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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幽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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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省篇

    柴田周吉氏(三菱化纤会长)前时有短文追记终战之后一年他在满洲的谪居,当时的人事关系与社会空气一旦全变了,而且每天的生活没有钱。他写到这里,不禁对他自己的谪居及古今来的谪居人们生出敬意。柴田氏我是读了他的这篇文章,才与之相知。

    可是亡命比谪居更艰难。日本人似乎极少亡命的经验,如源赖朝早年的亦是谪居而非亡命。亡命一要有他国去处,如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曾亡命于狄国、于齐国、于楚国,辗转住了十九年,殆如现代国家的承认政治犯,日本历史上的大名诸国,可是不够独立,难以保朝敌。二是亡命者要有平民精神,如汉高祖刘邦曾亡匿在民间,与之相忘,日本可是武士战败落荒而走,即刻被百姓或町人发见,藏身不得。源义经与办庆是落人,而做不到亡命。乃至与西乡隆盛相抱投海的月照和尚,亦是不能平民化,到头难做亡命。

    谪居者除了源赖朝后来起兵打天下,其他只能产生文学,如韩愈苏轼,如管道真,如杜思妥也夫斯基,皆因流放而其诗文小说愈好。屈原也是因谪居而作《离骚》,而从亡命者当中则出来的是革命,如刘邦、孙文、列宁及欧洲的新教徒逃亡新大陆,后来都创造了新时代。我于文学有自信,然而惟以文学惊动当世,留传千年,于心终有未甘,便也是因为亡命者与谪居者气质不同。

    谪居是服罪被流放,被限制行动的范围,亡命却是不承认现存的权力,不服罪,所以亡命者生来是反抗的。一样的忠臣,我爱西乡隆盛,不爱屈原,屈原太缺少叛骨。而因为是反叛的,所以亡命比谪居更难安身立命。我不服现成的权威,当然要创建新秩序。可是对于现成的权威,我已经够谦虚么?我的创建新秩序的想法不是白日梦么?我亡命日本不事生产作业,靠一二知己的友谊过日子,我的人果有这样的价值么?是不是做做厨子与裁缝的华侨还比我做人更有立脚点?这里的天命与人事,需要检讨了又检讨。我忧来无人可告语,惟有是对岩渊辰雄先生。我问:“相扑力士有一时期会是不调,我的思想与感情有时便像这样的不调,当下简直无以自遣。先生年轻时是否亦经过这样的时期?”先生却微笑曰:“我是经常不调。”

    我听他如此说,不觉亦笑了。

    又一次我向岩渊先生诉苦,我说:“日本今繁荣安乐,左派右派中道派皆可以吃饭,而中国人今是立于成败关头,思想与感情素朴化到是现实死活的问题,所以难可自慰。”先生却微笑曰:“在今天的日本,乃至像我的不是左派右派中道派亦可以吃饭。”我听了一呆气,而随即亦笑起来。

    岩渊先生并没有答我所问,但是他那长辈的温和,与他身上留存明治时代大人的辛辣与超逸,当下已使我心思轻松了许多。有长辈真是幸运,忧患之际亦自身依然如幼小时。拿破仑不能想象他自己是幼小的,他的被流放于孤岛很无趣。

    故人尾崎士郎,晚年青春依然,他何时都有着喜气,与人说话容易害臊,而他对他自己一直是非常的严厉。他于《小说四十六年》自记从大正末年到昭和初年:“这个年代应是我文学生涯前半的一种思索期,人生观陷入绝境,几次兴起自杀的念头,到了竟日沉溺于自我否定的情绪中。”他尚曾化名连续发表批评文,攻击他自身的弱点与坏处,毫无容赦,以致尾崎的朋友们读了都愤然,何人竟这样的作人身攻击,不知是尾崎自己化名写的。尾崎是到了晚年,他尚又一次想要自杀。川端康成说尾崎的一生是如同昔人的求道,那虔诚使人看了要流泪。

    我亦如此追究我自己与世事的价值,作反省篇。

    甲辰七月二十日开笔

    (编按:一九六四年)

    一

    信念必依于见识,可是我于中国的前途的见识果然贤明么?弄得不好,也许我根本是错误的!又也许所要的国际形势根本不会到来?这里的追究,我首先碰到了见识的界限。

    新近我读了二部好书,一是海音寺潮五郎的《西乡隆盛》,又一是美国一学者著《中国共产党与毛泽东》。明治维新运动当年志士们的见识可说是许多都错误,如反对幕府开港,即毋宁是幕府的理直,志士们的理非,可是理直者在理非者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使我想起政治如文章,那边虽然理直,可是死的,这边纵然理非,可是活的。再说中国共产党昔年,其中央委员会的革命形势判断与行动纲领更是错误的连续,正统派反对派一般的无知,可是在与这些见识毫不相关的地方生出了毛泽东的红军,这更立证了见识的界限。

    毛泽东的红军,后来称为人民解放军,那是只有在中国可能,因为中国独有其民间起兵的传统,为他国所无。毛泽东是行之而不觉。明治当年的日本人是有一件大事要做,这样一代人心向上,就是天命所归了。天命所在,一切就是活的了。见识可以移转变化,真理是可以生长的。

    西乡隆盛的西南举兵,有在是非成败之上。托洛斯基亦甘为苏俄的朝敌,事虽不成,至今令人思。这样,所以我不能说是寂寞。

    那美国人著的《中国共产党与毛泽东》,从“五四运动”青年陈独秀李大钊在《新青年》杂志发表的论文开始,使我回想起在北京做学生时。乃至毛泽东在江西红军转战途中写的诗词,我亦读了觉得好。我于他们可以说不是外人。我著《山河岁月》,独力悟得了中国史上民间起兵的传统,这里我乃与毛泽东做的觌面相遇。而孙文说行易知难,毛泽东是行之而不觉,故当初解放军的胜利出于他本人的意外,而其后建设的失败乃使他的理论指导一下子成了可疑的。然则我岂是区区反对中共,我的存在,乃是革命的求知。

    乃至我于日本,于美国,亦并非外人。因为我虚心承认并且喜欢现代的科学与产业的好。可是今时世界人类缺少反省。世界史上,人类是每隔若干时代又要来一次大反省的,那么今天我的忧患与举世人们的晏安亦岂是相外。

