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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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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乾先生作

    一家铺面的门额,通常少不了当地名流的款识。一个外乡人,孤陋寡闻,往往忽略落款的题签,一径去寻找那象征的标志,例如一面酒旗子,纸幌子,种种奇形怪状的本色,那样富有野蛮气息,那样燃灼愚人的智慧,而又那样呈有无尽的诗意或者画意。《篱下集》好比乡村一家新张的店铺,前面沈从文先生的《题记》正是酒旗子一类名实相符的物什。我这落魄的下第才子,有的是牢骚,有的是无聊,然而不为了饮,却为了品。所以不顾酒保无声的殷勤,先要欣赏一眼竿头迎风飘飘的布招子。

    短短一千余字的《题记》却是一篇有力的宣言,态度率直的解释。沈从文先生把————文人————分做乡下人城里人。他厌恶庸俗的后者,崇拜有朝气的前者。引人注目的更是他(一个乡下人)写作的信仰。我们不妨把这段话完全抄来,作为推考的凭证:

    “曾经有人询问我‘你为什么要写作?’”

    “我告他我这个乡下人的意见:‘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地写作,没有厌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同许多人发生爱情同友谊。’”

    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他作品里面自来表现的人生观的透辟的启示。譬如《边城》,这颗晶莹的明珠,当我们看完思索的时候,我们便要觉出这段启示的真诚和分量。他颂扬人类的“美丽与智慧”,人类的“幸福”即使是“幻影”,对于他也是一种“德性”,因而“努力”来抓住,用“各种形式”表现出来。这不仅是一种心向往之的理想,而是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的情绪。但是,读者,当我们放下《边城》那样一部证明人性皆善的杰作,我们的情思是否坠着沉重的忧郁?我们不由问自己,何以和朝阳一样明亮温煦的书,偏偏染着夕阳西下的感觉?为什么一切良善的歌颂,最后总埋在一阵凄凉的幽噎?为什么一颗赤子之心,渐渐褪向一个孤独者淡淡的灰影?难道天真和忧郁竟然不可分开吗?

    自然,这和故事的进展相成相长。然而什么使作者这样编排他的故事,换一句话,有什么势力在意识里作祟,隐隐地定这样一部作品的色彩、感觉和趋止?

    不知道读者如何解答,至于我,涌上我心头的,是浪漫主义一个名词,或者说准确些,卢骚这些浪漫主义者的形象。我不是说沈从文先生,甚至于萧乾先生,属于浪漫主义。一个名词不是一部辞海,也不是一张膏药,可以点定一个复杂的心灵活动的方向。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不在两两相同,而在各自禀赋的殊异。然而,这止不住一种共同或者近似的气息流贯在若干人的作品中间。一个人的每部作品不见其属于同一情调,而同一情调往往主有若干不同作家的作品。《九歌》《九章》可以成为两种境界,《 鸟赋》可以具有《离骚》的情绪。所以,浪漫主义在文学史上做成一个时代的区分,到了批评上,却用来解释普遍的人性的一面。

    让我们引来卢骚一段话,饶恕上面的赘疣:

    “世上除去人,还有什么东西知道观察此外的一切,估量,筹划,逆料它们的行动,它们的效律,把共同生存的情绪和单独生存的情绪连结在一起的?……所以,说真个的,人是他栖止的地上的帝王;因为他不仅驯服所有的走兽,他不仅用机智分配元素,实际地上只有他独自知道分配,凭借思维,甚至于遥远的星宿他也弄做自己所有。请你指给我看看,地上会有另一个走兽知道用火,知道赞美太阳。什么!我能够观察,认识生物和他们的关系;我能够感觉秩序,美丽,道德;我能够静观宇宙,把我举向统治宇宙的主宰;我能够爱善,行善;而我拿自己和兽相比,卑贱的人,是你可怜的哲学把你弄得和它们相仿;或者不如说,你白想弄糟你自己;你的禀赋天生和你的原则相对;你行善的心情否认你的理论,甚至于你官能的妄用,随你怎样也罢,全证明你官能的优越。” ①

