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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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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反驳。像他这种人通常不易动怒,但现在,阿圣顿的脑海里却在不知不觉间涌起了两行诗句,他情不自禁地朗诵起来:

    “何处是归程,张起白帆,无惧的船只,屹立在怒涛澎湃的西风里。”

    “哦?!”克拔夫人发出奇异的惊叹,“你们英国人居然也会作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圣顿大吃一惊,因为接下去克拔夫人用她那闷在喉咙里的英语,背诵出了接下去的另两行诗。

    “杜兰托勒,午饭大概差不多了,我们去餐厅吧。”

    他们把陷入沉思中的阿圣顿丢在那里,双双走了开去。

    阿圣顿喜欢赞美别人的善良,即使是别人的恶劣嘴脸也丝毫不能引起他的怒气,他并不是钟爱别人,而仅仅是对别人有兴趣而已,难怪常被称为是冷漠的人。他会非常客观地观察少数有情人的长处和缺点,即便会对某人怀有好感,但这也并不能使他盲目疏忽对方的缺陷。阿圣顿从不计较别人无意的过失,对此最多也只是耸耸肩,莞尔一笑而已。他绝不肯失信于朋友,因此他很少失去朋友,他也不愿意接纳人家给予超过他报偿能力以上的东西。种种这些,让他对克拔夫妇既无偏见,也无好感,这种态度完全符合他的个性。阿圣顿由克拔夫人的眼神里看出她性格比较开朗,夫妇琴瑟谐和,虽然她明显地憎厌阿圣顿,但为了达成任务,仍极力掩盖着那种反感而采取礼貌的态度,当然,有时候她也难免因疏忽而有失礼之处。阿圣顿对于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克拔已经不会有半点踌躇之心,并且势必会如此去做。克拔将他肥肥的手臂轻轻搭放在她肩上时,她战栗的嘴唇就说明了这个女人的冷酷与卑贱无耻。不过虽说如此,这对男女之间是因诚实坚定的爱情结合的,他们的真情也还有能感人心弦的地方。

    阿圣顿在脑子里聚集了近两三天所观察到的资料,并加以综合和分析,然后又发现了一些未曾留意的细枝末节,而这使他改变了他原本的看法。他认为,克拔夫人的性格比丈夫更为激烈,她丈夫处处都依靠她,同时也紧紧地抓牢了她的心,或许正是基于丈夫尊敬自己的原因,她才会爱丈夫。这个女人心思聪颖,而相貌则无动人之处,并且阴沉而缺乏幽默感,在和克拔相识之前,她似乎并没有接受过男子的青睐,她只是被克拔的热忱所打动,被他的恶作剧、爽快和放肆所迷惑。克拔是一个调皮的大孩子,除此之外,一无是处,她用母爱在照顾他,现在的克拔是她所创造出来的,他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大家都毫无怨言。她也明白他的缺点,也会被这些问题所困扰,因为她是头脑敏锐的女人,肯定会看出这一点,不过她依然深爱着他,就好像伊索德爱慕崔斯坦那样爱慕她的丈夫。阿圣顿能容忍别人的缺点,但对于图谋私利而变节的这类人最为不齿。她摸清了克拔的劣根性,大概克拔首度误入歧途也是由于她的关系,若她不从中劝诱,克拔万万不会干那种卑劣的行为。这种爱丈夫的诚实女人究竟为什么要怂恿丈夫去干这种既卑鄙又不名誉的勾当?阿圣顿千方百计力图解开这个难题,但仍没有答案。

    但杜兰托勒·克拔本身也是一个问题,他没有值得称赞的地方,否则就是阿圣顿并没有细心研究克拔的有用之处。这个高头大马的下流男人简直一无是处,做尽使人痛心疾首的坏事。阿圣顿对于眼前这名间谍制造圈套的技术,和他装腔作势以求亲近自己的手段甚感有趣。