    七月廿一、廿二日

    二

    我若是教书或做了一行什么职业,不愁生活,则我也许不至有这样多思想。我这样思前想后,几回自己落胆,正由于生活无保证,今日不知明日,此生永远是在成败生死的濑际,这样乃与人类的历史的命运觌面相遇在一起了。所以我羡华侨的生财多方,而又断然拒绝自己或亦有做生意之路,因为那会使我离开阵地。我不能想象自己可以如他人的生活安定了一面研究思想或从事政治。

    古时政治的成败即生命的成败,如关原之战。今是民主政治,倒阁落选亦于生命无问题。然而人类自通过冰河时代九死一生以来,层层有劫,这劫不是像佛经里说的无明悲观,而毋宁是有惊险与惊喜的好。至今如前两年的古巴事件,甘乃迪他所做的亦依然是这一代人的生死濑际。谁是平时亦立于濑际的人呢?西尾末广氏说他的生活费用今日不知明日,尾崎士郎说小说家以露为食,我的这亦是自己情愿的。

    我时或又虔恤,听家人说物价涨,何处的收入无一定,在我是一个世界的信念的动摇。然而我一握笔试来反省,即刻又有了自信。我是这样一个理知的人。

    七月廿四日午时写

    三

    不事生产作业似乎只是古风的士,现如美国的政治家乃至元帅将军,他们的底子多是公司的老板,或经理,此所以他们亦缺少理想。不如法国戴高乐,他不是公司老板或经理。共产革命是工人阶级之事,然而列宁与托洛斯基非工厂职工。西洋人的上帝是不事生产作业的。不事生产作业是一个无字,道元诗:

    乾坤无地立孤节

    且喜人悲法亦空

    无,所以大,且于以知释迦基督之悲壮。而黑格尔为柏林大学教授,所以他不是革命家。孔子孟子于当时现状都是反抗者。中国的孙文、毛泽东,印度的尼赫鲁,以至于我,不能想象可以从事生产作业。美国今无革命,仿佛像美国的社会可以不再要革命似的,但是世界人类包括美国人在内今正走向一大濑际。

    七月廿五日午前十一时

    社鼓溪声

    隅田川

    樱花谢后,四月将尽,正冈夫妻请客泛舟隅田川。宫田、清水、矢吹等与我,一船凡十人。旧历是三月十八九,积雨初过,晚上应有月。船中诸人夹衣,妇女和服,船外水气郊市,天色灰明微紫,月亮不出来,亦有月夜之意。天气尚微寒,亦有初暑之意。这夏始春余的天气,微有月意的夜晚,与舷外流水,舷内人的衣裳与肌体的感觉,使浮生尘劳顿时放下。我读书时在杭州,每到西湖西泠印社吃茶,灵隐至韬光一段看竹看水,满觉栊看桂花,都顿觉放下了尘劳,其实彼时此生尚单纯得很,哪有什么尘劳。彼时游西泠桥头苏小小墓,游岳王坟,皆只觉西湖风光现前。尔来四十年,真的多有了尘劳了,反为登山临水亦不能顿时放下。盖放下尘劳之想不能是因为疲倦了要想休歇。而此刻是因为这河水么?人世大山大海,多有风波,难得是这样的只是水。

    新闻纸上常见工厂与下水道致隅田川被污染的话,此刻船撑出几座桥,到了河面空阔去处,依然软波层层,舷外的水与舷内的人相亲。这河水亦如尘劳之身,在亲人的面前还是纯洁的,亦只有亲人看他仍是纯洁的呵。软波层层起伏里一般有两岸明灯光影千条。远处桥上汽车开过,如火树银花,市声与暗尘亦在河水里柔润了。我没有像此刻的只觉东京盈盈如在镜里。隅田川是东京的反省,现代都市所缺少的反省,这河水真是活东西。

    船中的男人们多有其奇拔的一生,此刻他们说话唱歌,少少饮酒,吃寿司,莫谈那奇拔与尘劳,且只是像这河水吧。有矢吹是中年妇人,唱歌唱得很好。她只是个真实的妇人,这就我与之顾盼之间有了一种恩情。福生书店里有个女店员,年纪二十左右,穿了青布的工作服,要讲相貌宁是难看队里排,而我每次见她,只觉得好,不生凡对女子的相貌的意见,不生凡对女子的人才学问品格等等的意见。男人与女人是有像这样无可被选择的。矢吹亦是这样的一人。

    这船亦好,偶亦用橹,而装了马达,在满是灯火的河水宽阔处开去,机器的声音有一种豪华。

    甲辰五月三日(编按:一九六四年)

    飞机上

    乘喷射机自羽田到福冈,只要一小时十分。去时好天气,从一万数千公尺以上的高空望下来,连山扑地,山上的植树都看不见,只见是青苔附着山骨。人家完全望不见,想象着海边山脚该有街市,注意看时果然有些赭红的线与块,似省县上的市区附图。原来人类在地球上所占的只是表面这样薄薄的一层,如果刮去了也只等于刮去了一层青苔。于危险与死都可以相忘。难得有这样一种空旷虚无,尤其是在于现代人。而飞机又这样的爽朗无滞,机翼机身与乘客、空中小姐,一一现实,远离忧患,科学可以是这样的只是好意,甚至是热闹繁华的。这种境界是老庄的。

    归时可是不同了。我近来每有削发为僧或自杀之思,今就想到若坠机亦但听之。天气不好,在云上飞,完全望不见下界,已入昏暮,云亦多是烟气黑雾,上不见日月星光。惟见机翼两胁微现红光,似地狱的火。又如萤火虫的腹部的光,这点点火光非常非常的可哀。飞机在这样的高空亦逃不去佛经里说的无明。及其降下着地,如为灯光所惑的鸟坠地扑翅,可以感觉得鸟的胸膊的鼓动与肌羽的暖意似的。这里是荒愁的东京都空港。我突然想到了佛说的慈悲,真是心里难受。宇宙火箭亦逃不出这慈悲吧。世界的前途端在顿时脱落,打开慈悲见老庄。

    甲辰五月四日

    羽村

    夏天。晨八时十分走出门散步到羽村水堰。着日本浴衣,橡皮凉屐,持幼桑手杖。此地是多摩川上游,水细滩阔,堰下浅濑,水面露出沤钉石如星罗棋布,皆生青苔,水花溅湿,我要想践之而过,试得一试,怕滑跌倒,就回身伫立,且闲看游人。今天虽是星期日,因时候尚早,水涘寥寥惟三五人。

