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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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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国贼

    依照上级指示,阿圣顿在卢塞恩订好旅馆房间后就出去了。八月里天清气爽,万里无云,阳光灿烂。他年轻时曾来过卢塞恩,这里有顶盖的桥梁、巨型的石狮子,当教堂里的风琴奏出乐曲时,虽嫌单调,却会让人的内心受到触动。往事隐约地萦绕在阿圣顿的脑海中,而如今,他漫步在这阔别多年的码头上,这里的湖水已变得如风景明信片上一样的华丽、庸俗,散发出一股人工的气味。他并非想要竭力探寻那部分将被遗忘但值得回味的美景,而是具有烈火燃烧般的意志,要去完成成年后的人生抱负。他虽然非常内向,但对此的热情却不稍减,少年时代的影像屡屡在心里被唤醒,但真正能从他的记忆里明显复苏过来的,却非记忆本身,而是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为时光所左右、朝生暮死的众生相。当年,拥挤的火车、客满的旅馆、横渡湖水的游船等地方,都好像是沙丁鱼罐头那样,挤满了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休闲人士,如果想要走上街道,就需要费劲地拨开人群。这批人有的肥胖、有的年老、有的丑陋、有的龌龊,他们的身上还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味道。然而谁能想到,如今处在战乱之下的卢塞恩一反常态,变得寂静而萧条,不过在瑞士被全世界视为欧洲的游览胜地之前,想必这里也是这般的荒凉。各旅馆门窗紧闭,空荡荡的道路显得十分萧瑟,出租游艇停在岸边,现在已是人去船空,只能在海浪的摧击下载浮载沉。来湖边散步的大都是带着猎狗的瑞士人,狗是他们心目中的贵重宝物,它们总是受到主人细心而温和的照顾。

    阿圣顿面对眼前幽静的环境,感到精神异常抖擞,他坐在湖畔的长凳上,身体后靠享受着旖旎风光。这一泓美丽绝伦的湖水呈靛蓝色,山峰积雪,四周弥漫着迎面扑来压迫心灵的美感,尽管他的心中不会为之欢动,但蓬勃的感情却是充满青春,这幅风光仿佛门德尔松编撰的《无言歌》,既洋溢着一种毫无装饰的纯朴,也流露出使人欣喜的活力。卢塞恩促使他记起摆设在玻璃箱内的蜡花、布谷鸟报时的壁钟、外销的柏林毛线,总之,连续的晴天使他决心尽情享乐一番————个人的享乐与祖国的利益混在一块,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因为这次是用化名的新护照来游历,他的自我便被暂时地隐匿起来了,只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来取代一切并活跃于人们眼前。有时他也会讨厌自己,怎能任凭R上校替他假造一个名字,好像他能毫不困难地成为那个人似的,虽然这样也或多或少地驱散了他胸中的郁闷,但实际上,这些事已深深地刺激了阿圣顿的幽默感。相反,R上校并不觉得那件事富有趣味价值,根据R上校的幽默感,他只会大声嘲笑别人,却决不会自嘲,他确实缺乏客观批评自己的度量。在人生喜剧中,幽默家每每兼扮观察与演员,他们以超然达观的态度来处理日常生活,他们所制造的笑料多半针对着人性问题,因此要用更合理想的自嘲来追求目的。R上校是军人,并不善于自我反省,毕竟这既非英国人的作风,也与爱国精神大相径庭。

    阿圣顿悠闲地朝旅馆的方向踱去,这家德国格调的二流小旅馆干净得一尘不染。从他房间的窗口望出去,便具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境美。室内陈设着雪亮平滑的松木家具,若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房间就会显得有点寒酸简陋了,幸好最近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到处弥漫着可喜的气息。

