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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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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于工作,或者不如说,忠实于他执拗的脾气。他是一个卖马的秦琼,却缺少传奇的光辉。所以他输了那口气,撕掉铺保,退了那不作兴的印子车,因为没有一个人了解他,成全他的“面子”,甚至于心地厚道的要“面子的兄弟”。小蒋不似他那样绝望,然而一样孤零,在人世寻不见友谊。他和羊亲近:羊有感情,没有恶意,于是成功他的伴侣。有时我想,伟大的性格,生平任凭如何得意,总是独来独往,好像深山的巨灵,四野就见他庞大的影子,投在他的脚边,映照他寂寞的年月。他轻易不开口,开口就是忿怒;生活练出他的卓绝,痛苦形出他的缄默。打不进纷繁的人世,他流落在安慰的门外。老黄没有他们“乡下佬牛脖子”的脾气,陷在一个同样无底的深渊,他的身分高多了,当过卫兵,打过库伦,如今派来早晚接送少爷上学回家。老爷往年受过他的搭救。但是临到疯狗咬了他一口,他依然得卷起铺盖,向风尘里颠扑。他不知道同人竞争,他不清楚有功必须有赏。这是两个观念,中间没有一道相连的桥梁。和邓山东一样,他们都是司马迁没有叙列的游侠,“直爽,‘硬中软’的心肠”,然而孤独,连女人都不光顾的单性生活,也就是这种神秘而实际单纯的心田把他们和儿童纠结在一起:一个神圣的火燃起另一个神圣的火……

    我始终没有提到书里两篇杰作,但是一篇杰作,即使属于短篇,也像一座神坛,为了虔心瞻拜,红毡远远就得从门口铺起,天下没有“太晚”一类的懊悔,如若我起首没有谈起《蚕》和《道旁》,现在来谈我觉得还是时辰。

    但是,我们不必抛开我们已然抓住的线索,方才我们讲,对于一个心地忠厚的匹夫,立功行赏是两个无从连接的观念。他活着,上天赋他一份行善的机能,所以他必须行善,而行善就是服役,服役也就是他的酬劳。他没有虚荣,他也许骄傲,但是他很少妥协。他的缺陷好像一个伤口的疤痕,正好挡住外腐的侵袭。他有一副铜筋铁骨,然而生存是一个焙炉,进来不用再想出去,出去只是一堆无名无姓的髑髅。作者并不这样悲观,但是一切经不住寻根究底,不由自主,结论滑下我的笔尖。作者并不像我说的这样悲观,他保持他的平衡,不偏不倚,把现象揭给我们观看。出乎他的意外,我们却用这些现象来观看他守如处女的贞操。他的人生观做成他表现的深刻,丰盈,或者美好。

    《蚕》有所昭示。这些蚕,不正象征着生性良善的人吗?优胜劣败的天择是人类行动的根据,也是自相原宥的藉口。桑叶剩下不多了,“健壮的,就尽力排挤他们的同食者”,即使“赌气把叶全挪到瘦的身边,但壮的一耸一耸地又追了过来”。没有谁能做它们一个公允的保证。饥饿让它们残食,竞争是生存最后的条件。本能胜过良心,现实强似梦境。于是“昨夜残喘的两条”,终于今朝死去了,作者发见它们“似乎带着害羞的心情,在临死以前把枯瘦成一层薄皮的身子,隐藏在一片残叶底下”。还有六条性命强自撑持着。他的同情却更向着后者:“有的,多半就是那最健壮倔强的,忍耐在匣的一角,等待丰年或者死亡。我爱它那怪样子,固执着充好汉似地,支持它的生命。”桑叶办来了,“立刻,像埃及的五个丰年一样……一个个由盖着的叶下钻出黑啄的头来,各抱一个缘角,沙沙地吃起来了。……吃得那么痛快,再也记不起和它们同来而饥死在荒地里的弟兄”。它们快到吐丝的时际了————让我把这段美丽的文字照抄下来:

    “吐丝的蚕和吃叶的蚕可不同了。如果一条生命都有它发展的阶段,那我可以说,当蚕幼小的时候,实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腼腆羞涩。中年它像‘人家人’,外貌规矩,食物却不必同家中人客气,及到壮年,粗大的头粗大的身子,和运行在粗的身子里的粗大的青筋都时刻准备反抗的。握到手里,硬朗不服气得像尾龙门的鲤鱼。若是由它嘴里夺去它正咬着的叶子时,它会拼死地追,直追到嘴里才能干休。它爱竞争,纵使叶子有富余,竞争也还是免不掉的事。如今,这暮年的蚕可不然了:身子柔软得像一泡水,黄而透明得像《吊金龟》里喊吾儿的老旦。那么龙钟,那么可怜,那么可爱!生活在它们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所以谦和温柔,处处且来得从容。”