    随即开到一汽车,下来一家四人,开车的看去约二十几岁的是长兄,一妹穿高中女学生的制服,肩下两个弟弟,大的六七岁,小的四五岁。他们去水涘要下一堵石磡,有半人高,哥哥姊姊跳下,那大的小孩亦一跳就跳下,小的一个却晓得两手撑住石磡先坠身下去,然后一跳着地,那长兄与阿姊连不回顾,大家就这样一直的走向水涘去了。我看着不禁爱那洒脱,遂共他们走到一个坝上,坝的斜面很陡,去水高约丈余,大的小孩就坐倒身溜了下去,阿姊是半坐半蹋的走了下去,小的亦照样来溜,长兄就赶快先倒走下去一半,两手虚承着他,而这小的亦居然自己溜下去了。这要我是不敢。他们都是着的橡皮凉屐。两个小孩下去浅流细湍中,两人各牵一只玩具轮船。阿姊只宜在水涘,那长兄亦坐在坝上,我亦坐在坝上,看着那两个小孩戏水。

    水中都是青芜苔,大的小孩滑得一滑,而不跌倒,口中叫出一声:“咦!”即刻不以为意,那长兄看着亦不以为意。小的把一只屐陷落水中沙泥里了,那阿姊就涉水下去撩起漂清了给他穿上。兄妹姊弟是平人,不比父母照管的婆婆妈妈,却别有清洁妙严。

    此时却有一妇人蓦地从水涘走上陡坝,三跨两步如履平地。看时才三十年纪,杏黄衫子黑裙,着屐。才三十出头的妇人未减年青女子的飒爽,单是线条更温柔了,她身上的衣裙与梳的头都是感情。是几时这样的色香满吃。她后面有个小孩跟着也爬上坝子的倾斜面,她回头一顾说:“要小心!”却不停步等等他,那小孩自己爬上,母子二人走往堤上去了。是此地的家吧,所以出来走走就回去了?

    那边浅濑处,有二位年轻姑娘,都是着的衫裙凉屐,她们如蜻蜓点水,践沤钉石而过,却不怕青芜苔滑跌倒,我望着不禁生起羡慕。这样的日常等闲事而何处都有惊险,还比专为度绳走索的曲艺更好。她们转眼之间就渡过浅濑,走在对岸的大堤上了。人世的一切真是有锋棱,不但角形的,连圆形的亦有锋棱。而她们的洒落又如流水的活活。

    先前那两个小孩,大的一个亦去到那浅濑处走走看,这边他的长兄叫道:“危险的嗄!”那小孩迟疑回步,果然脚被水里的青芜苔一滑,几乎跌下去,他就听话走回来了。于危险与安全可以这样的不介意,而亦没有一点大意,年青人如花,无论开在悬崖与开在平地晓风里都有一种高绝。于是那哥哥姊姊带着两个小弟弟又坐上汽车开回去了,于风景亦这样的不沾恋。

    那两位姑娘去过堤上回来了,仍跨沤钉石渡那浅濑,一个想是失了脚,她索性走在水里,那一个亦身子一摇晃,好得她扶住了。那在水里走的一位在半途俯身索性洗洗脚,这一个回身见了亦转去帮她泼水洗背后裙子,也许是方才滑跌过一跤弄脏了。二人随即到此边上岸,那一个背后裙子水淋淋的湿了一大片,她只侧转身看了一下,亦不介意的一同走了。她们都是住在近地的么?

    年青人的世界即他自身,是直接的。而我今年五十九岁了,也许有点旁观。但也许是在直接与旁观之际,有一种悟。但也许可被羡慕的倒是那年轻人的行而不觉。又也许最好是在觉与不觉之间。佛说圆觉,也许不如生觉的好,半生不熟的觉,未圆也罢,像月亮的未圆。

    朝阳照过半滩,游人渐多,我这才亦回去了。归途乘电车,于羽村驿见一好女子,及乘上了电车,她立在我面前,二人都无坐席,我遂得细看她。她大约还只有十八九,不出二十岁。夏天着浅白色衫裙,赤脚穿皮绦结的无鞋帮红鞋,胸襟珊瑚别针。平常我爱和服,对女人的时装多有意见,焉知时新两字竟有这样好。她搽的手指甲与足趾甲桃红色。眼皮搽浅浅的烟蓝。搽指甲油与搽眼皮真乃女子的严格考试,女子每天的化妆是创作。她脸上薄薄敷有香粉,可比是新篁初解箨时。她的头发式样亦好,现在女人的多是干燥杂乱蓬起像鸡窝,有这时代的气息荒荒,而这位姑娘头发却是略略烫得一烫,不焦曲,前额稍稍做起,梳到后颈朝里卷,恰如一川绿云缓缓流着。她眉毛生得开,高高的眼梢甩上,脸颊的曲线如春水池塘的波形。她的身材丰纤适度。妇人的会是肉感,而年轻姑娘的身体却只觉其是精神,照面逼人。

    电车行驶中,我立在她跟前咫尺,越看越好。她执钱包的一只手抬起在胸前,那半截露出的臂腕正当我眼下,我看着看着,只觉它是个人世的美好现实。这我对之可以是怎样的交涉呢?

    我书桌的玻璃板下有深水画的美人,是和服梳辫的姑娘,我朝夕都看看她,歌麿他们的浮世绘我不喜,却爱深水画的有现代的清扬。如今电车上的这位姑娘虽不穿和服,亦见了她使人只觉当今亦是清平世界,乃至不可以有恋爱。

    我这样面对面的觑着她,一点点阻隔亦没有。不在意地,极谨严地,只避免与她的目光相触。而她亦岂有不知,但是她不介意吧?因为青春自身是贞洁。《华严经》如来现相品,尔时世界微动,就像这样的不是无交涉,而未有事故。此时世界若有事故发生,只可以是比她还小的顽童,撩她一把,挨她骂。

    甲辰七月五日写起,至十三日写完

    玉堂祭

    八月十六日御岳玉堂祭,有盆踊与烟火,我与爱珍吃过夜饭后去看,到得迟了,盆踊已收场,车站与沿途都是竹笠浴衣草履舞装的妇女,她们多是近地人,来参加盆踊各领得一份舞装归去,所以那竹竺浴衣草履都别有可心爱的了。时已入夜将近八点钟,烟火方炽,看热闹的人如潮水。沿山渡溪,溪上临时搭起长桥,杉柱松板麻缆犹新湿,迤逦高低曲折,明灯水声里,人们逐队走在上头,随着桥身摇曳,女子们不翩跹的也成了翩跹,男子们不俏皮的也成了俏皮。那偏溪山的千千盏明灯,如星如火齐,照得碧树生烟,水声皆活。照得人影男女心魂皆在水声里流去。