    不过,阿圣顿也无时无刻不在心系他的任务,在开始学习德语的两三天后,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一天用过晚餐,克拔夫人已上楼安歇,克拔就在阿圣顿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他那非常忠实的弗里瑞跑到他身边,将黑黑的鼻子和毛毛的脸靠在他的膝盖上。

    “这只狗脑筋不太灵光,但是脾气蛮好,你瞧瞧这桃红色的小小眼睛,你以前大概不曾见过这样傻头傻脑的家伙吧?它很丑,不过很可爱。”克拔说。

    “你养它多久了?”阿圣顿问。

    “一九一四年,是战争爆发之前的事,你对今天的消息有何想法?我对内人是绝口不谈战争的,不过我们不妨有话直说,我很高兴能遇到同胞,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他递给阿圣顿瑞士制的廉价雪茄烟,阿圣顿怀着悲壮的心情,把它当作尽义务一样毫不考虑地接受下来。

    “噢,德军已经没有打胜的希望了,连一点点希望也没有了,英国军队反攻时,一定会打垮他们。”克拔说。他的态度充满了热诚,并且还带着无中生有的亲热感,阿圣顿一时难以作答,只能支支吾吾地把话敷衍过去。

    “由于内人的缘故,使我无法为战争尽一己之力,这是我终生引以为憾的事。战争爆发的那一年,我曾志愿进入军队服务,但他们说我年龄太大,不肯征用。若战争再继续不停地打下去的话,我就要不理会内人的国籍,而去想办法替国家效命了。我精通很多国家的语言,或许可以进入检阅机关工作,你不是在检阅机关服务吗?”

    他一心瞄准的目标终于暴露了出来,阿圣顿便用事先准备好的回答应付克拔诡异的询问。

    克拔将椅子移近他身旁,悄悄地低声说道:“像你这种人应当不会讲些别人忌讳的话,但附近的瑞士居民全部都是拥护德国政府的,所以你得降低声调,别被他们窃听了去。”言毕,克拔又换了另一个话题,对阿圣顿透露出一点秘密,“这些话不能告诉别人————我有一两位好朋友地位很高,他们十分信任我。”

    阿圣顿闻言,勇气倍增,但却故意避重就轻地提起各种不相干的内幕,所以两人分手时彼此都十分满意。第二天清晨,阿圣顿发觉克拔埋首于打字工作中,也许不久之后,在伯尔尼的上校先生将会接到一份意料之中的报告。

    又一天晚上,阿圣顿从餐厅走回房间,途经敞开门的浴室前,被克拔夫妇瞧见了。

    “请进来吧,我正在替弗里瑞洗澡。”克拔一如平日亲切地跟他打招呼。

    这只杂种狗常常弄得一身泥泞,克拔则不厌其烦地为它刷洗,并为此自鸣得意。克拔夫人也高卷袖管,系着白色大围裙,在一旁帮忙。克拔穿着长裤和背心,露出长满雀斑的粗壮胳臂,用力在可怜的狗身上擦肥皂。

    “这件事需要晚上来做,”克拔说,“福伊兹杰拉尔德先生也用这浴缸洗澡,假使让他知道我在这浴缸里替狗清洁身体,他一定会昏倒的,所以我要等他上床之后才做。弗里瑞,来,表演你洗脸时听话的样子让这位先生观赏观赏!”

    这只可怜的狗垂头丧气,但对主人的指示无论如何也不会怀恨在心。它不停地摆动尾巴,站在差不多六寸深的水中,浑身沾满肥皂泡沫,克拔一面谈天一面用他肥大的手掌在它身上搓擦着。

    “我得将这只狗洗到好像刚下的雪花那样洁白,使它变成一只漂亮的家伙。洗干净之后,我会得意地带它去户外散步。它是公狗,那批母狗大概都会这样想:那只把全瑞士当作自己庭院一样游戏自如、犹如贵族一般的美丽的杂种,究竟是谁家的?”接着他又对狗说:“嘿!现在我替你洗耳朵,你得好好儿站稳,想你也不愿意脏着耳朵四处现丑吧?不要像瑞士小学生那样肮脏,你得像个贵族一样。哦,现在我要洗你的黑鼻子,肥皂泡也许会进入你桃红色的小眼睛,你的眼睛就要流泪了!”