    阿圣顿坐在餐桌旁边,叫了一瓶啤酒。他晓得旅馆老板娘对于这位在这时到来的旅客怀有浓厚的好奇心,便找了一个机会来满足她的欲望。他告诉老板娘他是来卢塞恩易地疗养的,以期恢复不久前因染患伤寒而受损的元气,目前在检阅部做事,同时想在休养期间温习快要遗忘的德语,并请她介绍一位适合教他德语的人选,如果她答应,他会不胜感激。老板娘是个金发、红颊的瑞士女人,诙谐而爱讲话,阿圣顿料定刚才的那番自白,用不了多久就会在适合的地方由她反复传播出去。她用急促而懊丧的语气告诉阿圣顿,从前这时,旅馆房间几乎全部客满,许多游客只得住到附近居民家里,现在却因为战争的缘故,游乐场所和街道上已少有人迹,真是令人伤感。

    用膳时间一到,又从外面进来了几个旅馆住客,显然是两对夫妇,其中一对是到卢塞恩避暑,来自美贝的爱尔兰夫妇,另一对夫妇,先生是英国人,妻子则是德国人,他们可能就是因此而在中立国落脚的。阿圣顿处处注意,决不露出对他们有兴趣的样子。听那位英国丈夫的口气,他便确定了眼前人物便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对象————杜兰托勒·克拔。老板娘并未经过阿圣顿的要求,就自动地说起克拔夫妇的事情。他们整天都去山上,这是一桩事;克拔先生是植物学家,对瑞士的植物具有很大的兴趣,这又是一桩事。至于克拔夫人,老板娘除了称赞她的为人,并对她可怜的立场表示了无限的同情之外,别无其他评论。最后,她下了一个结论,肯定“战争不会再继续很久”,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出去了,阿圣顿乘机转身回房。

    晚餐定在七点钟,阿圣顿决定要比任何人都提前进入餐厅,目的在留意进入餐厅的那些旅客,因为这种地方将有助于他的观察。饭铃一响,他就迅速地进入餐厅,餐厅的设备非常简朴,甚至略显呆板,屋里一如其他房间一样摆着漆亮光滑的家具,另有松木制的座椅,白色的墙壁上悬挂着绘有瑞士湖风光的石版画,各桌上均放有花瓶,举凡抬眼所见,窗明几净,井然有序。阿圣顿已有预感,像这种地方的烹饪手艺一定不会高明,为了补偿低劣的伙食,他很想叫一瓶该旅馆最高级的莱茵葡萄酒,但奢侈豪饮的情形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并非妥当之举。他已看到有两三张桌上留着半瓶白葡萄酒,因此不难想象出这些旅客节俭的程度,所以最后他还是只叫了一杯啤酒。不多久,客人陆续走进餐厅,前面是老板娘所说的爱尔兰夫妇,穿着一身黑衣服、银发白须的上校和他白发苍苍的妻子,两人坐下后,上校替他的妻子斟了一点葡萄酒,也在自己的杯中倒进了一些,然后静静地等候肥胖、和蔼可亲的女侍上菜。

    最后,阿圣顿所期待的人进来了,他立刻佯装埋首德文书中,当他们走近时,他仅稍微抬起眼睛瞄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所见到的是一位身材适中、有斑白发丝和光溜溜下巴的男人,他臃肿而红光满面,大约四十五岁,穿着敞领衬衫,灰色西装。他走在妻子前面,那个德国女人给阿圣顿的印象是温驯、乏味而枯燥的。他们坐下后,杜兰托勒·克拔就大声对女侍说,他们今天走了很长的路,还登上了一座山,至于山名阿圣顿却没有听清楚,而女侍则很热忱地应和着。克拔操着带有英国腔的德语,发出清脆洪亮的声音,用豪爽的态度讲他因为太晚没有时间回房去盥洗,只匆匆地在外面净了净手,就直接来吃饭了,并高兴地催促女侍说:“快点端菜来,我肚子饿坏了,喉咙也渴得要命,再给拿三瓶啤酒来!”