    它们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它们老了,“这六条无可贬责的生命”,“充满了热烈理想的豪杰”,被放在棉花上,听着它们的悼词:“安心地做梦罢!你们唯一心爱的东西,我都堆在你们身边了。愿这气息洗去荒年的印象,使你们的梦境丰深。放心,我们要好好待你们的子孙,把你们一代一代都埋在一块儿。”然而“毫无动静”,老蚕们“只酣酣地睡去了。”

    现在,我们不觉得这些蚕都是老黄之流的常人吗?这一生,充满了忧患浮光,不都消耗在盲目的竞争上吗?为生存,为工作,一种从不出口的意志是各自无二的法门。然而隐隐有什么支配着它们。一对年轻男女是它们的主宰。那么,谁又是人生朝三暮四的帝王?我们自然而然想到命运。对于现代人,命运失去它神秘的意义,沦在凡间,化成种种人为的障碍。这也许是遗传,是经济,是社会的机构,是心灵的错落。作者似乎接受所有的因子,撒出一面同情的大网,捞拾滩头的沙石。于是我们分外感到忧郁,因为忧郁正是潮水下去了裸露的人生的本质,良善的底里,我们正也无从逃避。生命的结局是徒然。

    此其所以现实主义的小说,几乎没有一部不深深拓着忧郁的印记。其实,属于正常人生的小说,大半从萌芽说到归宿,从生叙到死,唯其崩溃做成这些现象必然的色相,我怕行动都带着忧郁的脚镣。奇怪的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形似格格不入,它的作品却同样忧郁。最好的现实主义要删掉作者的存在,而最好的浪漫主义却要私人的情绪鲸吞一切。所以同样忧郁,一则泾,一则渭,呈出不同的来源。我们晓得文学都有现实做根据,浪漫主义的作品同样沾着尘世。但是浪漫主义者用他的自我来诠释,他接近自然,因为傲然无伴,只有无言的自然默默容纳他的热情。这另一篇杰作,我所说的《道旁》,帮作者走出儿童的世界,把我们带进人生的大道,却那样充满了一个孤独者散步时际沉思的忧郁。

    这孤独者,在人生大路一侧,领会着色相的感赋。他说得好,“每晚它们都眨着眼,俯视着我孤单的影子,倾听我踟蹰的脚步”。白天他在矿务局服务,夜晚仿佛一个“逃遁者”,他窥伺着家家的和平,安绥自己的空虚。上峰派他到矿山去切实调查一番。一座矿井有崩沉的可能。他回来预备从实报告;同事劝他不必多此一举,因为局里已然从外国请来一个新婚的矿师,说要前往检查一切。他收回良心,重新在赖飞(Life)————人生————路上散步。道旁多了一家新建筑,住了一对鸽子似的夫妇。他们的幸福吸住我们的孤独者,因为他有一种病,“我喜欢让别人享受那实体,我贪爱那感觉”。这对比翼终于拆散了。男的就是新近聘请下矿的工程师。后者下了矿井,矿井陷落了,活埋了二三十条性命。神经异常的孤独者,以为是自己惹下的乱子,由于回来没有报告。同事打散了他的良心,他“开始了悟自己只是个小职员,把偌大惨剧的责任都拉到自己背上有些可笑”。但是他不敢再往赖飞路散步去了。他试了一次,立即逃回来了。

    这时也有一条“蚕”,就是“那推一车红马蹄灯的老人”。他象征生命的单纯和忠实。“好似创造者散布星颗,他把满车红灯按照上峰交通计划,一一分配到路旁各各需要驶车人注意的地方。”一个现实里面的生物,尽忠于他的职分,不好奇,没有野心,仿佛一匹老马,拖着一辆老车,从来不想了解那夜夜相伴的精神病患者。

    萧乾先生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本《书评研究》。在《创作界瞻顾》那篇附录里面,他责备一般作家“太避难就易”,唯其“躲避那勇敢的写实的叙述,而采用省事的方便的写法”。看过《篱下集》,虽说这是他第一部和世人见面的创作,我们会以十足的喜悦,发见他带着一颗艺术自觉心,处处用他的聪明,追求每篇各自的完美。(有没有追求到,另是一个问题,所谓追求,实际是没有止境的,没有止境,所以才觉可贵。)在气质上,犹如我们所分析,他属于浪漫主义,但是他知道怎样压抑情感,从底里化进造型的语言,揉和出他丰富的感觉性的文字。类似一切最好的浪漫主义者,他努力把他视觉的记忆和情绪的记忆合成一件物什。像这样的句法:

    “剩在路上的人就亡命地奔跑着,像与一切命运挣扎般地想以脚踝的力气逃出扑将下来暴雨的袭击。”

    不必说,属于可怕的冗长。幸而他只偶然倾踬在这种泥淖里面。但是,无论如何,他是个有心人,用心在卖气力。你想象不到他乖巧到多么可爱。他识绘。他会把叙述和语言绘成一片异样新绿的景象,他会把孩子的感受和他的描写织成一幅自然的锦霞。坏的时节,你觉得他好不娇嫩!然而即使娇嫩,你明白这有一天会长成壮实的树木。他的文笔充满了希望。我们不妨举出一二,供给读者咀嚼。他是一个意象创造者。他会换个花样,拿冷不防的比喻引起你的情趣,叫你觉得他库藏的丰盈。他可以把流星的坠落譬做“顽童在青石板上任性抹画”;他告诉你“都市像一个疲倦的舞客,在午夜酒阑时,由窗口伸出一只胳膊,想探试一下微凉的太空”;这不足奇,奇的是下面紧接着:“这路便是都市的一只胳膊。”

    我们每年可以读到五十部短篇小说集,然而即使把长篇小说全算上,我们难得遇见这样十部有光彩的文章。没有人注意这些节目,然而这些节目,往往决定一件作品的精窳。多少人想到风格,然而很少人体味美丽。比喻是决定美丽的一个有力的成分。因为美丽要天衣无缝,而比喻最难创造,又得不太勉强。自来我们用的多半是前人的收获(典故),然而可怜的是,前人的收获,又有几个后人独出心裁享受的!古尔蒙把比喻看作神话的来源,因为每一个美丽的比喻,本身就是一篇故事。叔本华更把比喻看作天才的征记。没有人比莎士比亚用比喻用得更多的。到了他嘴里,比喻不复成为比喻,顺流而下,和自然和生命相为表里而已。

    比喻不能挤榨。但是细致,只要是一个勤奋有为的学徒,却不难攫为己有。这要心灵绵密,观察丝丝入扣。我们得请读者欣赏《蚕》和《道旁》,而后会同意作者多么值得誉扬。例如下面这一段,你分不清哪一句是比喻,哪一句是观察:

    “每天做完了人家的教师,转来再作它们的粪夫。碧绿的叶素通过那皎白的躯体都凝成豆蒄的碎粒。为它们换掉叶子,又看着它们眠起。到后来,那长长的身子就愈变愈透明,透明得像一个旷世弦乐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云似地,在脊背上游来游去。”

    沈从文先生说作者“生气勃勃勇敢结实”,绝不过分。

    一九三五年

    注 释

    ①  见于卢骚著名的《萨华副主教的信仰宣言》(La Profession de foi du Vicaire Savoyard)。

    ②  见于一八七四年十二月八日乔治桑致福楼拜书。

    ③  读者一定暗暗笑我饶舌。实际最好的准备,作者已然为我们安排下了,就是他那封《给自己的信》,在《水星》一卷四期上发表的。他原想把这用做《篱下集》的跋,可惜随后割舍掉了。作者在这里一壁解剖自己,一壁责罚自己,是一篇妙文;在我们这人人自命不凡的时代,这是一篇虚怀若谷的化身。难得的肝胆相见,不带一丝骄傲。他十分明白自己各篇作品的缺陷。这尤其不易。

    ④  同样是《丑事》前半的暗示,引起我道德的反感。我承认丑恶可以育养美丽,然而要本身不和人性抵触,上了艺术家的手,能够给出一种艺术的喜悦。这就是说,他不让人厌恶自己。但这,可很难,简直难极了,有时会形成绝大的矛盾。梵乐希(P. Valery)说的好:“眼睛爱灵魂所憎的。”有克腊西克修养的作家多半避免二者的冲突,让眼睛和灵魂打成一片和谐。现实主义,特别是自然主义,有时不免,也不在乎,这类生料的采用。然而反乎人情(例如《放逐》的结尾),或者利用好奇来诱惑(例如《丑事》的前半),我们把这叫做粗陋的现实,往往形成一部作品的瑕疵。

    ⑤  参阅《雷雨》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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