    水声灯影里人们在桥上逐队而行的,在桥“堍”滩石上摩肩接踵而行的,在岸边树上伫望的,是年青的皆有其所待望的,分不清她那待望的眼前的人或即是天上的星,分不清他那有话想要说的此时心情或只如那水声潺潺,或只如那水声里流去的灯影。那人堆里的一人,无论是他,无论是她,都有一个故事在刚刚起头,千人万人里,单她倾头低话时微微触着了他。漫天爆竹里,单他眉梢一紧费人猜。而还有是那老年的翁媪与身体尚正在拔长的顽童,老年人活到现在,觉得世界都在,顽童是这大人的世界仿佛都可打破,如打破玻璃灯的一声响,要他人留心他淘气。那水声惺忪,也许就是在说的这个,如褒姒的爱裂缯的那一声响。

    御岳重迭是山,烟火在半山放,都是回声。山,平时对它不知要如何才好,现在一记一记打上烟火,星辰下夜气里,把山打出意思来了,和山也可以有话说了。山也凑热闹,请山也下来到玉堂纪念馆喝杯茶吧。

    今夜的胜会是为玉堂纪念馆成立,所以就在玉堂馆前举行。河合玉堂是画家,年过八十,数年前殁。纪念馆玻璃轩窗,溪山星辰无阻隔,室中陈列他的日本画,明灯下只觉其如新作,这新是明治以来开辟气运的新,而依然是日本的。室中的电灯光与廊下的灯笼别有一种安静,但为外面的野气所侵袭,灯光亦如水泼溅。外面爆竹声中,这里挂的玉堂的照相,与其生前作画之室,火钵几案笔筒画架都似此刻可用,虽无家人,亦如人家的在过节日,虽不焚香,亦真的是在祭了。

    玉堂的有一幅画即是画的纪念馆前的溪水,波澜回环,在电灯底下,这画的溪流就像一只野鸟被捉来放在堂前。今晚盆踊与放烟火即是使溪山都如在堂前。那桥下的沙滩上亦电灯明晃晃,有警察戒备,怕人丛有被挤落,或有出边出沿不知危险的大人与小孩。那溪流,急湍翻滚,被电灯光照白了,惺忪里疑心它是静止的,与灯笼的颜色,及游人的衣裳的颜色,且是相配得好。

    溪谷的一边是玉堂纪念馆,过桥是一观光旅馆,那旅馆临岸傍溪,栏杆挂一排灯笼,如木版画里的那种红色,浸在遍溪山明晃晃的电灯光里。栏杆上凭满人,那都是些天上人么?这与桥上溪滩上的无数人,那都是些地上的游仙么?

    兰盆会使山川木石都与人相戏,使千人万人都成了风景,如革命之际,一切人皆成了相知。

    甲辰八月廿四日

    百合花

    爱珍是城里人,见院子里花开了必折来插瓶,与我的喜爱花在枝上开落,想法不同。但我亦晓得爱珍的是人与花更在一起。我家院子里花多,惟百合花只得三株四株。这些日子里,我留心到有一株快要开了。几回特意又去看时,却依然只是蓓蕾。花这样东西,明明是要开了,而等到它忽然一开,还是使人觉得是意外似的。我虽不曾听得晨光雾气中花儿开拆的音响,单是那照眼豁然,就连天下世界的凡百大事都是有可为的了。我心里想不要给爱珍看见折取了。

    果然一天早晨,我还在床上,爱珍去院子里折了一枝百合花拿到我床前,看她是不胜之喜,她折来这枝花,好像是在池塘里捉得了一尾鲤,捏在手里鲜活迸跳。这朵花,一夜之间开得这样大,摇摇荡荡的,它来到了房里亦像是在无边风露中。这真真的是百合花。这真真的是无保留地开放了。而爱珍的人亦真真的与花一起开放了,绝无保留地。我叫了一声嗳哟,说你又把来折了,想要谴责,但是也不禁看得呆了。

    近来我真是虚度光阴,连对于花木都茫漠,天天见面亦如不见,今天的可真是意外。我说给爱珍道:“折了百合花就不结百合,去年有一株也是被你折了,今年它连不再茁了。”爱珍注意地听我说了,还是兴致致,说道:“等还有一株开了,也折来。”真是拿她没有法子。

    癸卯九月三十日(编按:一九六三年)

    井上眼科

    偕爱珍去医眼,并配眼镜。我患的是结膜炎,医生验视力无事,可以安心了。结膜炎医生不当一回事,再问时,那年轻的医生怕烦。爱珍患粒肿,俗说偷针,医生更不当一回事,它自然会好的,要割亦可,不必吧。井上眼科有名。爱珍偏走到上头院长的座前再受诊,院长是老先生,已八十四岁,爱珍示以粒肿,他却简截地说割,当下就割了,那种爽快法,没有一点疑惑姑息,完全是明治时代的人对于科学乃至对于世事的态度。这最合了爱珍的脾胃。割了之后她一只眼罩了纱布。

    翌日爱珍一人去换纱布,却挨老先生骂了。爱珍回来很高兴,学给我听道:“是老先生他把旧纱布除下叫我拿在手里,我一大意把来朝几上一放,老先生即刻大声叱止:‘驮目,徵菌ある!’我倒吓了一跳。他即刻叫看护妇拿印好的一页眼科卫生须知给我看。”此刻是下半昼好天气,爱珍刚回到家里在洗脸盥手,一次再次以她的不准确的日语发音学那老先生的叱责:“だめ,ばいきんある!”挨了骂还这样开心。

    又翌日,爱珍去看了眼科回来,又讲那老先生。老先生今天以中国话问爱珍:“好不好?”看护妇说院长会得几句中国话。此刻爱珍学他说的“好不好”,又非常开心。爱珍真是有在荣辱以外对于世人的好意。

    癸卯五月三日

    登高尾山

    重阳节。偕妻爱珍,及应小姐、林文子登高尾山。是日晓天带阴,游人行山头,望坡谷折迭,万丈之深,草木似在海水中。都市人家散在田畈,遥从云山望尘世,皆成仙境。游人在山头行,翠嶂烟岚,远远近近,游人的衣裳与眉眼如对镜,如藻影参差游鱼之活。山头有饮食座肆,觉此间已近天上,然而一一真实。游人买吃食,同伴之间依然小气计较。