    他仿佛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为萧瑟冷清而洁净的餐厅带来一股蓬勃朝气,别人一听见他高昂的声音,就都变得兴致盎然起来。他毫不避讳地用英语高声和妻子交谈,突然他妻子用细小的声音说了什么,克拔马上住了嘴,阿圣顿觉得他的视线正朝向自己投射,想必是克拔夫人在提醒丈夫,要注意新来的客人。阿圣顿依旧佯装着在翻书,他感觉到克拔仍不放松地盯着自己,而他们夫妇之间的谈话声也愈来愈小,阿圣顿已无法再听出他们在说什么了。女侍端汤来到克拔的餐桌旁时,克拔压低声音询问她,自然是探问有关新客人的种种,阿圣顿从女侍的回话中也只听到了一句:“乡下人。”

    有几位用过膳的人已经一面剔牙一面走出餐厅了,爱尔兰老上校和他的夫人也离开了座椅,上校侧身让夫人先行,之前吃饭时,他们没有说过半句话。夫人慢慢走向门口,上校却停下脚步和好像律师一类的当地人寒暄起来,于是夫人弯着腰,拉长了脸,等她丈夫来为她开门。阿圣顿猜想,她可能从未自己开过门,因为看起来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开门。上校连忙跨着老迈的步伐跑过来完成了她的心愿,然后他尾随着妻子一起走出去。只由这一点琐事,便不难揣测出他们两人长久以来的生活状况。阿圣顿以刚才那对夫妇的一举一动为基础,开始在脑中编织他们至今为止的家庭生活的历史、环境以及他们两人的性情,在这样悠然的幻想中,阿圣顿突然一惊,现在并不是可以做白日梦的时候,他连忙将杂念抛诸脑后,很快地吃完饭。

    大厅里,柱子上系着一只 狗和拳师狗交配的杂种狗,阿圣顿在经过时,很自然而又机械地抚摸了小狗垂下的软耳朵,老板娘则站在楼梯旁。

    “这只可爱的小狗的主人是谁?”阿圣顿问老板娘。

    “是克拔先生,这只狗叫作弗里瑞,他说它的血统比英国皇室的家谱要更为久远。”

    弗里瑞用身体压着阿圣顿的脚,用舌头舐他的手掌。阿圣顿这时记起遗落在餐桌上的便帽,拿上帽子再回去时,他便发现克拔正站在旅馆门口和老板娘攀谈,而他走向门外势必会经过他们旁边。克拔马上装出嫌恶的表情一直瞧着他,除此之外,阿圣顿发觉克拔那张宽阔而健康的红脸竟流露出一股轻浮的气质,更怪的是,他也给人一种谨慎小心的印象。

    阿圣顿在街上溜达,很高兴地找到了一家露天咖啡酒店,为了补偿晚餐勉强喝下的一杯啤酒,他便叫来最好的白兰地,开怀畅饮。他很兴奋能见到传闻中的人,并将极力设法在两三天之内接近他的敌人,他想,和爱狗的人建立亲切关系实非难事,但万万不能操之过急,一切必须听其自然发展,尤其是日后的任务,那绝非一蹴可及。

    阿圣顿把这个人的履历在脑海里复习了一遍又一遍,杜兰托勒·克拔的护照上,写明他是在伯明翰出生的英国人,今年四十二岁,结婚十一年的妻子则出生于德国,双亲皆为德国人。有关他背景的调查,以上各项履历都是众所周知的,但根据秘密文件的记录,杜兰托勒·克拔最初服务于伯明翰某律师事务所,后转入新闻界,曾在《开罗英文报》工作过一段时间,然后又进入上海报社,在上海因诈欺一案被囚禁在狱中服刑,出狱后直到出现于马赛运输事务公司为止的两年期间,他都完全不知去向。之后他从马赛转到汉堡,继续做海运的工作,在汉堡结婚,不久回到伦敦,独自经营出口业,最近因生意失败宣告破产,才再度返回新闻界。大战爆发时,他恢复了海运公司的职位,1914年8月偕同妻子在南安普敦度过了一段逸乐的日子。第二年春天,他对雇主申述自己的难堪立场————因为克拔夫人是德国人。雇主承认他本身毫无错处,但体念他困难的立场,便遵照他的心愿将他调派到热那亚,他去意大利参加战事就是在这个时期。与此同时,他突然辞职,办妥一切手续后,他便和妻子一起越过边境,定居瑞士。

