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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有刚强女烈性

    我游日出处

    零露瀼瀼

    文明最是表现于女人的美与男人的美,此女性的美与男性的美,关系其民族的全面的器物的造形的,与人事行为的颜色、线条、意思,乃至关系其民族的历史命运。

    而世界上惟中国文明的女性美与男性美没有其他民族的可及。西洋人的不及,印度人日本人的亦不及。

    男女惟智为尊

    男女的历史追溯到往昔,低等动物时是雌大雄小,例如蜂与蚁,但是雄比雌更有变异能力,到了高等动物就雄追过了雌,例如鸡与狮,皆是雄比雌强大而且美。旧石器人便亦是继承的这个,所以男尊女卑。但其后女人倡始了新石器时代的文明,女人顿时解脱了动物的进化律,而一下子女比男强,而且比男美了。而再以后是男人把女人所创始的文明来加以理论学问化,文明的造形因之而有新的展开,此后男人居于主导地位。男人才升了格与女人平,而且更比女人是新的历史的主役,还比女人威光了。但这与前此旧石器人的男尊女卑又自不同。

    盖自西南亚细亚的与埃及与爱琴海诸古文明国的,到古代印度及中国日本的,皆是同源出于一万二千年前洪水后开启新石器时代的女人文明,而其后男人把这文明来理论学问化做得顶成功的则只有中国,而那边巴比伦、埃及与希腊人所做的则很是不全。印度的与日本的更没有其自己的,印度文明的理论学问化只开了一个头就萎缩了,日本则只是学的中国的学问。

    所以他们那边一直不能像中国的有《易经》以来的新的男女定位,那边如埃及、米诺斯等古文明国仍多有女王,惟中国虽古后字是王,但自黄帝以来即无女帝,武则天乃是僭窃。日本历代天皇中即多有是女帝。印度的雕刻强调女体,中国则无之。

    女人始创文明,为人类开启了新时代,古文明国就是这样的女人为历史的主角,经过悠悠千年以上,而其后是男人更把这文明来理论学问化了,这才又开出历史的新时代,自此男人乃代替女人而成为历史的主角了。中国的《易经》里说的男女定位是这样来的,那边巴比伦也是如此的建立了男性的地位,虽然巴比伦的文明的理论学问化不能像中国的成功。巴比伦不听说有女主。而埃及仍视女主为当然,如有名的克丽阿佩屈拉,那是因为埃及的天文学几何学医学等只是学的巴比伦的东西,埃及的男人并不足以压倒女人。可比日本的就亦是女人文明,其后惟从中国学得了儒家的经书,日本男人自己并没有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功绩,所以他们还是盖不过女人,日本就是多有女帝。

    希腊虽是从巴比伦与埃及学得的天文学几何学等,但远比埃及人多有一种在理论学问上的自创,所以希腊的东西比埃及的更有智慧的光,而且建筑与雕刻上有男性的直线条的美。希腊也不作兴有女主。

    女人的地位,低等动物时的雌比雄大不算数,要新石器时代女人创始了文明,这才是女人的威光。男人的地位,高等动物时的雄追过了雌,与旧石器人的男先女后不算数,要到后来男人把女人文明来理论学问化了,这才是男人的尊贵。而如罗马帝国的男人之强则毋宁只是蛮族的传统而已,他们与历史上学问的创始无缘。他们的女人也与历史上文明的创始无缘。而他们却是篡取了巴比伦希腊等的文明与理论学问,如此,他们的男人与女人变得都身份不明,男女之间的情意相与就多有不自然了。

    蛮人的男先女后是自然的。新石器文明女人为主了,其对待男人亦是自然的。如日本女人的对待男人,其实是因为情意有余,所以能有一个和字,用不着女人压制男人。又其后男人做了文明的理论学问化,历史的主角是男人了,其对待女人亦可以自然,如中国男人的对待女人是因为情意有余,所以亦用不着由男人来压制女人。但如罗马帝国人,是已脱离了蛮族的男女相与的自然,而又女人无创始文明的资历,男人无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资历,今由蛮族的男先女后一旦进入于摹拟巴比伦希腊人的男尊女卑,二者看似没有多大不同,实则性质大不相同,而因男方女方皆缺乏对应这个的资历,就变得不自然,各皆对待对方不能情意有余,男方要用压力,女方则要对抗,这里就出来男权女权的话了。

    新石器时代女人创始了文明,同时创造了女人的美。因为是女人自己创造的,所以如日本的与中国的女人的美皆是天成的,与其为给人看,毋宁是为淹然的自媚自喜。而西洋的女人的美却是早先她们的蛮族的男人侵入古文明国掠夺得来给她们的,所以总夸张,专为打扮表演给人看。

    在中国与日本没有男权女权的观念,日本的女人待男人,中国的男人待女人,皆是情意有余,所以男女相爱悦可有一种清和,结了婚可以平常相安而长久。而洋人则如现在男女平等了,亦是不脱权力一个权字,男女权的平等。西洋人的男女恋爱与中国人日本人的根本不同,婚后的情意亦与中国人日本人的根本不同。西洋人恋爱时是男的猎追,女的自卫,结婚后是对立的妥协,仍是两个对立体。而中国人的男女之际又与日本的不同。(今时的小说与诗把中国的与西洋的写成同样,乃是文人的无知。)

    西洋史上的建筑无过于希腊的神殿,雕刻亦然。希腊的男体女体的雕刻与建筑一样都有一种知性的光,那是因于希腊的理论学问的光所照。而后世西洋的雕刻虽如文艺复兴期的亦不及。欧洲十七世纪与二十世纪虽是天文学数学物理学有两次飞跃的进步,亦都不及古代希腊的学问的诗情。当然后来的西洋文学都不及希腊的。希腊的文学没有后来的那种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等等。后世西洋的是因为缺着一样什么。虽然如此,但希腊的东西里亦是原已有着缺点的,而到了后世西洋的东西,则是把这缺点来扩大了变为浓重的阴影,却把原来的光辉都遮没了。

    男人把女人文明加以理论的学问化,可比带旧了的金项圈拿到银楼里炸一炸,发出了新的光辉,希腊文明的就是这光辉,而希腊的男人就因此新有了男性的美。埃及的雕刻男体亦如女体的线条,印度是佛像皆像女体的柔和,埃及与印度皆其文明的理论学问化未成立,所以建立不得男性美。

    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出土物中的神像多是女神,美索波达米亚那边是到了巴比伦的出土物中才有男神像。巴比伦在西方是最早把文明来加以理论学问化的,其后希腊是承袭的这个而加以新意,譬如孔子是继承的伏羲的卦象,而加以新意,所以中国孔子的与诸子的春秋战国时代与希腊的七贤人的时代都放出人类知性的异彩。古代希腊人的伟大是说明了几何学的点与线,与几何学的五自理,与数学的公准是怎样的,可比孔子说明了卦象与爻动,乃是理论学问化这桩事的成立。而其后如十七世纪以来数学与天文学物理学上的进步,虽然也是有新意,但是比起来没有这样伟大。所以后世西洋学问的承袭希腊,是不如希腊的承袭巴比伦。

    原来巴比伦的并不止于天文学数学等,而是还有其宇宙观的,可比中国的不止于天文学数学等,而是还有《易经》,只是他们那边弄不到像《易经》的罢了。而希腊只学其天文学数学等,至其宇宙观则是野蛮的宙斯大神的统治。宙斯并不是好的男体像,而其后罗马时代的乃至文艺复兴期的雕刻的男体像自米开兰基罗的摩西像至罗丹的雕刻男体像是宙斯样的。此是西洋到底亦没有建立了像中国的男性美。虽有米开兰基罗的大卫像,但西洋人所熟习的理想的男人宁是罗马的凯撒型的。我读罗马的《英雄传》,对照中国的,总觉其不是这样的。