    克拔夫人平凡的脸上展露出一种悠闲的微笑,仿佛是在对丈夫的十足傻劲表示一往情深,她今天非常高兴。过了一会儿,克拔夫人拿出毛巾。

    “现在浸到水里面去,头先慢慢浸下去。”克拔抓住狗的前肢,将狗头按进水中一两次,狗好像极其恐惧似的发出低号,奋力挣扎,水花四溅,地上湿了一大片,克拔则把狗从浴缸里高举腾空。

    “来妈妈这里,我替你擦一擦。”

    克拔夫人坐着,把它按在她的两只脚之间,用几乎要出汗的力量费劲地替狗揉擦。弗里瑞冷得有些颤抖,并发出低鸣声,经过一番刷洗,它那兴奋、可爱、呆头呆脑的脸已白净无比。克拔夫人的工作完毕后,弗里瑞也活泼地跳了起来。

    “这只狗的血统很优秀,它的祖宗可以远溯到六十四代之久,每一代的血统都很高贵。”克拔神气活现地夸耀着。

    阿圣顿上楼回到房间里,他觉得浑身冰冷而战栗不已。后来有一个星期日,克拔夫妇举行郊游,他们中午将在山上的小饭馆里进餐,并问阿圣顿说,如果他要自费准备,是否还愿意参加这次郊游。此时阿圣顿来到卢塞恩已三个礼拜了,便表示有节制的消耗体力大致没有什么关系,然后欣然接受了他们的邀约。当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克拔夫人脚蹬登山鞋,头戴登山帽,手持登山杖,打扮得轻快利落,克拔则穿着英国传统式的短裤长袜。阿圣顿对他们的装束和随身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暗中警告自己应当随时随地瞪大眼睛,以防发生变故,说不定克拔夫妇早已因探知到了他的来历而有所算计,所以不要太靠近悬崖绝壁,以免造成被狙击坠落的危险。克拔那天虽然笑逐颜开,但也许是在心里暗怀着鬼胎,阿圣顿也强颜欢笑以掩饰内心的紧张。山中野外的空气非常新鲜,沿途克拔絮絮不休地提及各种妙事,阿圣顿也都留心听了。这一天的郊游实在令人愉快,克拔红润的宽脸因兴奋而格外发红,他已经汗流浃背,并纵声嘲笑自己为什么长成这般窘态。最叫阿圣顿感到惊讶的,是克拔很关心高山植物的生长,有时还会摘下路旁一朵野花送给他的妻子。

    “如何,不是很迷人吗?”此时他不安的灰绿色眼睛活像孩童一般天真无邪,这朵花在当时的情景之下仿佛具有瓦特·萨维奇·兰德诗中永恒的礼赞。

    “我先生对植物学非常热心,我常常为了这个取笑他。他很爱花,我虽然几乎必须向肉铺赊账,但他却总是拿自己的零用钱为我买玫瑰花。”克拔夫人说。

    “在庭园里种花的人,他心里一定有花的倩影。”杜兰托勒·克拔说。

    阿圣顿记得有一两次看见克拔从户外散步回旅馆时,带着兴高采烈的心情送给福伊兹杰拉尔德夫人美丽的高山植物,如今与克拔夫人的话两相对照,倒让人可以由此观察出克拔内在的另一个世界。他对花纯洁无瑕的爱好,促使他自然地奉献出真诚温柔的善心,爱尔兰老妇人也接受过他心底认为最深刻最有价值的礼物,这些花以无限的温馨存在于克拔和他的朋友之间。阿圣顿一向视植物学为一门枯燥、无聊的学问,但经由克拔沿途热烈的指点,竟然使得阿圣顿对植物学也油然兴起一股热情,克拔不愧是植物学专家。