    从这些经历可以推断,杜兰托勒·克拔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性格浮躁且缺乏经济基础,从克拔于大战前后替德国情报机关做事到案发为止,期间他的经历虽属事实,然而却不重要。他每个月领取四十英镑的报酬干间谍勾当,若他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危险人物倒也罢了,假使他只不过是将从瑞士获得的情报寄出去,且这些情报并无严重破坏性,那也还不必过分追究他,反而可以利用他来传递各种伪情报,借以最快地达成反间谍的效果。

    杜兰托勒·克拔并不晓得他的来往的信件均已经过检查,检察官侦破文件密码之谜即以此为根据,而他的罪行早已暴露在R上校锐利的眼光之下了。他若知道了这桩事,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因为R上校是让敌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克拔在苏黎世结识了一位最近才加入英国情报机构的,名叫柯美兹的年轻的西班牙人,他利用英国籍身份促使柯美兹对他产生信任,而他自己则早已知道柯美兹是英国间谍。年轻的西班牙人基于人类的本能,极力显示自己也是一名要角,谁知竟因此而坏了大事。克拔的报告使柯美兹在进入德国的第三天就被监视了,有一天,他在投寄秘密文件时当场被捕,密码因此全部泄露。德国人判处柯美兹重刑,很快地就把他枪毙了。情报机关徒然痛失一名有才干、无私欲的间谍,这大大地影响了同志们的信心,而对于必须要变更通信密码这件事,R上校也显得很不开心,但为了报复,R上校更不会忘记最重要的目标————若克拔这人能被钱财驱使而出卖祖国,他愿意提高价钱使克拔出卖德国。此时,克拔出卖联盟国间谍的计划已告成功,而R上校认为,克拔的声望愈高就愈有利用价值。

    但R上校完全不知道克拔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他的记忆里,克拔也只是护照上的一张照片而已。这也难怪,因为克拔始终过着心虚而躲藏的生活。R上校派给阿圣顿的任务是结识克拔,调查他究竟愿意不愿意替英国尽一己之力。若克拔肯答应这项提议,R上校会把议价的权力也一起交给阿圣顿;反之,当阿圣顿收买他的计划失败时,就要不择手段地监视对方,把他的行径通报上去。周旋在这种不确定的工作之中,当然需要一名机警冷静、明辨是非的人。阿圣顿从古斯达夫那里得到一些模糊不清的情报,不过其中也有一些重要而有趣的地方,如伯尔尼的德国情报机关首长对克拔的表现非常生气,佛·P陆军少校认为克拔要求加薪是无理的,因为他的工作能力还够不上一般标准,如果非要加薪,那么条件就是要调派他回到英国去。如果真是这样,等克拔越过国境,阿圣顿的工作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想我有办法劝他去英国吗?”阿圣顿问道。

    “不能的话,你只要给他一枪就行了。”R上校冷漠地说。

    “克拔这个人非常周到小心。”

    “那么我们这边比他更周到小心一点,不就得了,你这个傻瓜。”

    阿圣顿不打算由自己主动去接近克拔,而是静待克拔来接近自己,倘若克拔存心要立一番功劳的话,他一定会设法亲近在检阅机关做事的英国人,这对他来说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圣顿已设计好了很多情报,这些情报即便落入德国人手中也是一文不值的,另外,阿圣顿希望自己的化名和伪造的护照能够瞒天过海,不至于使克拔怀疑他是英国间谍。

    阿圣顿并没有等得太久,第二天午餐后他在旅馆门口喝咖啡,并坐着打了个很惬意的盹儿,这时克拔从餐厅里走了出来,克拔夫人则上楼去了。克拔解开狗链,狗脱离束缚,蹦蹦跳跳地对客人表示亲热,最后终于跑到阿圣顿身边来了。

    “喂,弗里瑞!”克拔大叫,并对阿圣顿说,“很抱歉,不过不要紧,这只狗是很温驯的。”

    “没关系,我知道它不会咬人。”

    克拔挡在门口说:“这只狗是 和拳师狗交配生下的,在大陆上很不容易看到。”他一面说一面打量阿圣顿,并吩咐女侍:“小姐,请给我一杯咖啡。”又转过脸问阿圣顿:“你刚到这里吧?”