    人为万物之灵。犹如孟子,浪漫主义者相信人性本善,罪恶由于社会组织的不良,或者学识的发展。人生来寻找幸福,因为寻找幸福,反而陷入痛苦的漩涡。同时寂寞,在这四顾茫茫的人海,注定是超人的命运。他把情绪藏在心头,把苦楚放在纸上。火在里面烧起,一直延到无远无近的地域。因而读到十九世纪初叶的文学,我们遇见的几乎全是眼泪鼻涕和呜咽。人类的良善和自然的美好终结在个性的发扬,而个性不蒙社会青睐,或者出于有意,独自站在山头傲啸,或者出于无心,听其沉在人海溷迹。精神上全是孤独。忧郁是这里仅有的花朵。所以,与其把忧郁看作一种结果,不如看作一种本质。

    沈从文先生(实际谁又不是?例如萧乾先生)具有浪漫主义的气质,同时拥有广大的同情和认识。说到这里,我们不由想起乔治桑,特别当她晚年,她把女性的品德扩展成人类的泛爱(唯其是女子,尤为难得),她有一封信说到自己道:

    “你太爱文学;这会毁了你,而你毁不了人类的愚 。至于我,可怜的亲爱的愚 ,我不唯不恨,反而用母亲的眼睛看着;因为这是一个童年,而童年全属神圣。……你忘记了还有超于艺术之上的东西:例如智慧。艺术再高,也只是它的表现。智慧含有一切:美丽,真实,良善,因而热情。它教我们观看我们以外的更高尚的事物,教我们因思维和赞美而渐渐和它同化。” ②

    她的幸福就是接受人生,即令人生丑恶也罢。然而沈从文先生,不像卢骚,不像乔治桑,在他的忧郁和同情之外,具有深湛的艺术自觉,犹如唐代传奇的作者,用故事的本身来撼动,而自己从不出头露面。这是一串绮丽的碎梦,梦里的男女全属良民。命运更是一阵微风,掀起裙裾飘带,露出永生的本质————守本分者的面目,我是说,忧郁。

    所有我这里门外的徘徊,其实正是走进《篱下集》的准备 ③ 。这不是一座迷宫,更不是一座公廨,然而我需要准备,因为我得放下我的俗念,理会这里呈现的世界————一个终于带来了新东西的世界,好比一棵老树(人生)长出了一枝嫩芽,从你心头兴起一种新颖的喜悦。我踌躇着。心想怎样开始,或者不如说,怎样搜寻一个官感敏锐者所显示的种种差异。

    当我因沈从文先生的《题记》想到乔治桑那段信的时际,特别是她的“可怜的亲爱的愚 ,我不唯不恨,反而用母亲的眼睛看着;因为这是一个童年,而童年全属神圣”,我正想把这作为《篱下集》全书的注脚。这是为童年或者童心未泯发出的动人的呼吁。萧乾先生站在弱者群里,这群弱者同样有权利和强者一同生存。在弱者之中,儿童最属无辜,最不为人解。儿童和成人属于两种世界。成人并不更坏,不幸心头锁满了人世的坎坷;他以为无路可走,儿童却认做头头是道,因而分外悲哀。儿童并不更好,这只是一个儿童,生活是一团朦胧的氛围,用天真体会繁难的世事,因而分外隔膜。所以孩子“乐得直颠着身子”,而妈却“咬着牙床说,你个没心的烧猪!”说实话,当我读完《篱下》和《俘虏》,甚至于《放逐》和《花子与老黄》,我觉得大人小孩都分有我的同情,我的忧郁和我的思维。《放逐》的结尾虽说引起我道德的反感,我也得原宥那自私的寡妇,把孩子丢下走掉 ④ 。

    这就是作者特异的地方,他用力来体味全部的人生,不是倾心于一个现象,便抹杀掉另一个存在,最后弄出一个不公道的结论。

    所以这是小说,不是童话,因为用的虽是简短的篇幅,表现的却是复杂的人生。暗中活动的是母性细心的观察。不是童话,作者却用一双儿童的眼睛来看人事。一个儿童摄进四周悲喜的现象,但是并不了解;坏似不了解,他用率真的单纯给自己解说,如若没有人帮他解说。他的解说会出人意外地和成人不同,不同,却又那样准情合理。不用说,他被忽略,被误解,终于带有一个反叛者的感觉,走向成年的世界。犹如乔治桑,我们得尊敬这神圣的童年,然而和这过时的伟大女性一比,我们的小说家沾着何等沉重的污泥!他并不要飞向蓝天的理想。他用心叙述人世的参差,字里行间不免透出郁积的不平。这种忿慨,正是卢骚在《爱弥儿》(Emile)里面反复陈说的正义。这位著名的儿童律师,一时道:

    “自然要儿童在成年以前先做儿童。如若我们心想改变这种程序,我们会弄出早熟的果实,不丰满,欠味道,不过两天也就烂了:我们弄到手的只是年幼的博士,年老的儿童。童年有自己的看法、想法和感觉的方式;最不通理要算拿我们的一切去代替;我宁愿一个小孩子有五尺高,不愿意他十岁上就有判断力。说实话,在他这年纪,理智有什么用?它是力的缰勒,而儿童用不着这种缰勒。”

    一时他道:

    “他的样子坦白而自由,绝非无理而虚荣:他的面孔唯其没有贴过书本子,绝不垂在胸口;你用不着对他讲:抬起头来!……不用妄想他说什么好听的话……他会给你讲他犯的或者心想的过错,一点不在乎你听了要起什么反应,信口开河,就和他做下好事一样,……他的观念有限制,然而清楚,如若他生下来什么也不知道,经验却教够了他;如若他读书比不上另一个孩子,他倒好念自然;……他只知道说一种语言,然而说什么算什么。”

    引到这里,我得赶紧加上一句,这和我们的作者毫不相干,因为最近读到曹禺先生《雷雨》的序,以为我“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或拉辛(Racine)的《费德尔》(Phèdre)的灵感。” ⑤ 实际,我要是说到《雷雨》的故事和二位先贤采用的故事相似,我还不至于蠢到(我凭信读者的聪明)把一部杰作看成另一部杰作的抄袭。故事算不了什么,重要在技巧,在解释,在孕育,在彼此观点的相异。欧里庇得斯挡不住我们欣赏拉辛。而二者同样挡不住第三者问世。拉辛在序里一口承认他故事的来源,但是他相信他要是没有一个更好的写法,至少他有一个不同的写法。文学没有绝缘体,即让是一个创作的奇迹,也难免息息相通。莫里哀说他随手拾取他觉得可用的材料;他并不因而有所愧赧,在故事里面,还有比爱情更老更俗的?然而人人看不出她的皱纹,永久把她当作少艾。但是,回到卢骚,或者萧乾先生,因为我想说的是,所有《爱弥尔》抽象的理论,后者(或许从来不晓得这个理论,然而)具体地,画幅一样,不加解释(即是解释),呈在我们的眼前。乡村不得和城市碰在一起,儿童不得和成人碰在一起,万一碰在一起,那良善的,强壮的,因为无辜而更引人同情的,不是城市,不是成人,却是质朴和无识:两颗可告无愧于天的赤怀。

    但是受罪,受冤枉罪的,却也正是这流放在人间的两颗没有光泽的黑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从粗野的父亲,学会了“讨嫌的男人”。改正她这种观念的,不是知识,而是感情,不是父亲,而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儿童。环哥没有荔子幸运,他随着无告无依的苦命母亲,来到城里,住在一个有礼教的家庭。于是这光明壮实坦白的赤子,竟然“乖了。他呆呆地倚着床沿,开始感到这次出游的悲哀。他意识着寂寞了。热恋了两天的城市生活,这时他小心坎懂得了‘狭窄’‘阴沉’是它的特质。”这离断毁天真的路很近的。

    作者不仅爱护儿童,同样他怜恤类似儿童的成人。后者不是弱者,他们有的是强壮的身体,强壮的性格,甚至于强壮的灵魂。自然,这不是些飘萍似的妇女。作者同样写出没有社会地位的妇女————几乎是所有东方妇女的命运,————例如《雨夕》里面疯了的童养媳,《放逐》里面为饥寒而割舍亲情的寡妇,或者《篱下》里面软弱无能的弃妇。然而这里属于性格坚韧或者单纯的男子;单纯,所以成为一种缺陷;坚韧,所以饱经尘世的嘲弄。缺陷做成他们的可爱,嘲弄做成他们的吞声。“秃刘什么都不赖,就是有点儿‘牛脖子’。”他不提防也不会提防有人暗算自己。他忠实于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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