    中国的建筑正正堂堂的有天下世界的开豁,这才是男性的,而西洋的建筑则只觉其沉重凝固。中国的书法才最是男性的,所以能在美之上(美原来是女人文明的)。中国的建筑器具都是像这样的在美之上,而西洋的东西则不能有这个。若不是中国的男性的,即不可能有黄老。儒家的直线,黄老的曲线都非几何学即可以有,而是男性的才有的。原来如天文学、数学、物理学的美亦是男性的,惟因西洋没有建立男性美,所以其数学等才是与造形的情意无关。

    造形始于人身

    文明必是造形的,而造形从人身始。人身的线条是自己修成的。是从新石器时代女人创始了文明,才修得了女身。又其后是从男人把这文明来理论学问化了,这才修得了男身。这女身的线条与男身的线条都不是旧石器人或蛮族所能有的,如日本女人的身体线条与中国男人的身体线条都不是西洋的女人男人所能有。

    动物未能造物,而能造己,自保护色至于体格,昆虫并没有颜色的知识,鸟类并没有羽翮与风力浮力的知识,但是它们有意识,是以意识营造自己的身体。至人类才有知识能造物了,但亦基本在于先来造自身。人类如何造自己的体格与容貌,亦是靠意识,不是靠知识。但旧石器人与蛮族未脱高等动物的阶段,是高等动物身,要到新石器文明才得了人身。人身的自己营造亦不是可用知识,亦不是以意识,而是以觉识。

    无机物没有意识,但是有意志,其结晶成体并且有全体统一的中心,便是因于这意志。但无机物因为没有意识,所以虽有个体而无自己(生物的意识是先意识到有自己),其个体亦不能说是自己营造的,而只可说是为天所成。无机物天给它这个形,就只是这个形,成了制限。但是生物的自己意识亦是个制限。惟文明的觉识营造人身,有自己而这自己同时亦即是天,所以不被限制。中国人与日本人是以觉识来营造自己的人身,就线条及颜色与声音都与西洋人的是两样了。

    文明的一切造形从人身的造形起。譬如说声音,西洋人的歌喉是肉声,中国平剧的嗓子却不是肉声,而是创造出来的声音。中国人日本人便平常说话的声音亦与西洋人的是异质。又如线条,西洋人的体格的线条不能穿日本的和服,也不能穿中国的长衫。西洋人的身体的线条也不能住中国式的房子或日本式的房子。原来西洋日本的舞乐是依于其人身的声腔与线条而造形的,中国建筑与和式建筑也是依于其人身的线条而造形的。而西洋人的粗恶的舞乐与建筑亦是依于他们人身的声腔与线条而造形的。其议会政治的造形亦然,是动物性的。

    如此乃想起《洪范》九畴的“三日五事”,讲人身的视听貌言思,原来是有着这样的大道理的。佛经里有如来身最是说得明白,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是修得了如来身,所以发想得了几何学的点线──如的点线。如就是卦象的象。佛经又说“相好庄严,色相第一”,可惜止于此,不知更进一步说从人身的创造而有文明诸形相的创造。而不能以觉识来创造自己身体的线条与声音颜色的民族,则虽学得文明的利器,亦万般作为终成空亡。

    樱花清艳

    如此我才懂得了晏几道所述其父晏殊之言“吾生平为词,不作一妇人语”,原来汉文章是男性的文章。不作妇人语,并不是不写妇人。

    中国的文章、建筑、音乐、书画,及一切制器皆是男性的,与此对照,日本的一切东西则是女性的。

    日本的女性美,以前我只是直觉的感到。二十岁上我在杭州时才初次读到日本小说,虽是译文,亦觉日本女人的说话独有一种温柔。三十岁上在上海,我才初次见到日本妇人,在春天的虹口花园里,在寻常日子的北四川路街上,只觉日月明明兮,那就是日本妇人。及战后来日本,我在日本人家住,乃知日本女人是新石器文明以来世界上惟一最纯粹的女人。

    在于西方,是古文明的女人与日本的同源,到希腊尚好,而以后罗马以来的女人就在蛮族中荒失了。可与日本女人比的惟有中国女人,但是两者不同。日本是只有女人文明,其男人没有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功绩,所以日本女人保持得原来女性美的纯粹,而中国则男人因其理论学问的功绩而建立了男性的美,女人亦受其影响,而出来了像樊梨花一样的新女性美,就应得男有刚强,女子也有烈性这句谚语了。所以中国女人没有像日本的纯女性,可以说是不及日本女人的美,但其实是中国女人更高过日本女人的。因为中国男人高过日本男人。

    虽然如此,日本女人的美还是使人想念不完。

    日本女人完全不怕男人,所以容易亲近。中国女人要与男人比斗,是因你有女人文明,而男人有他的理论学问的威严。日本男人没有这威严。日本男人的暴横只是被女人纵容。后来虽学得了儒教的妇道,也骨子里还是一样。太古女人文明时代是男人只做外务的总管,旧式日本家最长辈的妇人称为とうじ(或作刀自),是一家最有威严的。一般人家寻常是家事归女人,男人不得过问。用儒教的话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不问内是男人的尊严,但日本的其实是女人的尊严。

    日本没有男性的美,日本男人的豪杰样其实是被女人惯宠出来的男童的可爱的蛮横,与从小被女人教出来的诚实。日本男人连其服装之美都是女人所为。旧时日本总发少年的眉目如画,与其服饰的绝美,完全是女人眼里的心里的。我小时听亲戚家一妇人讲她为女儿时肩下有个弟弟如何美貌,就是那种美法。日本的贵家总发少年,我是在电影上见过,而还有藩士(日本称为侍)的坎肩锦袴之美,则我是在福生七夕赛灯彩扎的人形所见,那都是女人给设计的美。

    日本女人最是与神近。日本神社的巫女是世界古文明国的巫女生在今天,完全没有西洋所谓女巫与巫婆的那种巫气,而是在于高天原天照大神的太阳光影里的,日本乡间女人在沿溪的路边露天温泉里裸浴,完全不避男子,唯古代希腊女神裸浴与之有相似,而日本的女人却是在乡村人间的。

    十几年前一次我跟人家到天城山相近看大瀑布,我一人走走,在山边村端阡陌间迷了路,逢一少妇向之问路,她带我走了一段路,到我说此去自己识得了她才别去。我今记不得她的面貌与衣着,也想象创造不得,也记不得了当时二人的说话,单是一种日本少妇的洒脱的柔艳与亲情与阡陌上的阳光,悠远的存在心里,悠远得像是到过神山,又恍惚前世之事,若今生里与她再见,必定当下认识不误的。

    又,住在福生时我每到多摩川对岸散步,是晌午时分,路旁人家的男人都出勤去了,妇人在院子里洗衣晒被褥,见人在门首经过,虽是不识的亦施以目礼,微微俯身,道声“早”。穿紫红毛线衫的少妇,脸色同晌午天气一样的清柔,为什么她对行路之人亦施以这样的亲情礼意呢?是因为此地乃是女人之国,所以她与你为宾主。《镜花缘》里有女人国,《西游记》里也有女人国,但日本才真是女人文明之国。日本天皇的用语即亦是女性的。

    若外国人演日本戏,就最是日本女人难扮,以中国人与日本最相近,亦绝对扮日本女人不像。和式住家的房间纸槅门无键,随处可开,亦是日本女人的无禁忌无防卫。日本女人的声音最美。日清战争胜利的庆祝歌:

    あらうれしい(呀好高兴)

    よろこばしい(很可喜)

    那样的好法就是女孩子式的。这次日本的对华八年战争,比起那些军歌,也只有《支那之夜》等几只女性的歌哀愁辽远。日本女人是距今千年以前即写有《源氏物语》这样大部小说,世界上他无其比。《源氏物语》中明示男人是月亮。日本人且以为嫉妒是美人之德,这才是周婆制礼,而日本男人亦无异议,枉为输入了儒教的七出之条。