    “是啊,昨天才到。”

    “哦,是这样的,可是昨天晚上没有在餐厅里看到你。是不是准备在这里久待?”

    “至今尚未决定,我想在这里疗养病体。”

    女侍送来咖啡,看见克拔和阿圣顿正在谈话,于是放下咖啡便走开了,克拔做出腼腆的神情笑着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不知女侍为什么要把咖啡放在你的桌上。”

    “没有关系,请坐。”阿圣顿说。

    “谢谢,由于我在大陆太久,已经忘记胡言乱语会导致误会的祖国教训,你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

    “我是英国人。”阿圣顿回答。

    阿圣顿禀性冷静,他屡次试图把和自己年龄不相配的这种气质改变一下,但却都失败了,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这种性格也有潜在的好处。

    阿圣顿带着羞怯而吃力的语气把前天告诉老板娘的话重述了一遍,当然,阿圣顿能够预料到这席话克拔已经从老板娘那边听过了。

    “再没有比卢塞恩更好的地方了,这里不愧是疲惫战争世界外的一块和平绿洲,这里使人忘掉战争的存在,所以我选择了它,我是新闻记者。”

    “我看得出你是写文章的人。”阿圣顿热忱而惶恐地微笑着,“‘疲惫战争世界外的一块和平绿洲’,这种措辞确实不是在海运公司能学得到的。”

    “我娶了个德国女人。”克拔用老实的语气说。

    “噢,原来如此。”

    “不过说起爱国心,我也丝毫不落人后,我骨髓深处都属于英国,我以为大英帝国对人类的福祉贡献最多。我从来不曾见过这种特例:因我的妻子是德国人,所以我对德国人的秘密了如指掌,老实说,德国人有很多缺点,他们是穿着魔鬼外衣的人。大战爆发时,内人在英国尝了不少苦头,那时她满腔反感,但我也不敢责备她,大家都怀疑她是间谍,但若了解她的人就不会这样想了。除了家庭、丈夫、我们唯一的孩子弗里瑞之外,她什么也不想,你再也不会发现像她那样纯粹的德国典型妇女了。”克拔一边抚摸着狗,一边笑着继续说,“是不是,弗里瑞,你是我们的独子?因此我的立场变得很尴尬,我和一些报馆有密切往来,编辑部对于这一点也存有芥蒂,所以我打算在战争结束时辞职,到中立国来大展宏图。我和内人之间绝口不谈战事,并非为了她,实在也是我的一番苦心。”

    “那倒很奇怪,男人通常比女人容易冲动。”阿圣顿说。

    “内人是很有涵养的女人,希望你能见见她,啊,对了,我还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杜兰托勒·克拔。”

    “我叫撒玛贝尔。”

    阿圣顿提及自己在检阅机关工作,那时,克拔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光辉,但随即又凝神谛听阿圣顿说些什么。阿圣顿之后又讲起自己正在物色教德语的人选,以温习即将遗忘的德语,当他对克拔说这件事时,突然,两人好像同时想到某一桩很接近的事情似的,交换了一个奇特的目光,也许他们对由克拔夫人来指导德语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共鸣。

    “我问过老板娘有没有适当的人选,老板娘答应替我介绍。我准备再催问她一次,一天指导一个钟头,找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太难吧?”

    “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喜欢向旅馆老板娘介绍的人学习德语,你所希望学的是标准德语,需要发音准确的人才,是不是?那女人只能说带着瑞士土腔的德语。还是我去问问内人,看看有没有这种人才,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推荐的应该不会有错。”克拔说。

    “谢谢你的盛情。”