    “我没有写过书,”克拔说道,“现在有关植物学的论著愈来愈多了,若想写些东西,最好能赚钱,并且能马上脱手,所以如果能在报章杂志上发表,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愿我们能在这里久待,我极想写一本研究瑞士野生花草的书,我很懊悔没有能早些搬到这儿来住,附近山上的花简直美极了,凡人面对着这些可爱的花朵,都恨不得自己变作诗人来歌颂它,而我却只不过是一名新闻记者。”

    他置身于单纯的感受与虚伪的事实之中,居然能保持着稚子的情感,这确实是十分怪异的现象。

    抵达湖光山色、风景怡人的饭馆时,克拔连忙取出冷冻啤酒来润喉。这家小饭馆位于远离乡村的一块僻静的地方,其风景之绚丽一如19世纪初期出版的游记里所描绘的瑞士农庄景象。阿圣顿眼见一个人能被单纯的事物触动快乐的希望,于是自己的心灵中也不禁充满企盼的诗意,这种自得其乐的人生实在值得羡慕。他们三人以炒蛋和河里捕捉到的鳟鱼作为午餐,克拔夫人或许是受到四周环境的影响,性情也变得格外温和。她被眼前这些千岩竞秀的风光迷住了,她用德语脱口吐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欢呼。人在饱餐之余,特别容易感到良辰美景的诱惑,此时,她温暖的胸怀里被唤起无数幸福的回忆,她热泪盈眶,感动地张开手臂:“我有一点害怕,也有一点难为情,或许是因为其他各地都在进行恐怖而错误的战争,而独我有幸享受这里美满快乐的生活,想起这些,我的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流下来。”

    克拔则无限柔情地抚摸着她的手,用德语唤着她的昵称,低声对她耳语。平日他极少讲德语,现在这种情景虽然非常别扭,但多少还是动人的。阿圣顿把他们两人留在那里,独自走到庭院里,坐在为便利观光客而特设的长椅上,他也立刻发现了另一番景致。

    阿圣顿一面坐着,一面想把克拔背叛祖国的因素整理出一个头绪来。阿圣顿虽然喜欢行径怪异的人物,但克拔却好像怪异得有点出人意料。不可否认,他确实具有温和的一面,他的开朗和善良似乎是完全真实的,他待人亲切而不失其赤子之心,阿圣顿看到他经常陪伴着爱尔兰上校夫妇,这时老人会啰唆地谈论着当年参加埃及战争时种种无聊可笑的遭遇,克拔则总是很诚恳地凝神谛听,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而他对老妇人的体贴和彬彬有礼更是令人吃惊。当阿圣顿逐渐和克拔热络起来时,非但没有增加对他的憎恶感,反而滋长出一种宽恕的好奇心。从各方面看来,他似乎都不像是单单为了钱财而做间谍,海运公司支付给他的薪金虽无余裕,但由于克拔性喜节俭,也无不良嗜好,加之克拔夫人持家俭朴,却也不会匮乏。英国宣战之后,那些超过兵役年龄的人大都不愁找不到好工作,也许克拔是那种不务正途,对左道旁门、欺瞒诈骗有兴趣的人,总之他再度卷入间谍圈中。难道是为了报复从前祖国判他入狱的宿怨?抑或是妻子的爱情导致他不顾一切地放弃了名誉?或是基于骚扰官僚的特殊乐趣,为了满足潜伏在他心底里莫名其妙的需要?但那些高级官员并不知道有克拔这个人啊!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才干未被赏识,觉得有损尊严,为了争一口气才勉强投入谍报网?甚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觉得这个工作颇能使他的欲望获得平衡?一切都还是未曾解开的谜,他仍然高深莫测,恶名昭彰,他的罪行只有两次被人发觉,也两次被捕入狱,由此可以推断出,他所做的还没被揭露出来的丑事,一定不在少数。阿圣顿不知道克拔夫人对他有何看法,但他们两人休戚相关,患难与共,照理说克拔夫人不可能被蒙在鼓里。她是一个直言无忌的人,对她丈夫的丑事如果不感到羞耻倒是怪事。难道她会因为对爱人的宽容心,便体谅了他在迫不得已之下,用以打发百无聊赖的生活的行为,并对此既往不咎吗?那么她是否曾试图努力改变过她的丈夫?或是自知难以改变丈夫,于是干脆充耳不闻?