    前年仙枝天文天心来日本看樱花,到日本的好人家学礼,仙枝道:“看了人家的太太及女孩子,我们都成了是蛮人了。”

    虽然如此,但还是中国的女人更好过日本女人,因为中国的男人高过日本男人。

    江山有言

    汤恩比说古文明国数在三十左右,其亡也非有兵疫饥馑,不知何故而自萎灭。汤恩比是不知其故的。古文明国的皆是女人文明,其亡是因为没有把这文明来理论的学问化。巴比伦埃及与希腊是学问化而不能彻底,故长存而亦终亡。把文明来彻底的普遍的理论学问化了的是惟中国。汤恩比只当新石器时代是旧石器时代的继续,不知两者间是有着不连续的飞跃,旧石器人的是无明,新石器的才是始创文明。汤恩比是西洋人,不知什么是文明(西洋人是觉识这一窍没有开,而且是再也不能开的了,他们不知“无”,不知物之象),所以他把人类历史上的这个交代来忽略过了。西洋人因之不知什么是文明的理论学问化,所以他才会不知那些古文明国灭亡之故。汤恩比旅行日本时,在读卖新闻上还讲现代世界的前途,但他岂知现代世界的前途是在希腊以来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不得真切,所以到头穷绌了,以致天禄永终。

    这里只说古文明国不得理论学问化而亡之故。原来文明是人悟得了大自然的妙理而生出的造形,如祭政的制度与衣裳居室器皿的式样。而人乃定着于此造形的情绪与美,此制度与式样乃成了巫魇,离反原来的大自然了,许多古文明国就是这样变成萎缩残忍(如以人为牺牲),而至于灭亡的。所以须得学问来说明当初的觉识与大自然的妙理的所以然,如此则可不拘于既成的制度与式样,乃至可以离开神的名而直接从大自然来说明神,这就是理论化。理论不是从物之形说形,而是从物之象来说万物之形。但如此就等于把定着于一定的制度与式样的情绪与美的人们,像海边的有一种小蟹从它所取庇的螺壳里拉了出来,置于光天化日下,大家顿时变得无依无庇,这就要群起反对了。

    所以女人最反对理性的,而讲情绪与式样,而日本的男人亦跟着他们的女人说不要理论,讲实行,因为实行是情绪的,有式样的。日本是靠了中国传来的儒家的学问,才不致像其他古文明国的萎死。而日本人却随即又定着于儒家的情绪与形式,因此朱熹学与日本人最相合。日本人的对于佛教亦然。

    中国人的对于佛教是理性的,如唐玄奘在印度即是学的法相唯识论,而日本的道元禅师当南宋时,他在宁波天童寺却是学的只管坐禅。中国的禅宗本来讲理论,而只管坐禅则是情绪的。再以前弘法大师留学唐朝长安是学的密宗诸形式。

    日本的是女人文明

    中国东西的男性美,我是看了日本的才有此自觉。日本的东西没有男性美。

    譬如画画,留学唐朝的弘法大师的书有男性的刚大,不是日本所自有的。日本的书法是自光悦才成立,那优雅完全是女性的。其后江户时代以至于今,一般如相扑的名次揭示,与歌舞伎的戏单,小巷店铺的门帘的花体字都是日本的创格,亦都是女性的。日本书家学魏碑与颜体一类刚大的字,往往弄成乱暴,是被女人宠惯了的男孩的乱暴,他们不会得《石门铭》与颜书等的成人的美。画是日本有个雪舟到宋朝学的山水,有男性的强大,但是总觉得很吃重似的,雪舟的画,像弘法大师的书法,随即都成了绝响,自光琳以来的才是日本画,美得女性。

    小仓游龟之师安田靭彦教她不要用粗线条作画,要用面相笔,就是工笔画描面相的那种细笔。又说画与其在线条,不如更在于颜色,这都是无意中说出了日本画是女性的。中国画的线条则是男性的。中国画有米芾的没骨山水,不用线而用一片大大的点,但那点其实亦还是与线条同理,这只看卫夫人教王羲之的永字八法的侧(即是永字第一笔的点),即是与勒(永字的第二笔横线)运笔之法同,点是最短的线,而自具足,米芾是深知书法的人,才能擅此。

    日本画的颜色真是美不可及,但亦中国画自有其颜色,但不是女性的。日本画亦自有其线条,但不能是男性的。日光轮王寺天井有坚山南风画的鸣龙,用的相当粗线条,但那样温润,其实也还是女性的。至如川端龙子的画龙的粗线条,则我看并不好。我初不知横山大观是南风之师,对着南风想要说大观的画太美了,意思并不佩服,幸得从旁有人先提醒了我,及时而止。

    中国的东西也有温润,但不是日本那样女性的,日本的东西也有直线,但不像中国的是男性的。日本的是女性的直线。我每从旁看着和世与仙枫等家常吃饭时进馔撤馔动作的迅捷的直线之美,为之欢喜惊叹。日本女人是极柔顺婉转而同时明爽径直。这是她们没有过像西洋妇人的自太古就对神犯了原罪。她们亦没有过束腰与缠足,她们的径直是因为没有被委屈过。一日,我到立川棋所下围棋,邻居有主人之女与客戏弈,她本来不甚会,是棒茶来被客央请,她就在棋盘侧踞坐下来的。我只细细看她约是二十年纪,生得健康条达,暑天的薄穿着,肌体像糍的坚坚的,而她的整个人则可比是白白的芦笋那样的自然,便亦是这径直。日本女人的肌体的清洁,虽是多洗浴,但亦是因为没有像他民族的女人被原罪所污染过。也是因此,所以我在山边畈上遇见日本女人,她们的袒怀与笑颜好像田头云日的无隐蔽。

    日本女人自新石器以来没有被原罪说伤害过,所以健康、自然、无禁忌,其后佛教传入,说女人不洁,说女人不能成佛,更有些佛寺如高野山是女人禁止,而女人听了亦竟能并无异议,因为日本女人强大有余,可以容纳得下。一日我去吉田家,吉田的太太正轮值筝友会的月会,聚集在她家一齐弹筝唱谣曲的长呗,我被邀坐听,听吉田太太唱到:

    船橹儿摇又摇,

    前头望见了,

    又随是从旁摇过了,

    女人禁止之岛,

    江水悠悠兮晴阳好。

    我看那班女人真是唱得日暖风和。

    而后来又是传入了宋儒的男尊女卑,日本女人亦以同样的宽大来容纳,忍受得丈夫的蛮横与酷使。这都因为日本女人是强大,所以有余,她们纵容丈夫,如同纵容男孩,还是女人为主,被纵容的则是宾。日本败战后教育大坏,年轻母亲遭其小小的儿子拳打脚踢亦爱之不衰,细想想原先她们遭丈夫喝,遭丈夫打,也是做人的主角是她,正不是妇女无地位。她其实并没有被摧残到在身体上在精神上受了损伤,所以日本败战后一时男人都没有了法子,倒是多靠妇人出来撑持过了日本史上这样的大难关口。