    阿圣顿用谦逊、从容不迫的态度慢慢观察杜兰托勒·克拔,昨晚未看清楚的灰绿色眼睛和老实的红脸完全成为一种矛盾的对照,阿圣顿很惊奇地发觉了这一点。克拔两眼骨碌碌地转,但当他的心情被意外的事所困住时,那双眼睛就会很快地安静下来,它们流露出来的信赖感非常稀薄,由此可以判断他脑筋灵活的程度。他为人似乎很爽直,有好好先生式的微笑和被太阳晒黑了的诚实阔脸,尤其是他稳重的性格、低沉的喉音,这些条件均是造成另一部分信赖感的要素。现在,他尽量装出讨人欢心的样子,阿圣顿面对他时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羞怯气质,以及他那极度温柔、开朗、会缓和人心的态度,的确可以使人信赖他,不过,阿圣顿却在暗自窃笑这位平庸无能的间谍,而和这个每月只得四十英镑就能出卖祖国的人交谈,何尝不是一种奇异的体验。阿圣顿认识那个被克拔出卖的年轻西班牙人————柯美兹,这位西班牙人生性嗜好冒险,朝气蓬勃,他做危险的事情并非是为了金钱,而只是要实现他浪漫的愿望,当他和迟钝愚笨的德国人拼死拼活时,他就有种过瘾的快感。这位西班牙人好像是怪异小说中的主角,这些角色大都喜欢刺激,阿圣顿非常倾慕具有这类气质的人,他一想起年轻人如今被长埋在监狱庭院深处,就不禁长吁短叹。把如此高尚的年轻人逼到死境,难道克拔一点也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吗?

    “你是不是懂得一点德文?”克拔对新来的客人怀有很大兴趣。

    “是,我学生时代在德国住过一阵子,从前也讲得十分流利,但时日久了,已全部忘得干干净净,因此现在温习起来可能还会有些困难。”

    “噢,昨天晚上你大概就是在阅读德文。”

    这个笨蛋刚才说昨天晚餐时并没有看见阿圣顿,现在却又露出了马脚,阿圣顿怀疑对方是否察觉到了这一点。大意之间难保不说溜嘴,因此阿圣顿觉得自己也应该多加警惕,免得日后被唤作“撒玛贝尔”而不知及时答应,如此一来岂不前功尽弃?当然也可以这样想:克拔故意说溜嘴,却在暗中观察阿圣顿的反应。

    这时,克拔突然站起来说道:“内人已经来了,我们每天下午都要到山上去散步,等下次告诉你一条好路线,那里沿途的花草美极了。”

    “很遗憾,我还得等体力恢复了才能运动,现在还不能去。”阿圣顿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圣顿脸色本来就不佳,外表也比实际上显得虚弱。克拔夫人下楼,与她丈夫一起走了,弗里瑞也追上去,在他们的脚边穿来穿去,克拔则突然用很快的语调在说话,阿圣顿把这景象瞧入眼里,克拔无疑是在转述他们见面的结果。阿圣顿望着湖面上闪烁的霞光,树叶迎风摇曳生姿,正是适合散步的好天气,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地躺在床上,很舒泰地睡着了。

    当天晚上等克拔夫妇用餐过后,阿圣顿才进入餐厅。他在卢塞恩闲逛时曾找到一家酒馆,痛快地享受了一杯鸡尾酒之后才转回旅馆,因此现在就是看见餐厅的色拉冷拌马铃薯,也不会害怕了。当他用过晚饭步出餐厅时,在门旁就遇见了克拔,他邀请阿圣顿一起喝咖啡,阿圣顿答应了,随即走向他们的餐桌。克拔将他介绍给他的妻子,克拔夫人极为尴尬地颔首示意,对阿圣顿所表示的亲切礼貌根本没有报以微笑,反而在神色里充满了很明显的敌意,不过她这样做反而使阿圣顿放下了心。

    克拔夫人将近四十岁,相貌平庸,皮肤呈淡灰色,脸型平板,有一头好像拿破仑口中的波斯王妃那样的茶褐色鬈发,体格健康而丰满,当然还没有达到臃肿的地步。以阿圣顿在德国长居的经验来辨别德国人的个性,简直毫无困难,从外观上判断,克拔夫人对于家务、烹调、登山都有一手,同时学问也不错,而且意志坚定,显而易见地,她绝非呆头笨脑的女人,而是颇有修养。她上身穿外衣,下身着黑裙,露出了一截被晒黑的脖子,鞋子是很牢固的样子。克拔用极快的英语把阿圣顿的事当作她第一次听似的告诉了她,她也做出百般无聊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望着前方。