    假使人性只有单纯的善恶之别,那么人生确是很快乐的旅程。克拔是不是喜欢做坏事的好人,或是一个善良的坏人呢?善恶两种极端的性质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并保持着谐和的地位,这样的情况果真存在吗?不过唯一明白的事实,那就是克拔一点也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他生性喜爱卑鄙、低贱的东西,叛国行为对他而言是享受而非折磨。阿圣顿自以为在人性方面有相当的认识,但直至中年,世界却仍以扑朔迷离的形态浮绕在他的四周。若R上校晓得阿圣顿存有这种观念的话,他一定会怪他为什么要把重要的时间投掷在如此无聊的问题上。“那男人是危险的间谍人物,你的工作是诱使他陷入法网!”R上校铁定会这样教训阿圣顿的。

    事情依照计划进展,但是阿圣顿发现自己在克拔身上已浪费了不少时间,如今却依旧一无所获。克拔原可以毫无顾忌地背叛雇主,若非他妻子影响太大的缘故,他这个人不论做什么都是难以取信于人的。他言辞之间常以与英国站在同一阵线为荣,但其实他私心袒护德国,他希望德国获胜,他也一向喜欢与胜者为伍。根据各种证据的结论,已有足够的理由逮捕他、惩罚他,至于用什么办法擒拿他,就得大费周章了。

    阿圣顿正沉思间,忽然听到有人对他说:“喔!原来你在这儿,我以为你躲到哪里去了,我很担心哩!”阿圣顿回头,见是克拔夫妇携着手走了过来。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享受美景啊,果然妙极了!”克拔远眺后发出欢呼声。

    克拔夫人交握着手臂欣然喊道:“啊!真美!我看见湛蓝湖水,雪白山峦,仿佛歌德的诗句一般!时间,永恒停留在这里吧!”

    “英国现在正被战争和空袭警报所威胁,此地是不是比英国好多了?”克拔突然问道。

    “的确好多了。”阿圣顿答道。

    “你从英国出来时有没有遇上过麻烦?”

    “什么困难也没有。”

    “我听说各国边境都检查得非常严密,是不是?”

    “我却没有任何麻烦就很顺利地通过了,只要你自己尽量少找麻烦就行,英国人检查护照很马虎的。”

    克拔夫妇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光,阿圣顿无法了解其中的含意,克拔既说英国不怎么样,却又有意去英国旅行,岂非太过矛盾?郊游接近尾声了,克拔夫人提议回去,于是一行三人沿着浓荫山径直取山脚。

    之后几天,阿圣顿提心吊胆地瞪大眼睛注意一切变化,双手扼腕,随时等待机会来临。他已经独自静默了一些日子,但现在,这种毫无进展的生活使他有点按捺不住了,直到一桩意外突发,阿圣顿才觉得在两三天之后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一天,在他学德语时,克拔夫人对他说:“我丈夫今天去日内瓦,因为那里有些事要办。”

    “哦,原来如此,是不是打算在那里待很久?”

    “不,只待两天。”

    无论何人都不会瞪着眼睛撒谎,阿圣顿也不知为什么会认为克拔夫人正在撒谎,当然这些话与阿圣顿无关,但就她的神态而言,倒有很多令人费解之处。克拔是不是被德国情报机关的那位可怕的局长召回伯尔尼了呢?阿圣顿脑海中浮现起这个念头,于是便伺机用漫不经心的态度问女侍:“小姐,今天没有特别的事吧?因为我见克拔先生已经到了伯尔尼去了。”

    “对,明天就回来了。”