    日前能乐的和世女史的母亲去世,诸人皆云其生前是不幸,因为她的丈夫野村先生待她很横蛮,连女儿和世亦如此想,但我不是这样想法。仙枫的母亲一次对我说起她丈夫生前,尽是思慕的话,仙枫听了不以为然,说父亲待母亲并不和善。我参加和世的母亲入殓,只见其脸如童女,当时想起她做人一世的艰辛修行,我亦有泪盈眶。于是我乃重新记起电视上围棋女流本因坊小川诚子的话,她说下棋途中只觉是苦,素人下棋的所谓乐趣在我这样的专门家是全然没有。乐趣当然也是有的,但绝不是那种乐趣法。其后数日又见电视上藤间流本家当主的答记者问,舞踊修业的苦与难,与小川诚子听说的也是不约而同。两人都还是三十几岁的年轻姑娘,小川是前年才结了婚。前日我去看冈野作陶,他正在因为不得新的发想而苦恼,我为说小川与藤间的话,只觉棋是难,只觉舞踊是难,冈野道:“我听了此言简直想哭泣呢。”当今日本画第一人奥村土牛亦云:“画之深之难,到底不是我这样的人所能画得的。”由此可知常人说的做人是为求快乐,不是为求苦痛是说得不对,做人是修行的苦乐,亦不是一般的所谓苦乐,野村老太太的宁是做人是为苦痛,她的做人真是土牛的画的不易呵,然而她亦无悔了。她若真被蹂躏摧残到损伤了心思,她也不会有临终时这样童女的脸了。

    日本东西爱用夫妇二字,夫妇松,夫妇饼,夫妇岩,这样念念于夫妇,完全是女人的口吻,原来夫妇的日本字“あおと”,是妇夫。筑波山二峰,一曰男体山,一曰女体山,而女体山远比男体山更高六公尺,日本人又爱说亲子,也是母子的意思多,父子的意思少。日本本有嬥歌,在日本文学的起源中占重要地位,嬥歌曾盛行于茨城县,在一个什么的节日,年轻男女月夜聚会于筑波山中,一簇一簇的火把的光影里的人垣和歌偶舞,相悦的即一对一对引去野合,是晚不但处女,连已婚的年青人妻,亦在不禁。我先以为此是蛮风的遗留,与中国广西云南猺民的风俗有相似,今才知此乃是日本女人心眼中的珍重男人,与中国《易经》的乾坤定位,意味完全不同。和世之母并不如旁人所想的受了委屈。

    清明鼓声

    前年清明节,我在对街西友百货公司门口看了打鼓,是一家父亲哥哥与妹妹三人各司一面鼓,架在地上打。父亲年纪约莫六十,半裸,打的是大鼓,是摆开马步进退,身体跳掷而打,鼓声里震荡激烈,哥哥年纪未到三十,是打的二号大鼓,与之应和,妹妹的则是咫尺之鼓,也是架在地上,站着打。三人都是日本祭日或田畈上耕作时穿的青布对襟短衫裤,而我看这妹妹的竟看得呆了。你看她袖子只到半臂,裤脚管短到大腿上,底下赤着双脚叉开立着。年纪大约是十三四,尚未到十五吧,生得眉比春山还疏,眼若秋空星朗,连同那脸庞与身材,肌体洁白,使人想象是仙枫十三四岁时。那俊秀要用柔挺二字来形容,清艳到连安个艳字亦不适当似的。像仙枫这样瘦瘦的,却不是腰身苗条,而是整个身体苗条,就像我所最爱的初抽长的嫩姜芽,初初茁枝犹未舒叶的新篁,乃至白白的茅根与兰芽,那健康,不是体育式的那种,而只是柔柔的挺秀。

    讲到肌肤颜色之白,我是不喜西洋人那种白法的,那石灰墙壁似的白法,而现在这位打鼓少女的乃是梨花之白。我又最爱带青桃子的青白隐红,那正是她的脸,她的手,与双脚的肤色。唐诗里讲杨贵妃的妹妹素面朝天的素面想必就与这一样的了。日本民谣里是把银的鱼鳞来比。她这样赤脚叉开立着,双手两支槌子,应着音节击鼓,我只觉古往今来女人就只是这个她,世界上亦更没有男人。我至今没有见过像她这样好的击鼓法与鼓声,而打在她父亲及哥哥的打鼓音节里。

    方才我给她定年纪,约是十三四,尚未到十五,想想真是再没有比这个年纪最最青春的了。不是世界上还有个幼年或中年老年与之相对的青春,这少女的脸亦像仙枫的是长形的,前额的发脚参差处亦像仙枫。我向来对长脸圆脸有意见,此刻却绝诸意见。这里没有恋爱。乃至没有日本败战的沧海桑田。万物只是她的人,天下事只是她的在端然击鼓,好到像是脸上没有表情。原来一个“无”字乃是这少女的相好清纯与击鼓的真实。

    日本是这回的败战男人精神上受了大挫折,日本的女人却是精神上并没有受到挫折。当然旧时她们一生受丈夫凌压亦是并没有伤到心里。而日本的男人因是男孩,败战挫折得一回,随又在造产得兴兴头头的了。日本民族的特点是没有反省。因为反省是要以理论体系化的学问的思考方法才可能,否则只可是宗教的忏悔,而日本的神道不堕宗教,是故日本人乃至亦不忏悔。

    这一家人,父亲、哥哥、妹妹打完鼓后背了行头而去,我还追踪了一段路想要再跟了去,但是在节日路上的人丛里失散了,以来一直留在心里,到今朝才把来追写时,当下明白了这击鼓少女乃是日本东西造形之美的最基本的型,连其直线的一面亦仍是女性的。还有是明白了日本人败战在精神上的挫折并不如我所想象之甚,这点新认识可以帮助了解今时日本的礼教破落的真因,并了解今时日本人的产业意气与田中角荣式政治的所以然。

    日本只有女性美惟中国才有男性美

    日本的大阪城也强大,但是看那砌垒石的直线,就觉是女性的,而中国的城则是男性的。日本住家的纸槅门,走廊,早先原从中国传来,但日本的就成了是女性的。冈野法世对我说:“明清的磁器,以前我有些看不起它,近来再看,才知佩服。”冈野的造陶是朴素强大的一流,而小山说他近来的作品渐渐优柔,少了野性,日本的东西到于极致,都只能是女性的。他虽不自觉,但他见了明清磁器乃一惊,而明清磁器正是男性的。日本江户时代富冈铁斋的画,好像中国明末石涛的,铁斋的还更野些,石涛的倒更柔净些,然而铁斋的是被女性爱宠的男性,石涛画那种男性的野趣他不能有。

    女性美与男性美不是那么容易懂的,而且我是从书法才悟得的。冈野是到了陶艺的极致了才为明清的磁器所惊,虽然他在学问上说不明白,他是在感觉上迎面碰到了男性美了。冈洁则是意识到了所谓女性,他曾说女人是与我们不同的别一种动物,他这话虽说得粗忽,却是男性的不分明的自觉,而他是从数学得来的感觉,数学可以说是男人的学问。

    如希腊的雕刻男人像,其实还是带有女性美的,这拿秦始皇陵出土的武士塑像来比就知道。始皇陵的武士塑像有数千人,都是与山东大汉等身大,这才是中国人的男性,现实的,壮大自然的,没有希腊男像那种女性的优雅,而亦不像宙斯像与罗丹雕刻男像的蛮族的男性。

    真的女性美与男性美,要懂是像知音的难。是要当初创始了女人文明的民族的女人才有真的女性美。而男性美则要是当初把这文明来理论体系的学问化了的民族的男人才有。高等动物如母狮雌鸡的美不算数,如罗丹雕刻里的男性美也不算数。又譬如音乐,西洋歌的男高音女高音单是生理的肉声,算不得,却要像昆曲与平剧的生与旦的嗓子才算得。日本的民谣、能乐与歌舞伎是男音尚未成气候,其女音则尽美,但亦不如中国的女音更好。孔子有“尽美矣,未尽善也”这句话,这里正应用得着。

    女性美不是没有强大,然而不是男性的,男性美不是没有婉顺,然而异于女性的。所以知音真是不易。我送了孔子作《幽兰》的古琴曲录音唱片给冈洁先生,他听了赞美说:“这才是音乐呢!”叫他女儿也听听,但他的女儿学西洋声乐的,听了《幽兰》只觉不亲切。冈洁先生是从数学懂得男性美,因为数学是男人创始理论学问的一部分。冈洁的字有日本人稀有的男性的线条。