    归途买得淮山药、野百合及板栗。在山头尚买得异果,曰サケビ,生于险绝难采处,红得好看。

    癸卯重阳之翌日

    青梅烟火

    八月十日傍晚,我一人到青梅看烟火。先是三号夜里已偕家人到立川溪桥那里看过烟火了。青梅市纳凉烟火大会在半山公园。公园上头有岭,岩树回复,烟火即在那上头放,观众则在下面公园广场里。广场里摆有摊头卖零食、团子、酱烧墨鱼,一串串的串着卖,摊头的灯与锅气炭焰,与树影人影,皆在黄泥砾地。还有瓜果,都是就地堆列。去国游子会重新诧异此地是日本,摆摊头的是日本男妇,买零吃的与在玩耍的是日本孩童,人丛中持扇着ゆがた的是日本大姑娘与人妻。消防队开来消防车与救护车防备着。警察手执灯笼往来。广场人丛里,看见有灯笼的就知是警察,遂觉对警察亦是亲切的了,如同那灯笼的于人亲切,虽然此时天色尚早。

    及至六点钟,天还是白日之馀,就已开始打上了爆仗,一响又一响,打在岭头树上空中,像是小小的冒犯,闻声见光,未成为焰,单是烟。而人们亦像是尚未正经在看烟火。我在秋千架边游椅上且坐下,与同椅的妇稚及骑在临崖矮垣上的顽童想要有话,但是不打招呼亦罢了。

    渐渐天暗下来了,于是一会儿都是夜气了,烟火放得繁起来。有的是噼里啪啦放出流星赶月,亦有像是金灯草花,一盏一盏的。亦有像是银红晕白的管状蕊头花,天空如水,那烟火都成了是滋润的,柔得白茸茸的。而突然是一蓬蓝色的伞,影衬着银红,人丛中近我身边有妇人啧啧地说道:“啊,那蓝色!”

    有一样炮竹打上得最多,砰的一声响,在空中舒展为一把大伞,千缕万条的橙红光彩,挂天而下。那一记一记的“砰!砰”,坚实激越,险不把天空捶打得凹进去了。广场临崖处望下去是铁路,与市区的建筑物,高楼明灯,这一切,在那一记一记的捶打里只见得是更安定了。捶打成的江山。当初女娲补天,也许就是这样捶捶打打的。可是像江西人补碗,当当的敲给人听,这世界不会有失手敲碎之虞吗?看过那原子炸弹的蕈状云,叫人真觉得这烟火是吉祥的了。

    间隔得一些时候,右手山坳里忽放起一大串烟火,像高射机关枪弹的冲上空中,炽辣的音响,一簇簇光与颜色的流窜,顽皮地,戏逐地,照见人的眉梢鬓际。

    公园的广场外侧临崖,里侧靠山,我向里侧走去。此时看烟火的人群已像潮水一般只是在涨上来,涨上来,广场的中心与里侧比较人稀,没有摆摊头的灯光,人们坐在地上,像是坐在有沮洳水草的沙滩上,我走过时要留心脚下莫踢着他们。再过去有绳拦住,这里正当放烟火的岭头的直下,怕飞火堕壳会伤人,几个警察手提灯笼在警戒,可是仍有人出边出沿的面着绳栏坐下。两个年轻女人,不知谁是少妇谁是姑娘,完全家常打扮,是晚饭后出来乘凉,也这样的立在警戒线的出边出沿。那一记一记的“砰!砰!”一记一把大伞,远看是挂天而下,这里看可是都在头上。加以每隔一会儿又放起的一大串烟火,竟连这两位女人亦成了烟火放出来的景致了。我忽然有一个思想要走近她们两人身边,近得没有距离,可是走近到了约三尺之处,我想想又止步了。此时我胸中满满的都是思想,如烟火的激越,捶打得天空与大地亦都胸口满满的。

    人群续续地像暗潮的涨上来,八点半钟了。我穿过人群下山回去,那路上也随处都是人群。走到山脚下巷口小桥边,这里亦立满了乘凉看烟火的男女,但是自自然然,不到得拥挤难行。渐至小街闹市,两边店面摊头的电灯如泼水。这里亦烟火照亮檐瓦,爆竹声引逗得店里的与摊头上的金铁瓷器布匹瓜果都想要答应,怔怔地,忍俊地,想要有话说。这放烟火真是个大风景,在半山公园的广场里,在公园下来的山路里,在山脚巷口小桥边,都可以看,不受一个角度的限制。那漫漫的烟火好比是星辰雨露,连整个闹市都在它的直下,街上的人们纵使不专为抬头看烟火,亦他们的人都在烟火里。

    靠近电车站的横街狭巷有酒肆,我走过张得一张,里边是几个市井之徒已醉,着ゆがた的侍女在斟酒,这里亦一般的在漫天烟火中,却好像是不相干。惺忪悟境,只这一刻的眼前峥嵘男子窈窕娘,便爱煞一生一世,如果起舞,歌词只应是:

    今夕何夕兮?

    癸卯八月十三日追记十四日写毕

    神伤尾崎士郎之丧

    唐朝李白有哭日本晁卿诗,因为前此他说归国,李白送他上船,后来就听说海风覆舟了。而那次晁卿实未死。李白又有登庐山诗:“手持绿竹杖,身披日本裘”,着的是晁卿送他的裘,依然风光无缺。我今伤悼尾崎士郎,海上三山,李白当年的与今天的事,谁能知道是怎么的呢?