    阿圣顿在这句话里无法测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份线索当作探讨的资料也颇有价值。阿圣顿在卢塞恩认识一名瑞士人,这个瑞士人曾答应会帮助他。阿圣顿找到他,拜托他将一封信送到伯尔尼去,如此一来,便不难查出克拔的行踪了。第二天,克拔夫妇一同进入餐厅,用膳过后,他们只朝阿圣顿点头示意,便匆匆回房去了,他们那副神态犹如担负着繁重的苦恼一般。克拔生性乐观活泼,今天却显得异常沮丧,甚至可以说是失魂落魄,他走路时,两眼怔怔地投向远方,好像有满腹的愁闷似的。

    翌日清晨,阿圣顿接获回信,信上说克拔确实去见过佛·P少校,他们谈话的内容很容易就能被推敲出来,因为据阿圣顿了解,P少校是一位苛刻、无情且残酷的人,他以奸险狡猾、粗鲁专横闻名,他们一定是直截了当地拒绝给在卢塞恩无所事事的克拔支付薪酬,除非他接受去英国的条件,当然这不过是一种比较接近正确的揣测而已。大凡从事间谍工作的人,十之八九都必须依靠推断力,譬如见到腭骨时就得立刻辨别出动物的类型,因此当阿圣顿由古斯达夫处听取到德国现在想调遣谁去英国时,就不禁深深地为之嗟叹感慨。假使克拔果真被派往英国,他的工作也紧跟着要忙碌起来了。

    克拔夫人来上课时,几乎已变得迟钝不灵,她忧郁深重,神色疲惫,双唇紧抿,这恐怕是昨夜里克拔夫妇睁大眼睛直至天明的结果。阿圣顿对他们谈话的结果甚感兴趣,克拔夫人到底是会教唆丈夫去英国呢,还是会劝阻他?

    阿圣顿于某日午餐时特别留意观察他们,克拔夫妇之间则一直保持着缄默,想必是有什么事故改变了他们原本善于交谈的习惯。饭后,两人仓促地离开餐厅,等到阿圣顿走出去时,只见克拔坐在门口附近。

    “你好?”克拔好像十分豪爽地招呼阿圣顿,但语气里却包含着勉强无奈的意味,“最近有什么新闻?我到日内瓦去了一趟。”

    “我也听说了。”

    “来喝一杯咖啡吧,可惜,内人说她头痛,所以我要她回房休息了,说实在的,她是有一些忧虑,因为我想去英国了。”阿圣顿感觉到对方的蓝眼睛里不自然地射出令人难以捉摸的光。

    阿圣顿强自抑制着紧张,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噢,打算长期住在那里吗?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消息。”

    “说真的,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游荡的生活了,眼看战争还会延续一段时期,我也无法老守在一个地方,虽说内人是德国人,但我既生为英国人,理所当然地要报效祖国。若等到战争结束了,我始终安安稳稳地待在此地,丝毫未替祖国略尽绵薄之力,我将无颜面对亲戚朋友。内人以德国为出发点评论事情,所以现在她有些激动,女人啊,我实在毫无办法。”此刻克拔眼前所呈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阿圣顿可以忖度出一二,那应是无限的恐惧。克拔不喜欢去英国,他衷心向往瑞士安逸的生活,对于变换环境的恐惧,愈想愈感到难以抵抗。阿圣顿至此已经完全掌握住伯尔尼的P少校和克拔之间秘密会谈的内容了。克拔正置身于抉择的困境中,徘徊在去英国与辞职的迷惑中,他一定已认真地和妻子商量过,她是如何答复他的呢?他期望妻子阻止他,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无此打算,在妻子面前他不啻是一个开明、达观、勇敢而嗜好冒险的英雄人物,如今他若是流露出胆战心惊的样子,岂不是自毁过去,把之前的一切都变成灰烬了吗?他不敢坦白表示自己原来是一个胆怯、卑鄙的小人。

    “那么,夫人是不是一道前往?”