    书画亦如音乐的知之不易。西洋的大画家的木炭作的线条亦有很好的,但那是像小孩画的线条,只是生命的生动之姿,而没有人生修行的成长的内容。西洋画的色彩亦是原色,再复杂些亦仍只是原色的复合。其线是并无新的内容的线。而日本画的线与色彩则是女性美的线与色彩,为西洋画所无。近日偕小山去日本桥三越本店看了奥村土牛的画展,他与安田靭彦、小仓游龟都着重在色彩,不着重线条,但三人的画的线条都是极女性美的,那色彩与画境是更不必说了。看毕出来,到“豚吉”去吃豚排,那店里壁间却张有北魏的摩崖刻《石门铭》拓本全文,顿觉到了另一境界,我没有比此时更豁然而亲切的感知中国文明里的男性美了,那书法的线与拓的墨色,与空间时间,与方才看的奥村土牛的画的完全是另一世界。而中国是画亦书法化,不但画的线,连画的色彩亦与这《石门铭》的拓本的黑色的是同一境。但亦仍可以画是画,不是书的附庸。中国的陶器与音乐即亦是与书画的同一境,皆是男性美的,而不是谁比附谁。

    西洋的则两皆不是

    冈野法世作的陶器原是朴素强大,而小山说他近几年来的作品变得优雅了,没有以前的野气。冈野是全生命投入于作陶的人,但是到了日本陶器的究极,就不自觉的一致于女性美,而先前那男性的野气却原来是何处欠着根底。这亦似奥村土牛晚年到了画的究极,就定着于女性美。土牛的画,我最爱的一帧是题名《醍醐》的,画京都醍醐寺的一株垂枝樱花,寺壁有春阳的淡远,而樱花是最最樱花的颜色,春事这样热闹,却是似梦中的又似现世的极乐净土之境。与此对照,《石门铭》的却只是个天地清旷,万物皆真。这是男性的才会。

    印度的画是宫粉,黛绿或深蓝,深红与金色,用细笔描,还比日本画更女性。但其实是日本画因学有中国画的画法,所以比印度画高,亦只这点差别罢了。

    雌雄易别,而阴阳难感难知。阴阳是要开了悟识的民族才感得,但是不见得就能说得清楚。如希腊,毕达戈拉斯说数有雌雄,奇数雄,偶数雌,但是不知说阳说阴,希腊人是感到了而其学问不够,必要有《易经》的学问才知是阴阳。而现在的西洋人是更连这感亦没有,虽然现摆着阳子与阴电子,却只作出(+)(-)论(西洋人知有负数亦是十字军之役间接从中国学去的)。他们的物理学者因不知阴阳,才会诌说有个反宇宙云云。他们发见了素粒子领域的现象,宇宙线放出的最初惟是阳子,到了途中才有阴电子、中子等,阳子的活动是最激烈的了,又则奇数的核子比偶数的更活动激烈,这都是证明了《易经》里说的阴阳,可是西洋人的他们到底亦不知阴阳二字。连感亦不感。这就是他们的没有悟识,只有末节的知识。西洋人又哪儿感知得文明人的人身与其器物的造形更有女性美与男性美。

    阴阳是大自然的,人把来感得了知得了才有女性美与男性美,女性美不必在于雌雄,乃至亦不单是阴阳,而是修得的。是把阴阳感得了,知得了,更修得了。

    西洋画的线条与色彩再好亦不能有日本画的线条与色彩的女性美,更莫说中国东西的男性美了。西洋歌的嗓子练习得再好亦只是肉声的好。人若自己没有的东西,是虽见了他人有这个,亦不能就懂得的,若是属于末节的知识的还可懂得,而若是属于最初的悟识与学问的东西则绝不可能懂得。所以莫说西洋人,饶是日本人对于中国东西,亦因到底有所不知而致心有不快。

    《易经》是理论学问的统一场

    自此女人的地位遂被男人所代替

    新石器时代女人始创文明,发明了农业、天文、音乐、数、轮等,做起了人家,至此乃告一段落,其后女人就只是把这些所发明的东西来美化,来情绪化,这就是女性的美,所以美也是从女人开头。但是自此就文明的东西与行事渐渐安着乃至落入了一种固定的格式,变成巫魇似的,对大自然疏离违逆了,史上那些女人文明的古国就是这样萎死的。

    中国文明没有萎死,是靠有《易经》把文明来理论体系化、学问化了。而这是男人伏羲孔子等的功绩,所以中国文明不止是女人的了。日本的不脱女人文明,而亦能历世长久,则是靠的中国传入的儒教。别有巴比伦与埃及也有其相当的学问化,所以能比那些女人文明的古国久存,而亦终于灭亡了,则是因其单单数学与物理学的学问化不足以建立文明理论化的全体系之故。希腊的亦不能跳出此限制,其弊所以至于今日的唯物质的世界的正在最后走向全灭中。

    理论的学问出现经过是,却说女人始创文明到得立起了人家了,此时就把整天出外渔猎的男人叫回来,把原是女人在做的农业手工业,交与他们来做,女人虽也协同做,但女人重在家,所以男人成了做这些工作的总管。而经男人一上手,农业与手工业的规模就骤然扩大,而且渔猎亦还是兼做,如此女人所交下来的农业与手工业的工具与作法就不够派用场了,不得不又来做些新的。弓矢是男人造的,船是男人造的,耒耜也是男人发明的吧。机杼是女人发明的。但男人所发明的总也不如女人所发明的天文、音乐、数、轮等那几样的更是根本的,当初女人造的器物与行事,是从那根本的发明而衍生出来的,男人今再要有新的东西的造形,至少要把凡女人所发明的文明来知其一个所以然,因以从大自然得出一套总的原理体系,然后这里亦可以不靠依傍而开出一些前未曾有的新的东西与行事的造形。否则单从女人已有的造形来复制乃至推衍,是到底有着限制。

    《易·系辞》:“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这里要揭出的有二点:一、伏羲是通过女人文明才可以来观天观地观万物云云的,若非先有着个女人文明,决不可能更出来《易经》与巴比伦希腊的理论学问云云的。二、伏羲虽是通过女人文明,而走到了它的源头处,一下子豁脱了文明的既成的造形,而追溯到了它背后的大自然的根本原理,如物形的背后先有着物之象,而物象之先又是有着阴阳,阴阳之先又是有着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于是乃以八卦类括万物之象,意志赋于卦象,而息赋于卦爻。如艮卦之象为山,坎卦之象为水,山必是山,水必是水,是从其开始即预先约定的,故曰大自然的意志赋于卦象,是故天地万物皆有着个大信。而卦爻则爻之位为阴,爻之动为阳,爻位是空间,爻动是时间,故曰大自然之息赋于卦爻。卦象是万物的大信,而卦爻则是万物的行藏变化,虽然山必是山,但可以是大山小山等,虽然水必是水,但可以是咸水淡水等。山与水可以是千山竞秀,万豁争流。

    而如此会得了,乃可以制器。系辞的下文:

    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庖牺氏没,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楺木为耒……盖取诸益。……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刳木为舟,剡木为楫……盖取诸涣。……弦木为弧,剡本为矢……盖取诸睽。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盖取诸夬。

    年代是距今约八千年前至约五千年,新石器后期,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的是男人的天下了。新石器是以女娲氏为代表的女人文明,发明的是天文、音乐、数、轮等,而这里的网罟耒耜弓矢舟楫等则一见就知是总管的男人所发明的东西。不止是器物,又是展开了人事的造形。

    日中为市……盖取诸噬嗑……黄帝尧舜垂衣裳而治,盖取诸乾坤……服中乘马,引重致远……盖取诸随。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古之葬者……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如此才进入了人世的热闹的历史。以前女人文明的是神代的历史。