    尾崎士郎因癌症复发,卧床凡六七个月,死于日本昭和三十九年二月十九日午前零时五十八分。前一日午后二时顷我还去过他家问疾。是大雪中从大森驿步行到山王,走得连执伞的手亦暖热起来。我想起尾崎未成名时从山王步行到新桥,要稿费不着,来去没有搭乘电车的钱,把下驮的齿都走蚀了。而我此刻,却是像幼年在杭州读书放寒假还乡,从蒿坝走起,走到章镇,在雪中走得周身都暖和,手脚活了。贫苦果然亦可以感谢,只觉此身与天地之亲,可比早春在檐前太阳地下,以冰雪水泼洗水仙花,人生的极意可以如此的,只是身体现实的好感觉,这就够过得一世乃至千年无疾苦灾障了。所以我虽近来几次来,见尾崎病卧,亦不可能想象他是真的病了。

    因为病势沉重,有医生的“谢绝面会”的字条,又或是正值医生与看护妇在输血打针,清子夫人要进去看看情形,请我见面,反是我阻止了她。所以这回与上回我都未见面,上回我来是一月三日,两次我皆只向家人问问病状。我问清子夫人,士郎先生病中亦厌气发怒么?答道:“一点亦没有,他只觉得人家为他这样那样,又喜爱,又过意不去。宁可他也发发怒,倒许是好呢。”尾崎是不可能想象他有病,连他家里的人,连一个斟茶来的小姑娘,都毫无生病人家的阴暗不吉。那小姑娘想亦是亲戚,她一面递茶果,一面对我道:“下雪好看,这雪下得院子里都晴亮了!”我在客室稍坐一回,游目看着壁上,是数月前尾崎士郎自己换去了名画,挂上那年唐君毅写的字:

    天地不与圣人同忧

    后来我几次受妻责怪:“医生已说是只得三四天的人了,好朋友最后也要见一面,人家是客气,要你自己说见的。”我听了亦不知如何辩解。但尾崎是使我糊涂了,可比极乐世界无有病死。尾崎自己他就是从不到医院探望病人,不参加葬式的。极乐世界是印度的,尾崎的这个却使我想起神社。日本的神社只举行结婚仪式,远离死丧之戚。日本的丧仪是在佛寺举行。中国民间有云: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日本的神社与尾崎的人就可比是这样的注生不注死。

    我与尾崎的最后见面是在去年大晦日,我去问疾。我说今天又是大晦日了,他道:“这回不行呢,等我病好了,明年除夕我与你又到浅草去玩。我这病是可以好的,等病好了,这回我要用功汉文。汉文我幼时用功过四五年,不是无根底,这回再用功一两年,说话不会不妨,能读就好,让我来译你的《今生今世》。”他病卧在床,我隔一张低低的几,坐在叠上,听他如此说,只觉世上的一切都是信实的。

    而我谈起前回我来,他给我看的一方端砚。当下我心里忽然想要得到尾崎的一样什么,而且这端砚又纵使非尾崎之物,它亦是好的,不因人而贵。但是我没有说出口来。昔人有郑交甫请汉水神女之珮,我还比交甫老实。而这与方才他说的要用功汉文译我的书,简直是不相关,而于我所说的,是要过后我才每每想着时又感激。

    随即尾崎问起中共油压机器访日团员周鸿庆的亡命事件,他是想我在为此忧恼,又且此事是发生在日本。而我只简单的答得一句道:“此事日本的做法是错的”,却觉得这样的事不值得谈说,因为单是眼前尾崎的这份对朋友关切之情,已够使中共云云乃至日本的对华外交,皆不过是阳光里流水活活的一个涟漪浅浪罢了。而人世可珍重的东西原亦这样小小的,几乎是闲情的。

    还有是尾崎说起他的儿子俵士,道:“他的高中入学成了问题,怎样的也不行,他是怎么的亦不合于今时的教育似的。”我道:“于现社会的一切合得来的人有的是,不合倒许是好。”尾崎道:“我也如此想,合得来的人如今有的是。”

    而我那天是写好一篇文章,单讲尾崎,打算发表的,带来先给尾崎过目,因是汉文,尚未译得,我就以日语说给他听一个大概。第一段写的尾崎今病,大豪杰紫垣隆手开若干条,请尾崎作长书一一答之,紫垣此举如挽天龙,抢得其珠。这一段文字,对着尾崎我忽然胆怯忌讳起来,我是宁可要天龙,不要那宝珠。今年新正于清水董三家开笔,我写得四个字:

    龙恼龙嬉

    此刻竟是面前的尾崎士郎的照影。想到这里,我以脱头的句子说道:除了你,就是保田与重郎了。日本之国,大山大海,你的文章如海,是动的,保田的如山之静。保田的人与文章是其感情皆成理知,其实比起与你,我与保田也许还相近些。但我今忧虞,还甚于败战后那一段期间你被追放在伊东。保田是凤,而我与你怎能得如凤凰的无业。凤凰单是人世清平,连没有故事。

    尾崎听我说保田与重郎好,他喜动于色。及听我说与被追放在伊东时比,他又肃然,却单是谦逊道:“你不”,要他代谁对我抱歉似的。《红楼梦》里贾宝玉就每有这种代别人对姊姊妹妹赔礼,被林黛玉说:这又于你何干?

    我于尾崎其实也如友如敌。尾崎文章的强烈几次使我气慑,因为怎样好的东西,亦非有不败的生存力不可。而我同时亦有一种不服,觉得尾崎文章里不无明治以来接触了西洋的生存竞争说的意气。于今打了八年战争,日本的强烈完全发挥了,乃至打太平洋战争亦是日本民族的一种风流,而中国的事又自是中国的,这一场战争亦可说是他写的《人生剧场》对了我的《今生今世》。

    《人生剧场》于道德于世事有极大的肯定,故读者于书中人青成瓢吉一致欣羡,而《今生今世》则前几天尚有一位航空界的漂亮太太读了说好,但是于做人之道有些地方不赞成。尾崎的是明治维新以来的日本凡百有了个着实,乃至败战后日本人于事务的肯定亦尚非中国人可比。中国可是近百年来一直尚在天道人事未可知。三年之前,NHK(日本广播协会)放送《早晨的访问》,有尾崎士郎与我对谈,我曾说日本文学今缺少革命,尾崎听了思省久久。尾崎文章自是明治、大正、昭和三代日本极盛期的,如李白、苏轼,有不及初唐四杰与欧阳修、梅圣俞的新意。又且李白至天宝末年,盛唐之运已移,苏轼一身亦为北宋至金兵南下的分水岭,尾崎士郎同然,晚年遭逢日本败战,然皆无害其为盛世文章,千古无对。而我的《今生今世》则也许像庾信白居易的,还要隔一代才到得初唐王勃他们,才到得宋初欧阳修他们。庾信白居易的是乱世新的格物致知。

    然而人世之事,古今一现前,夷狄华夏惟是一树之花,《人生剧场》与《今生今世》竟是这样的相似,而又全异。尾崎士郎于《今生今世》的书名完全心折,我告诉他这是张爱玲给取的,当时她是脱口而出。尾崎又借我的另一书名《山河岁月》为题,写立花宗茂于丰臣秀吉之世到德川家康之世的不屈,与其对天道人事的明悟,自序此作是为慰解友人中国亡命客胡兰成。其实我与尾崎的关系非比寻常,他于我是另一个自己。我今来问疾,以不完全的日语,对尾崎分说他的文章,一面自己注意好不可坐过十五分钟,因此有些意思只能以几个单字来达意。当下我还不甚知觉这次会面是可比释迦病卧娑罗双树间,有童子纯陀来为佛法证言。