    “不,她暂时留在这里。”

    看来他们已准备妥当了,即由克拔夫人把克拔的情报转呈伯尔尼。

    “我离国太久了,所以不知道如何着手才能参加战争的后备工作,倘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哪一方面的工作?”

    “但愿我能做你的那种工作,你能设法写封介绍信给在检阅机关的朋友吗?”

    阿圣顿着实大感惊愕,说实在的,听到这些话而能不表示讶异,或能不哑然失声的话,那才是奇怪了。他并不是因克拔的请求觉得惊讶,而是恍然大悟自己居然这么愚蠢。他在卢塞恩的这一段时间无疑是浪费了,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他没有办什么事,克拔就自投罗网,这桩功劳当然绝不属于阿圣顿,但阿圣顿烦恼的症结终于解除了。他掩饰自己的身份来到卢塞恩秘密行事,各处提供的情报也足够他采取任何行动,但如今他未经努力,事情却自然演变成这种结果。对德国情报局而言,间谍势力能渗及敌国检阅机关确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而最适宜去检阅机关活动的杜兰托勒·克拔居然结识了检阅部人员,这是多么巧合而幸运的机会啊。以佛·P少校的修养,阿圣顿能想见他知道这件事时的情景,他会搓搓双手,用拉丁语自语着:“命运会使即将死亡的人变得愚不可及。”其实,这是连残忍的P少校也始料未及的魔鬼陷阱,正等待着一个愚不可及的人自趋毁灭。阿圣顿想到这一层,便愣住了,事情都还没有着落,他的任务居然就已经达成了,R上校莫非将自己视同傻瓜在看待?阿圣顿暗自觉得滑稽无比。

    “我和处长的感情不错,你如果真想去的话,替你写介绍信乃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那太好了。”

    “不过我得照实写明我是两星期之前才在这里认识你的。”

    “当然没有关系,不过为了推荐我,其余还得请你美言几句啰。”

    “没问题。”

    “不知我的护照能否行得通,因为签证手续麻烦透了。”

    “有这么糟啊,若要我回国却不给我签证,我可会光火的。”

    “我现在去看看内人的情形如何。”克拔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粗心大意的话,随即站起来说,“介绍信什么时候能写好?”

    “你需要时我会立刻给你,你何时出发?”

    “我希望尽快启程。”

    克拔出去了,阿圣顿极力避免让对方察觉自己急躁的心情,因此又在餐厅里逗留了十五分钟,之后才回房去。他写了几封信,一封给R上校,告诉他克拔将往英国的事,另一封寄往伯尔尼通知有关机构,说明克拔不论在何地申请签证,都一律批准。信件全部寄发出去了。到餐厅用过晚餐后,他替克拔写了一封极其恳切的介绍信。

    两天后,克拔离开了卢塞恩。

    对阿圣顿而言,现在只需隔岸观火即可。他依旧向克拔夫人学习德语,由于她教学不懈,如今他的德语已讲得非常流畅了。阿圣顿和克拔夫人讨论歌德、温克尔曼,还有艺术、人生、旅行等话题时,弗里瑞则孤零零地蹲伏在椅旁。

    “这孩子很想念它的主人,它只对我丈夫亲热。虽然不管我怎样它都很温驯,那也只是因为我是它主人的家眷的关系。”克拔夫人一边说一边捏捏狗的耳朵。

    每天早晨上完课,阿圣顿就到库克旅行社去拿信,他的信全部寄存在那里。他必须在第二度命令下达之前按兵不动,R上校绝对不会让他长期赋闲的,不过目前需要忍耐地等待一段时间,什么都不做,静候结果。不久,他接到日内瓦领事馆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明克拔在日内瓦领事馆申请去法国的签证。阿圣顿读完信,从湖畔散步回来时,途中巧遇从库克旅行社出来的克拔夫人,她的信也是由那里转的,阿圣顿乘机问起克拔先生有没有来信。