    《易》以知天地,遂人与天地并,此是史上最大的造反

    以前我不喜《易·系辞》的作网罟耒耜弓矢舟车等各是取诸什么什么卦云云,以为是穿凿附会,西洋全无此说,岂不是也有网罟耒耜弓矢舟车这些?我是到了近来,才知《易·系辞》的这番说话,实藏着格物致知的问题。

    前此的女人文明是不自觉的。原来太古人类渡过洪水开了悟识,那悟识就似春风之与物相感,触水生波,着枝开花,这悟识并不限于女人,男人亦是同然的,只是处境不同,男人渔猎,女人留守。女人就其所接触处开的花是天文、音乐、数、轮等,而男人就其所接触处开的花则是弓矢舟楫。(弓矢的发明早在距今八千年前,新石器的前期那个时代是以女人文明为主。但是到了新石器的后期,男人发明网罟耒耜文字这些则是自觉的。)

    女人文明是因于悟识而不自觉,可比婴孩的与天为徒,所以日本《古事记》称天照大神(太阳的女神)的那时代为神代。而其后转入人代,则是因于男人把文明来理论体系化的学问。希伯来人的《旧约圣经》说人离开了神的伊甸园是因为知识,是对这事实的依稀的记忆,是巴比伦的历史的曲折倒影吧。日本《古事记》则虽亦明标出前此曾有一个幽远的时代是神代,但于其后转落到人代的原因却没有说个明白,这乃是日本没有过把文明加以理论学问化的经验之故。

    从神代的幽远的历史转进到人代的热闹世俗的历史,是因于把文明加以理论化的学问,这惟有在中国的《易·系辞》里交代得最是简洁明白。所以也是中国的历史最决断,自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以来就不作兴有女帝,而是男人的天下了。

    理论是不拘于事务的形式的,同时亦扬弃人对于这形式的情操,即是不但追溯到物形之先,且更追溯到物象之先,而站在天地之始,然后来作新的造形,所以男性美的东西必有一种素朴与豁达大气,天理多于人情。而女人则几乎皆是不喜理论的,即因理论不惜打破惯习了的形式,与不拘于人情。

    日本人虽学了中国的儒教,但是接受其形式,三伦五常是有形式的,仪礼是有形式的,日本人可以情绪使之美化,但对于三纲五常与仪礼背后的,尚在于物象之先的理,连情绪亦加不上的,则不感兴趣。便是儒教约有形式的东西也要是对于日本原有的形式是一种补充与加深加广的,才被欢喜的取为己有,日本人还会若干修改之,使之完全成为日本的,如和服的女带,如京都的御所的建筑。但若一见就与日本人所安着于的形式相违反的形式的东西,如汤武革命与日本的皇室万世一系,则虽在至高的原理上一般都是尊王,日本人怎么的亦不能接受革命。

    日本的女人不要理知,要情,日本的男人亦跟了说不要理论,要行动。我今才明白了冈洁何以总是说情绪,日本人的。日本人对于西洋的东西亦是接受其形式,而加以日本人的情绪,如明治大正昭和初年的日本妇人学法国的时装,成了一种新的美──日本妇人的新的美。

    我说这回核兵器世界大战日本有被毁灭的危险──日本人听了皆不以为然,因为他们对于庄子所云天地成毁的观念无法加以情绪化,这样的观念就等于不存在。晋时童谣“洛阳女儿莫千妖,前至三月抱胡腰”,我与天文说了,天文听了就很震动,而我与相识的日本画家小仓游龟及常盘大空说了,以为可供其画成一幅壮大凄绝的画的,而两人都没有把来画,我亦今才知是因为日本人对于此童谣的天地成毁的一个毁字的观念无关心。

    起初我并不知这些,但是直感一触就触到了最深处。我对保田与重郎批评后鸟羽院的美如李后主的词与宋徽宗的画以亡天下,在中国不以为贵。日本如此推崇三十六歌仙,中国的士却是志在于天下,文章乃小道。而保田听了总觉是不亲切的议论。我当初并不知真的男性美是惟中国才有的,连真的女性美与男性美的观念亦尚未有,我只直感《太平记》里武士的勇猛与尾崎士郎文学的男性的强大有些怪怪的。

    日本人学之而不知其始

    日本的男人亦是太古渡洪水时与女人一同开了悟识的,所以他们比西洋的男人又自不同,但他们没有发明理论学问。世界史上文明的理论学问化运动有两次浪潮,第一次是距今约五千年前,那边是巴比伦,这边是伏羲黄帝之世,那边发明了前期的数学与物理学,这边则更发明了卦象。第二次浪潮是距今约二千五百年前后,那边出了希腊七贤人,把数学与物理学作了一次大飞跃,这边出了孔子,孔子的最大的学问是作了《易·系辞》。这两次浪潮日本民族的男人都没有参与,可比是错过了节气,以后就要想有也不能了。日本的男人学外来的理知的东西,可到得数学与物理学的极致,可到得围棋的极致,但是没有本领更去追究到数学物理学之先,与围棋之先。他们可以服膺儒教的极致,但是没有史上最初第一手发明理论学问的经验,且亦无此兴趣。

    所以日本的汤川秀树能知物理学上西洋思想的不能对应素粒子领域的现象,但是他亦不知道要怎样的思想才可对应。又如冈洁,他知道数学不是第一手的学问,但他不知道要怎么才是第一手的学问。冈洁与汤川我尝惜其没有学《易经》,但是我再想想,这两人纵使学了,亦学得来的《易经》不是第一手的《易经》。

    日本从中国学来的儒教的伦常之理只如接木,结的果实有些参差,日本人父系的叔伯与母系的舅舅不分,从兄弟亦与表兄弟不分,日本的是女人文明,男性一直没有确立。接木若非代代重又接过即断绝,这番日本败战后日本男人的威严扫地,女人恢复了本来面目,一时盆踊民谣异样的开了花。我于其败战后第五年来日本,当时日本的女人是最美的了,是纯女性的,而明达有自信。当时的樱花与盆踊亦是最最美的了。可惜以后日本整个都学了美国的格式,但是日本的女人文明亦还没有被破坏得尽。如日本现在的产业压胜了西洋,其底力便亦还是在这女人文明。日本人的是妇人的勤勉与执念,其制品细致周到,善体人意,皆是女性的。日本的制品的美是西洋总也不能及的。

    现在美国的与欧美的产业界都在开始研究,“为什么在日本可能而在我们则不可能”。但我看他们亦只看了个表面。数年前我就也曾向张晓峰先生说起过,日本现在的世界规模的大企业如出光石油及新力电器的独自的经营管理方法。出光没有劳动组合制与定年退休制,上班不设签到簿,有功者亦不赏,有过者亦不罚,更没有被免职的事,而自然无人偷懒为非。职员上自店主下至工役,其直系家人的婚嫁疾病死丧,出生与入学,皆由公司供给费用,子女长成了皆自然在公司就职。新力的职员每三年可有半年(忘记了是半年还是一年)还乡,薪资照给,女工要结婚的,公司还资助嫁妆,新力亦没有劳动组合,没有劳资纠纷罢工解雇的事。晓峰先生听了要我写些这类的报导,而我却不想写,因为我还知道得不深,这不是说一句“家属制度的美德亦可应用于现代的大企业”即可了。我也是要到了现在才知其根底里的乃是日本独有的女人文明的情绪。

    中国人也讲情绪,如为了“大寨”、“挂帅”、“一分为两”这种口采也可以唤起情绪,但比之日本的,则中国的还是知性的,但这种口采只是知性的东西的遗蜕,虽利用之亦只可一时。日本人的才纯是情绪。日本人并不在理知上想到可如何改革现代的美国式的制度,所以出光的与新力的亦并不开出新的制度来。