    我说尾崎文章有明治、大正、昭和三代日本作为强大的海洋国家的气概,但我更喜爱你的一些小地方。你的近作《一文士的告白》里写败战之后你见宇垣一成的那几段非常好。你做的事都是像这样的没有法子,不能自圆其说,而只可以如此。这样的幼小,于世事不会,却又能没有一点委屈迁就,到底亦无有不吉。而你又恶戏,如你在《厌世立志传》里写中学时代在教室黑板上画女人的性器,这使我想起日本的《古事记》,原来人类当初开天辟地,创造历史,亦不过是这种喜气与顽皮。

    你的幼小是源义经的,义经与静御前的纯情,与《古事记》的喜气顽皮,那都是日本民族独有的。所以日本的男女混浴可以有这样的好,所以日本的禅与庭园有这样的清和,所以尾崎的人一直是这样青春的身材,青春的眼睛。而尾崎你写的《关原之战》,于天下事你竟是不学而能,不思而得。

    世上或有是豪杰相与,高谈雄辩惊四筵,又有是爱人相见,虽只得一刻儿的工夫,说话不多,亦已眉目传情,诉尽了平生意。我前两回来问疾,是与别的友人一道,而今天我是一个人来,偷得一个机会似的,自己亦不能相信与他可有这样的千言万语,而我用的日语又是这样的简少。这天是尾崎于十二月二十日曾一度危笃后又好转,所以我竟坐了约二十分钟过头。平常都是他说话多,又不时按铃要清子夫人拿这拿那给客人看,惟有此刻他只听我说他的文章,一字一句的听,极少插言。

    有个石匠店的主人,年近四十,因敬爱尾崎士郎,斥资数百万元于一处山边建造尾崎文学碑,为至今所有文学碑中之最胜者,功成始告尾崎,请得尾崎的题句刻之。于是一日,尾崎独自一人去看碑,在碑前草坡上打滚,躺了一下午,如他为学生时。此事他终不告人。而现在他病卧听我讲他的文章,亦像是这样的春山啼鸟,秋水照花,自视自听。

    尾崎亡后,十九日这天午后我去吊丧,只见他家庭园摆满花,是总理大臣及各界贵显所赠花圈,凡一百三十余个,却一概去了架子与名签,惟取花插于竹盆,环列遍周,都是好花,其中最多的是菊,魏紫姚黄,清香四溢,还有是西洋名花,似红兰,两枝三枝就要数千元,果然是尾崎的事,竟连没有一点丧家的感觉。

    满堂吊客中,有青年志士毛吕清辉见我来到,即陪我到里边正间灵座前烧了香,二人归座说话。毛吕道:“尾崎先生真是胡先生的知己,生前每谈起胡先生,我注意看尾崎先生真是欢喜。”现在我承认他这话。我与尾崎,当初并非闻名相见即相知。后来我说出要结天下英雄会,他才非常的心折。以来十年间,他尚未能读我的《今生今世》,我与他说话又总是不足。但亦只可以是这样的了,从来最要好的二人之间,永远是于意有所不尽。

    世人动不动说知己,及至真有了知己,却又好像不是这样的。便是俵士,尾崎对他的父子之情,亦毋宁是朋友爱才的一种知己。乃至夫妻之间,五六年前尾崎六十岁时尚有一度要变,为了银座一妇人,但亦人世没有比他与清子夫人的夫妻恩爱更真实的了。而俵士是遭此大丧,他虽尚只十五岁,亦可比昔人的行过玄服式典,是大人了。

    方才我烧香时,清子夫人跪在一旁答礼,寒暄道:“昨天胡先生来,我还说是容态比前两天好了,到底还是不好呀。”说时又落泪。随后小姨雅子与舅妇捧茶来,于人丛中到我面前,跪在叠上致谢,并稍稍寒暄,提及姊夫,都泪眼汪汪,而我一滴眼泪亦无。我是如同神,俯视着人间的真实。

    第三天灵柩发引,至青山受各方吊祭,然后火葬。是日一清早我先到尾崎家烧香,夜来亲友通宵守灵堂,此时才散出,惟尾崎生身之地吉良来的一班乡下人在饮茶,一清早的清茶。院子里动用人才在开手收拾。一班乡下人在饮茶的起坐间原是尾崎生前的写作室,今都打通,与邻室只有孝帷之隔,那里草草供眷属晏寝。一时见清子夫人揭帷而出,她身带重孝,对我致意,然后在火盆侧跪坐一回,为吉良乡人与我讲述尾崎的临终。最是此时,我觉得她可比是嫂嫂一样的亲人。

    清子夫人说的是,爷就只挂念俵士的早稻田高中部入学考试。问知是十八日,二十五日出榜,说道:“迟呢,但是我等着吧。”十八日俵士到爷床前嘘问了赴考去后,爷似睡似醒的梦见俵士与别的小孩作真剑胜负,自家的小孩胜,醒来对妻说了,对他是安了心。是夜临终直前问爷要什么?说是想要听听《樱井驿》,是长女一枝唱了。《樱井驿》是忠臣楠正成勤王出师,与子正行诀别之地,正行尚只十一岁。清子夫人道:“这只歌此时唱来听,果然沁肃。”

    我闻此言,为之久徘徊。《人生剧场》开头是父教子,今又教俵士,尾崎士郎的这种对于传代的肯定,亦是《古事记》里的。比起来,我却像刘邦。兵败,父母妻子可弃。

    清子夫人道:“是夜六时后总有三四小时的工夫,口里一直在说些什么,却听不真,多半是说的吉良的乡土方言,倘能听得就好了。随后有一会儿工夫,眼睛尽在上下探索似的,不知要想看什么呢。”这要照中国人的说法,是临死收眼光。“我叫爷,还是清楚的答应我,我说爷再在世三两年也好呀,答:奢侈呢。又曰:夜来了则睡。”

    尾崎病时已不能饮,还是床头置酒一升以自娱。他喜吃虾,烧来吃吃亦没有平常的味了,然而他口已不能尝,亦还是心爱不衰。临终之夜,亲友守在外间相陪,他叫拿酒去请他们饮,一回又叫拿鳗饭去请他们吃。病到如此,身体已呈脱水状态,对生时一切都应当是厌烦了无味了,他却还是新鲜。而他说的戒奢侈,又是这样的无贪。他是于生不厌,于生廉洁。