    “没有,还早呢。”她回答。

    两人并肩走着,她仿佛很失望,但毕竟还未达到忧虑的程度,只是在心里多少对当时邮政的办事效率有一点不满。

    下一次学德语时,她似乎惶恐不安,阿圣顿已看出她忧心如焚。有一趟邮班是十二点到,十二点差五分,她时而望望壁钟,时而瞧瞧阿圣顿的脸孔,虽然阿圣顿心里有数,但却不忍心任由她忍受痛楚的煎熬。

    “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吧,你不是要去库克旅行社拿信吗?”阿圣顿问。

    “谢谢。”

    一会儿,他也去了那里,发现她惊慌失措地站在库克旅行社里,一见到阿圣顿便莽撞地咒骂起来:“我丈夫离家之前答应我一到巴黎立刻写信回来,现在信也应该到了,但这批办事处的糊涂虫硬说没有,他们做事太粗心草率了,难道一点也不觉得惭愧吗?”

    阿圣顿一时无言以对。办事人员替阿圣顿找信时,她就跑到柜台旁边问道:“从法国来的第二趟邮班什么时候会到?”

    “通常都在五点钟。”

    “那么我那时再来。”她一转身跑开了,弗里瑞夹着尾巴,也跟着走了。次日,她的脸色非常难看,无形中流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好像彻夜未曾合眼,四周充满了不幸的征兆。会话进行到一半时,她倏地起身。

    “撒玛贝尔先生,真抱歉,我今天不舒服,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阿圣顿一言不发,只见她好像突然精神崩溃了一样地从房里冲出去。下午,阿圣顿收到她的信,在信里,她表示对于无法继续上课这一点表示遗憾,从此以后阿圣顿就没有再看见过她。她没有下楼或进餐厅,除了上午、下午各到库克旅行社去跑一趟以外,就只是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阿圣顿不由地想到她被疑惧和哀伤包围着独守空房的景象,此刻,恐怕没有人能不同情她的际遇。阿圣顿则尽量设法打发时间,他读了不少书,写作的稿件也愈积愈多,他常常租用小船,在飘荡的船上静静地度过难挨的时光。有一天早晨,库克旅行社的办事员交给他一封R上校的来信,信封类似商用式,但字里行间颇有另一番意味:

    “敬启者,你所送来的礼物全部接到了,你能很快地依照我的意思完成这件事,谢谢你。”

    R上校仿佛很兴奋的样子。阿圣顿知道克拔已被逮捕,而且正在为补偿自己所做的罪孽而受苦。想到这一点,阿圣顿突然不寒而栗。他眼前浮现出一幕可怕的情景:拂晓前,雨点淅沥,乌云密布,这是一个酷寒的清晨,两眼被蒙住的男人面对着墙站住,脸色苍白的士官号令一下,数枪齐发,射击队里年轻的士兵掉过头去托着枪呕吐不停,士官的脸孔铁青得吓人。魂不附体的克拔一定会热泪横流,占据他灵魂的死亡阴影,等不及他去忏悔便夺去了一切希望。眼见这种人潸然泣下,当然也会叫人不忍的,阿圣顿浑身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阿圣顿前往库克旅行社遵照指示购买去日内瓦的船票。等办事员找零钱时,克拔夫人也进来了,瞥见她的模样,阿圣顿大感震惊,只见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眼圈黑肿,脸色死灰。摇摇晃晃地跑到柜台前面问有没有她的信件。

    “对不起,什么也没有。”

    “请你再看清楚一下,真的没有吗?请你重新检查一遍好吗?”

    她已神志昏乱,脸上满是无穷的绝望和痛苦。

    “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她侧过脸,泪水不断地从红肿的双眼流下来,她呆立着,好像盲人一样伸手摸索自己的归途,这时恐怖的事发生了,弗里瑞蹲伏在地上,高举着头,发出凄厉的悲号。克拔夫人疯狂而惊骇地望着狗,她的眼珠仿佛快要迸射出来,几日来的不安、怀疑、恐惧,如今都变成明显的事实,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犹如疯子似的跌跌撞撞奔上街道,消失在了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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