    “你说你懂一点德语,是吗?”克拔红着笑脸,两眼不安地来回转。

    “对,我在海德堡大学读过一阵子。”

    “噢,原来如此!我知道海德堡大学,我在学生时代,也曾经在那个大学里度过一年。”克拔夫人说,无奈的神情在瞬间消失,转成了好奇的面貌。

    她的英语讲得相当标准,不过声音好像哽在喉咙里似的,要很用力才能发声,也唯有这一点阿圣顿不甚欣赏,不过他仍然极力称赞古色古香的海德堡大学街与近郊的绮丽风光,而克拔夫人则怀着条顿民族式的优越感和宽厚的仪态在聆听阿圣顿说话。

    “耐卡谷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名胜。”克拔夫人等阿圣顿住了口,这才接下去说。

    “有些话我还没有告诉你,撒玛贝尔先生希望能在这段时期内找一位教德语的人,我对他说你也许知道谁是适当的人选。”克拔突然插嘴进来。

    “不,我一点也不知道有什么真正值得推荐的人!这里的居民讲德语,总是带着浓厚的瑞士腔,很难听,若请瑞士人教德语,可能对撒玛贝尔先生有不良的影响。”她说。

    “如果我是撒玛贝尔先生的话,还不如趁此说服内人,这种话出自我口中当然难为情,但是,撒玛贝尔先生,内人是受过高等教育、很有修养的人。”克拔终于把话引入正题。

    “唉!杜兰托勃!我没有闲空,我有很多事必须做。”

    阿圣顿以为时机成熟了,陷阱已经布置好了,只等他们自投罗网,于是他装出羞涩的样子,诚恳地对克拔夫人说:“当然,如果夫人肯赐教就再好不过了,你有特权做时间上的决定,我不想妨碍你的工作,我在恢复健康之前不会离开,平常也没有别的要事,只要你在有空时随便指导指导我就行了。”

    阿圣顿觉得他们两人交换了满足的眼色,不过克拔夫人的蓝眼睛里还闪烁着一丝迟滞的光芒。

    “现在我们再谈谈生意问题,内人借着这个机会赚点零用钱也并非坏事,每个钟头十法郎是不是太贵了?”

    “不贵!花一点点钱就能从一流教师那里学习德语,算是我运气好。”阿圣顿说。

    “你的意思呢?每天一个钟头大概没有妨碍吧?何况也能借此略尽我们的一番情谊,从此英国人也不至于误以为全部德国人都是魔鬼了。”

    克拔夫人脸上犹露不悦之色,阿圣顿则在接触她的视线时,想起以后每天要跟她学习一个钟头会话,不免也暗自感到难受,因为他要搜索枯肠,想方设法去与这个女人攀谈,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桩费神的事,阿圣顿猜想,克拔夫人对这项任务势必也会极尽忍耐之能事。

    “那么就这样决定好了。”克拔夫人说。

    “撒玛贝尔先生!这件事已经成功了,大概你也会高兴吧!那么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明天早上十一点如何?”克拔提高声音说。

    “那个时间好极了。”

    阿圣顿冷眼旁观他们的表情,两人对于这次外交关系的顺利进行颇感满意,之后克拔夫妇就匆促地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整,阿圣顿就听到了敲门声,昨天克拔夫人已经决定在他的房间里教课。阿圣顿立刻手忙脚乱起来,照理说,他应该表现出豪爽、满不在乎的态度才对,但是对象是一个极敏感的妇人,所以比平日更加小心应付方为明智之举。

