

    “辰时、卯时、酉时三次服药，亥时的猪肚百合羹、戌时的乌梅芝麻粥……”君珂一项项核对，忽然眉毛一挑，“嗯？前天申时的龙井郁金茶后面怎么没打勾？”

    “呵呵……是啊，总忍不住要问，这丹方拿在手里三年了，总制不出丹来，三年了，咱们吃不下睡不好，这日子可没少受罪。”

    “三年。”

    生或死，他自己抉择；那磨心的历程，他不要她参与；把她剔出这样苦痛的局，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琉璃心境。

    又是人影一闪，一把将看见未来元帅夫人准备晕倒的信使给抓了起来，“信呢？”

    “半半。”

    ……

    只要这画不完，她就会回来。

    牛七一傻。

    那简单到近乎朴素的衣饰让信使有些恍惚，对方过于无暇的容貌也让他犹豫——似乎和元帅交代得不一样啊，元帅说君珂耳后近颈部位有一点小痣的，现在怎么没有？难道认错人了？只不过同名同姓？

    “辛苦了，跟我回宫吧。还有些事要问你。”她瞟一眼信使，从那造型中可以确定，穿越后的太史，越来越坑爹了。

    听见纳兰述轻轻道：“下雪了。”

    忽然脸上一凉，一点湿润彻入肌骨，张半半茫然抬起头，看见深灰的穹窿里，一些雪白的六角碎片，旋转着落下来。

    她怕一旦明说，会令他压力过大，他可能会因为手术本身失败的危险而拒绝。

    君珂心中一颤，睁开眼，纳兰述却没有迎上她疑问的目光，只是静静揽着她的腰，在湖边坐了一个时辰。

    不过几年之内，她都没有空去寻找朋友，纳兰述的病是个沉重的心事，就算手术成功，后续的调养也一刻不能马虎，如果他顺利渡过了前五年，报仇的事也该提上日程，这么一算，姐妹见面又觉得遥遥无期。

    “主子您怎么忽然问这个？”张半半大大咧咧地问，“那假如是您呢？”

    冷风立即呼啸而入，君珂的眼光落在窗下，一片乱石地上。

    柳杏林闭上眼，默默思考了一会，“我已经问清楚小珂你的情况，我想……一个人可以。”

    “那天我腹泻，不适合喝茶。”纳兰述过来，抱住了君珂，“好了，管家婆，下次我补回来，嗯？”

    君珂手指慢慢抚摸着那画，画很细致，细致到每一根头发都清楚地画了出来，甚至连仅有的一两件首饰上的花纹，也细细勾勒，作画人似乎很有空，将一副人物肖像画到细致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而且墨色浓淡不一，几乎每一笔都有不同，最早的一笔颜色已经很淡，竟然像是一天一笔，长久时间才画成。

    “哦，我也觉得。”纳兰述微笑，“大荒泽来信我也看过，为表感谢，我已经命人送了回礼。”

    “可是我们还有很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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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胜尧城四大名胜都在郊外，云台山四景，从上山的路开始，晏希韩巧等人都离得远远的，柳杏林更是一步一低头，不像游山倒像采药。

    ……

    “小珂。”纳兰述的声音还是不急不缓的，带着微微笑意，眼神也没什么变化，“这锁，我希望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再抛下去。”

    他淡淡笑起来，月色下眉目清艳。

    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谢耶维奇·波戈洛夫斯基！”

    纳兰述久久不答，张半半疑惑地转头看他，年轻帝王的脸沉在暗影里，静静注视着前方花园里抱头的女子，看不清表情。

    是痛下决心，冒险一搏，于微弱的几率中寻求一份长相厮守的希望？

    车马一路出皇城，打的是御食监采买的招牌，没有惊动任何人，出了皇城又换辆马车，这回更普通，扔人堆里分不出来。

    几人低声谈论着走远，有点古怪的高帽子在人群中矗立，四面的人都很熟悉这种装束，恭敬地让开。

    全场出现真空。

    君珂抿着唇，将画慢慢卷起，抱在心口，仿佛那是一只暖炉，暖着内心深处的痛，又似乎是一柄剑，戳着内心深处的痛。

    君珂将信看完三遍，收回金丝袋子，埋回原先的石下，这段日子，她每天就是靠这些信，振作精神，回去继续和纳兰微笑以对。

    “罢朝！”

    她声音忽然一顿，惊愕地抬头看纳兰述，一个抬头的动作只做到一半，便软软地闭上了眼睛。

    “浑蛋！”

    “我回来啦！”君珂高高兴兴跨进殿门，纳兰述在桌前看奏章，下笔如飞，奏章流水般从指间越过，七八个侍应书记满头大汗手忙脚乱，险险跟不上他的速度。

    还有一处疑惑她也心中不解，她虽然早被立为皇后，但其实和纳兰述并没有举行大婚，以纳兰述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会补给她一个婚典，但事实上他一直没有提。

    君珂抱紧脑袋，只觉得脑浆都在沸腾，浑身都要炸裂，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无法抉择。

    “纳兰，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