    今日本民族的情绪还是在被美国式的生活营为所污染而崩坏中。单单女人文明的日本这回怕是要度不过时代的劫数的了。

    日本人所以恨中国人

    日本人有回味而无反省,回味是情绪的,反省却是要知性。日本的历史小说《平家物语》与《源平盛衰记》皆只是情绪的回味,《太平记》写南朝与北朝,奉皇室正统,而不知同时还有天数潜移。今番日本对中国及英美大败战后,日本人一般是承认了事实就不去多想,有不甘心的是不平,与讽刺玩世不恭者,亦皆只是情绪的,大家都是从没有所谓反省的。

    反省是一种明明德。日本的女人文明没有加以理论体系的学问化来明明德,自己是不觉的做了明德之事,自己做了不对之事当然亦是不觉的,叫他如何去反省起?实务的功利的反省是有的,像共产党就也有自我检讨会,又围棋有局后重摆研讨着手的得失,但单单这样是不能反省到天命与人事之际的。真的文章家时而又在反省文章是什么,真的书法家时而又在反省书法是什么,再则像冈洁的反省数学是什么,汤川秀树的反省物理学是什么,这还算得根本的反省。而单单技术上的与功利得失上的反省,以及宗教的忏悔,皆是不知反省乃明明德的致知。这里显出《易经》与孔子的学问的真本领,希腊的单是数学与物理学还是不足以反省天命与人事之际。此事关系一个民族的兴亡。

    大家都身处其中的世界现状,今没有一个民族对之反省,除了中国民族。世界现状的天意人事的反省、学问的反省,我已提了一个头绪,有志的青年要如孔子说的好学,以自觉觉人。而我今却是人在日本,日本人于理论无兴趣与我恰好是正面犯冲。他们待我有友情,是因为我最晓得他们的好处,直知道到了他们的文明的最深最高处,人于知己总是感激与欢喜,当时就会觉得亲的。但是他们从我没有学到一点什么,倒是我从他们学得了好多。我对他们讲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现代产国主义的政治的与产业的性质及制度要如何改革,见他们听了无兴趣,起先我还想努力使他们明白,要到后来才知这是不可能的。原来他们最亲的是与中国文明,而又对之含有敌意。江户时代的赖襄那样的精湛于汉文章,而我读到他的一篇随笔里也断然诋侮汉文明,以为不如日本的尊严而好,当时我颇怅然讶异,现在我才明白原故了。

    世界史上新石器时代后期,原来是当当女人文明的总管的男人却上了主位,其间是经过一番凌竞的吧,这在中国史上看不出来,在日本史上则留有显然的形迹。日本《古事记》云,男神素盏呜尊叛离了女神天照大神的高天原,到下界为国主,天照大神强迫其让还给天孙,天孙是代表天照大神的幼主,而这亦即是日本万世一系的天皇的性格。日本的男人是没有把文明来理论体系的学问化的功绩,所以一直屈服了。巴比伦的情形就两样,巴比伦的男人有数学与物理学,就地位强大得多了,但数学与物理学并不能盖天盖地的把女人所始创的文明都来盖了,如对于艺术即盖不得,所以他们对女人也只打个平手,埃及更是女人还强些。他们那边后来是亚述篡代了巴比伦,罗马篡代了埃及,亚述人与罗马人的蛮族根性男强于女,总算男人为主的地位这才确立了,但也女人还是有着不服气,自彼时至今,西洋封建时代的骑士对女人的卑顺与民主时代的尊重女权,都是有些怪怪的。世界史上惟有中国的男人有了《易经》的学问,才把女人文明都盖住了,王字由后变成帝,就十分自然。中国的女人也不是没有不服气,但与男人不是对立而是并行的凌竞,出来了樊梨花。

    而日本的女人是遇上了中国的男人,才真的逢上了敌手了,她们的男人也帮着女人敌视中国的男性的文明。日本人对西洋人就没有这样,惟有对于中国人,他们只觉没有比这更亲的,而同时亦没有比这更可恨的。原来仙枫的对我也是这个亲情与敌意吗?

    原来于佛教与基督教及回教,亦没有人比我更亲,而被憎。乃至世人的对于我,亦都是这个亲与憎吗?

    抽形尚须抽象

    我的日本著书《建国新书》,讲文明与政治及产业的体质与制度,伊势神宫的文教部长幡挂正浩氏,读了用红笔勾出他所赞赏的一百五十几处。但是我的日文续着《自然学》,他读了就不说什么,多半是不赞成,因为我把人世之尊从日本的天皇与中国的帝王抽离了出来,中国人是会得其意,所以不妨有革命来换朝代,而仍可以像日本的万世一系的来尊王,此点日本人怎么的也不能赞成。

    理论体系的学问必须是抽形的,否则限于个别的物形即不能统一,不能体系化了。如数学即是抽形并抽象的,鸡与狗的形各归各,但一鸡一狗的数字则可以是共通的,即是要把鸡狗的形抽离了。英文的abstract,汉译“抽象”,其实是抽形呢。物有形有象,象是譬如花与美人异形而同象,万物的卦象凡八,乾坤坎离艮震巽兑八卦之象各别,而阴阳为八卦所共通,故又更须抽离卦象,始可知尚有阴阳在象之先。所以理论有抽离物形的,有抽离物象的。惟中国人往往形与象随意而说,可比乾是象,天是形,而每说天即是说的乾。用语上用抽象多是说的抽形,你会意就好了。

    却说抽形有几种,一种是归类,把凡鸡都归为鸡一类,至于诸鸡的体格羽毛颜色的不同是被抽离去了,鸡与狗猫乃至禽鱼昆虫都归入动物一类,其各各的不同处是被抽离去了。所以这归类也是一种抽形的学问。

    第二种是把万物的组成与其运动来得出其共通点,此即是物理学,把物物的组成的方式与运动的共同的理,即是把物物组成的各种不同的方式与运动的不同方式来抽离去了。

    第三种是数学的抽形并抽象,不但万物的猫狗异状把来抽离了,连牛顿的力学三原则与量子力学亦都把来抽离了,只取其共通的数。

    而还有最后一种,是把卦象与数之迹亦抽离了,直究到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

    以上四种亦可说是四个等级,巴比伦是到了第三级,而惟中国的《易经》是进到了最后最高的第四级。中国人何以独独能够?是因为汉民族出来得远了,新石器时代晚期从世界文明的共同发源地西南亚细亚分支出发,经过西域而至黄河中下游地面,沿路接触的皆是异境异物,原来的生活形式发生了问题,遂要抽离事物的形乃至抽离形背后的象来重新思考过,思考到得行不去时,忽然情绪如核子的爆发为光,此就是史上第二次的开了悟识,一次是以前渡洪水时。老子与庄子原是汉人,却住到楚地,被楚民族的美与强执的情绪所激,格外显明的照见了自身的汉文明,而于自然与人世乃有了新的思想上的大发见。我在祖国时并不自觉,及到了日本,在日本文明的反映下与在现代西洋的事物反映下,才在思想上有了中国文明与大自然五基本法则的发见。太古我们汉民族的来到黄河流域才有了《易经》,便亦是与这有相像,而彼时其他几个民族离开西南亚细亚的共同文明发源地的,则到地中海一带与波斯印度一带,地理较近,新地异事异物的刺激不及汉民族所受的,他们或则没有理论学问,或则虽有亦如巴比伦的只到得第三级,要像中国的有《易经》到底是不可能了。

    有了《易经》才盖得住文明的全体了。而再回转想想也真是个奇迹,因为汉民族虽说是远来途中有环境之异为启发学问的新悟识的条件,但并不是有了这条件就可以的,条件之上还有个天启,这真正是幸运了。