    清子夫人又说,水野先生赶来,叫:“士郎先生,是成夫呀,晓得么?”答:“晓得。”又叫:“士郎先生,大往生么?俵士君的事可放心。”答“唔”,晓得的。夫人说时,我只静默地听,不插一言。人之临死,是可以恰如远行告别,都是人事,只觉是此生未尽,安详处皆自然成为礼意。还有夫人说的是:久久病卧之人,不能转身,易箦时才见背尻处都寝塌了,看护妇都惊惜地说:“先生真是忍耐了疼痛的呀!”这都是他的听话顺从。我小孩时穿了新鞋去到外婆家,轧得脚起疱,亦慰着不说痛,皆只为人世的华丽,与此生的志气。

    小时我见俞傅村的义父做丧事,亲友来吊,皆说故人的生前事,这回可是我亦忽然想要逢人说尾崎士郎。日本政论家第一人岩渊辰雄先生说头山满,“他只是做了该做之事,自然的成为豪杰,如今有些人学他,却为立身出世的一格”。尾崎士郎亦是这样的天生豪杰,但与头山满又全然相异。头山满死后曾有推他继承之说,然而尾崎士郎不可能是继承谁的,恰如头山满的不是继承谁的。尾崎士郎于人事爱憎激烈分明,而无报仇之念。他原来连不喜忠臣藏,我想是因为赤穗四十七义士的报仇有一种阴暗,褴褛,屈辱者的怨恨。而李白诗里的“海上五百人,同日死田横”,则非常好。他所以亦不喜无产阶级革命。但是尾崎士郎不知可有中国解放军初期的风景,清洁到连没有恩仇与仁义。

    尾崎又不喜德川家康,虽然源赖朝他还可以喜爱。他这也许是像我的不喜麦克阿瑟。新近朝日新闻上发表麦克阿瑟的回忆录,完全绅士派头,而我宁是惊动于当年他说的“我若愿意,可以杀绝日本人”的那一派杀气。中国的二十五史自司马迁以后多是儒者所修,儒者于异色人物无兴趣,故其所记不活。德川家康扫除群雄后,尊用儒者,在他是术,而当时文书记载遂使后人读之不可喜了。以上这些意思,可惜尾崎生前我未曾与他说到。杜甫怀李白诗:

    何时一樽酒

    重与细论文

    杜甫与李白到底亦没有机会细论文罢。

    而我今天是夹在异国人中来吊丧,只见我是笨拙不会。我见别人都臂缠黑纱,独我没有,却不知如何问人要。及和尚来了,做过法事,司仪来叫亲族与吉良乡人都进灵堂,于盖棺之前最后见一面,我都不知跟进去,直等人家又催请,我才亦去到灵堂。

    灵堂中众人绕棺哭泣,都在撒花。我看着睡在棺里的亡者,这真是尾崎士郎?于是我亦随众撒花,是菊花,但是我只撒得三五朵,于脚后及胸侧。众人已都撒过了,全身被花所铺满,只剩头脸尚露出,大盘中尚有余花,清子夫人哭泣着,还一朵一朵的安放在枕边颊侧,塞塞好,可比是替他塞塞好被头衾角。这做妻的一生侍丈夫巾栉,为他捧茶递水,在闺房中,在人前,如今她给他把花塞塞好,亦还是为妻的手法,服侍了他一生亦不尽的这为妻的心啊。清子夫人与俵士母子二人的热泪,都不是空虚的绝望无力的悲哀,而是人世火杂杂的现前。俵士是捧着灵位,站在头边,都只为父子知己之恩,他也哭了。他虽还小,却晓得刻刻照顾母亲。

    于是灵柩离家发引,至青山丧仪场,来吊者约千人,多今时名流。尾崎士郎当年,他的人与文章自露头角,即受到幸田露伴、谷崎润一郎等前辈的爱重。他的小说《高杉晋作》使政界人岸信介亦为之心折,使当代大史学家德富苏峰亦亲访之于伊东,却托以一生的传记而不得。他的《人生剧场》数十年来反复改编电影上映不绝,许多青年因为读了《人生剧场》而进早稻田大学。庶民连石匠花匠亦与财界人与艺妓一般的为尾崎所魅。他的丧仪惟几位文学界的代表与故交,及相扑协会会长读吊辞。其他惟首相池田勇人亦上台烧香。还有滩尾文相、岸前首相、西尾末广、佐藤荣作等及财界诸巨子皆只在台下随众烧香。还有各地方来的吊电亦只登记了,不念出来报告。尾崎的人望有这样高,而他不列于艺术院的会员,与奖赏无缘。他出丧之日,内阁议论对他的功劳赏尚为勋等发生问题,而故吉川英治的是一等勋。他亦不是世界文笔大会的日本代表,外国未有译他的作品。尾崎文章是好像神社的为男女老幼所参诣,而不可以被列于世俗等级。它且亦如日本神社的不可被输出,虽然日本的樱花可以被输出。

    然而是日吊祭之盛到底亦不及当年鲁迅与胡适出丧。这是因为日本今无革命。

    在青山丧仪场来宾休息室,隔得一条长桌有一对男女并坐,照眼就知是电影明星,似在向我打招呼,我疑惑其是否去年正月在尾崎家见过的新婚夫妇,还有是因为我见了这样年轻漂亮人,起初有些不敢接近,仿佛自己是个村塾里的顽童的怯生。随后到礼堂烧香回来,在休息室看见保田与重郎,他从京都赶来,昨夜陪灵守通宵的,保田的人迥出尘俗,而于知友的心期,情真如此,不像我的随便,不怪爱珍常常说我:“兰成啊,你是个最最无情的人。”而我因走过那张桌子去与保田说话,恰恰与这对明星靠近,女的第三次招呼我,我才搭讪。果然是明星宇津井健夫妇。这宇津井健的年轻的妻,我不能确实她亦是女明星不是,那样的苗条,她的人好像中国江南的水仙花,美到使我不敢随便问她。她的头发梳得非常好,这样自然,而只可以是她这样的人的头发式样。她的衣带、白足袋与草履,无一不相宜于她的坐,与她的亭亭玉立。她手上的钻戒是真的清无点尘,她手里的一串水晶数珠那样好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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