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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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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的浪潮涌起,会使海面改观。然而岂止海面呢?潮从通海的江河冲进来,江河里的大船巨舶便失了魂似地颠簸起来;又从江河折人弯曲的小河,小河里的水藻以及沿岸的草木也就失去了它们的平静,浮呀,沉呀,动呀,荡呀,好久好久,还是不见停息。

    那壮大的潮头还没冲到上海的时候,好比弯曲小河的乡镇间已经感到了时代的脉搏,失去了它的平静;用前面叙过的话来说,就是听到了隆隆隆的潮声了。

    镇上人中间,对于这个不平静最敏感的,你道是谁?

    就是那年新年里,在训练灯会里“采茶姑娘”的所在的门口,穿着玄色花缎的皮袍子,两个袖口翻转来,露出柔软洁白的羊毛,两手撑在腰间,右手里拿一朵粉红的绢花,右腿伸前半步,胸膛挺挺的,站成个又威风又闲雅的姿势的,那个蒋老虎―蒋士镰。十年的岁月,只在他的胖圆脸的额上淡淡地刻了几条皱纹;眼睛还是像老虎眼一样,有摄住别人的光芒,胸膛也还是挺挺的。他懂得外面万马奔腾地冲过来的是什么样一种势力,他又明白自己是什么样一等人,自己在社会间处什么样一个地位。一向处在占便宜的一面,假如从今世运转变,自己处处都得吃亏,那是多么懊恼的事?然而他只把忧虑隐藏在心里,不愿意挂到嘴唇边来唱。唱是徒然表示自己心虚没用而已,再没有其他意义;以强者自负的他,关于这一层当然清楚。但是到底“言为心声”,他在儿子面前吐露了似乎事不干己的一句感叹话:“革命到来的时候,不知道要搅成怎么样一个局面呢!”

    他的儿子蒋华嗤的一笑,笑中间含着复杂的意味,耸一耸肩说:“所有土豪劣绅都要打倒,不容他们再来贻害社会!”

    这句话恰是针锋相对;他又怜悯地看了父亲一眼,意思仿佛是眼前的一个就是要被打倒的,然而,可怜不足惜!

    “都要打倒?你怎么知道?”

    “报上不是登着么?像广东,像湖南,像湖北,都一样,重的枪毙,轻的游街示众。我们的计划,也就是要这么来!”蒋华的两颊都红了起来,这不是羞愧或害怕,而是夸耀的光彩;他说到“来”字,右手握着拳头向空中突地一击,表示他的决心。

    “你们的计划?你们有什么计划?”蒋老虎虽然这样问,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原来这孩子近来鬼鬼祟祟忙着的是这些事;看他不出,他倒会走最时髦最便宜的路!同时心里的忧虑也就减轻了一大半;正要想找路子,探门径,可不知道近在眼前,就在自己家里。

    “在这时候明说也没有什么要紧了。我们党部里计划待军事势力一到,就做出些痛快的事情来,给民众看看。”

    “也要拿几个人枪毙,几个人游街?”

    “唔!即使不这样,也就差不多,”蒋华的答语偏偏这样含糊。

    “我,该不在其内吧?”蒋老虎一副情急的神态,两颗圆眼珠瞪着儿子,简直是他生平第一遭;也可以说,正因为对手是儿子,他才毫不隐藏,表露出生平第一遭的窘态来。

    在同伴中以直爽著名的蒋华忽然感觉口齿间不大顺适,吞吐地回答:“他们对于你也说了好些闲话呢。说你……”

    “不用细说了,”蒋老虎止住了蒋华呐呐不吐的话,同时一缕希望飞快地扩大,用带有感情的声调接上说,“中国需要革命,我十二分相信。民国元年,我也加人过国民党。现在还是要加入,你就给我介绍一下吧。”

    蒋华心头水泡似地浮起“觉悟”“合作”“顺我者来”一些词语,看看魁伟而略见苍老的父亲的体态,实在也不像个应该打倒的家伙,便一口应承说:“我这里有空白表格,填写了就可以去提出;待我解释一下,谅来一定通过。”

    “你怎么解释呢?”蒋老虎还有点儿不放心。

    “我只消说一句话,今是昨非,谁都相信有这回事吧?况且,革命不是几个人专利的,谁有热心,谁就可以革命!”