    中国人的造形天才

    当初女人文明第一手的创造,直接从悟得大自然而来,今《易经》的学问是观照这文明,一直回溯上去,与当初女人同样的站在大自然的最初,然后又循这文明一路下来,一面观照,一面成遂,步步都是新机,生出新的干枝,而妙悟如光如风,着枝开花,触水生波,创造出阔达繁盛的器物与人事的形式,而皆一统于一个王天下的体系中。

    而那边则巴比伦与希腊虽也曾开启了理论学问的因头,但是体系不备,下去就成了畸形。印度是回溯到了文明的源头而不再下山来一路把那水流来重新加以疏通,放流浩渺于天地间。结果佛教反为把已有的女人文明也来否定了,而印度教则又只僵僵的守住那女人文明的那些形式。日本民族更根本没有发想过要创造理论学问。所以那边巴比伦希腊以来西洋器物的造形就不能与中国的比,印度是他们那寺院、中国一加以改造就与河山同开豁了。而日本是根本说不上有他们自己创造的器物形式与人事制度,而只是采用中国的与西洋的。他们虽把来润色,但不能有像中国寺院与印度寺院之别,中国的改造亦可以是创造。日本的盆、橱做得更细到,但袭用中国盆橱的形式没有改变。其和服是把隋唐来的式样变了,虽然好,但也不及同时明朝的,不能像中国寺院的建筑形式胜过印度寺院的。

    小山在台北看了故宫博物院与历史博物馆,很惊叹,说:“世界各国的博物馆都是自国的文物少,多靠陈列外国的文物,不能像中国的都是自国的文物可以有那么多!”世界各国的文物的制度与造形多是贫弱到你抄袭我,我仿照你,只有中国的是自成一体系,自器皿宫室衣裳至政治与产业的制度与文章,至琴棋书画,全是自己的。

    战后围棋逐渐在欧美澳洲等地推广,阪田荣男九段近答《文艺春秋》记者问外人的着手与日本的着手云:“西洋人下围棋必照其理,不能凭直感而下子,日本人于理思考之莫知所从时,则会想直感而下子。中国人亦然。”他此言深为有味。西洋的棋与赌博惟是斗争的,征服了对方,胜负即是结果。而中国的围棋与打麻将牌则是造形的,围棋是阻挠对方的构成疆域,而构成自方的疆域,打麻将是做牌,如同要做成一份人家,搭子凑齐就是和牌了。中国人造形的天才便是这样的表现于处处。

    围棋非发明《易经》的民族不能作,传说始于尧帝时。围棋的发想,先是阴阳方圆之理,白子为阳,黑子为阴,阳之动在先,阴之应在后,所以以前第一者原是白子先下。对于棋盘,是棋子圆,象天之动,棋盘方,象地之静。棋盘不即是场,而是随着下子而成场。可比相扑的土俵(坛场),拙者只觉其局蹙不堪施展,能者则觉其广大,尽够让你发挥许多解数。能乐与平剧的舞台亦然。又如书画的纸幅,拙者只觉其窄隘,而在高手则可以是无限的空间与时间。场是生出来的,没有无尽的画幅。场亦且不止是空间的,而亦是时间的,宇宙的场便亦是如此。

    万物生于阴阳,故棋只白子黑子即可变化无尽。阴阳之遂行与变化,遂行有先后之顺序,故棋要先手。而变化成象则依于爻位,而棋之拓地即亦是依于方位。大自然的阴阳是今在素粒子的领域里,西洋的科学者亦发见了,但单是发见了阴阳不算数,却要能创造阴阳才能有文明的东西的造形。如围棋里的阴阳即是人所创造的。又如中国的书画里的阴阳亦是创造出来的,不是有现成的阴阳可以依据,你若依据现成的阴阳,那已只是阴阳之迹,不可以之创造的了。阴阳相生相克,万物所以成之毁之,围棋你要拓地,敌手就来阻挠与破坏,你是靠得有此阻挠与破坏,你才是在曲曲折折的行于建设中,出来了前所未知的拓地形状与其目数。宇宙万物的成形都是像这样的依于反与正二者而定。所以敌是天为了要成全我。这曲折的拓地才是本领,一局之棋,拓地多者胜,拓地少者负,些少的地亦是地,但不能是代表这一局棋的了。万物中有许多造形结果都是像这样的不算数,这比印度人的说劫毁更为现实。

    斗争不能造形,如毛泽东的斗争不能造形,红卫兵的斗争后惟是一片废墟。近世西洋的对外侵略史皆只是灭绝他人,如西班牙灭绝了印迦,而毫不受印迦文化的影响,英法等侵略中国,而毫不受一点中国文明的影响。今世纪的二次世界大战亦皆只是分出了胜负,却没有生出新的造形,那种斗争只是动物性的弱肉强食而已。原来自然界的万物皆始于一而成于二,譬如织布,是成于直的经线与横的纬线相交,即是二,而统于织者的意志,则是一。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是二亦是一,此即何以相对可以是成全。素粒子的基本是阳子与阴电子,即是二,中子等等只是其派生物,所以说万物负阴而抱阳,譬如一块石头,其全体的处处都是反的与正的所结成,却并不是正的支配了反的,或反的制服了正的。不是阴决定了阳,或阳决定了阴,却是阴阳正反皆被一个意志所决定,如经纬交织而相成乃是被织者的意志所定。而亦不是经线与纬线之外另有织者。却是像张爱玲说的,在温州时行街,看人家妇人临窗织布,鬓际戴一朵红花,连她的人亦好像是在经纬线里被机杼织出来的。神创造万物,而神亦即在于造形里,而唯物论辩证法惟讲诸力关系,对立的一方压制了对方,是为矛盾的统一云云,这就只是动物的弱肉强食论了。

    西洋人即是因为不知这阴阳正反与意志,所以拙于造形。你试想想,你在造形时只知诸力关系的点线与方向角度,而把来综合成一个体,那如何还能有情思,当然也不能变化。西洋人今只把巴比伦与希腊的东西的造形来施以机制化,材料则用化学合成材料而已,无论房屋家具与汽车照相机等的式样与妇人的时装如何翻新,都不能跳出原有的东西的范围,若有逸脱的,那就只是变恶,并非新姿。而政治上则今是苏俄对其卫星国只压服之,要其只照苏俄式,美国亦要日本只照美国式,而美国却没有受得日本东西的造形的一点影响。

    印度人因为不知阴阳,才会捏造出因缘妄识论,西洋人亦因不知阴阳而捏造了矛盾论。所以印度人拙于造形,而西洋人则根本没有造出一件真的东西。

    卦象是所以造形

    围棋有棋理,如同战争之有兵法,是理论学问化了的。若不知棋理,便难望上达。但若只知棋理,而不知棋理是生在下棋的修行,则未熟的兵法反会更失败得惨。便是你于棋理熟透了,对局时单照棋理来下子,亦是不能应变的。你还要会凭直感来下子,不限于临到重大关头时的一着,而是每一着都是在棋理的出边出沿,都是凭直感的。直感的着子是在棋理的出边出沿,围棋木谷实九段说学棋最好从二岁即开始,因为幼儿善感,能使棋理皆活。而若你是不知棋理者,即对局时虽想要直感亦不能的。

    日本人讲情绪,不爱讲理论,但是他们下棋就不反对学棋理,用兵不反对学兵法。基督教徒讲信仰,不屑与理智者为对手,但他也下棋在学棋理,若学物理,则他亦讲量子论与相对论,因为他知道否则不能成就。日本人是于政治的与经济的制度上及艺术上不爱讲理论,因为非其能力所可及。他们不是不讲学问,而是不爱讲第一手的理论学问,他们讲的棋理与物理学的理论都只是第二手的学问。他们以为理知与感情是两回事,理论与文章是两回事,择一而取,他们当然是要美术不要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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