    克拔夫人则面露忧郁之色,似乎不很开心的样子,显然她极不乐意和阿圣顿建立友善的关系。等两人落座之后,她便开始用毫不讲理、乖僻的气势向阿圣顿询问有关德国文学方面的种种。她准确地更正阿圣顿的错误,他向她讨教德文文法的艰深之处,她也总能解说得非常清楚,虽然她表示是迫不得已才指导阿圣顿德语,但就她教导的情形来看,她已充分发挥了耐力和良心,与其说她适合教语言,还不如说她善于教语言来得更确切。经过一段时日后,她已显得愈来愈热诚,几乎连阿圣顿是野蛮的英国人的事也都忘记了。直到阿圣顿感觉出她已在无形中产生出了某种错误的情绪,他才松了一口气,所以那天克拔问起阿圣顿学习德文的情况如何时,阿圣顿连忙回答说:“再好不过了,克拔夫人着实是一个不同凡响而有趣的人。”这句答复倒也确实是肺腑之言。

    “我也说过内人的确是很少见的优秀人才。”克拔眼里泛起异彩,兴高采烈地嘟囔着,阿圣顿则表示他由衷相信克拔的赞辞毫不虚假,他们两人对克拔夫人的才华完全具有同感。

    上过一两天课后,阿圣顿才明白,克拔夫人是基于体贴丈夫才默然接受下这项工作的,因为克拔希望她和阿圣顿接近。上课时,克拔夫人的话严谨地局限在文学、音乐、绘画之内,其余的一概不提,偶尔阿圣顿以试探性的方式将话锋转向战争方面,她就会毫无表情地打断他。

    “撒玛贝尔先生,我们还是避免讨论这个问题比较好。”

    她扮起严厉的面孔继续教德语会话,竟使阿圣顿觉得这次花钱获益良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克拔夫人每次来上课时,都会摆出一副老大不痛快的样子,而且只有在教学渐入佳境时,她才能暂时忘掉对这个学生的嫌恶感觉。阿圣顿试了很多方法以求与她建立更深厚的友情,然而尝试全部失败,他有时百般奉承,有时故作天真烂漫,有时谦恭备至,有时又露出不胜感激之情,但即使是他把甜言蜜语和恐惧畏缩轮流交替使用,也依然无法稍减一点她心里冷冰冰的敌意。她是一名赤诚而疯狂的信徒,满腔热烈的爱国心毫不故作矫情,她迷信德国的优越感,一心认为英国是阻碍德国发展的绊脚石。她用这种莫名其妙却强烈的心理仇恨英国,她最大的理想是德国要成为一个比罗马帝国更强大的势力,全世界都屈服在德国的支配之下,由德国专制独裁,她要世界各国都蒙受德国艺术、科学、文化的恩泽。固然她不是愚昧的人,她曾博览群书,对于事物的看法也令人佩服,但她存有的这种妄自尊大的想法,也只是会引起阿圣顿的鄙笑而已。她对现代绘画、音乐的造诣极深,竟使阿圣顿也深为佩服。偶尔在用膳之前,她也会应要求弹奏德彪西创作的优雅小品乐曲,她虽批评这支乐曲流于轻佻,言辞间含有不屑的意味,但当小乐曲从她指间滑过,却能跳出华丽、轻柔的旋律,她对它的了解是相当惊人的。阿圣顿曾诚意地称赞她的演奏,可她却耸耸肩说:“颓废国家的颓废音乐。”她对德彪西嗤之以鼻,于是又用尽力气似的继续弹奏贝多芬奏鸣曲的最末一段,不料没一会儿又停顿下来,她吁了一口气说:“我弹不出来,太久没有练习了,请问你们英国人懂不懂得音乐?我认为在普塞尔之后,英国就没有再出现过一个作曲家。”

    “你意下如何?”阿圣顿笑着问站在一旁的克拔。

    “是这样的,我曾从内人那里学到一点点有关音乐的知识。内人练琴时你不妨来听听,她弹奏起琴来,美妙得使人浑然神往。”他将肥肥的手臂轻轻地搁放在克拔夫人的肩膀上。

    “你少讲无聊话,真讨厌!”她用很温和的声音责备她的丈夫,阿圣顿突然看到她的嘴唇在颤动,不过她立刻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说,“你们英国人既不会绘画也不会雕刻,作曲更不行。”

    “可是,我们英国人当中也偶尔有人会写出快乐的诗篇。”阿圣顿信心十足地反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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