    “这解释好!”蒋老虎从来不曾像这样亲切地称赞过他的儿子;在平时,他觉得儿子泼而不悍,勇而不狠,同自己比起来,有如小巫之与大巫,是值不得称赞的。

    自得地点了点头之后,蒋老虎关心地问:“你们大概都是些年青小伙子吧?”

    “不是年青小伙子也不会来。都是当年高等里的同学。”

    “你们对于镇上的事情不会太熟悉。”

    蒋华像被星卜先生说中了过去的事一样,眨着眼说:“可不是!昨天讨论农民运动的问题,关于田亩,搅了半天,简直搅不清楚。还有商市的各项捐税也不明白,预备到了公开的时候去实地调查。”

    “这许多,我都清楚,我都明白。你要知道,你爸爸自从懂事到今朝,没有吃过人家什么亏,就因为有这一点儿知识。”

    “现在你加人了,就像有了个军师,一切事情便当得多。”先前是想父亲可怜不足惜,此刻却一变而为钦敬,在蒋华并不以为矛盾。他的忠于团体的诚意是千真万真的;得到父亲这样一个军师,他的高兴不亚于通过了十个快意的议案。“我马上拿表格来。今天晚上就有集会,可以提出。”

    蒋老虎止住了他儿子问:“不是有什么书么?拿几本来,待我看看。”

    “因为检查得严,没有从上海带来。这不要紧,公开以后自然会堂而皇之大批大批地运来,那时候看不迟―也非常近了。”

    蒋华说罢要走,又记起了一桩,回转头说:“只有那份《遗嘱》,我们抄在那里。字数不多,读熟很容易。不过,要当主席才用得到背诵呢。”

    蒋老虎第一次参加集会的时候,怀着一种平时不大有的严正心情;但是看到一同开会的十几个,都是冒冒失失的小伙子,有几个还离不大开父母似的,严正心情便松弛了。中间有高等里的体育教员陆三复,他当年扭住了蒋华,不让上他的课,最近却不念旧恶,经蒋华的介绍加人了;此刻他抿紧嘴唇,脸红红地坐在角落里,望着这位久已闻名、多少有点儿可怕的新同志。

    议题是继续上一次集会所讨论的,公开出去的时候,做哪一些表显力量的工作?有人就说东栅头的三官堂,平时很有些人去烧香许愿,是迷信,决不容于革命的时代,应该立刻把它封掉。有人主张立刻宣布减租,农民的背上负着多重的压迫,即使完全免租,未必就便宜了他们。有人说至少要弄几个恶劣腐败的人游游街,才好让民众知道新势力对于这批人是毫不容情的。

    蒋老虎待再没有人发表主张了,才像佛事中的老和尚一般,稳重地,不带感情地说:“各位的意思都很好,我觉得都可以办,并且应该办。不过事情要分别个先后;该在后的先办了,一定是遗漏了该在先的,这就不十分妥当。譬如,我们这里只有十几个人,一朝公开出去,说我们就是新势力,谁来信服我们?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要先下些工夫么?”

    “这倒可以不必,”耸起一头乱发的主席接上说。“我们并非假冒,上级机关是知道的,还不够证明么?”

    “并非假冒,当然。贴几张上级机关的告示,来证明我们的地位,我也知道有这么个办法。然而不辛辣,不刺激。我的意思,新势力到来了,要用快刀利斧那样的气势,劈开民众的脑子,让他们把那强烈的印象装进去,这才有我们施为的余地,这才可以把一切事情干得彻底。”蒋老虎耐着性儿解说,像开导一班顽劣的手下人。

    “那末,爸爸,你看该怎样下工夫,说出来就是,”蒋华爽直地说。

    在集会中间忽然来了“爸爸”,大家感到滑稽,脸上浮着笑意;有几个忍不住,出声笑了。

    “我的意思,该有一两个人迎上去,同快到上海的军队接洽,要他们务必到我们镇上来;即使不能来大队,一连一排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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